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我想见到你
2020-04-16肖遥
肖遥
一
我是5岁时认识易斌的,他是我父母同学的儿子。
父母聚会,我们一群孩子在旁边玩跳棋。拿到红色棋子的我不太会玩,别的男孩子焦躁地催促我“快走快走”,易斌看我每一步都走得犹犹豫豫,就说了句“小红豆子不吃亏”。以我现在这颗饱经沧桑的老心灵,已经无法触及一个5岁孩子的领悟力,但是当时的我无疑感受到了他的善意和幽默。
上二年级的时候,我妈带我去易斌家借书,他的卧室墙上贴着一张用蜡笔和彩铅画的画,画的是两只圆头圆脑的小老虎。易斌得意地说那是他画的,因为他属虎。我当时很想说,我也属虎。可是,努了努力就是张不开口。易斌是我们厂子弟小学众所周知的“学霸”。在我眼里,易斌是光芒四射的—他长得好、学习好,画画还这么好,理所应当优越感爆棚。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平凡的小女孩儿,说什么对他又不重要,我干吗要说?
第二年,我家搬走了,搬到了另一个城市。
10年后,命运安排了一次反转。我上了寄宿高中,每周乘校车回家。有一次下车,看到我妈和一个年轻人在车站迎我,我一眼认出,他是长大了的易斌。他到了我所在的城市上大学。
从那以后,易斌经常周末来找我。我们去放风筝、登山,不过,在一起的时光也不总是开心的。有一次,易斌邀我跟他骑车去咸阳找同学。这次旅途,我只能说“很特别”—6月的天气很热,太阳很晒,路很长,一路上还没有树荫,自行车座硌得腿疼……这一切都令我不适。
我的不适,也许是因为我已经经历过很多男孩儿对我的好,被惯得口味刁钻了。16岁的我是学校文艺队的台柱子,已经有男孩儿给我写过表白信;排练的时候,有男孩儿在旁边给我准备饮料……那些明确的甜言蜜语或隐晦的暧昧情愫,易斌都没有。
不同年龄有不同年龄的认知,若是再年长5岁,我便可以看出,命运做了一个角色互换:少年的易斌成了自卑敏感的那个,而自信到骄矜的我成了一个耀眼的存在。我若是再年长10岁定可以看出,易斌的犹豫和自卑源于他没有经验的茫然和惶恐。
可是,当时的我看不穿人心,只能看到表象。既然易斌表现出我们的关系不过是发小,那么对我而言,这个关系定位也是最省心的。我不必揣测他,不必为此伤怀,便也无从失望,避免了可能的伤害。
有一个周末,易斌来学校找我,问我周末怎么安排。我说去姐姐家。他送我到车站,欲言又止,看着地平线上的落日,他感慨了一句“日暮乡关何处是”。我知道他不想让我去,可他就是说不出口。我当时想,你有选择啊,你可以主动一些啊,总不能让我一个女孩子去缠着你,给你制造一个“乡关”吧。
二
不过,我们还是共同经历了一次难忘的长途旅行。他邀请我回我们从前的老厂玩,那一年,我19岁。爸妈对我要跟易斌回老厂的计划不支持,但也没反对,就这么成行了。
对这趟旅程,我是期待的:尽管买的火车票是全价票,尽管是硬座,要直挺挺地坐一夜,但一想到将有一整夜可以和小时候的“男神”近距离接触,只恨这一夜不够长。煞风景的是,我落座后恼火地发现自己和易斌的座位不在一起,我邻座的那个胖子还打了一夜的牌。为了不跟胖子打招呼,坐在窗边的我就不出去,就不解决“水火”问题,因为自己心里莫名其妙的一股委屈,我憋了一夜。
到了清晨,胖子没精神打牌了,同意了易斌和他换座位的请求。太阳升起的时候,火车经过武汉长江大桥,火车的广播里放的是《巍巍钟山迎朝阳》。易斌说他每次坐火车,这一刻都很激动。我也有同感,但令我激动的不是朝阳,也不是长江,甚至不是渐渐逼近的久违了的故乡,而是和易斌在一起心潮澎湃的这个瞬间。
这个瞬间,太阳和荷尔蒙都冉冉升起,江潮和心潮一起涌动。现在回憶起来,我们实在太年轻了,不会创造生活里的美好,也留不住生活里的美好,只是紧张地期待着有什么发生,结果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在老厂的十几天里,我被父母从前的同事、邻居们接去小住,同学们也来找我聚会,日程安排得满满的,连易斌也抱怨我说:“你忙得都没有时间跟我玩了。”直到那个平安夜,我们一起从厂子后面上山,下山的时候下起了雪,路灯下,雪花特别醒目,有种缓缓的、类似于时间停滞的浪漫感。这时候,易斌说了句“要是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他拉起我的手,我给自己找借口—因为是下坡,又下雪,路滑……
接下来的几年,我们分头忙碌,我大学毕业、实习、入职,易斌在读研究生。他来单位找我。这时,我已见了更大的世面,经历了更多的挫折,觉得和他的距离更远了。我当时在单位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碰了很多钉子,格外需要一个人情练达的人帮我搞定生活和工作中的诸多问题。我很害怕看到易斌那苍白的面孔和脆弱的表情。面对社会这个庞然大物,他跟我一样青涩,一样无助。
于是,我躲着不想见他。站在三楼的我,从窗帘后面看到易斌在雪地里推着自行车转身离去,连背影都透露出委屈和迷茫,不由得鼻子一酸,想起那句“日暮乡关何处是”。可是,当暮色来临之际,谁是谁的“乡关”呢?我们都是渺小、软弱的年轻人,谁也给不了对方一个光明的未来。
那种躲避和拒绝,我后来也曾经遇到过,也曾心碎、无奈,可是,躲着的那个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啊,也纠结、恐慌、内疚、犹豫,只希望这一切早点儿过去,不要让自己面对这个问题,让时间去解决吧。
后来,易斌托我姐跟我说,其实那次他是来跟我告别的,他要出国了。
三
有一年,我看到一篇短文,中间有这么一段话—
他们不是夫妻,也非情侣,只是一对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女。错过了,又觉可惜;喜欢,却没条件也没法创造条件继续,就这么偶尔穿越大半个中国来看看对方。那一年,他去小镇找她,退思园里没有什么人,萧索寥落,别有一种寒素的空旷之美。他们就在蒙蒙细雨里徘徊,两个人戴着一副耳机,将有关下雨的歌一首一首地听过去—“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就算大雨让这座城市颠倒,我会给你怀抱,受不了看见你背影来到,写下我度秒如年难挨的离骚”……
还有一年,她去山城看他,寒雨中的路灯很美,静谧、温馨,偶有骑车的人从身边的坡道上飞驰而下,让他们想起年少时候另一个相似的夜晚:下了晚自习,他们一起从厂区后面的学校往山下走,也是这样的蜿蜒坡道,也是暖光路灯,下起了雨,路灯下,雨线如丝,晶莹璀璨,有种缓缓的、类似于时间停滞的浪漫感。他说了句:“要是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感觉到他的手拉着自己,她给自己找借口:因为是下坡,又下雨,路滑……那座山城里,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需要上很多台阶。他们不谈过去,也不管未来,只埋头上台阶下台阶。她走不动了,他背了她一段。他们还走进一片街心公园里的小树林,在雾气样的迷蒙细雨里,一一分辨着树上的字迹—“王玉love利平”“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这段文字好熟悉,就好像是我和易斌故事的另一个版本。现实的版本是:我们天各一方,再无联系,人生起起伏伏,兜兜转转,转眼此去经年,有过良辰美景,也有过灯火阑珊。我会在很多个美好的瞬间想起他,想起我们在春天一起放风筝、夏天一起骑车,想起落雪时的路灯和山坡,还有江面上徐徐升起的朝阳。如果说年少时的朋友是一面镜子,那么我们惦记的不仅仅是他们,还有被他们见证过的自己的青春。
2020,听上去就像是一个敲门声,我希望推开这扇门,背后站着易斌。我们虽然没有成为彼此的归宿,但我会感谢在人生最青春的时节遇到那么喜欢我的他。虽然当时没能学会爱和付出,但是至少在当时,我们互相陪伴,给予对方灿烂无比的初春和深秋,见证了彼此未经雕琢的天真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