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罗群岛:被时光遗忘
2020-04-16樊北溟
樊北溟
飞去千年前的地球
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我们兴奋地学印第安人挥舞着双手,喊着:“法罗!法罗!”
法罗群岛是我们本次出游的目的地。
法罗群岛是北欧国家丹麦的海外自治领地。想拜访这里,你必须要有一张由丹麦签发的申根签证,上面额外注明:包括法罗群岛。是的,这里属于丹麦,却离丹麦很遥远;这里使用丹麦的货币,却可能有人一辈子都没去过哥本哈根。
苏格兰以北320公里的北大西洋上,在挪威、苏格兰、设得兰群岛和冰岛之间,有18座散落的小岛和岩礁。像是造物主斧凿亚欧大陆时溅起的碎石,它们是孤悬在外的土地。比例尺稍小一点儿的地图上甚至都没有标注它们的具体位置,可是它们真实存在着,斯堪的纳维亚人和少数凯尔特人的后裔世代生活在这里,它们是渺远的时间和遥远的空间的代名词……
时钟再一次拨慢一小时,飞机很快开始下降,我们准备降落了。
几经波折,我们终于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子沿着漫长的山路缓缓驶出机场,越过山坡,穿过山洞,视野开合间,雨帘和雾气是法罗群岛美丽的面纱。绵厚的牧草服帖地在大地上起伏,尽管已是严冬,依然可以想见盛夏时青绿的底色。
我第一眼看见远处柔滑松软的草地时,一切就都成了背景。车窗外,无言的风景如电影缓慢的长镜头般在出租车的挡风玻璃上闪过,我一帧都舍不得删剪。草被风吹动的每一瞬都不同,雨点留在玻璃上的形态也各不一样。冬天的小岛已经不是那样碧绿了,山换上了更深沉的绿,带着焦黄,带着暗角和柔光,铺满整个眼帘。可贵的是,当地人并没有对这些美景习以为常,他们降下车窗玻璃,讨论着漂在海面上的鸭子。这让我们感觉,我们不只是顺着晨昏线往前飞了一个时区,我们可能是一不小心飞到了千年前的地球,不觉得苍凉,只觉得一切都很自然。
出租车司机是当地人,却娶了一位远道而来的泰国女人。他抱怨泰国菜太辣、泰语太难,而他则以“中国通”自居。
“我知道你们的一切事情。”他得意地说,还抬头看了看后视镜。
“中国人对价格不满意时就会砍价。
“我老婆有很多中国朋友,他们在网上打视频电话。”
我关掉相机开始打量他。他的头发绵软,有着和车窗外的牧草一样的质地和颜色;睫毛浓密,不说话的时候,自带马的忧郁气质。
“我们当地只有1.5万人。”他继续自顾自地介绍,这一点倒是跟一些中国的哥默契地保持了一致。
“所以你们不能干坏事?”我身边的女友化身好奇宝宝,问出了我的疑惑。
“当然,所有人都互相认识,想做坏事或许只能在舞厅那种黑暗的地方。”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收好第一个“出行锦囊”。
“前面就是法罗群岛的首府了,但是在中国这充其量就是个小村子……”他还在喋喋不休,我们却都有了倦意。我开始在车窗外寻找ATM(自助取款机),盘算着万一不能刷卡该怎么办。
窗外的风景快速切换,绿草、瀑布、缓坡、山崖、海洋……还有一座一座通往未知的桥。女友说赫尔辛基落了雪的草坪像抹茶,形容冬天的烟囱是造云机,打趣冬天说话时呼出哈气仿佛跑掉了灵魂……我觉得她是诗人。那么此刻呢?在法罗群岛面前,我丢失了词语。
准备一颗随遇而安的心
刚下车,冰雹就砸了我们个措手不及。
在伦敦,出门需要准备一把雨伞;在法罗群岛,则需要带齐雨衣、防水鞋、冲锋衣、防风裤、墨镜和一颗随遇而安的心。
冰雹还在车顶噼里啪啦地响,衣服的褶皱和衣领的缝隙藏满了冰粒。我感受着它们在我的袖口和脖颈里缓慢地消融,对眼前的这片土地油然生出一种敬意。
落雪的法罗群岛有着提拉米苏般的底色,大地隆起筋脉,荒原上演着最粗粝、原始的美。海洋在脚下,雪山在眼前,冰雹扑面而来,身边的绵羊在落雪的草地上不紧不慢地吃着草,这里是地球本来的样子吗?那么,是故事的开始还是时间的终极?法罗群岛是属于旷野、荒芜和孤独的,感谢人类文明没有过多地干预它。
踩在草地上,绵厚的牧草提供了最温柔的支撑,如同厚毛毡般绵软。草实在太厚了,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山坡,看著村落逐渐向后退,看港湾逐渐显露出完整的轮廓,看车和羊星星点点,仿佛自己拥有了神的视角。远处的一块海面被云隙中透出的光线照得闪亮,是波塞冬(古希腊神话中的海神)又在活动吗?我开始编织情节,后来又猛地意识到,北欧神话自成体系。
很快,浓云不断后撤,冰雹也渐渐弱了。我想起舒婷的《致橡树》:“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这句诗应该属于法罗群岛。
当地有一句关于气候的名言:“不喜欢现在的天气,那就过5分钟再看看。”上一秒还是末日幻景,这一秒又阳光朗照。此处可牧羊,亦可牧云。于是在同一天,我们经历了冰雹、浓雾、狂风、雨夹雪和艳阳,感觉像看尽了一生。不过对于多变的天气,当地人倒是淡定得很,既然多变是常态,那么其他的任何事情便都值得庆贺:飞机可以正常起飞值得庆贺,飞机只晚点两个半小时值得庆贺,飞机最终成功降落也值得庆贺……这里永远不会有乘客因为飞机晚点而抗议的新闻。
人之外,动物也显得像是经历过一番世事的样子,总是波澜不惊地避风、走道儿、吃草,观察偶然出现的人……我们在各个岛之间不断辗转,车上的当地人纷纷拉低帽子,各自酣眠,我们却无法对窗外的景色视而不见。公路的每一个隧道口都标记着开凿的时间,我不断地代入历史情境,遥想着同一时间段的我们。千百年来,当地人一直都在与蛮荒、寒冷、险峻和孤独做斗争。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对面的山坡上移动着一盏盏孤独的车灯。公路紧贴山坡,直上直下地开合,看起来像是人类强行给山缝上的拉锁。路边偶尔闪过“交通频率FM88.8”的牌子,显示着人类文明还在关怀这里。我们经过一座石桥,穿过黑暗,继续向托尔斯港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