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隐身衣》的乌托邦书写
2020-04-17张嘉艺
内容摘要:出版于2012年的中篇小说《隐身衣》是格非继“江南三部曲”创作转型后的重要作品,在这部作品中格非将先锋的元素融入到对现实文化的深度剖析中,塑造出一个精神上的古典音乐乌托邦,道出了许多普通人心中被压抑的对社会现实、人生际遇的种种感慨。作品持续了他对理性深度的关注,以及对生命存在的终极关怀,为本土化的乌托邦书写注入了新的色彩。
关键词:格非 《隐身衣》 乌托邦
一.乌托邦的“隐身”
《隐身衣》主要围绕胆机制作师崔师傅寻找自己容身之所的过程展开,格非依靠“音乐”这一中心意象通过时间畸变将多个事件穿插在一起,再现了当代中国人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买房、恋爱、离婚、相亲等日常经历。
小说的题目是“隐身衣”,但主要情节并没有专门围绕“隐身衣”展开,“隐身”一词仅仅简单出现了两次。一次是介绍胆机制造师这份工作,由于人数的小众和边缘性的地位得以“隐身”于世界的阴暗角落里——“这个社会上的绝大部分人,几乎意识不到我们这伙人的存在。这倒也挺好。我们也有足够的理由来蔑视这个社会,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过着一种自得其乐的隐身人生活。”[1]第二次出现是源于古典音乐发烧界赫赫有名的“教父”商人牟其善的传说,“最为夸张的说法是,无论他在哪个场合出现,你都不可能看见他,因为他穿了一件隐身衣。”[2]
“隐身”,指向了隐藏在不为人知角落中的安全地带,无论是身份低微的手艺人崔师傅还是腰缠万贯的富商牟其善,他们都渴望在尘世的纷扰喧嚣之中实现“隐身”,从而获得一份超脱于世的的自在生活。发烧友圈子的高贵纯净使崔师傅对自己的身份保持着强烈的自豪感,甘心沉浸在古典音乐的世界,在精神世界的极大满足中过着自得其乐的“隐身人”生活,这种生活状态代表了崔师傅这样的底层人物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的无奈选择。
面对这个“手艺人被任意地践踏”的堕落世界,崔师傅失去了住所、亲友甚至是珍爱的音响,唯有音乐带给他的美好体验带给他安慰。他对古典音乐“充满了自我贞守的一份物恋式的迷狂”[3],通过音乐他能看透欲望掩盖下社会的虚伪表象,甚至可以达到“世界最隐秘的核心”,音乐已经成为了一种信仰,为崔师傅的精神世界带来了最极致的“乌托邦”想象。多年工作经验的积累让崔师傅确信古典音乐发烧友是具有较高道德修养小群体,通过古典音乐“这一特殊媒介”,“将那些志趣相投的人挑选出来,结成一个惺惺相惜、联系紧密的圈子,久而久之,自然形成了一个信誉良好的发烧友同盟”[4],他甚至认为这个圈子组成了一个现代桃花源般的乌托邦,在这种理想社会形态之下人们自觉地维护着“发烧友同盟”中诚实、守信、公平、自由等既定原则。
于是在这个充满荒诞和未知的现实世界里,以“古典音乐”为代表的文化爱好,通过精神上的愉悦感暂时平息了人们对现实的不满,成为了崔师傅逃避现实的“隐身衣”。可以说,这正是中国传统仁人志士在无力改变现存社会秩序时试图归隐山林寻求解脱的“隐逸”心理的现代化写照。面对亲朋好友一次次的背叛,崔师傅感到这个世界“突然变得空阔而无趣”,他无法依靠外界获得救赎,只能透过“音乐”进行一种非实体化的“乌托邦”想象,以“隐身”的状态对抗现实,从而获得一种替代性的精神满足感。
在小说中集体性的乌托邦冲动转化成了个人精神层面的救赎,建构出一个“隐身”的、内化的古典音乐的乌托邦。“隐身”的乌托邦缺乏对理想政治体制和生活方式的具体构建和管理规范,而是向个体自我意识的抽象化还原,是一种精神领域的自我认同与自由状态。在“隐身衣”的庇佑下,崔师傅经历了失去、挣扎、寻找的艰难过程,阴差阳错地重新拥有了家庭、音乐和财富,短暂过上了安稳宁静的日子。
二.乌托邦的消解
古典音乐乌托邦的信仰让崔师傅在纷乱的现实中暂时“隐身”,也为他的糟糕境遇带来了一丝转机,然而这样的乌托邦究竟存在吗?格非通过客户白律师的嘲弄对乌托邦进行了解构。在精明的白律师看来,所谓的音乐发烧友自发组成的乌托邦世界不过是一种无稽之谈,崔师傅在工作过程中没有遇到欺骗一类的事情只是运气好,而非由于发烧友的高素质——“在一个肮脏、平庸的世界上,运气就是唯一的宗教。”[5]
这意味着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存在着自发产生的集体性乌托邦,所谓乌托邦圈子的纯净只是源于没有触及对方根本利益下偶然获得的好运,崔师傅通过音乐辗转获得的财富与家庭不过是巧合,是他秉持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推敲、不追问”的态度隐忍妥协的结果,他幻想的純净美好的古典音乐乌托邦世界无法在现实中落地。
同时,格非充满先锋气质的叙述方式也形成了对乌托邦的解构。在回忆与现实的交叠游移间,故事情节被分割成不连续、无因果的碎片,一系列谜团的答案都隐匿在叙事的空缺之中:当年姐姐和蒋颂平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事?丁采臣为什么突然跳楼自杀?崔师傅在丁采臣死亡后为什么还能收到他的欠款?盘龙谷中神秘蒙面女人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过程的缺位打破了对日常生活和经验世界的完全再现,暗示着乌托邦冲动进入现实后呈现出的断裂无序的不确定状态。对乌托邦不确定性与虚幻性的凸显,体现了格非基于反思、怀疑意识的反乌托邦叙事策略,也为读者带来了陌生化的阅读体验。
三.乌托邦的超越
乌托邦母题对人类命运、现代文明、精神空虚等问题的巨大包容空间为格非的写作提供了广阔的平台,在“乌托邦”与“反乌托邦”叙事策略的融合中可以看出作者对乌托邦矛盾暧昧的复杂情绪。格非利用陌生化、神秘化和叙事上的不确定性等先锋元素突出了小说中乌托邦想象的虚幻性,尽管乌托邦的非现实性使其在建构的过程中就被自动消解,但格非的乌托邦书写指向的并不是意义的虚无,他没有简单地否定乌托邦对于人类自身的意义,乌托邦想象所带来的治愈性与超越性才是作者在乌托邦书写中所真正期待和呼唤的价值所在。
从“江南三部曲”几代人乌托邦革命的失败到《隐身衣》以音乐编织的乌托邦幻想,都源于现实世界理想维度的消散,呈现了“乌托邦”梦想在试图进入社会现实时,由失败的历史实践回归到个体精神追求的向内转的过程。在《隐身衣》中敏感的崔师傅以隐忍、糊涂的态度在远处洞察着世界的喧嚣,在乌托邦理想的精神寄托中从内心抵达彼岸,寻求对荒诞命运的超越。
“在格非的乌托邦叙事中我们已经看不到乌托邦与反乌托邦之间的截然界限,作者对乌托邦冲动的情感和态度隐含在叙述的深层,而且作者的情感价值立场是复杂而冲突的”[6],格非用更具包容性的形式传达他对现实的复杂认识,体现着作者对乌托邦“既是又非”的暧昧态度[7],他试图将人物置于希望和绝望共存的矛盾空间,以此传达他对于人的存在与命运的深度追问。《隐身衣》中崔师傅虽然无力改变这个糟糕的世界,但他仍然保持着自身的信仰与操守,既不怨天尤人也不同流合污,在艰难的处境中也不失希望,在绝望之中重新发现生活中被忽略的美好。格非以崔师傅的视角介入这个世界,从社会边缘地带对社会百态和人的精神脉络进行观察,在对古典音乐乌托邦的书写中恪守着一份优雅的精神追求,他以小说中的诗性情怀眺望着堕落腐化的现实世界,为国人的存在方式与精神出路探索了一种新的方向。
格非对“乌托邦”的书写超越了简单的道德价值评判,其情感立场是复杂而冲突的:个人无力掌控命运的消极色彩和信仰带来的超越力量交织在一起,这样的矛盾凸显了格非对命运的深入思考,尽管“隐身”的追求是无形的,甚至带有淡淡的悲剧和消极色彩,但仍然承载着格非对现代性的反思与超越力量。格非曾说,“乌托邦就像一面镜子,通过它,可以看到我们的心灵史、文化史。这个人类大同的梦想会一直延续下去,因为有了这个梦想,我们的现实才不会变得那么可怕。”[8]格非在对“乌托邦”的书写中,勘探着现代国人的精神动脉,寄托着他对生命超越价值的不懈追寻,重构着人类对世界的美好想象。
参考文献
[1]格非.塞壬的歌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2]格非,文学的邀约[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
[3]格非.隐身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4]格非.罗四翎《山河入梦》:不能把历史当作晾在那儿的风景[J].北京:中国青年报,2007
[5]李遇春.乌托邦叙事中的背反与轮回——评格非《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10).
[6]舒晋瑜,格非.先锋概念已经解体[N].中华读书报,2013-01-30(17)
注 释
[1]格非.隐身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第31页
[2]同上,第44页
[3]陈亦水,格非《隐身衣》作品研讨会上的讲话.见网络http://www.rwcn.com/index.php/category/viewid=164
[4]格非.隐身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第23页
[5]格非.隐身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第65页
[6]李遇春.托邦叙事中的背反与轮回——评格非《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小说评论》2012年第4期
[7]舒晋瑜,格非.先锋概念已经解体[N].中华读书报,2013-01-30(17)
[8]格非.罗四翎《山河入梦》:不能把历史当作晾在那儿的风景[J].北京:中国青年报,2007年1月29曰
(作者介紹:张嘉艺,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