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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冬天,我身上的肉满得要溢出来

2020-04-16黎继新

读者·原创版 2020年4期
关键词:杂货小初邵阳

黎继新

吃火锅的时候,恍惚间,我就想起了从前在那个服装厂和一帮人一起吃火锅的场景—

一厂 人围在一起,自己动手煮火锅,洗菜的洗菜,洗锅的洗锅……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汤水,我们热火朝天地吃着,撸起了袖子,敞开了棉袄,整个房间里热气腾腾。

在火锅翻涌的热气中,我身上的肉越来越多……

来之前,这个服装厂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我时常想,这大概就是“西出阳关无故人”吧。那年秋天,我一个人领着女儿小初,孤单地闯入这个陌生的地界,心中有好多的恐惧与怯懦。

厂长说:“邵阳人素质不行。”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而我恰恰是邵阳人。

我想过我在他手下工作的日子也许不好过,但我需要这份工作,因为它可以让我带着小初。

“不好过”是从这件事开始的。

刚上班几天,一天晚上,车间突然停电,我便回到出租小屋,心里却莫名其妙地忐忑不安。

第二天去上班,发现我的货果然被厂长划拉出了大半给别人。这可是计件制,货少意味着能挣得的钱也少。

厂长说:“你做事本来就慢,大家都在等来电,就你一个人走了。货就等着你,不要出了?”我大气也不敢出,像蛇被捏住了七寸。

此后,他似乎形成了习惯,每天都给我少分几十条裤子,却强迫我与别人一样要完成单价与货品难度不匹配的杂货。那一个月我比别人少了近2000块钱的收入。我觉得这是天大的委屈,我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那两个月里,我日日在委屈的情绪里挣扎,靠着“心灵鸡汤”来度过。那段时间我收集了很多“鸡汤”句子给自己洗脑,但内心的这场硝烟,我始终没办法客观地接受。

又是一个加班的深夜,又有一堆单价与货难度不匹配的杂货。如果大家分着做,我本可以赶在21点之前做完。但人人都不想做,有些人已经悄悄地溜走了。厂长把那些货抱了过来,对我说:“你,完成这些才能下班。”看着在竹子长椅上玩耍的小初,我急道:“这么多,要做到什么时候?我孩子不要睡觉了?”

厂长说:“工厂又不是慈善机构,还要天天体恤你、照顾你?人人要是都像你这样想,这个工厂就不要开了。”

我道:“凭什么他们溜了,却让我一个人干?”

厂长道:“人人都不做,那谁来做?他们不想挣钱,你也不想挣钱?”

我说:“不想!”然后就准备下班。厂长没料到我竟敢如此粗暴地违逆他,他暴怒,发誓第二天不给我分一条裤子。

而我近两个月积累的情绪,在此时开始爆发:“就我好欺负,说好平均分货的,总给我少分,别人不干的活儿强迫我做。我哪里不好了?”我一边嚷,一边哗哗地流眼泪。

在我崩溃的那一瞬间,厂长像是猛地被镇住,他可能没料到我竟然会哭。他站在我的面前,兀自望着我,不知所措。

但他并没有因为我的崩溃而给我平均分货,只是在杂货上再没有故意强迫我多做。

我想,这个仇我是要记下的。我闹着要去劳动局告他,实际上我并不知道这事是不是归劳动局管,雷声大雨点小地闹了两天,因自己胆小而不了了之;闹着要与他一直对着干,怼了两天,感觉对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好处。

后来我想,只有我做事的效率与别人一样,他才无话可说。一个月后,我真的赶上了别人的速度,甚至在某些常见款上比别人更快。

在厂长又一次给我少分貨时,我问他:“为什么我的货要少这么多?请给我个理由。”

他漫不经心地说:“因为你慢啊。”

我说:“你是一直没注意到还是故意看不见?那么上午你就守到我的机器边上看着。”

厂长看了我一眼,眼中闪过难以言说的神色,说:“行。”

此后,他再没有大量地给我少分货。但每逢货的数量没办法平均分配时,厂长还是会给我少分一条或者两条,以求大家平均。

我依然找厂长要个说法:“为什么每次都少我的?”

厂长阴阳怪气地说:“少一两条也不行?你说这让我怎么分?以后你来当厂长,你来分。”

有些人便说:“邵阳人啊……这素质,啧啧。”

有些人哄笑:“好了好了,一两条,多大的事?我的都让给你。”

厂长怪笑道:“去去去,人家都给你了,你去拿走啊……”

我倔强地看着他,说:“既然如此,我辞工吧。”

这个时候,我已经无所畏惧。经过三个多月的工作,我手头的积蓄已经够我们娘俩支撑几个月,我想我完全可以维护我此时的尊严。

厂长看了我一眼,突然就把自己的话截断,像瀑布硬生生地被砍断抽回。他笑了,说:“好好好,这女人厉害得很。”

从此以后,厂长对我的态度明显好了起来,而同事们因厂长的态度改变也发生了改变。

我的内心充满得意与欢喜,这是胜利者的喜悦,只是碍于面子,我还不愿意与他们和解。

有一天大家一起去KTV“狂欢”。同事们半拖半拉,我就半推半就地去了。几杯啤酒下肚,我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同事们的亲昵。在他们的怂恿下,我放开嗓子乱吼了一通。唱完,厂长带着同事们把乱七八糟的掌声送给了我。

我对厂长的态度,有时还是像一只竖起羽毛随时准备战斗的公鸡。但,他并不介意。

很快就到了冬天。厂长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个电火锅,聚了一帮人集资吃吃喝喝。他建了个微信群,叫“火锅一家人”,愿意吃的就进群,每次吃的时候想吃的人就出5块钱,几十个人能集资100多块,买些小菜,再买些牛肉或羊肉。

我也被厂长拉到了这个火锅群里。但每次厂长呼朋引伴,我从不参与,清高得不得了。

吃火锅的时候,我带着小初,固执地坐在饭堂的角落里,拒绝同事们一起吃火锅的邀请。这时,厂长会盛上一大勺牛肉或羊肉,有时夹上一两个鸭腿,有时夹上一些青菜,放进小初的碗里,对小初说:“你会跟妈妈分吗?”

小初高高兴兴地回答:“会!”然后扒拉了大半给我。好吃的菜到了嘴边,岂有不吃的道理?我的尊严与防线,在火锅面前全线崩溃。热乎乎的羊肉,经过口腔,滚落到胃里,形成一片湿润而温暖的地带,万物开始生长,整个胸腔都热起来。此时,厂长与同事们正吃得高兴,吆喝着:“来来来,吃啊吃啊。”

总是白吃我自然过意不去,于是我便也跟着同事们你5块我5块地往群里丢红包,一起热火朝天地吆喝吃这个吃那个。

有时,我把红包全部都抢了,开心地说:“发财了!”厂长就让同事们把5块钱的红包全都私发给我,让我去负责买菜。我忙把红包退还出来,说:“我才不去。”大家哈哈大笑,整个车间热闹非凡,我像是被温暖的阳光包围着。

这个冬天的火锅彻底俘虏了我,我与厂长、同事们彻底和解。

茕茕孑立,毕竟不好。

有时我故意大声地问他们:“邵阳人到底行不行?”

他们笑道:“发起飙来吓死人。”

在他们的心里,“邵阳人素质不行”这个观念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每每想起,我都十分得意于我曾“改变”过一厂 人的偏见。

而我最想说的,是这个冬天的火锅,它见证过一群小人物的多面性—小恶小善,还有小宽容,如此真实、鲜活。那热气腾腾的场景,曾让敏感、脆弱、怯懦又倔强、固执的我,整个冬天,都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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