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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文学革命※

2020-04-18胡适席云舒译注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10期
关键词:文学革命国语文言

胡适 著 席云舒 译注

为了充分认识中国文学革命的全部意义,读者最好先来回顾一下近代欧洲各国国语兴起的历史。不到五百年以前,拉丁文是整个欧洲公认的书面语。首先起来反抗的是意大利,但丁、年轻时的彼得拉克、薄伽丘用托斯卡纳方言创作了他们最好的作品,他们作品的流行最终使托斯卡纳方言成为意大利人民的国语。就在那个时期,巴黎方言正迅速成为法国的官方语言。1539年,弗朗西斯一世下令所有公文都要使用巴黎法语,尽管它对该国的近半人口而言仍很陌生。16世纪中叶,法国出现了被称为“七星诗社”的诗人群体,他们自觉地倡导用法文作为诗歌表达的工具,拉伯雷和蒙田则在散文方面取得了更大的成功,因此,到16世纪末,巴黎法语成了法国无可争议的国语。

更具启发性的是近代英语的发展历程,它与近代汉语的发展更为相似。到14世纪下半叶,英国还有三种主要方言在竞争优势地位。最保守的是泰晤士河以南的南方土话,充满了陈旧的形式和变调;从亨伯一直到阿伯丁郡的北方土话,由于丹麦人的殖民,经历了迅速而彻底的变化,几乎变成了一种全新的语言。而处于这两个极端之间的中部方言,讲各种土话的人或多或少都能听得懂。这种中部方言,作为伦敦和两所著名大学所使用的语言,很快就被采纳为标准语。14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乔叟用这种方言写诗,和他同时代的威克里夫也用这种英语翻译《圣经》。他们作品的广泛流行,以及下个世纪印刷术传入英国,使中部方言成了公认的英国国语。

这些近代史的教导,似乎已经被那些怀疑和反对中国文学革命的人遗忘了。但只要做一点不带偏见的反思和历史的研究,我们将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现在所谓的文学革命,只不过是漫长历史演变中的高潮阶段。

故事确实很长,但重要的事实很简单。早在公元前2世纪,文言就已变得令人费解。大约在公元前120年,宰相公孙弘在给皇帝的上书中说:“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义,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浅闻,不能究宣,无以明布谕下。”①为了应对这一困境,朝廷采取了一种制度,把公职授予那些识文通经的人。这种后来被纳入科举考试大体系的制度,至今仍成功地维持着令两千多年前的官吏感到费解的文言至高无上的地位。

但没有哪一种政府权力,无论其多么强大,能够阻止一种语言发生语音和语法变化,这些必然的变化,是由人们的常识逐渐而不知不觉地带来的。在中国,由于士大夫阶层忙于掌握那种已死的文言的奥妙,这些变化有幸得到默许,过程畅通无阻且未受干扰。在长达两千多年的时间里,方言不断发展、变化,直到某些方言变得与文言大相径庭,达到了两种同源的语言可能达到的最大程度不同。就像英语方言一样,由于受到多次异族入侵和占领的影响,中国北方方言在发音、音调和语法上都发生了最根本的变化。现在构成中国“国语”的,正是北方和中部方言,一般称之为“官话方言”。

虽然保守派文人仍把活的口语视为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②,但研究比较语言的学者很容易使自己相信,活的民族语言是两千多年来语言修正和改良的顶点,因而它远远优于早已死去的文言。我在其他地方曾尝试通过大量的例证来证明这个观点③,但本文的篇幅不允许我来讨论这样一个技术性的话题。因此,我将着重讨论口语文学的发展。

发生在4— 6世纪的中国北方第一次遭受少数民族征服④,以及同一时期华夏文明中心向南迁移,是造成北方和南方都产生大量流行诗歌的两个因素。北方的新民族谱写了英雄和战争组曲,而南方人的流行文学主要是爱情小调。这些民歌无与伦比的美感和简洁逐渐被当时的文人所欣赏,并很快成为“古乐府”或“古诗”名下各种诗歌创作的典范。这样,文人的文学就受到了民间诗歌的影响;唐代(约620年—900年)诗歌的伟大成就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唐以前的流行民歌的影响。可以肯定地说,唐代最好的诗歌无不是用流行的口语或者最接近口语的风格写成的。据说,唐代中期的大诗人白居易经常要把他的诗念给一位老妪听,如果她听不懂某首诗,白居易就会将它抛弃或加以修改。

唐代还首次出现了俗语散文。禅宗大师们最早采用俗语来讲道说法,并记录下格言。这种文风在哲学著作中被证明是非常有效的,以至于宋代以后的新儒家哲人不得不在大多数哲学讨论中采用。

与此同时,中国北方正经历着第二次少数民族征服,从10世纪开始,一直持续到14世纪下半叶。契丹人被女真人征服,女真人又被蒙古人征服,而后者在1239年成功征服了整个中国。对于中国人来说,尽管这些少数民族的征服在政治上和社会上都是灾难性的,但不可否认,它们给人们的语言和文学带来了极大的益处。从保存下来的许多元朝法令和其他公文很容易看出,当时使用的是被少数民族化了的语言,它们都是用被严重少数民族化了的汉语写就的,明显就是披着汉字外衣的蒙古句法。

正是在这个异族占领时期,产生了许多伟大的戏剧。科举考试暂停了将近80年(1237年—1313年):文言和古文的权威被一扫而空。即使是最伟大的天才,也只能屈尊写写剧本以娱乐大众。还有一些元杂剧是由社会最底层的人写的。因此,那个时期的戏剧内容和风格都很简单。

后来,出于以伟大的华夏传统教化少数民族和那些被少数民族化了的汉族人口的需要,一种被称为通俗历史演义的散文文学出现了。这些叙事文学很快就发展成各种各样的小说。几百年来,人们一直认为几部作者身份不明的著名小说是在元代创作的,但通过我自己的研究,我认为这些小说在13世纪、14世纪还只是雏形,《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小说,在元代还处于滥觞期,后来经过一系列集体和个人的修订,直到16世纪才以最终的形式出现。

随着蒙古征服者的退出,以及明代(1368年—1644年)新的、更为严格的科举考试制度的建立,古文传统的权威逐渐得以恢复。文人掌控了戏剧,用古文来进行创作,因而使大众感到晦涩难懂。诗歌和散文也走向了复古。当时的口号是“回到唐宋”,“回到汉魏六朝”。只有小说未受复古思潮的影响,沿着原本的轨道继续发展。尽管官方的认可和文学的优越感继续受到士大夫阶层的追捧,但小说的广泛流行已经足以吸引很多天才作家来从事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文学门类的创作。值得注意的是,明代小说几乎都是匿名创作的,直到清代,那些小说才被允许署上作者的真名。

过去的四百多年里,小说十分高产。在保存下来并重印了无数个廉价版本的数百种小说中,很多作品并没有什么文学价值;但其中最优秀的,例如《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等,无疑皆可跻身于世界名著之林。晚清时期,大量反映社会问题的小说面世,它们或多或少都模仿了18世纪中叶的写实讽刺小说《儒林外史》。这些近代小说除了直言不讳地抨击中国官场外,还有一个重要意义,即它们虽然都是用官话方言写的,但它们的作者都是南方人,而北方和中部方言并不是他们的本地方言。这一事实表明,在几百年的发展过程中,这些伟大小说所产生的巨大教育作用,已经成功地为国语树立了典范,成为其最伟大的导师和传播者。

由上述可见,以官话方言为代表的汉语口语完全有资格成为中国的国语。首先,它是我国使用最广的口头语言;其次,它产生了大量的文学作品,比任何一种近代欧洲语言被确立为国语时曾经拥有的文学作品更为丰富多样。这种如此有活力、通行如此之广的语言,居然等了如此之久,才被考虑作为早已死去的文言的可能的替代品,这似乎很不可思议。但理由很简单,文言和古文的权威实在是根深蒂固,要摧毁它非常不易。当它被长期的大一统国家政权强制实施,并得到如此庞大的教育体系的支持,在这个教育体系中,读书人的唯一目标就是凭借他们的文言阅读和书写能力赢得官场上的荣耀和认可时,它就变得异常强大。

此外,汉语口语历史上还缺少一个重要因素,没有这个因素,文言的权威就永远不会被摧毁。这个重要因素就是,自觉、坦率地承认文言是一种死语言,它没有资格继续作为一个现代国家的国语。但丁不仅用俗语写作,他还在《论俗语》一书中为之辩护。薄伽丘也是他用作其文学媒介的那种语言的自觉捍卫者。在法国,“七星诗社”的诗人同样自觉地提倡法语;事实上,“七星诗社”成员之一杜·贝莱还写过《保卫与发扬法语》,在这本书里,他主张用法语作为诗歌表达的媒介。汉语口语缺少的就是这种自觉的倡导。为数众多的作家通过不同渠道为俗语所吸引,很多人还用俗语来写作,但是没有人公开质疑文言至高无上的权威,也没有人自觉地捍卫以活的口语作为文学创作唯一合法的媒介。正是由于缺乏这样一种清醒的认识,使文言在它死后两千多年里仍能占据统治地位。

最近这场文学革命所做的,就是提供这样一个活的口语的悠久历史中所缺乏的重要因素,并公开宣称文言早已死亡,而已经充当了几百年文学媒介的白话,在现在和将来,都将是唯一合用的有效的文学表达的工具,在韵文和散文中皆是如此。文学革命的口号是,“死的语言决不能产生活的文学”,其建设性的纲领是“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⑤1916年,笔者决心不再用口语之外的语言写诗;1917年元旦,笔者发表了文学革命的第一份公开宣言书。争论持续了两年之后,反对派逐渐偃旗息鼓。1919年夏天以来,白话传播得越来越广。1920年,教育部发布训令,从当年秋学期起,小学一二年级必须教授国语。用不了几年时间,小学所有年级都将用活的口语取代文言。这种变化必然影响到培养小学教师的中学和师范学校,为了适应这一变化,这些更高层次的学校已先期自愿采用了白话课本。最近的许多出版物也都采用了白话,大多数报纸和期刊已不再刊登文言诗,取而代之的是用口语写的“新诗”。可以肯定地说,争议时期现在已接近尾声,建设和创作的时代已经到来。

这场文学革命轻而易举地取得了成功,其寓意是显而易见的。它的成功不能归功于某个人或某些人的努力。文学革命的时机早已成熟:两千多年来对语言的集体修正,以及一千多年来的口语文学活动,才是促成它迅速成功的根本原因。两千多年来,人们一直在不知不觉中坚持不懈地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准备。过去五年的文学革命,只不过是两千多年历史演变的一个高潮。自然演化的所有无意识过程必然是非常缓慢且耗时耗力的。一旦这些过程变得有意而清晰,人们可以通过聪明才智的管控和实验,几百年的工作就能够缩短为几年,一种轻而易举的成功就会降临到那些在现实中使用“邀天之功”这个成语的人身上。

1922年2月,北京大学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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