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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观与当代文学创作的关系
——二十位新锐作家同题回答

2020-04-18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作家

前 言

2018年10月至2019年3月, “我们时代的性别观调查”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2期)、《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2期)、《南方文坛》(2019年第2期)、《青年文学》(2018年第10期)发表后引起了广泛关注。据统计,目前“我们时代的性别观”这一词条在百度搜索量已达89700条,这对于一个文学调查而言,数字相当可观。能将当代性别观问题引入公共媒体领域,是调查者和参与者共同努力的结果,这样的工作实绩当然令人鼓舞。但是,作为调查的发起人,我也开始意识到这个调查内部存在的一些问题和不足。尤其是一些读者提到,因为回答问题及问题字数的限制,看起来作家们缺少了深入表达的机会。我决定将性别观调查的问题缩小,只聚焦“性别观与我们的文学创作”的关系,希望以此作为“我们时代的性别观”调查的收尾。

在上次性别观调查的基础上,我设计了以下五个问题。

1.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理性别,同时也有自己的社会性别。请问你怎样理解自己的社会性别?其实,作家性别观的生成是复杂的,它与家庭背景、教育背景,或者人生际遇都有重要关系。你认为自己的性别观真正生成是什么时候,有重要契机吗?

2.如何理解作家性别观与作品的关系,它是直接影响,还是内在渗透,又或者,作家的性别观是性别观,作品是作品,性别观与作品本身的性别意识是分离的?你如何看名著里的性别观,比如《水浒传》里的“厌女症”?

3.在127位作家的性别观调查中,许多作家都强调首先是人,其次是女人/男人;首先是作家,其次才是女作家/男作家。许多作家渴望自己的写作是中性写作或无性写作,你怎样理解这一现象?

4.有人说,在中国文学发展的重要时期,作家和时代的思考都是与性别问题息息相关的。你如何理解这个问题?在我们这个时代,性别、阶级、国族身份问题也已成为世界视野里每一位作家所面对的难题。但同时,大部分作家也并不愿意正面讨论性别观及性别问题。你认为这种不愿意的原因是什么呢?

5.今天,新一代读者的性别观正在发生细微而重要的变化。你觉得这种变化在未来会影响作家的创作或当代文学的走向吗?

作为调查者,我深知这些问题会对一些作家构成困扰,也了解回答这些问题时作家会有种种顾虑,因此在邀请信中,我特别提到,请各位同行不要为难,我的调查希望的是真实、坦然的回答,不要勉强。

调查邀请了52位作家,得到了46位作家的响应。这46位作家中,有26位是第一次接触这个调查,我要特别感谢这些作家的参与,他们是:李洱、叶舟、艾伟、邵丽、钟求是、刘亮程、张柠、林那北、徐小斌、须一瓜、叶弥、虹影、宁肯、孙惠芬、龙仁青、汤素兰、周洁茹、李静睿、淡豹、宝树、柳营、舒辉波、肖勤、二湘、走走、国生。这些作家中,以“60后”作家为主,也包括“50后”、“70后”、“80后”,他们当中有许多人为中国当代文学贡献了非常重要的小说文本,当然,名单里也包括了更年轻的令人抱有热烈期待的写作者,他们有的活跃在网络或科幻文学创作领域,有的活跃在公共媒体。

另20位作家是曾经参与过“我们时代性别观”调查的新锐作家,主要以“70后”及“80后”作家为主,他们是:徐则臣、魏微、路内、李修文、金仁顺、张楚、弋舟、葛亮、梁鸿、曹寇、孙频、石一枫、朱文颖、盛可以、乔叶、付秀莹、李浩、笛安、张悦然、任晓雯,作为一起成长的伙伴,我要诚挚感谢他们不厌其烦,欣然再度作答,而与前面的样本稍微不同,从这个样本可以看到同代作家中,男女作家在同一问题上的微妙差异。因为是第二次回答,我将之命名为“性别观与文学创作的关系”系列调查之二。

我为自己在2019年年底又将性别观调查推进了一步而深感庆幸——在展读各位同行的回答时,我更为深入地倾听和了解了他们的内心,这是作为调查人最珍贵的收获。两个调查的最大意义是,不同代际、不同性别的当代作家共同面对同一个问题展开深入讨论,对性别观与文学创作的关系给出了自己别具视角的理解,它最大限度呈现了当代作家在性别观理解方面的“众声喧哗”。

以下是二十位新锐作家的同题回答。

1.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理性别,同时也有自己的社会性别。请问你怎样理解自己的社会性别?其实,作家性别观的生成是复杂的,它与家庭背景、教育背景,或者人生际遇都有重要关系。你认为自己的性别观真正生成是什么时候,有重要契机吗?

徐则臣(著有《北上》《耶路撒冷》):凡事上升到“观”,就让人觉得兹事体大,必须隆重地找到某个对应的时刻或者点,方能与之匹配。但性别观好像很难在某个时间点上给它清晰地画线。性别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不是一个突发事件,它与生俱来,在成长和生活的过程中,与性别有关的是是非非一点点在暗示和提醒我们,不管是生理性别的意识还是社会性别的意识,在我的经验里,都是逐渐浮出水面的。我没听见开天辟地的那“咣当”一声响。我对性别不是很敏感,小时候跟着姐姐和她的一群小伙伴一起玩,后来有了自己的一帮男同学和朋友,都是自然而然过渡,没觉得有什么意外和不适。小时候家里生活不宽裕,我经常穿姐姐淘汰下来的衣服。当然,那时候乡村里女孩的衣服性别感也很微弱,偏于中性。念初二时,我妈找了我姐姐穿小了的一件上衣让我穿,我就穿了,我爷爷第二次对我的穿着发话了:穿女孩的衣服,像什么样子,脱下来。我爷爷是乡村的读书人,做过小学校长,之前他对我的穿着反复只说过同一句话:只要学习好,披个破麻袋也美。我爷爷不让我穿的那件衣服是粉色的。因为爷爷的严厉,此后很多年我都拒绝买有点粉色的衬衫。如果说在衣着上有了一点性别意识,可能就从那一次开始。小学四年级或五年级,有一天放学,忘了什么事,可能是要向我借本书,要回家时我被一个女生拦住,怎么躲都不让我走,我们在原地僵持。几个要好的男生对我挤眉弄眼,说了一堆暧昧的风凉话,我突然感到非常难为情。那个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男女生之间不应该这么给人抓小辫子。男女有别,以及与异性相处的分寸,就是那时候开始从意识深处浮现出来的?不知道。但离“观”应该还是很远吧。至于社会性别,我没有特殊或偏僻的理解,他人对我的社会性别的指认和期待,身份、责任、义务,等等,我基本上都能接受。

梁鸿(著有《梁光正的光》《四象》):社会性别可能更多地指性别的文化建构,它不只是个人家庭、教育背景等个人因素塑造,更多地与你整个生存共同体的文化样态相关。甚至,从更大意义上讲,它与整个父权制社会中的隐秘性别意识相关。譬如,人们总说女人偏感性,男人相对理性,这从生理性别来说,也许有道理。但是,在整个文明传统中,感性、情感意味着混乱、无序,而理性、控制则代表着更高一层的智慧,这样一种高下之分不但对“感性”和“理性”进行优劣界定,更重要的是,它影射出女性的存在天生不如男性。与此相对应的,则是私人领域与公共领域,自然与文化等二元对立的划分。这些,都存在于我们话语和观念的方方面面,都会影响到一个人性别观念的形成。

在童年时代,会看到乡村里的女性忙忙碌碌,在地里干完活,回家还要做饭干各种家务,而男人则坐着和朋友们聊天喝酒,并且会呵斥那些不愿意伺候他们的女人,说她们什么也不懂。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更深的东西,只是一种奇怪的印象,为什么女人那么忙?二十岁左右读萧红《生死场》时,对我震动特别大:女人怎么这么恨自己的身体?女人的身体为什么成为问题?萧红几乎是带着切骨的痛去写女性身体,我感觉我能读出她内心激烈的愤怒和某种无能为力。而对性别观有真正认识还是接触到一些女性主义理论作品之后,我才慢慢明白,原来很多事情并不是理所当然的,我们生活的世界是被建构的一个世界。只有对这种建构有某种认知,才可能对我们社会中的话语构成和权力形成有更清醒的意识。

李修文(著有《致江东父老》《山河袈裟》):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仔细回顾了一下我自写作以来所有和性别观相关的文本,出乎意料地发现,几乎就在处女作之后,我写过孙悟空和花木兰,这两个人在彼时竟然都被我写成了疑似性别倒错者,最夸张的,是孙悟空竟然产生了自己是人还是神或猴子的倒错,我也因此有了几乎笃定的答案:我想,我之性别观生成,首先来自戏曲,在戏曲中,许多时候性别都是倒错的,这种倒错,又促使了两种性别的真正相遇——这种性别的互相渗透,既在相当程度上取消了性别差异,又罕见地促成了性别融合,男性也好女性也罢,我们终须在无性之时相见,在性别的中间地带相见;其次,我想我受到过日本文学的重要影响,众所周知,日本文化的两大特质,所谓物哀与幽玄,可以说,许多时候,在两大特质的影响和映照之下,性别已经不重要,至刚的事物通向至柔,暴烈的面目实则阴柔,从《源氏物语》到《失乐园》,种种例证不胜枚举。所以,戏曲和日本文学,可以看作我性别观生成的重要契机。

金仁顺(著有《春香》《彼此》):我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很多见过她的人都讲,怀的是个男孩儿。结果生下来是个女孩儿。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像男孩子一样度过,疯跑、游戏、打架、冒险,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在母胎里就受了暗示。

一方面野蛮生长;另一方面,因为出生于朝鲜族家庭,我见了太多男尊女卑的现象,男人永远坐在桌边,享用美食美酒,颐指气使;女人在厨房忙碌、侍奉,除了酒桌边的男人,还要照顾家里的长辈和孩子。事实上,她们大部分是职业妇女,工程师、医生、教师,甚至是领导干部,她们的收入并不比男人少。我很奇怪那些不幸福的女人们为什么不离家出走,而是选择默默忍受?事实上,没有男人,很多女人能生活得更好。这些女人因为无休无止的家务及家庭负担浪费了自己的才华,追忆逝水年华时,她们不后悔吗?很多人热衷于歌颂母亲的伟大无私,但“伟大无私”作为对某个女人倾其一生奉献的结论,多么空洞虚无。

我从少女时代就没打算过这种生活。我对性别问题的关注完全是出自对性别不公平现象的无法释怀。母胎时期的被性别预期、成长际遇,以及很早就开始的阅读,这些因素集结起来,形成了我的社会性别,我是中性。我的精神世界里面,一直是雌雄同体的。针对不同的事件和情绪,有时候,“她”会奋起;有时候,“他”占上风。

所以,我认同社会性别的说法儿。我觉得社会性别是一种个人选择。

弋舟(著有《刘晓东》《随园》):社会在一个人的儿童期便已开始对其进行人格塑造,喏,你是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儿”,你是男孩子,“要有男孩子的样儿”,至于这个“样儿”,是否完全应该和正当,几乎是不证自明的事情,宛若真理本身。但谁都知道,那些“不证自明”的东西,恰恰经常性地压迫和戕害着我们。当“勇敢”“担当”等诸如此类的要求被天然地加诸男孩子身上时,常常的不能达标,本身大概就构成了我们焦虑的根源。有一个“正确”的样本在你出生的那一刻就树立在了你的生命之中,这是对人致命的压迫之一。至于性别观真正的形成,我想应当是从对异性有了向往的那一刻开始。有了参照,你才能辨认自己,从而确认自己“应当如何”,得到“不同于你”而使“你成为你”的那个强迫性的契机。

张楚(著有《七根孔雀羽毛》《中年妇女恋爱史》):意识到自己的生理性别,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它是一个渐进接纳的过程,而不是一个恍然大悟的瞬间或顿悟。这是人的本能,人的天性,犹如樱桃花是单瓣的而榆叶梅是复瓣的,它有着强烈的、选择之后的自然属性。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是20世纪80年代初,男生和女生基本不说话,但是有一天,我们班的一个男孩约一个女孩去八大处玩,被另外一个男孩碰巧遇到,还看到他们接吻,这在班里形成了轰动性事件,所有人都在抨击这两个孩子,谴责他们谈恋爱,不道德,丢班级的脸。有两个男孩甚至动手打了那个男孩。男孩女孩好几天没敢来上课。那时有种朦胧的意识,小孩谈恋爱是可耻的,会被人瞧不起。可见儿童对生理性别的认知跟当时的社会开化程度、文明程度息息相关,它同样具有强烈的社会属性。其实,孩子的吻该是多么纯洁啊。性别观的生成可能要复杂一些,它是在生理性别长期的潜移默化、认同和社会文化、家庭教育的集体作用下形成的,它和我们的父母有关,和我们的老师同学有关,和我们阅读过的言情小说有关,和我们追过的电视剧有关,和我们耳闻目睹的社会事件有关。我记得初中时已经对性别有着明确、本能的意识和判断,比如我将来要娶位长得像米雪的女孩,她有两颗可爱的兔牙和披肩长发,我还希望将来自己能儿女双全,让儿子去练武术,女儿学跳舞——这些观念的形成不需要契机,它是我们的天性,我们的本能,如果没有遇到灾难或人为障碍,它会按照基因的预设自然成长。

路内(著有《慈悲》《追随三部曲》):我父系家族里,男女平权观念培养得不错。祖父是开轿车的司机,解放后上过朝鲜战场,拿过军功,后来并没有去给首长开车,做了一个公共汽车司机。祖母是上海小资本家的女儿,在家没地位,因为爱上这个年轻帅气的司机,就跟着跑了。也亏得这一跑,成了劳动人民的妻子,婚后生七个孩子,六男一女。给有钱人开车,是门讲规矩的职业,1949年前后,他的女老板是许宪民。他见过一些世面,知道女性是可以有社会地位的,也具有工作能力。到我父亲这辈时,仅一个姑妈,要照顾下面四个弟弟的生活,操心一辈子。姑妈今年去世了,家姐到临终前一年还在给弟弟们零花钱。到我这辈,又全是男孩,仅一个堂妹是领养来的,完全视若己出,就是自己家的妹妹。这个家族很奇怪的具有城市小混混的气息,但是特别尊重女性,开桌吃饭绝对是女的先落座,喊嫂子必须喊“阿姐”。年轻时候,没有人敢欺负我们家的女人,或者反过来,她们在外受了委屈回家是不大敢说的,因为那些弟弟和侄子都太能打架了。

为什么讲这些?因为我觉得,社会性别的最初认知是家教,家教好一点,以后认知上不会产生障碍,出问题也怪不到自己爹妈头上。当然我长期以来也被这种家教迷惑,30岁以前,对于社会性别的认知就停留在“保护我们家的女性”“多赚点钱不要让女人太辛苦”这种粗浅层面上。我没受过高等教育,至今不能说自己是知识分子,其实对于劳动人民来说,这点粗浅认知,够是也够了。后来有长达十年时间,从事广告业,这是中国最早进入“当代”的行业,因为它的整个体系就是从国外、港台地区引进的,从一开始就把两性放在平权位置上,甚至女性更具有魅力,我指的不是“性”,而是社会性别,大体公正。我见过多少聪明、勤奋的女孩在这个行业里出人头地。从家庭教育到国家教育,再进入职场,可以说,所有的教育都告诉我两性平权的现状。也就是说,在我这里,这问题是无须讨论的。直到互联网和微博出现,这时我自己也是写书的作家了。

互联网提供的信息越来越具体,将个案放大为社会的总体事件,有时显得不那么严谨,不是新闻的做法,说实话倒更像是小说。但这不要紧,至少对小说家来说,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单一视角被打破了,你能很容易地听到一个事件中所有的声音,打酱油的,谣言,辟谣。我觉得这对重塑社会性别观特别重要,你真的在一个众声喧哗的社会里,感受是不一样的,既往接触的社会那不叫社会,叫“圈子”。

我自己生了个女儿,也特别重要。她很小的时候,我想应该怎么教育呢,肯定希望她好,但我能想到的方法都太像教育男孩了,这不合适。当时她还小,没有遇到具体问题,因此放在我眼前的全是抽象问题。抽象也很好,如果是具体问题往往解决方案是形而下的。抽象了我才能知道,原来社会性别的塑造并不像我小时候认为的那样,靠家教就可以了,没那么容易,世界是复杂的,人本身也不是纯粹的。

李浩(著有《镜子里的父亲》《谁生来是刺客》):社会性别,也许是批评家们为了批评的需要而“创造”的词吧,我可能大致明白它的含义。哈,我想我的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有一定的统一性,譬如进取的、给予的和担负的那部分,部分理想主义的成分;但同时我想我的社会性别中还有另一个“同体”,属于“阴性词”的那部分,它同样是存在着而且是骨血中的:譬如某种的柔性及悲悯,譬如某种特别的怯懦,譬如有意的“视而不见”,也譬如心理上的对“软弱”的自我期许和享受……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说过一句话,他说,“三种因素造就一个人:遗传因素、环境因素和未知因素X。比较这三种因素,环境因素对人的影响最弱,而未知的X因素对人的影响则最大”——性别,主要是生理性别,它是遗传因素的部分,环境因素对它施有影响。而那种未知的、说不太清的X因素对人则影响最大:我认可这个观点。我觉得我的所谓性别观更多的是X因素,它是渗入而非一朝形成,而且环境对我的影响没那么巨大。真正对我有影响的反而是读书。在二十几岁之前,我身上的大男子主义成分较重,倒不是轻视女性,而是受传统思维和环境影响,认为这是秩序感和“正确”的重要保证;现在,我甚至可以把自己归为某种意义上的“女性主义者”,把对女性、孩子的尊重、体恤看成文明和进步的首要前提。不过我也承认某些时候自己身上的大男子主义成分还是会时时泛起。影响从来是交互的,对它的梳理说明来源是何等的困难啊。

我的性别观——我的性别观是从小形成的吧,在农村,总会有人反复向你灌输什么,会让你意识到不同。它自然而然地出现,我没有为它做过什么,也没有故意地强化过什么,所以我的性别观匮乏“契机”,它现在可能还在变化中。必须承认,我这个人,很少考虑和强化个人已有的,而会关注和吸纳自己未有的,是故我的性别观一直处在一种未经特别审视的状态中。

石一枫(著有《世间已无陈金芳》《借命而生》):我觉得自己还是那种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统一的人吧。生理性别是一男的,社会性别也是一男的,待人接物中尽量践行我们社会对男性的要求——小伙胸怀多宽广什么的,至于姑娘好像花儿一样那不是我的责任。性别观的形成也基本和从少男到男性的成长历程合拍。生理上,固然没有一警幻仙姑详细讲解,但科普教育也算及时。心理上,无非文学影视起了点儿作用,再有就是敢惹事儿混不吝的主儿在同龄人中地位比较高。我们小时候效仿的男性形象都不是花样美男,往往觉得越糙越像男的,反之则有可能被欺负。

孙频(著有《松林夜宴图》《鲛在水中央》):真正认识到什么是女性,什么是性别,还是有一个漫长过程的。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读了《法国中尉的女人》,一连难过了好几天,那次难过其实就是为女性这种性别难过。到大学毕业开始找工作的时候,很多单位不愿意要女生,男生优先。工作几年以后,单身时候的女性朋友联系越来越少,每个女人都在忙着找男朋友,忙着结婚,她们的全部焦虑是自己的年龄在一年一年变大,她们都说一定要在三十岁之前结婚,不然就怎样怎样。而我发现身边的男性朋友却不急不慌,年龄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威慑力,相反,年龄也会成为男性的一种魅力。时代确实在向前发展,可是过了很多年,我发现这种现象不但没有改观,反而变本加厉,“一个女性过了25岁就被弃之为‘老’的国度”,看起来多少有点畸形,好像女性的全部价值就是年轻。女性在一个社会中真的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角色,因为诸如政治和权力,国家机器,男权等因素都会在女性身上留下烙印和记忆。最有意思的是,不管我对这个问题做过多少思考,在现实生活中,我已慢慢发现并承认,女人早早结婚其实并不算一件坏事。起码,作为女人的种种柔软天性可以得到早早的保护,可以免受一些来自社会和世俗的伤害,可以避免一些痛苦和焦虑,可以娇憨从容,真正像女人一样有地方撒娇,可以在烟火人世中拥有起码的一点陪伴和不恐惧。得赶紧补充一下,一个现代女性完全可以选择独身,选择更多生活方式。但说句实话,我不知道中国今天的女性是不是真的有这点自信和这点内心的强大,我也不知道我们到底是在进步还是在退步。

付秀莹(著有《陌上》《他乡》):我姐妹三个,两个姐姐,我最小。在中国乡村,你恐怕能够想象在我身上寄托着父母怎样的厚望,早在我出生之前,他们就盼望着我是一个男孩。据说我小时候很淘气,像男孩子。父亲喝酒的时候,也会教我喝一点。潜意识里,父亲是把我当儿子来养了。对家庭,我是有点担当意识的。喜欢操心,操心这个操心那个。觉得自己是救世主。虽然在家里最小,又一直读书,并没有干过多少农活。可在这个上头,我想我大约是有那么一点男子气的。真正有了性别意识,是在青春期。生理上的成长像一场风暴,把整个人都涤荡了。开始有了心事,有了女孩子的秘密,觉得看世界的眼光发生了变化,自身在世界的眼光中发生了变化。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孩子,跟男孩子不同。女性生理经验是我性别意识苏醒最深刻最直接最重要的契机,它无可回避。这种生理经验时时刻刻提醒你,你是一个女的。我大约是这样一种人,外表柔软,其实内心里有刚硬的一面,坚毅强韧,处事果断,有男子气概。常常有朋友惊讶地就此提醒我这一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跟我的童年经验有关,抑或者,是因为燕赵大地的孕育滋养,应了那句燕赵儿女多慷慨悲歌之士的老话?总之是,我常常有热血沸腾的时刻,有仗剑纵马独闯天涯的豪情。在普遍意义上,这似乎不大属于女性。我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曹寇(著有《越来越》《躺下去会舒服点》):作为一名男的,而且贫下中农出身,我没有怀疑过自己就是一个男的,无论是生理性别还是社会性别。但就我后来接触到的信息来看,性别并没有中国乡村旱厕(一男一女)所训示的那么简单,就我所知,在发达国家,填写性别至少有四种选项。当然,这应该隶属于社会性别。事实上,即便是发达国家的公厕,也仅男女两个选项。我曾经想过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人妖(ladyboy)在如厕时是否会有一番思想斗争?而无论他/她进入哪间,其后会出现什么样的戏剧性反应?因这个想法过于猥琐,我还是放弃了追问。此外,我也对变性人及同性恋之间的性别分工感到好奇。以我现有的心智,我不会自视自己作为一名男性有什么天经地义义正词严之处,这只是上天及已知机缘所赐,毫无政治正确和道义可言。后天对性别的自我选择和重新定义,理应是一种自由,是真正的民主。其实我相信,我们的性别认知都来源于传统和社会限定。我深深记得自己读小学的时候,老师要求并只允许我前往“男”,而和女同学发生追逐的时候,后者因体力不支,最终不得不躲进女厕,而我必须识趣地在女厕门前气喘吁吁地止步,我居然没有勇气冲进女厕将她们揪出来。在我看来,这就是残酷的现实,这就是悲惨世界。

盛可以(著有《息壤》《北妹》):人的成长是基因和环境共同作用的结果。波伏娃说过,人不是生而为女人,而是变成女人的——这个“变”字包含复杂的深意。有很多理论专著分析与探讨性别概念,有一位美国理论家艾利斯·杨认为,最好将性别理解为“生命感受体”相对于他人在社会关系之中确定其位置的特定方式。我们这些感受体的感受必然涉及性别、种族、阶级之类的社会结构。就我而言,生活在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乡村,从小目睹计划生育中女性的身体遭遇,很早就对自己的性别产生了心理恐惧与阴影,可能也因此形成了我抗争的性格,这种性格影响我对周围女性的期待甚至影响我小说中女性角色的自主意识。

魏微(著有《化妆》《大老郑的女人》):我很小的时候就有性别意识了。五六岁的时候,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有一次爷爷让我跟他一起睡,我拒绝了。他问为什么。我回答说:因为你是男的,男的跟女的是不能一起睡的。大家都笑了。这大概算是性别意识一个很明显的例证吧。但是很奇怪的,长大了反而性别意识淡薄了,常常忘了自己是女性。我的意思是,我当然是成色十足的女性,我的审美、趣味、看世界的方式都是女性的,但在和异性的关系上,我并不总以“女性”示人,似乎有点难为情。我的理解是,性别是我们的底色,这个不用刻意去呈现,自然而然就好。常常孔雀开屏般的,这在心理、生理上可能是出于变异。人和人的相处,不拘男女,说到底还是性情、品格、认知、价值观的碰撞,在这个基础上,才有可能涉及友情、爱情。当然爱情的生成太复杂了,这里不多论。就我个人而言,成年以后,性别意识上一直迷迷糊糊的,好像心不在焉。我不知道这种淡化是不是社会造成的。可能多半还是生理原因吧,这关乎荷尔蒙。人的荷尔蒙或多或少,是有一个定量的。我的定量不太多,三十岁之前释放得差不多了,等于是集中绽放。我觉得这挺好的,经过了那一遭,大体就放下了。心里、眼里能落进一些别的事,这至少对写作是有好处的。

朱文颖(著有《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生命伴侣》):首先我要表达的是,我真的非常喜欢这种类型的提问——非直线型的、含着刺的,所以一不小心可能会刺痛你,或者某种程度地触及往事。然而无论在对话、叙事、阅读甚至一定程度的人际交往中,我向来比较偏爱一种层次感。我不喜欢特别简单的东西——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认为我的社会性别是中性的。我喜欢雄性的头脑,因为它通向理性、逻辑、宗教、权威甚至无情……我喜欢那些坚硬的框架性的部分,这是世界起源及或许将来覆灭的真相。然而,与此同时,我也特别喜欢女性主义的狭隘和偏执(当然,狭隘和偏执并不仅仅表现在女性主义之中)。

一般来说,女性凭借直觉和感性看待世界,她们说(或者是她们希望)“世界是简单的,花这么开,草这么长,天是这样蓝的。如果你感到疼了你就哭或者拼命叫喊 ”。张爱玲很擅长处理这样一种题材——手头并没有什么资源可以让他改变自己生活的小人物,在沿着外界情势为他所规定的轨道机械地运行时,突然而起的一种感情冲动,一种“发神经”,一种我们不相信他也会拥有的个性的灿烂爆发。

我喜欢逻辑(即便是试图接近逻辑),也喜欢“发神经”。我不太喜欢中间状态的事物。我不知道这种没有逻辑的社会性别究竟是什么时候真正生成的。或许这才是事情有意思的地方。就如同宝黛的木石前盟;又譬如德国导演法斯宾德死后,母亲接受采访时说,她怀孕时逢“二战”即将结束,每日炮声隆隆,在子宫中的法斯宾德一定是受了创伤,才会变成这样。

事情一神秘或许就接近它的真相了。就像命运真正展开的方式。

2.如何理解作家性别观与作品的关系,它是直接影响,还是内在渗透,又或者,作家的性别观是性别观,作品是作品,性别观与作品本身的性别意识是分离的?你如何看名著里的性别观,比如《水浒传》里的“厌女症”?

路内:这个问题复杂,我试图用简单的办法讲清。先讲《水浒传》,它是古代小说,不可能要求作者有现代意识。它是从话本进化出来的,经手不止一个人,不是独立创作。它的核心是兄弟义气,其实也写得怪里怪气,在“义气”这类宗教教育下的冷血战士,像是大乘佛教的极端一面。“厌女症”是有作者自觉度的,但《水浒传》只是貌似有作者自觉度,又像又不像的。这一点很有意思。

文学中的性别观,和具体某个人的性别观,还是不一样。《水浒传》的例子很清楚了:我首先需要作者有现代意识,前现代的作品即使进行后阐释,那也是要打折扣的。这一点非常重要,是中国与西方大不同之处,他们启蒙于法国大革命,我们启蒙于五四运动。其次,涉及性别观的文本要干净,不能你增我删的,像电视剧那种大集体创作,它的性别观写得再出彩,我也只能当热闹看。也就是说,作品很饱满,我还得回过头去找作者。有人是只谈作品的,我不是。最后,文本内部的关联,时代、阶级都会对性别观产生影响,特别是小说本身的修辞特征,比如反讽,那我作为读者就得明白这一段是反讽,不能追问童话里的兔子为啥会说人话。

如果这三项成立,性别观与作品就不太好分离了,作者对我来说是存在的。哪怕它只是一个活儿,我也得看看作者是不是眉清目秀。有些作者的自我占比高些,有些较低,是各人特质,不同时期的风格也会影响介入方式。至于谁的观念是不正确的,我的看法是,文学提前给出了一些有限的谅解。它毕竟是审美,不是政策,但不能越过底线,比如作家要是发表反人类的言论那就等于从艺术上判了极刑,比政策更严苛。

小说的形式其实很多,有人说是多元化,姑且这么认为吧。反人类、伪崇高、玩行为艺术这种文本确实也会出现,所以需要文学批评,给出判断。如果文学批评被批评界玩坏了,那叫学术腐败。

我不会去苛求作家必须写性别尤其苛求女作家,说你不写这个就不是一个女作家了,这是不成立的。我只能说自己更欣赏那些有自我的作家,高级的作家,聪明的作家,有批判能力的作家。小说涉及女性,写得特别脏的,我也会反感,然后看一看作者的意图,实际上就是给出一个让步,先谅解,再细读。实在读不下去就算了。如果是伪崇高的女性形象,已经超出常人理解的那种,我也会警惕。

盛可以:成为一个作家之后,还从来没有想到过性别观与作品的关系,或者说我写作时从来没有审视过彼时的性别,我想我在写作中从来没有先去设定自己是作为一个女性在观察世界,我是循着天性与天然的,或者说是混沌的。在写作中对女性命运有情感倾斜是基于个人成长中的耳闻目睹,可能会不由自主暴露女性的脆弱与悲悯,但也不敢确定我思想意识中没有男性的特征。阿摩司·奥兹每天写作完在沙漠散步,他喜欢从女性的角度下笔,因为他觉得男人考虑事情的方式很实际,而女人总是用好奇的眼睛看待周围——我理解这种叙事的艺术需要。但是也有作家可能在写作中预先坐在性别的龙椅上,或者匍匐在性别的地板上,这种非艺术设置可能会造成某种偏狭。

记得有一回在飞机上看了电影《丹麦女孩》,女画家临时让丈夫穿起女友的芭蕾服装当模特,意外地激发了丈夫内心里真实的女性心理,他为自己的男性特征深感痛苦,面对可能因变性手术死亡的危险后果,丈夫宁死也要做回真实的自己。我的意思是,在写作中,我不会有这位丈夫这样清晰尖锐的性别心理,但不排除有时会对人物本能地呈现一种女性立场与情感倾向。创作融入了个人思想与生命考验,本来就是审视与解剖“自我”的过程——谁能否认活跃纸上的人物身上不潜伏着作者的蛛丝马迹——作品里所有那些重要或不重要的人物,就是作者本人分裂繁殖的细胞。

石一枫:《红楼梦》里还有青年妇女崇拜症呢,说起来也不客观而且不健康。但了不起的作家总有一个能力,就是不在意社会流俗或云主流价值观,且自成一套体系,有什么情绪就抒发什么情绪,哪怕它是错误的甚至是反动的。从这个角度说,《红楼梦》就比《水浒传》了不起,封建社会妇女地位挺低的,跟着大伙儿一块儿鄙视女性有什么的呀,人家曹雪芹就非反着来,这可谓冒天下之大不韪,但不这样也就没《红楼梦》了。不过话再说回来,《红楼梦》之所以是《红楼梦》,最主要的原因恐怕也不是把人分成水做的和泥做的,还是写出了所谓的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说句比较极端的话,那种以性别为唯一着眼点的写作,我都不是特别喜欢——相当于文学界的妇科大夫和男科大夫,一叶障目不见森林。至于性别观和作品的关系,现在的情况可能比古典时代更复杂一些,作家也很难做到真正意义的“真诚”。当然,我们的作家又能在哪方面保证真诚呢?

徐则臣:在我看来,作家的性别和性别观对作品影响,既有潜在的一面,又有显在的一面。前者好理解,写作本就有相当一部分的身体性,只要不是刻意回避,字里行间多少都会流露出某些气息;而刻意回避本身就说明了写作具有的性别特征。显在那一面:成熟的作家,多半都会有意识地调整自身的性别及性别对写作的影响,拿捏好那个分寸。这种调整,有时候纯粹出于作品本身的需要,有些问题要强化和突出;有时候是因为作家对自身的性别观怀有清醒的认知,在写作中必须提醒自己,哪些要正面强攻,哪些得及时规避。对一个成熟的作家,我不太相信他的性别观与作品本身的性别意识是绝对分离的,也难以分离。很多在性别的问题上“政治不正确”的作品,我的猜想大概有这么几个原因:作家本人的性别观的确有问题,但写作时又没能很好地加以矫正,或者干脆就任性,根本没去矫正;出于搞不清楚的原因,刻意去冒犯;还有,真的是某种语境下自然的产物。比如《水浒传》的“厌女症”。其实一部分梁山好汉们对女人也挺好,英雄也爱美人,一百单八将中也有巾帼英雄扈三娘、顾大嫂、孙二娘。但打打杀杀的梁山泊毕竟是男人的世界,女性形象没那么多,也不算致命伤。此外,那时候真不像现在,大家都没意识到妇女解放的重要性,也不可能听说过女性主义;在那个语境里,对施耐庵和读者来说,有没有女性形象可能的确不是个事儿。当然,即便如此体贴地回到历史现场,也不能成为忽略《水浒传》“性别局限”的理由。

李修文:我以为,性别观在具体文本里的呈现,内在渗透当然是一种本能,但更重要的是,一个成熟的作家,应当有将其性别观与作品分离开来的勇气和能力,一如他应该拥有更多超越其他观念的勇气和能力——在这里,也许尤其应当提防某种性别观的政治正确性,要我说,在许多具体的文本里,对于政治正确性的冒犯恰恰是作品美学的重大来源,即是说,我们甚至要有勇气成为“正确”性别观的敌人。

至于《水浒传》里的“厌女症”,我倒觉得可以这样看:古典叙事中,当离乱灾害发生之时,女性的消失,反证了女性的安全,言下之意,女性只配待在安全的地方,它无法参与更宏大更复杂的世界,如同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许多时候,那种对女性的“怜惜”,其实也是女性角色的空置——这些名著毫无疑问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也必然会印证它所处时代的性别观特征,那种依靠叙事、依靠文学根本无法解决的性别观特征。

魏微:我认为是直接影响。人品、文品或许可以分开说,但是作家的性别观和他的作品却一定是紧密联系的。曹雪芹必然写不出《水浒传》来,他怎么忍心写?他那么热爱女性,并且懂得她们。《水浒传》里的女性形象确实很糟糕,十之八九是淫妇,正验证了古人的那句“万恶淫为首”。可是《水浒传》里的“淫”,我们真的不必太当真,那是一种简单粗暴的“淫”,很概念化的、标签化的。作者不懂女性,而且他志不在此。女性在《水浒传》里就是一道具,用来为它的英雄人物服务的,因此我读《水浒传》,没有任何的“不适感”。这一点区别于《金瓶梅》。《金瓶梅》的“淫”是一种复杂细腻的淫,很直接的,为淫而淫。作者深谙此道,往极致里写。他把人生的某一样突然放大了,放得无穷大,我读来便觉昏天黑地,有一种窒息感。其实我读的只是“洁本”,可是洁本不洁,身为女性,那感觉绝不会愉快的。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有些女性读者会对《金瓶梅》的评价那么高。照我看,这是一本写给男人的小说,女性读来会有诸多不适,有一种——怎么说呢——可能是“受辱感”吧。我又想起中国的脏话、下流话,几乎全部关涉女性,这个真是细思极恐。当然不惟中国,外国也是这样。这难道不是个问题吗?自古以来,对于女性的污辱、蔑视,已成了我们文明史、文化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似乎身为女性,生来便带有原罪。只在这个意义上,我愿意支持女权主义者。

乔叶(著有《最慢的是活着》《认罪书》):我觉得,社会性别的确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工作的性质。如果是警察、公务员或公司职员什么的,年终考核的时候恐怕很难因为男女有别而持不同标尺。如此说来,写作这件事还是有些特殊的,因为在某些场合,有人介绍我时总会强调是“女作家”,男作家则很少被人强调为男作家,是吧?当然,被这么强调一下也没什么不好。命运所赐,即是财富。

像很多人一样,我对性别开始有鲜明的意识始自家庭。重男轻女在农村家庭里普遍存在,我家也是。每当我考出很好的成绩,父亲总是淡淡的,或者感慨:“要是个男孩儿就好了。”初潮来时,我手足无措地问母亲,母亲的神情一言难尽,似乎这是个极为羞耻的不洁之事,充满了嫌弃。可她自己也是女人啊。就是这样,很多传统的乡村女人,自己都觉得女人低人一等。包括女人不上桌吃饭,女人不能吃“头锅饺子二锅面”,等等。年少的我,对此是不满、不甘、不服,充满了抗拒。现在当然还是不能认同。只是活到了这把年纪,更切实地认识到了女性之脆弱、之可怜。更心疼她们,以及自己。性别观的形成,应该就是自写小说之后这十来年。是在写作的混沌中、在对自我逐渐深入的认识中,一点一点形成的。因此顺便谈及第二个问题,对我来说,性别观的形成和作品之间是内在渗透的关系,这应该也适用于绝大多数作家的状况。至于《水浒传》里的“厌女症”,我想,即使放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也是极为罕见的。对于女人的书写,也许是中国古典文学里温度最低的了——与之相反的另一极,自然就是《红楼梦》。身为女人,每每看到《水浒传》里女人们的遭际,我都会脊背发冷。有时候也会有隐隐的好奇:生活中的施耐庵会怎么对待自己的母亲、妻子和女儿呢?

梁鸿:这个不一而论。作家的写作常常会超出自己的设定和认知,丰满而鲜活的人物会携带超能量的神秘信息。但总体而言,我觉得,性别意识是一种基本意识,是活在目前我们的文明状态中必须面对的日常情形,如果对此没有一些认知,可能会使你对人物的理解缺少致命的元素,它会影响你的人物和故事的构建。《水浒传》中的“厌女症”其实就是这样的例子。我想,当年施耐庵在写作时肯定没有意识到他设定的女性有什么问题,因为那就是他的女性观,所以,虽然他写出了女性“豪杰”“欲望”和“僭越”的一面,却只是把这些作为女人走向自毁的原因。今天的作家们不会再出现这样的简单错误,但也常常会把女性“物化”或“对象化”,我们从作品中对女性的描述、作家的腔调、在书写男女关系时的倾向,都可以看出这一点。

葛亮(著有《朱雀》《北鸢》):作品可视为作家表达性别观的平台,尤其是以个人经验或性别体验为写作资源的作家,性别观的有效树立或可成为作品存世的利器。但成败一萧何,也有不少作家性别观的传达会受制于所处时代,或迁就局囿于时代的价值观与伦理观。“红颜祸水”与“厌女症”皆为此例。所以一类经典文学作品的力量,很大程度上也来自作者性别观与社会整体观念架构的砥砺或抗衡。尤其是两性之间的将心比心与命运共情感。福楼拜的名言:“Bovary,c'est moi”(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无疑为此做出精准诠释。以名著而论,哈代的《苔丝》、汤显祖的《牡丹亭》与曹雪芹的《红楼梦》,亦可作范例。

金仁顺:作家的性别观和作品怎么可能是分离的呢?一定是互相映照、互相影响的啊,而且是骨肉相连,硬要拆分的话,肯定会血肉模糊的。

性别观对作品的影响,一种是直接植入。比如说《水浒传》。这部小说里面的女性形象真是乏善可陈,说“厌女症”也毫不夸张。老实说,这是一本我读不下去的书。尽管写作手法可圈可点,金圣叹点评的几部奇书里就有这本。但客观地说,这是一部荷尔蒙恣情泛滥的小说,杀人如砍萝卜。生死大事被处理得如此简单,根本就是秀才遇到兵。在这本书里挑性别问题,没有必要。但这本书有个了不起的贡献,就是它旁逸斜出了《金瓶梅》。而《金瓶梅》又产生了一场幻梦,就是《红楼梦》。在《金瓶梅》和《红楼梦》里面,集聚了如此众多异彩纷呈的女性形象,完美地覆盖了《水浒传》的“厌女症”。

在大部分文学作品中,作家的性别观是内在渗透的。一个作家在预备写一部作品时,会想结构、想事件、想人物、想思想内涵,除非有某种特殊性,只怕不会有很多作家专门考虑性别问题。性别问题不用讨论,它天然存在。就像好作家很可能雌雄同体,事实上,好作品也是一样,文学最迷人的地方,是它直抵心灵的幽微之处,而这幽微的组成部分里面,性别从未缺席,在很多桥段和细节里面,还散发出别样的美丽。比如《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这个在脂粉堆里才自在的公子哥,可以说他多情,但不能说他娘娘腔;也不能因为《红楼梦》里写了金陵十二钗而被定义成一本“拜女症”小说。

弋舟:一个作家的性别观,完全可以被当作他的世界观来看待。世界观当然会或明或暗地潜伏在他诚实的创作里,当然,还有一些“不诚实”的创作,那需要另外的分析。名著中的性别观,最显豁的,当然还是《红楼梦》。贾宝玉的困境从来在此,他从反对自己社会性别的事实生成厌恶男人生理性别的事实,继而他所反对和厌恶的大约就是“事实”本身,是那些“不证自明”的庞然大物,是那些拘囿人的“样儿”。这种深刻的困境,是上帝赋予每一个作家的重大契机——你接受不接受自己?你所“需要”接受的那个自己及其背后的逻辑,恰是与你形成对峙、值得你与之艰难角力的对象。在这个意义上,《水浒传》当然是逊色的,一帮莽汉们抡着斧子反抗的对象,其实还是简单的,是在逻辑之中的斗争甚至是对“样儿”的强调。

李浩:“好的作家都是雌雄同体的——”我认可这样的话,我在好的作家那里读到的不是性别的强调,而是那种同体性。当然这并不意味“取消性别”。我阅读玛格丽特·杜拉斯,感觉自己在阅读的是一个好作家,而不是一个(至少不单单是个)女作家,她所写下的那些同样能让我感同身受。我也不会因为王安忆、铁凝或您张莉是女性而移动我对文学的基本评判,不会。但男女在文字感觉上、细节把握上、意蕴表达上有所不同,这是存在的,然而有些作家完全可以跨越所谓的差别。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让我惊艳,惊艳的不只是文字感觉而是智慧,以及里面存在的某种硬朗;《包法利夫人》《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安娜·卡列尼娜》可都是男作家写的,我想我们从中可以看出他们对女性的理解和体恤,怕是有些女作家也做不到这些。

性别,对写作是具有潜在而深刻的影响的,这影响有时表现为——在我有限的阅读中,我觉得男性作家多是由外向内的,他更看重外在的、阔大的、行动的部分,故事性,世事的纷繁和趣味,而对个人性和内心是“有所欠”的,许多男作家写上一生也可能走不到内心,他书写的永远是一个个在故事中的人,注重关系和命运;而诸多的女作家则是由内向外,她更看重自我和属于自我的情绪、感受、喜好和疼痛,她们更多是“现实主义者”,更多会书写自我的故事和周边人的故事,同样许多的女作家写上一生也可能走不出内心和自我,在她那里“世界”就是由自我的中心和它画出的半径来组成……这是普遍性但又有太多的特殊性,伟大的作家会早早超越这样的“界限”,再重复一下伍尔芙,好的作家都是雌雄同体的。

作家的性别观是性别观,作品是作品,性别观与作品本身的性别意识是分离的——我想说,不太可能,尽管我们可以说诸多的假话、伪话,但真正的作品、能够获得人类普遍理解和赞誉的作品是不会如此的,它的里面必然地包含着“遮遮掩掩的真情”,而让它获得某种永恒性的恰恰是这份真情的所在。在对经典的标准判断上,我有我自己的理解和固执。作家的性别观会渗透在作品中,或明或暗,哪怕它是伪装过的,哪怕它用现代的眼光来看有多少的“不正确”。《水浒传》里的“厌女症”渗透出的当然有写作者的性别观,这点毋庸讳言,甚至那种所谓的“厌女症”并非作者本人独有的,“作品并非他个人写就,而是传统使然”(茨威格《三大师》)——它是一种传统认知的强化表现。不过以《水浒传》为例谈经典,于我,多少有些隔。

莎士比亚戏剧里有性别观,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里也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也有。我想我们会发现,名著中的性别观于现在的眼光(具体些,现在的我的眼光)来看未必都是正确的,而作家们的性别观也随着时间的演进而不断变化和调整。它有个人心性的,也有人类认识、宗教和社会普遍认可的层层影响。就具体的作品而言,一个作家的写作也会有适用性调整。这是个大话题,应当有一部博士学位论文的篇幅来作答。

张楚:这个因人而异吧。有的作家有强烈的性别意识,终生都在自己的作品里有意或无意地强调重复这一点。这样的作家通常是女性。波伏娃是这种作家,杜拉斯是,张爱玲是,我觉得尤瑟纳尔也是,如果说杜拉斯在小说中自然而然地呈现女性意识,那么尤瑟纳尔则是有意识地去性别化,这种“去性别化”从反面论证了她同样具有强烈的性别意识。相对于女性作家,大多数男性作家可能是将性别观与作品的性别意识剥离开来的,这个原因很好理解,在男权社会里,男性不会刻意地,或者说是有意识地去强调自己的先天属性。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劳伦斯,无论是在《恋爱中的妇女》《白孔雀》还是在《虹》里,都能读出强烈的性别意识,但是像他这样的男性作家很少,即便是缠绵细腻的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性别意识。名著里的性别观也逃脱不了时代赋予他们的局限性,《水浒传》里的“厌女症”就是佐证,但更伟大的作家作品会超越时代的局限性,比如《红楼梦》《包法利夫人》《复活》《安娜·卡列尼娜》《苔丝》。他们对女性的尊重、爱、体恤和怜悯让他们的作品更具有经典属性。当然,不是所有伟大的作家都擅长塑造女性,我个人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小说里的女性都有些面目模糊。

任晓雯(著有《好人宋没用》《浮生》):作者的观念是隐藏在作品里的。我更愿意使用“观念”这个词。它是一个人看待人生和世界的认知体系。相比之下,“观点”则是分散的、零碎的、易于矫饰的。现代小说越来越倾向于让作者隐退甚至是“零度写作”,我们很难在现代风格的作品里直接看到作者观点。很多时候,作品里的人物在发表观点,但那仅仅是人物的观点,并非作者的观点。

观念却是隐藏不住的。事实上,不存在真正的零度,因为所有语言都是主观的,是经过遴选和组织的。事实一经语言说出,即被窄化和扭曲。写作者从来不是,也绝无可能是无偏差的旁观者和言说者,因为他们不是机器,也不是上帝。

这样看来,作为观念的一部分,作家的性别观也无法与作品分离。《水浒传》是不是“厌女症”?自从夏志清提出这个观点后,已有很多人写文章来论证或者反驳。倘若把文本放到一个更普世的价值观层面考察,我毫无疑问同意夏志清的每个字。但你也可以说,这是中国的传统文化。我印象深刻的一个历史事件,是安史之乱中,张巡杀妾飨士。主流肯定了张巡的勇敢和忠诚。他的后代被皇帝犒赏,到了明清,他更是入了帝王庙,受香火供奉。但从古至今,几乎无人讨论这里的伦理困境:一个男人把他的女人杀了,还把尸体烹饪后拿给别人吃。这里面的骇人听闻,完全被对于所谓美德的赞美所掩盖。我看到底下的集体潜意识在涌动、在源远流长并被《水浒传》这样的作品记忆了下来。多少年的脍炙人口,喜闻乐见。只有到了现代,当夏志清用一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去审视,才会从习以为常之中发现大不寻常的东西。

当然,到了现当代,经过不同价值观的浸染,中国人对女性的态度已大为改观。对生命的尊重,对人性的尊重,也反映在文学作品中。然而这里仍旧有隐蔽的陷阱。比如在老一辈男性作家笔下,女性形象往往分为两种。一种是鲜活多汁、泼辣生风、敢于冒犯禁忌的。这类女性往往写得鲜活。另一种是刻板印象中的中国传统妇女。这个群体让人联想起勤劳、善良、任劳任怨等词汇,但这些词汇却也使得她们形象浑浊。感觉就是一个在背景里默默给男主人公烧饭带孩子的角色。男主人公再怎么犯浑、出轨、虐待、无限索取,她们都毫无怨言。她们没有丰富的性格情感,只会奉献牺牲,永远不会对男人和生活有任何渴望和要求。你可以说她们看起来像圣人,也可以说她们看起来像机器,总之不像一个现实生活中的有血有肉的女人。这里面的感受很微妙。我颇能体会写出这类女性形象的男作家,是如何像看待母亲一样看待他们的妻子的,又是如何将对现实之人的理解,隔阂在某种理想化的期待之外的。

笛安(著有《景恒街》《南方有令秧》):我觉得这个问题很复杂,作家的性别观未必会直接投射在作品里,但是往往会在作品的某个角落里暴露一种作家的无意识。我说的作品的角落,通常是某些细节的描绘,或者说某些人物关系的设置,肯定不是用表达观点性质的文字做直接表述的,而是对一些两性之间氛围的塑造上,会体现出来一个作家如何看待另外的那个性别,如何理解两性之间的秩序。所以我觉得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某些端倪。但是这个问题很复杂:因为我不认为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在性别观念上必须恪守文明与先进的准则——当然有一些折射出来某些令人作呕的性别观念可能会导致我自己读不下去,但是同时我又觉得,如果作品传递出来的性别观念不至于腐朽得令人没话说,作为读者的我应该适当地容忍某些欠正确的表达。因为,符合我们这个时代正确的性别观传达的是“世界应该如此”的图景描绘,可是我们都知道文学的任务不能仅限于描述世界应该是怎么样的,还必须表达“遗憾的是真实的世界其实是另外的样子”,我觉得至少后一种任务对文学来说可能比前一种要重要。

付秀莹:就我个人的创作体验,我承认我的作品有着强烈的性别色彩,即便是我以男性视角展开叙事的时候,依然有女作家对人、对事、对生活、对世界那种独特的、细腻的体察与发现。我热爱女性,懂得她们的甘苦和痛痒。我也热爱男性,但我深知我必须顽强钻进他们的内心,化身为他们,才能更好地理解他们。男性和女性,他们对世界的感受力和理解力肯定是不同的,甚至有时候千差万别。作家和他或者她笔下的作品无疑有着密切的关联,这种关联是血肉关联,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文学创作处理的是人类精神事务,作家笔下的艺术世界必然是自身内心世界精神世界的投射和映照。真正厉害的作家都是菩萨低眉,对人世怀着深切悲悯,理解和包容人性弱点,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 说到《水浒传》里的“厌女症”,我倒是有不同看法。有人以为,在小说里,美丽女人全是贱人,全部该死,并且死得都很难看,只有比男人还粗豪的孙二娘等,才能活得稍好一点。后世读者因此猜测作者性别观有问题,是“厌女症”。但其实或许不然。比如著名的潘金莲,作者写她的放荡狠毒,也写这种行为逻辑背后隐藏的性格逻辑和情感逻辑,写她的怕和爱,写她的软弱和伤痛,作者写出了这个人物的复杂性和丰富性,既有命运的拨弄,又有人性的陷阱。应该说,评价潘金莲这个人物是有难度的,任何简单的评价都不免会失之粗暴。为什么这个人物形象如此富有光彩如此富有活力,甚至成为一个经典的人物符号代代流传,活在读者心中?恐怕正是与这个人物身上的复杂性、丰富性及由此而生发的强大生命力有密切关系。

张悦然(著有《茧》《我循着火光而来》):我觉得作家的性别观很难和其作品的性别意识分离。因为作品具有作者灵魂的形状。读者在作品里阅读到他所反对的性别观,的确会影响他对作品的判断。专业读者似乎应该撇除这些道德因素,专注于作品的文学性,但事实上很难。因为文学永远与读者的个体感受有关,个体感受必然包含本能好恶,有的作品的确会引起阅读不适。应该尊重这种不适。但是将性别观完全凌驾于作品之上,也是很可怕的。有个母亲在微博上说,她认为《海的女儿》里,小美人鱼为了王子奉献自己生命的故事,有很强的男性意识,不应该给女童阅读。我很替那个没有机会阅读《海的女儿》的小女孩难过,因为《海的女儿》无疑是我童年里听过的最心碎的童话故事,在心碎中我体验到文学之美。所以,我觉得文学是一种个人感受,就让每个人去感受吧。包括未成年人,不要用一层细密的道德滤网把他们保护起来。

曹寇:我没有研究过同性恋作家的作品,就男女作家的作品来看,我觉得性别意识始终主导着该作家的写作。性别观既已形成,他们表现出的也是听天由命甘之如饴的神情(至于那些蓄意以他性角度来写作的作家,我不是十分信任)。比如鲁迅,他的男性视角是很典型的。在小说《明天》中,单四嫂子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闲汉假装要替她抱一抱,仍然在接过孩子的时候,以不可避免的方式用手背蹭一蹭单四嫂子的乳房。真是厉害,就这一个动作,鲁迅把中国人的坏写透了,此不赘,重要的是,鲁迅通过闲汉的手感受到了单四嫂子乳房的柔软。在我看来,这是值得信任的写作。又如汪曾祺的小说,《大淖记事》中描述乡下女人坐姿的时候有一句“两腿分得很开”,这显然是一种异性观察的结果。汪曾祺对两腿并紧的城里女人谈不上有意见,但他的性别意识确保了他犀利的观察力。我的意思是,性别观和作品中的性别意识很难分离,因为两者之间不正是一种“自然”关系吗?性别观和性别意识的统一性,也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诚实性。至于《水浒传》,我没觉得它存在“厌女症”的问题,用现代观念考量古人,这本身就没什么道理。施耐庵反对的也仅仅是莺莺燕燕儿女情长,这对小说是必需的,因为整个小说的基调就是喝酒吃肉的节奏,这是小说的大环境,偷汉子之类的女人(阎婆惜潘金莲等)必须清除出革命队伍,革命队伍中的女人不能是颜值控,非要对方一米八吗?也不会计较名包、名车及床笫之欢。可以说,矮脚虎王英娶扈三娘是帮武大郎出了口恶气。一定要说什么的话,施耐庵或许涉嫌性别歧视。扈三娘母夜叉等女性的性别特征被他抹掉了。性别歧视没什么可谈的,谈论这个问题既不合时宜,也言之过早。

3.在127位作家的性别观调查中,许多作家都强调首先是人,其次是女人/男人;首先是作家,其次才是女作家/男作家。许多作家渴望自己的写作是中性写作或无性写作,你怎样理解这一现象?

金仁顺:丁玲曾经说“我卖稿子,不卖‘女’字”。这句话是在男女不平等的语境中说的,意义既特殊又重大。大部分女作家的写作天然具有感性的质地,重视细节,而写作自然会带入作家的生活阅历和性别意识,作品因此会被一些人对号入座。而这种“对号入座”里面,不乏恶意和戏谑,演绎和调侃也随之而来。强调这种性别身份,刻意中性化的,女作家应该比男作家多得多。男作家对待这个问题更轻松,更不当回事儿。他们强调中性,通常是声明自己没有性别歧视。许多作家渴望自己的写作是中性或者无性,可能是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更广阔、更包容,能在更大范围内被接受。没必要让性别成为某种羁绊和限制。现在,其实大部分女作家不用刻意强调“我卖稿子,不卖‘女’字”,大部分女作家享有的权利和空间与男作家并没什么分别,但这并不是说,女性写作已经超越了性别问题。问题仍然有,只是更细化、更个人化、更情境化。而“me too”运动也不应该只是针对强奸和性骚扰的反击,性骚扰问题也不应该仅仅停留在身体和某些语言方面,还有更大范围的、舆论、风气或者说氛围,与时代、传统、历史、世俗、观念等很多元素都息息相关。偏见的力量是巨大的,方式是多样的,影响是非常深刻的。性别问题仅是其中一小部分。

付秀莹:我倒不想回避性别问题,尤其是在写作中。我也并不觉得,中性写作或无性写作就一定比女性写作或男性写作更高级、更宽阔、更显示出一个作家的艺术修为和思想能力。就我个人而言,我是女性,女性的生理经验时时刻刻在提醒我:我是一个女人。总觉得,女性从事艺术创作,无论是写小说、诗歌、散文,还是美术、音乐、舞蹈,是有着先天的性别优势的。女性的直觉能力更强,体验能力也更有深度。女性在艺术世界更容易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就小说家而言,更是如此。小说是虚构的艺术。虚构是什么呢?就是说谎。而女人是最喜欢说谎的小动物。小说是作家的白日梦。而哪个女人不喜欢白日梦呢?那些令人心动的细节,生活的缝隙,内心的灰尘,莫名其妙的臆想的碎片,都是构成白日梦的精彩段落。我一点都不介意,我的作品带有强烈的女性色彩和女性气息。我以为,这是对我的肯定和赞美。中性写作,或者无性写作,我不知道何以做到。作家作为创作主体,活生生的,是一种客观存在,而作品是作家内心世界的映照,或在外部世界的投影。若想不带有主观意识和情绪,何其难也。很多作家渴望自己的写作是中性写作或无性写作,我想,他们可能是担心自己的作品被打上性别的标签,从而被窄化继而失去部分读者,有被误读的可能。我说不清楚。

徐则臣:我觉得这很正常。作家的确需要探讨普遍的人性,这个普遍的人性跟性别关系不是很大。此外,不愿意被局限在性别里,也是很多作家对自身创作的期许。能够突破性别的局限写作,绝大多数作家肯定都梦寐以求,这既意味着立意的高远、视野的开阔、写作疆域的辽广,也意味着写作能力的高超,以及探讨更深刻宽广问题的可能性、自身写作的更多可能性。作家渴望自己在写作时中性或无性,并不意味着在处理个体的人物时就不能有效地发现性别上的独特性和差异性;中性和无性更多是相对于作家自身在写作中的性别局限性而言的。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超越性别就是好。超越有时候会沦为平庸的借口,也可能成为某种自欺欺人的幻象。而有些勇于正视乃至自觉强化自身性别特征的作家,往往能开掘出更为幽深的人性世界。

弋舟:这好像也没错。但谈论一个事情,总得先接受一个边界。我们需要先强调自己是动物才能次第认领自己的性别吗?我挺怀疑谁能够彻底“中性”或者“无性”写作的,反而,认领生而为人的有限,或许才是一个作家所有困惑的前提。困惑对于作家何其重要,知其不能,再去抵抗,这既是张力,也是动力。而天生的性别,不正是让你认领自己“有限”的最佳道路吗?牢牢地站立在自己的有限里,在我看来,可能对于一个好作家而言才是恰当的。

盛可以:我想,也许是作家希望能够打破性别束缚的牢笼,展现开阔的局面,容纳更丰富的表达。但这正如使用第几人称叙事一样,本身并不存在等级。性别也没有高低之分,文学讲究的是才华呈现的极致,正如绝壁石崖的小缝中也能开出美艳的花。在现代社会,性别对于写作本身不是束缚,也不成为问题。重要的是作家的想象力、洞察力、知识结构、阅读范围、思想深度、生命体验及揣摩人性的能力——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仅为自己肤浅的知识感到羞愧并充满危机感。

石一枫:我同意前半段,人的概念太丰富了,光纠结于男女那是自我狭隘化,也有点儿图省事儿的意思。但绝对意义上的中性写作和无性写作的难度可能有点儿大,先天条件决定的事儿不是说改就能改的,除非先给自己动手术。在大多数情况下看女作家的作品,总能感觉那是一个女人在说事儿,男作家也一样。当然现在不是有人工智能么,也许机器人比较容易做到。

李修文:除非那种有清晰自觉、甘愿成为一个“女性主义作家”抑或“男性主义作家”的人,对中性写作或无性写作的渴望,应当被视作一个优秀作家的前提,因为这样的写作才能验证更大的雄心;文学史上,我们当然目睹过许多优秀的女性主义文本,但它们大多也很难谈得上是更大价值基础上的优秀作品,就像海明威写下过不少男子沙文主义气息的作品,但我们受到感染的,依然是他笔下更辽阔、更复杂的那个世界,这就是一个作家的吊诡之处:无论你拥有什么样的性别观,你的个人美学必须匹配你的观念,否则,观念便是负担,是枷锁。

孙频:很多作家最开始写作的时候都会本能地带有一些性别倾向,毕竟男人和女人从生理到心理都是不一样的。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性别差异,世界才变得如此丰富吧。带着性别的书写是很正常的,尤其是人在年轻的时候,会把属于自己的那点性别感受无限放大。但是世界上毕竟不是只有男人和女人,不是只有那点性别差异,这个世界太广袤、太辽阔,高山大海、草原湖泊,几千年的文明还在大地上耸立。一个作家如果一直写下去却一直囿于那点性别上的书写,这种书写看起来是不是就会比较枯燥、比较单薄。一个女人在二十多岁的时候会觉得爱情是比天还大的事情,可是到她三十多岁四十多岁五十多岁的时候,是不是就会觉得有更多有意思有生命力的东西。一个男作家显然比一个普通男人要更能理解人性和世界,那么,他生来与俱的那些男性信念也会在不断地写作中渐渐走向宽阔和豁达。作家的创作正是因为有了不断地更新不断地被饲育,才能继续下去。所以作家们会渐渐渴望这种无性别写作吧。

曹寇:首先是什么,然后是什么,这种貌似政治正确的话,在我看来没有任何意义。无非想站在什么高度来彰显自己的什么什么。不仅可怜可笑,还像一群弱智。张爱玲多女人,写得多好,她会说这种蠢话吗?中性写作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有双性恋,中性人应该可以成立。无性写作我就完全不理解了。

任晓雯:把作家的属性放在性别属性之前,并不意味着是要从事中性写作。这是一个评判标准优先性的问题。写作不同于体育竞技。在体育竞技场上,男女运动能力存在明显差异。所以要区分男性组和女性组,以此保护女性权益。但是在智力劳动中,我认为不应该刻意把男女区分开来。尤其是在写作这种智力劳动中,既没有明确的胜负标准,也没有绝对唯一的评价尺度。作家和作家的差异如此之大,以至在很多时候,性别变成了在我们衡量质量和风格时最无须关注的因素之一。

在上次回答你的问题时,我曾经说过,我不喜欢人家说我“文笔像个男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渴望自己的写作是中性写作或无性写作。我只是不希望人家强调我是一个女作家。就好像把我刻意归到“女子短跑组”一样。事实上,男女作家在写作时,是同场竞技的。

对于媒体而言,按上“女作家”的头衔,很多时候是宣传策略。媒体在描述一个人时,需要“讲故事”。强调是“女作家”,故事就多了辗转余地。我记得有一次采访,记者有个问题说:你喜欢人家叫你“美女作家”吗?(你看,“女作家”的故事,很容易滑向“美女作家”的故事)我马上回答:我不太喜欢,最好不要这样叫。那篇采访写得非常好,但是在微信推送时,标题赫然被改成为:“美女作家任晓雯”怎样怎样。这样做其实我是非常理解的,微信需要点击率。媒体有媒体的逻辑,那跟文学的逻辑不一样。

不过当我们回头看文学,却会看到:在当代文学史上,就有一章叫作“美女作家”。你可以说,这是一种诚实的记载,因为这确实是某个阶段的压倒性的文学现象,我们不应该回避。但是我们也可以认为,某些关于文学中的性别问题的严肃思考,被这样看起来不太严肃的命名遮蔽了。媒体影响了学院对文学的表述和总结,这是很有意思的现象。

魏微:是的,我很高兴看到这一点,中国的小说家终于在“性别观”上达成了共识,或许这是他们少有的共识。以我看,中国较年轻的男作家——“70后”“80后”甚至“60后”——在“性别观”上是很讨喜的,较之前辈有了长足进步,比较尊重女性,有平权思想。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哪怕摆摆样子,这pose也是很动人的。我想这是因为他们身处的时代,对于女性是足够包容了。哪怕是直男癌,他在发表关于女性的言论时必须小心,否则就被认为是不合时宜的、老土落后的,会被喷。“50后”的情况不容乐观,尤其是乡村出生的“50后”,是的,我想到了贾平凹的《废都》。贾老师是谦谦君子,可是他的“性别观”大抵还是《金瓶梅》《水浒传》那一路的,不脱旧式文人的传统。对于女性的把玩、亵玩态度,现代女性读来真是要皱眉头的。《废都》我二十多年前读过,匆匆一瞥,感觉天地都暗了。我想《废都》再次提醒了我的女性意识,我得为自己所身处的这个群体感到自卑、羞耻,是不是?试想这样的阅读,女性怎会觉得愉快?至于女作家方面,正如你调查到的,多数人不愿强调自己的“女性身份”,我想这是对的,我们首先是人,而后才是女人。我想女性主义、女权主义只会在一个前提下大行其道,即作为女性群体,我们明显地感受到了某种压迫、歧视,社会不公时,女权主义写作才有其现实意义。当下中国的女权运动,我总觉得是“为女权而女权”。实在据我所知,女性在中国的地位,世界范围内来看是不低的,甚至未来“阴盛阳衰”也未可知。大体上,我认为当下中国不具备女权主义写作的土壤,男人不强,女人不弱,互有交错,打了个平手。另外还有一层,文学很难被主义、概念等框住,即便在一个死框架里,诗人小说家仍试图找到那些鲜活的、流动的、难以名状的模糊事物加以描述,因为说到底,概念是死的,文学是活的,我想这也是很多女作家不愿深涉女性主义的原因。

路内:坦率地说,我能大体上明白何谓“中性/无性写作”,但归纳不出它的要点,也不清楚每一位作家在不同的作品中所采纳的标准,它究竟是写作策略,还是风格?或者是作家拥有的气质?假如它是写作策略,那么其难度可能是超过“女性”或“男性”写作。作家要寻求突破也很正常。不应该对其他作家的艺术标准说风凉话。

中性/无性写作或许还牵涉到另一种认知方式,举例而言,指称一位建筑师是女建筑师,显得政治不正确。这种困扰也出现在艺术界,女性艺术家遭受偏见,认为是男性的附庸,或者干脆说女人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不错了,类似评价。我想我要是一个女性作家,肯定受不了这种羞辱。在写作中,“女性”(或许也包括男性)这个词带有相悖的意味,一种是正常的,比如说风格、题材;另一种是不正常的,与权力相关的。而且,其中有很多骗局,因为明目张胆用权力挑衅写作是很低级的,他们通常绕过那个不正常的,把问题带给那个正常的,让正常的备受困扰。

假设中的女性建筑师不再强调“女性”的身份,和这种困扰有关系,她的工作成果完全可以是中性的、标准化的、经得起判断的。写作者的麻烦在于,性别意识很可能是工作成果,性别意识既体现为工作中的优势,也可能会成为局限。

我记得上一次在谈作家“雌雄同体”的问题时,我拍了一张照片给你,是塞克斯顿的《与天使同行》这首诗。我说塞克斯顿完美地回答了这个问题。那首诗里面,她写道自己不再是女人了,不再是非此即彼的东西,她失去了惯常的性别和最后的面相,与理性世界彻底相悖。虽然她这么写,但实际的审美效果是很高级的性感,是更为女性的。我个人非常想看到塞克斯顿所说的“与理性世界彻底相悖”的中性小说,而不是平衡、平均、平缓的中性。

乔叶:之所以渴望,我想,恰是因为难以抵达。如同前些年盛行一个写作理念,好像叫作“零度写作”,其实,怎么可能会有真正的零度写作呢?同理,也不会有真正的中性或者无性写作。觉得自己抵达的人,可能只是一种幻觉。

当然,有作家将此作为一种审美趣味甚至艺术理想,我对此也是很理解和尊重的。中性或无性写作在作品中能呈现出的最好限度,大约就是伍尔芙所言的雌雄同体的写作境界,其中的要义,我想,也许就是消除我们所惯常依仗的性别立场,对男人和女人都不偏不斜地去书写、表达,不持分别心。如果真能获得那种丰富、宽阔且中正的平衡感,当然是好的。我也是向往和钦羡的。可是,恕我直言,这怎么可能呢?以我自己为例,我也有一些男性视角的小说,而我之所以要选择男性视角,也是因为盘点了一下,发现自己女性视角的作品太多了,要强迫自己换到男性视角,来适度地有所中和。必须承认,写着的时候,总是会有些隔,不如女性视角舒适。因为不自然嘛。怎么可能自然呢?

我觉得很多作家——当然包括我自己——所进行的所谓的雌雄同体的写作,打个比方,更像是让现实中的自己和想象中的自己结婚,这种虚构性很强的婚姻,一旦真刀实枪地过日子——写小说可不就是过日子——其质量往往是堪忧的。过着过着,貌合神离的多,难以为继的多,最终离婚的也多。

李浩:我认可它。至少现在是。我不觉得强调性别对于文学有怎样的益处,当然对作家本人的命运影响可能是另一个话题。判断文明程度高下的标准应当是看待它对待女性和孩子的态度——我希望我们是平等和尊重,呵护是出自内心的需要,但平等和尊重是前提。平等,又是尊重的前提条件。没有一个男作家会因为他的男性身份而受到我的重视,也没有一个女作家会因为她的女性身份而受到我的高看。让我高看的、产生敬意的,只能是你的作品,而不是性别附加。

张楚:我个人觉得,大多数作家应该都渴望自己的写作是中性写作或无性写作。脱离了性别意识才能摆脱性别的桎梏和约束,才能更客观地去描写和探索更重要的东西,比如人性的复杂性,时代的曲线发展和文化的多样并存。虽然如此,即便如此,我们在写作过程中也难免会下意识地流露出些许性别意识,这不是出于我们的意愿,而是出于我们的本能。我们阅读那些伟大的文学经典,会发觉我们不会格外留意其中的性别意识,我们更关心的是作家讲了什么样的故事,用什么样的方式讲了这样的故事,以及这样的故事到底有什么意义。作为阅读者的作家和作为写作者的作家在不同的身份中呈现出的关注点的迥异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了小说中的性别意识的无意义或意义的有限性、局限性。成年后的性别意识类似我们的血型、星座甚至性别本身,它已然固化,但仍会在细胞核内发生裂变或衍生,我们本来应该能看到,可是我们看不到。说实话,我不知道这对于作家来讲到底意味着什么。作为一个迟钝的思考者,后知后觉之后发生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

朱文颖:我觉得每个作家都有一种潜在的表现欲。虽然表现欲更像是一个中性词。作家之所以成为作家,总是会有一些不同于常人的天分或者特质。比如说超乎常人的敏感、脆弱、偏执、冷酷、天真,喜好梦想甚至无耻……任何人性的特质放在文学文本或者作家个性中,都会放大以及变形为另外的一些元素。然后,这些元素继续作用于作家的个人生活和人生旅程,再回复到作家笔下的文字中来。如此循环往复。一个特别正常的人,以及因此造就的特别正常的人生,是不足以成就好的作家及好的文本的。这本身就是一种悖论和宿命。

与此同时,每个作家(或者说比较好的作家)都会有拓宽自己写作疆域、自我认知,以及对于世界终极想象的潜在需求。他们希望更宽、更深刻,希望成为或者表现出人和世界另外的样子,表现出丰富和复杂的层次感、经验的真实质地、事物的模棱两可性……

所以,我是这样来理解“许多作家都强调首先是人,其次是女人/男人;首先是作家,其次才是女作家/男作家”。其一,这种向广度和深度拓展的需求就如同自然界的“趋光性”,对创造者来说是自然的天性。其二,我相信也会有例外的产生。强调一种狭窄和偏执,其实同时通向另外一种深刻。就如同建造寺庙和教堂的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应该留在光明之处,有些东西该留在黑暗中——光亮关系到让黑暗存在,有些真理的获得需要努力进入窄门。

笛安:这个我觉得很正常。因为我非常相信一件事,真正卓越的艺术创作者没有性别。当然生理上的性别区分必须有,但是在精神上,一个好作家、好艺术家肯定是同时具备男人的某些特质和女人的某些特质,如果能集两个性别的很多优点于一身,对一个从事创作的人来说是莫大的福气。性别是一个壁垒,就像很多时候,族群身份文化属性也是障碍,从事创作的本来就应该是一群寻求自由的灵魂,有一种冲破壁垒的本能。而我个人,是为这样的本能骄傲的。身为女性,我很高兴,所以我不会整天想着这个,不会整天想着这个角色给我在现实世界的权力结构里带来什么,也许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知识分子?(这个词从我嘴里说出来实在太可怕了)

4.有人说,在中国文学发展的重要时期,作家和时代的思考都是与性别问题息息相关的。你如何理解这个问题?在我们这个时代,性别、阶级、国族身份问题也已成为世界视野里每一位作家所面对的难题。但同时,大部分作家也并不愿意正面讨论性别观以及性别问题。你认为这种不愿意的原因是什么呢?

李修文:我觉得首先是无力感,这种无力在许多时候甚至不是观念的无力,而是在于某种整体的现代性未完成的洪流中孤立地讨论性别观,在相当程度上其实是无济于事的,性别、阶级、国族,在现代性未完成的语境里,这个顺序恐怕是这样的:国族,阶级,性别——最后才是个人,才是性别问题。

其次,还有作家的无能,这种无能自古典时代就开始了,在古典叙事中,女性几乎全都是被物化的,甚至社会化也是物化,比如“宰相府里的丫鬟”“禁军教头的娘子”,男性角色面向社会化所产生的焦虑,投之于女性身上,要么将其矮化为情感乃至情欲的化身,要么将其抽空,更加直接、更加赤裸地成为更广大社会体系的替代品,在面对她们时,男性角色既心猿意马,又自取其辱。即使《红楼梦》中的那么多娇女儿,哪一个的背后又没有站着宗法、秩序和男性的利益选择呢?老实说,到了今天,我也仍然认为情况并没有好多少,“白富美”“董事长的女儿”“厂花”,这样的形象在我们今天的文本中比比皆是——在整体的现代性未完成的洪流中,作家的确面临着性别讨论的困难。

孙频:1990年代,从“女性私小说”开始到风靡一时的《上海宝贝》,貌似是女性在发声,是女性在解放自己,而事实上,它的某种后遗症延续至今。就像一个人猛吃一样东西就会吃伤,以后见了这样东西都会觉得发怵。在当年风行一时的所谓美女作家写作大概就造成了这种效果,被画上了某种符号,以致让后来的女作家们纷纷避之不及。其实从今天看来,《上海宝贝》中发出的声音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倒更像是一种装饰性的花纹,像一场必定要散场的狂欢派对。多年以后,卫慧从叛逆的美女作家走向灵修师,是颇有喜剧性的,个中原因是可以当作一种社会文化现象来研究的,叛逆的女作家为什么最后要走向归隐。而今天的女作家在文学史里看着前者的轨迹,自然不愿再重蹈覆辙,让自己也成为一种闹剧。加上有些女权主义者行为比较激进,在我们这样一个以谨慎、含蓄、中庸奉为圭臬的古老国度里,激进的行为很容易产生马戏般的效果,被人围观,却难以被理解,有时候还可能会非常非常孤独。在庞大的世俗面前,艺术会失效。所以很多女作家面对女性主义的帽子都唯恐躲避不及,如果发表什么过激言论,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或被人们当了笑话来看,显然,这个时代并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时代,而所谓强大的内心也不足以支撑一个人几十年的世俗人生。牺牲自己去推动文明进程的人一直都有,但毕竟是少数,多数人要的还是一点现世安稳。

路内:鲁迅的《祝福》都读过,我再重述这一段:柳妈这个吃素的、不杀生的女人去消遣祥林嫂,问她当时为何竟依了。祥林嫂说他的力气大。柳妈说你力气这么大,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祥林嫂的回答是:你倒自己去试试看。与此同时,她笑了(令人费解)。同样是这个柳妈,骗祥林嫂去土地庙捐了门槛,所费十二枚鹰洋,是她历来积存的工钱。这条门槛大概就是祥林嫂的救赎,死后可以不用被锯成两段(也是柳妈告诉她的)。等到冬至祭祀时,祥林嫂坦然去拿酒杯筷子(那是祭器),却仍被主人家制止。门槛白捐了。

我简述这一段,容易被当成是阐释旧社会的女性悲剧,但显然,鲁迅要讲的不止于此。《祝福》被收入的小说集名字叫《彷徨》,而不是《呐喊》。鲁迅写的人吃人、人血馒头、阿Q的辫子、茴的四种写法,都已经高度符号化了,倒是祥林嫂所捐的门槛,不常被提起。鲁迅还是很强悍的,尽管他没有写过长篇小说。

我想说的是,难题很多,对作家来说有历史的难题和当下的难题,还有自我的难题和外界的难题,每个作家面临的难题不尽相同。假如把性别观作为一个难题来看的话,它首先是自我的,然后是历史的,随着全球女权运动(姑且这么称呼)再次成为话题,它又是当下的。历史并没有终结,每一代人都有塑造自我的过程。比如说,我觉得互联网技术已经进化到极为“具体”的阶段,摄像头可以在演唱会上抓捕逃犯,那么女性的维权当然也会随之具体化,它确实带有“复仇”的色彩,但它是政治正确的。满大街的摄像头也是政治正确的。

互联网的这种具体化对作家的挑战很大,早几年,作家会反感“碎片化”,认为应该读长篇的经典作品,这没错,但它仅仅是文学阅读,而不是广义政治角度的阅读。到今天,一个事件出来,信息往往就是碎片化的,然后聚拢。这与小说的写作美学是反向的,小说倾向于从一个纯粹的事物开始,走向杂芜,走向碎片。但是自媒体在这种技术带来的具体化过程中显得特别适应,它制造经典的能力不行,但解构经典的能力并不亚于小说家或导演。性别观的写作显然也面临这个问题,女性的话语权已经被“分众”出去了,批判力和自觉度换手了。一个微博专栏作家的性别意识可能高于虚构的小说家。前几天我看A Private War这本片子,讲战地女记者科尔文的,她丈夫出轨,两人争吵。丈夫也是作家,埋怨她总是在最危险的地方工作,问题从爱情一下子跳到她的理想,科尔文的回应是“滚吧,回去写你的小说吧”。我看了也只能苦笑。

技术只是原因之一。在中国还有很多作家并不受到技术的干扰,他们的书仍然卖得不错,拥有社会威望,假如他们避而不谈(或者出现更糟糕的情况),那么好吧,我建议那些卖得并不好的作家多谈谈。近期读张悦然和孙频的短篇小说,感觉性别问题还是她们写作中的关注点,而且她们的书卖得不错。无论如何,不必学祥林嫂,听信柳妈的胡诌,捐出那条门槛,但仍然不被允许碰触祭器。这是男权与其共谋者的谎言,他们就是想看到你熬白了头发而一无所获的样子。

笛安: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但是我不同意这个观点。在文学发展的重要时期,只能说对性别问题的思考是文学重要时期一个比较热门的话题或题材,但是究其本质肯定不全是为了重新认识性别或者重新定义性别间的秩序。以及,有相当一部分重要的思考不能说是跟性别问题有直接关系。在我们的这个时代,每个个体的角色与位置也许都在遭受不同程度的冲击。为什么很多人不愿意正面讨论性别观?因为首先这是一个挺复杂的问题,其次是不想跟别人吵起来吧。关于性别的话题早就是激发纷争的利器了。专业的问题我也许不懂,但是我有一个疑问,我们真的可以绕开社会阶层这个客观存在来笼统地讨论性别问题吗?能把所有社会阶层女性面临的困境都作为同一个大问题下面的子问题来讨论吗?我个人觉得不行。所以很多问题变得非常难说,而且极为容易招至攻击。很多人可能出于类似的顾虑,就觉得还不如少说几句。

徐则臣:我认同这个观点。文学发展的重要时期,多半也是社会变革比较集中的时期,是时代的拐点,这种时候,个体会面临一个突出问题,那就是身份认同。身份认同首先跟性别有关系,个体跟时代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也会落实到性别问题上。近现代历次的文学变革,性别都在其中扮演了或大或小的角色。尤其是女性问题。同女性身份、地位和权力的演变来对应地考察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与文学发展变化,应该不会太离谱。很多年来,女性问题早已不单是个性别问题,更是个政治问题,成为判断一个人、一个组织机构、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观念、格局正确与否的极为重要的试金石。吊诡的是,这问题既无比重要,在日常生活中又极容易被忽略,所以,我们经常会看到某些人、组织机构、民族、国家因为女性问题没处理好而饱受诟病乃至被彻底否定。性别问题理论和实践上的重大切要与日常生活中的落后积习和习焉不察经常矛盾重重。在创作中,性别上的政治正确很容易被标榜为口号,因为在具体问题的独特化和细节化的处理上难度的确相当大;而一旦处理不适当,后果可能比绕着走更严重,私下揣测,这也许是很多作家不愿意正面讨论性别观及性别问题的原因之一。

盛可以:我想作家不愿意正面讨论的问题太多了,气氛也不那么乐观。所以你发起的这些讨论真的很有意义,至少我觉得让我有机会来梳理一下内部世界,审视被自己忽略的部分。真心希望你会继续开掘新的话题。

梁鸿:有一个现实的难题就是:对性别观和性别问题的讨论极容易二元对立化。作家们会认为“我最好不要蹚这趟浑水”。这说明两个问题:一是性别问题到今天还没有成为一种日常意识,它仍然是一个“特殊”问题;二是作家可能也没意识到,性别意识并不只是性别意识的问题,它所生成的话语和它的内部逻辑,其实是整个人类文明内部思维的源头,也是我们语言的基本起点。如果不对此有基本意识,可能就无法在语言上、思维上有更深刻的突破。

其实,今天我们的作家已经意识到,与西方作家相比,我们缺乏一种知识体系,由此,缺乏思维的多元、思辨和宽阔。但是,这一知识体系如何生成,可能却并没有真正思考。并不是我们阅读一些历史、哲学、美学的作品,就完成了知识建构,而是知识在我们的时代以什么形态存在,它是如何影响我们的生活和思想的。我以为,所谓性别意识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有它的价值的。

乔叶:我想,不管是不是发展的重要时期,文学都是和性别问题息息相关的。那些将性别问题搁置到一边的作品总是不忍卒读的,无论是表达多么伟大的思想或者主题。性别相关人欲,不临人欲的深渊,怎么能见真正的天理呢?

至于那些不愿意正面讨论性别问题的作家,我冒昧推断了一下,我能想到的,大致是这么几个原因:一是他们可能是觉得这种问题太初级。他们也许在想,时代都发展到什么地步了,怎么还在谈这种问题呢?我想,他们莫不是把基本和初级弄混了?很多问题固然是基本问题,却也恰恰因为是基本而尤为重要。并非初级。二是他们可能是觉得因为过于切近自身经验,这种问题回答起来太过复杂,头绪很多,端口很多,不知从何说起,或者说起来过于费劲。因此,绕过去是最简便的选择,所谓的“惹不起躲得起”。三是和提问者有关。有的提问者学术范儿太足,像是编了个不锈钢的筐子,筐子举过来,让你放东西。碰到这种情况,我也有排斥心理,因为会不自觉地紧张甚至警惕。我会想,这种冰冰凉的筐子,我才不往里面放东西呢。即使是放,我可能也是敷衍地放。作为一个并不宽厚的稍显挑剔的受访者,我很在意提问者是谁,以及提问的方式。如果是有诚意的、朋友聊天式的、有温度的、有情感的人和问题,那我更容易打开自己,掏心掏肺。

曹寇:我的理解是,与性别问题息息相关的本意就是与个体息息相关,而非集体或整体。套用上一个问题中的话来说,我们首先是人,然后才是所谓的人民。这也并非什么人本主义,这些大词让人精神疲倦,而就是时代发展至今,我们逐渐有了个体的权利意识。我们切实感受到了自己的欲望和需求,感受到了生而为人的困顿和绝望,乃至于不那么愿意做“砖瓦”、做“螺丝钉”了,真是可怜,居然开始想当人了。这可喜可贺吗?在中国,似乎是。不过,这些个体“觉醒”的当代中国人都在干些什么呢?依我看,仍然原始而野蛮,我们只想当一个欲壑难填的人,当一个攫取最大利益的人,而从来没有想过我们应该当一个追慕圣贤追求真理的好人。在写作表现上,追名逐利才是一切现象和初衷。一切努力都坠入名利场的摸爬滚打,浑身是泥也好,志得意满也罢,都是一个德行。反正我很少看到为了成为一个好人的写作。也正是因此,第二个问题就简单了,谈论性别和性别观太务虚了。务实的是发表、出版和获奖,在这个产业链上做到心无旁骛即可,还有什么值得谈的呢。正所谓,多说无益,言多必失,祸从口出啊。就好比我们的微信朋友圈,我们朋友圈的“朋友”们哪,除了发表、出版和获奖之外,我们很难获取其任何有效的个人信息,他/她喜欢什么,写作之外有啥兴趣爱好,玩些什么?一概不知。我们对我们的“朋友”一点也不了解。

弋舟:我想,在任何时期性别问题都根植在时代的深处,那是人类如何看待自己的根本性问题之一。我们不愿意正面讨论,其一,可能因为的确能力不足,我们无从展开更为深刻的思辨;其二,可能这种讨论的确风险巨大,各自的观点太容易被误解与扭曲;其三,我们尚缺乏更为宽松的语境,某些问题深入下去,会溢出预期的栅栏,延伸到“不可说”之处;其四,也许大问题天然具有“无聊”的意味,说着说着,便会把人说厌倦了。

葛亮:作家的性别立场和所处时代语境,相辅相成,水乳交融。这一点在男性作家身上,表现尤为明显。同样是对奇女子的刻画,唐传奇里谓之“节行瑰奇”,元杂剧便称之为“尤物”。无论臧否,始终是观看和被观看的关联,其亦受制于庙堂与民间之别。至于“五四”,女性问题作为社会问题的一枚切片被指出,与劳工、家庭等话题等量齐观,并非以性别觉醒为先导。男性精英知识分子搭建起的两性同盟格局,固有振聋发聩之功,仍有部分女性未获得与之匹配的发言权利。因而会出现更为犀利的以性主题凸显性别观点的文学作品,在庐隐、凌叔华等作家笔下皆有迹可循。个人认为,性别观与族裔归属、文化身份认同,在文学领域的表达,皆可持顺其自然的心态。说到底,每个人都是个体。所处的位置、境遇不同,于自身的造就也各有千秋。如女性往往在家庭序列中,可获得另辟蹊径的历史视野。我在《北鸢》里塑造过孟昭德这个角色,亚圣后裔,嫁与煊赫一时的军阀石玉璞。当石为政敌所逼,惶惶不可终日,昭德道,“你造出了时势,就莫怪时势造出他这个英雄”。此言点出了个人与历史的辩证关系,实发自她于家庭日常的体察。这恰是捭阖于世的伟丈夫所未参透的。石玉璞身后,留下两副棺椁给自己和昭德,寿材上雕刻着“渔樵问对”。平起坐论天下,既是二者夫妻之道,也是性别中正平衡的隐喻。

李浩:哈,在我们的世界里片面深刻的“有人说”总是层出不穷,我在我的随笔中也反复地抄录过另外的“有人说”,譬如有人说不和上帝发生些关系的戏剧是无趣的戏剧,有人说作家应当是人类的神经末梢(它似乎更女性化一点),有人说所谓文学史其实是文学的可能史,有人说深刻的思想不过是一腔废话,而风格和结构才是文学的精华……它们是深刻性和片面性同时存在的,而您所提及的这个“有人说”可能更是如此。

它当然有合理性,有它的深刻度。这是一种新颖而大致有效的认知角度,然而,它的片面性和某种“强词夺理”也包含在其中。您说我们这个时代,性别、阶级、国族身份问题也已成为世界视野里每一位作家所面对的难题——这些难题是存在着的,但有更多的难题则迫切而重要得多。

作家思考“活着”,这个话题涉及女性也涉及男性;作家思考“公平正义”,这个话题涉及女性也涉及男性;作家思考“尊严”,这个尊严涉及女性也涉及男性;作家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样的话题也是涉及所有人的。在这里,我觉得我们批评界似乎太习惯于“总体概括”了,太习惯用整体性的大词了,作家和作家之间的“性别意识”甚至“问题意识”有多大的差别啊,作家的作品呈现有多少的不同啊,就以女性作家来说,铁凝的、王安忆的、陈染的、苏瓷瓷的、付秀莹的、卫慧的“女性意识”差别多大?她们还处在“同一个时代”!对于作家来说,他们思考的更多是我——我和时代,我和情感,我和境遇,我和可能,我和创造,他们更愿意强化个性的而不是总盯着什么共性。盯着共性,跟着走的作家肯定是平庸的、无价值的,即使他在那个时代中获得些狗屁名声和狗屁尊荣。

作家们为什么不愿意——原因就在这里。一是他们在写作中没有过多地注意到,他们更注重那种个体感受,他们的敏锐点也在这些个体感受上;二是他们大约也不愿意“被强化”,他们谈及的也许和“标准答案”没什么区别,也可能有巨大区别但这种袒露会让他们处在某种遭受斥责的危险中;三是他们也许觉得这事与他无关。这是批评家们、社会学家们的事儿,而文学作为一种“科学”则必须有它独特的、不被替代的价值,可被追问的却并非对那部分价值的关切。

我又为什么回答?因为我是少数对理论感兴趣的作家,喜欢在“文学以外”思考问题的作家,虽然我也时常嘲笑我的这一点。现在看来,它不是长处,而是弱点——至少对我来说如此。我的眼前一直有一个所谓理念的“影子的世界”,它部分地阻挡了我对真实世界的看见和切肤感。

朱文颖:这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问题。所以也造成了回答的难度。然而这正是它真正有趣的地方。

我想,总体来说,这个问题的根本在于性别观和性别意识只是某一个代名词吧。它只是从一个看似私人的角度(在我们历史的眼光、通俗的眼光甚至娱乐八卦的眼光里)重新考量我们文明的来源、根基、农村和城市的关系、经济问题、政治框架、心理学、性学、暴力问题、种族差异,以及——是否我们貌似已经进化为文明人,骨子里依然蛮荒……所以说,我认为,性别观和性别意识是一根看似温情或者香艳,然而同时命悬一线的冷酷指标。

从私人角度来说,有些作家不愿意正面讨论性别观及性别问题,我的理解是,在事情的某个层面或角度,这涉及作家的人生密码甚至隐私。作家这个行当很多时候其实是非常可怕的。因为只要你足够真诚,读者一定能够在你的文本里寻找到你的伤疤、闻见你流血的气味。作家要足够勇敢、无畏甚至无耻,才能坦然面对这样的类似于赤身裸体的境遇。就比如说京剧男旦演女人常常更媚、更摄人魂魄,除了因为他们更懂女人,同时因为真正性别的疏离,在表现时会更大胆而无所畏惧。

魏微:有这回事吗?谁不愿意讨论?男作家?女作家?据我所知,女作家在“性别观”上没什么可隐讳的。身为女性,从来都是“被看”的,现在轮着自己看别人,可能都不大适应,遑论观点?除了个别“厌男症”患者或是爱情失意有骂两声“渣男”的,大部分女性看待男性的态度,还是平和善意的,或有高看的、宁愿把自己放在低处也未可知。事实上,我认为你的“性别观”调查,重点并不在于女人如何看待男人,因为自古就没这传统。你的重点是男人如何看待女人,这就说起来话长了。前面提到了各国的脏话、骂人话里大多涉及女性,可见这种对女性的污蔑、歧视由来已久,都成了习俗、习语了,也许这是他们的“集体无意识”?我还是那句话,现在年轻一代在“性别观”上是平和健康多了,但也不排除个别“直男癌”对女性极尽鄙夷、排拒之态,有点像《围城》里的褚慎明——褚慎明厌恶女人,隔三间屋还能闻见她们的臭气,褚慎明要女人,所以鼻子同样的敏锐——这种对女性的微妙难言,当然现在也还有,但态度上毕竟收敛多了,大多藏着掖着,遮遮掩掩,至少这是一种进步吧?因为整个的社会环境,已不支持他们直面攻击、冒犯女性了。

任晓雯:性别、阶级、国族身份等问题,并不是什么难题,恰恰相反,它们是当下最容易而且最讨巧的问题。如果你留意当前西方文学的主流,你会意识到积极介入这些话题的文学作品,是多么容易得奖和引起关注。

我认为对文学有终极抱负的作家,就不该扎入热门话题。如果是我长久关注的话题,有天突然热门了,那当然再好没有,恭喜我自己不再寂寞。但如果仅仅因为什么热门,就来讨论什么,我认为那不叫作家,更应该被称为时评家。真正的作家是从自身所在的生活和社会的困境出发来写作的,最终必然上升为人类的普遍困境。有多普遍呢?从古至今的普遍,从东方到西方的普遍。而相比之下,单个的理论问题则要短暂得多,也窄小得多。十几年前,我读研究生时,主要的学习方向就是西方马克思主义,什么性别啊,阶级啊,各种理论脉络梳理了个大概。后来我从事文学创作,第一个长篇小说写得非常概念化,是直接从福柯的理论衍生出来的。此后的写作生涯中,我花了很大的精力,把西马啊,后现代啊,一点点从头脑里剔除出去。为什么呢?因为首先,它们不是文学。如果一个作家没有出奇制胜与众不同的视角,只能借助福柯的视角,或者波伏娃的视角,那么这个作家必定是没有才华的甚至是死的。其次,这些问题都太时髦,太主流。时髦的、主流的东西当然会带来关注度方面的好处,但我想,志向高远的作家一定不会将自己局限于此。

当然啦,我说这话未免有些吊诡,因为这篇访谈本身就在讨论“性别”这样一个时髦而主流的问题。但值得指出的是,中国文学里的性别观问题,跟当下西方的gender study,基本是两个话题。中国社会里的女性问题,跟当下西方的女权运动,也基本是两码事。我无意于迎合西方学院派的表述,我有我自己的问题意识。我愿意忠实于我自己看到的、经历的、思考的东西,哪怕这意味着寂寞和被忽略。

我非常喜欢的一位学者哈罗德·布鲁姆,和美国女权主义者们进行过不止一轮交锋。非常精彩,也非常勇敢。在此让我用他的一段话结束问答:“世界只会变老,不会变得更好或更坏,文学也是如此。但我确实认为眼下索然无味、勉强混为文学研究的东西最终总会找到自身的纠正方案。学生和老师迟早会发现当前的技术社会工作无聊透顶。学界将会回归到审美价值与欲望,而这些人会做点别的来打发时间。……自从我开始文学研究以来,我见过许多新潮流来了又去。看了四十年,我开始能辨别出哪些是转瞬即逝的水面涟漪,哪些是水底深处的水流,或者货真价实的变化。”

5.今天,新一代读者的性别观正在发生细微而重要的变化。你觉得这种变化在未来会影响作家的创作或当代文学的走向吗?

孙频:确实,在读者留言中就能看到,新一代读者的性别观正在发生细微的变化。但是人类的文明进程是如此缓慢和艰难,简直要用沧海桑田来形容。我们今天所看到的任何一种文明都是历经了几百万年的变迁与进化,社会制度与道德判断本身就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它的形成和它所做出的任何一点调整变化都要经历太过漫长的时间,也许要经历几代人十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才会发生一些真正的变化,而人生不过百年,人的一生只能经历极其有限的,并限制在自己那个时代内的事情。幸而历史的进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文明的演化也必定有它内在的规律和节奏,只是,一代人也许就看不到了,但也并不遗憾,因为,即使万物刍狗,也终将生生不息。我们是个古老的国家,既然有五千年的文明,就必定会有很多沉积下来的看不到的律令与价值判断。这些无形的东西不是不能改变,只是需要大量的时间。每一代人和上一代人相比,都会有些新的变化,那一点点微小的变化也许会如珊瑚礁一样,在几百万年之后筑成一座宏伟的建筑。而作家们就生活在人群之中,就生活在生活之中,所以这个社会每一点微小的变化与进步,可能都会走进不同时代作家的小说里,并在文字的世界中得到血缘上的流传。

葛亮:应该会。这种变化会影响作家创作的趋势,会更为包容、体恤和层次丰富。

弋舟:一定是会的。但我更愿意想象,通过你这样的提问,作家的性别观会被唤醒,继而在严肃地思考之后也去影响新一代读者的性别观。

李修文:老实说,我很悲观,回答这个问题,令我想起作家李洱曾经提出过的问题:贾宝玉长大了会怎么样?我想,好多作家也有一个答案:在我们的这片土地上,贾宝玉长大了也还是贾宝玉,就像顺治皇帝的身体里躲着贾宝玉,就像许多历史上公认的独夫民贼,他们的身体里还是住着贾宝玉。

金仁顺:是的。如今的性别观变得微妙、丰富、个人化甚至可以说多元了。确实是“细微”而“重要”。在未来,这种变化的影响到底会有多大,眼下还不得而知,但这种影响已经在发挥作用了,已经影响了一部分作家的创作,而这种作用必然会日益增强,但能不能改变文学走向,尚需拭目以待。

张悦然:是的。我觉得新一代读者的性别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确实看到过这样的例子,有的男作者的作品,曾在十年前、二十年前,吸引了当时的女性读者,但是现在的年轻女性读者却反感,因为她们抵触作品里的女性观。我经常听到年轻女性在读完一本书、看完一个电影后,这样评价:“我觉得这个作品的女性观很有问题。”且不论这种判断是否有其不公,但是“女性观”这个词在二十年前是较少谈及的。不过,我并不觉得这种变化会影响作家的创作和当代文学的走向。因为我觉得作家很难因为外界的影响,而改变自己的性别观,也无法干预它在自己作品中的自然流露。被外界纠正或因外界压力而藏匿个人性别观的写作,也是极为可疑的。

乔叶:“新一代读者的性别观正在发生细微而重要的变化”——这句话挺有意思的。这种看起来很确凿的论断应该是有所依据的吧?如果有相关的社会调查,我很有兴趣找来看看。

以我的浅见,细微的变化可能会有,但我不觉得这种变化一定会多重要,更不觉得这种变化会在未来对作家创作或当代文学产生特别重要的影响。性别问题是个基本问题,却不是一个一般的基本问题,而是一个深渊一样的基本问题,能够盛放太多的心灵。面对着这个深渊,无数人的“新”都会变成“旧”,或者说,无数人的“旧”其实也是“新”。

因此,对于所谓的“新一代读者的性别观”的变化,我是比较冷眼旁观的。激烈的性别观往往是在青春年少时,这时也许还不能成为“观”,多半只能说是情绪。等到成年之后,情绪会渐渐地缓和、澄净,也许才会形成相对稳定的“观”。正如少女结婚成为少妇,生下孩子成为母亲,也许才会比较全面地去思考女人和女性。人生就是如此啊。

我现在已经不是青年作家了,读青年作家的作品也不多。我想,青年作家的作品里触及的性别书写,当然可能会散发出一些新鲜气息甚或是形成一种新鲜气质,至于能不能成为更有意义的“观”,还是要放在一个更长的时间段里去看,看他们成熟期的作品到底是怎样的,如果确实是货真价实的推陈出新,那才可以称之为重要的变化,也才有可能对文学走向产生影响吧。

曹寇:我认为,性别观的变化不会影响接受或阅读,否则我们不会读《水浒传》和鲁迅。当代文学叫我说什么好呢?如果说由发表、出版和获奖组织而成的这套产业链代表了当代文学,那它就不会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走向,它的封闭性和自慰特征由来已久,且在自产自销、自娱自乐中做到了乐此不疲。它唯一值得称道之处就是养活了一大批人,在这个国家日益严峻的就业压力环境中制造了不少相对稳定的就业岗位。我在某大学做过多年的戏文系面试考官,每当我们问考生读过哪些文学作品后,我们经常得到让人“失望”的回答。他们可不知道贾平凹一年一部长篇,莫言获诺贝尔也只是听说而已,至于曹寇一票之差就获朱白文学奖的新闻只能让他们干瞪眼。基本可以肯定的是,上述的当代文学与当代中国人的阅读基本上没有关系。

路内:现实生活中,我们用一些其他的词来替代性别观,比如性教育、婚恋观、生育观,说明性别观还不是一个社会公认的核心,它有点抽象,不像其他的那么容易抓住问题点进行讨论。但是,一旦到文学中,事情会变得不一样。你很难在作品中考量一个作家的婚恋和生育,他的性癖好是什么,这是人家的隐私,但是你能考量他的性别观,有没有自我,是不是高级,是不是受过现代文明的教育,是不是有权利方面的诉求。

如果总体的性别观成立,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对作家产生影响了。对电视剧没影响,因为那是大集体创作,谁都不用为作品的正确与否负责,赔了就是制片人倒霉,有时候是演员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色而倒霉。作家得为自己那点文学荣誉负责。

我觉得有两类作家会受此影响,第一类是意识形态很先进的作家(不能说是先锋作家),他天然跑在人群前面,有自我,很高级,但他可能会碰触禁忌;第二类是女性读者居多的大众流行作家,因为读者总体有性别观的诉求了,他必须调整自己。

其实中国文学最激进的时代是在20世纪的两个时间段上,已经尽可能地给出了答案,诗歌的成就比小说还更高些,对于时代的变化是做了一些准备的。今天的读者在性别观上产生了什么具体变化,还有待发现,那是不是他们衡量小说好坏的绝对标准,也很难说。当代文学中“道德”的那部分,其实是很爱女性的,绝大部分小说家都知道怎么处理一个现实主义题材中的女性形象。

问题可能会出在“禁忌”的那部分。男女平权由于各种原因(甚至是出于娱乐),会带来泛道德化的倾向。当然也可能是反过来的,泛道德化的倾向催生了新一轮男女平权。我表个态:在我看来,中国女性的诉求无论作为原因还是结果都没有毛病,它是具体的、现实的、公共的。

泛道德化在文学上不可取,但它毕竟会重塑当代文学中的“禁忌”和“反道德”,对全世界的作家都一样。说庸俗点,好作家往往很拧巴,社会给出了新的道德标准,他就会给出相应的禁忌之物,予以重塑。我在看齐泽克的文章,他说古希腊的思想对人性太乐观,而实际上人是容易堕落的,因此陷入一种迷失。相反,基督教从一开始就让人看到了人在道德上的堕落。古典世界就这样与基督教世界分道扬镳了。“遵循本性无法给我们带来真正的善……只有在我们与这种本性的抗争中,真正的善才能显现。”我想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虽然社会制度和美国不一样,但我的感觉是,部分区域的道德观受美国影响很大,这其中必然也有性别观。且不论好坏,当代文学也在其中。前两天我和一位英国译者聊天,他问我的小说英译版在美国有没有反响,我说我不知道,我长篇小说的英文译者全是伦敦人。他幽幽地感叹了一句:现在大概只有美国人还在追求“伟大文学”了。

盛可以:我不知道读者的性别观。阅读其实也是循着天性的,有的男生也喜欢看琼瑶、亦舒,有的女生也喜欢看科幻与悬疑。人的多样化就像天空的彩云一样变幻,多变才有美。只要不是所有的云、所有的树叶、所有的思想都变成一个模式,读者怎么变化是无须担心的,正如我们本身就活在流动的时间之河中,每一个写作者都有自己心中的渚。

李浩:当然会。也必然会。我也欣然地接受这一变化,并且期待它对我产生影响。有人说作家应当是人类的神经末梢,我们应当更早地“看见”和注意到才对。相对于性别观,我也觉得我们或许有更紧迫的种种“观”的变化和调整需要重视,它,也会和性别观互融互渗地统合于一起……在这点上,唯有这点上,我属于乐观主义者。新一代读者的性别观正在发生细微而重要的变化——批评家们,应当以你们的敏锐提醒我们的注意,并让我们这些写作者更多思考……

性别,我个人的观点是无须特别地强调,我更愿意强调和强化每个个人的自主意识,社会和舆论环境应给予他和她更强的尊严感、自主感,无论是对男人还是女人。强调,有时反而会暗暗地“暗示”自己,暗暗地动员自己接受某些的不尊严和不自主,尽管有时采取的手段貌似是反抗性的。旧有的性别观,包括由它衍生的道德观,某种程度上和地域环境、经济状态、文明程度、社会普遍思维、社会稳定的需要是紧紧相连的,随着种种的时代变化、经济变化、认知变化,性别观将是一定会变化的,我以为。它也必然地会影响到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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