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守着,坚守着,一起等春天到来
2020-04-16成向阳
成向阳
1月29日,晴
上午8点,她套好蓝色无纺布隔离衣,戴好桶帽和护目镜,捂紧口罩,正式进入发热患者预检分诊岗。自那一刻起,350公里之外,我的心一直悬着,无法落地。我关起房门,鼻息紧促,只能在电脑上敲出一些文字借以呼吸。
既然谁也不知会怎样,那就让期待平安的心愿将我们彼此相连吧。
晚上6点23分,弟弟戴着口罩走进卧室问我:“嫂子有消息吗?”
我说没有。弟弟说:“那你赶紧问啊,爸妈都急着呢!”我让他看了下微信,6点15分起,我已给妻子发了12条问询是否安全下班的信息,但都没有收到回复。
此刻,弟弟在替父母等我妻子平安的消息,他坚持等着不走,这让我更加感到内心压抑。就在此时,妻子在微信里回复了:“老公,我下班了,先去洗一下。”
我就对弟弟说:“她安全下班了,你们都放心吧。”他说:“那就好,你再详细问问她今天的情况,一会儿给我们好好说一下。”但直到9点钟,我才走出卧室来到客厅,对等待许久的一家老小说:“她刚刚才回到家,煮了稀饭,热了馒头和昨天剩下的菜。”
妻子一边吃饭一边告诉我,上岗第一天,她接诊了20多位患者。那些患者都是专门过来接受发热排查的,他们基本都有明显的发热症状,但大多是太原本地人,与确诊患者并无接触史。不过,也有三四个有接触史的。其中一个女子,是在武汉封城之后,自己大年初一悄悄和老公开车从湖北孝感的一个县自驾回的太原。
“这个人的症状非常特殊。接诊她的时候,我很紧张,便更加小心翼翼。不过她很配合,很积极地去了发热门诊做进一步检查。”
我忍不住问:“防护措施做得好不好?工作条件行不行?”
她说:“医院已经把能注意到的都注意到了,隔离措施是到位的。但医疗物资紧张,像我们身上穿的隔离衣,若按严格规定,每套只能穿脱一次,且4小时内就得更换,但现在只能保证每人一天一套。这样一来,一天都不能喝水,要尽量避免上厕所。吃午饭的时候才能把隔离衣慢慢脱下来,吃完饭,上一次厕所,再慢慢把自己套进去。”
我妈妈性子急,说:“这么麻烦,又那么金贵,就穿着那个衣服吃饭吧,还脱它干啥呢?”我妈妈根本不知道,穿脱隔离衣与防护服是医护人员的一个重要操作项目,每一步都必须做到无菌操作。穿上要5步:取衣,穿衣袖,系衣领,扎袖口,系腰带;脱下来也得5步:解腰带,解袖口,消毒双手,解领口,脱衣袖。然后还有帽子、护目镜、3层口罩、橡胶手套。
我说:“大家不要担心了,她会照顾好自己的。”
1月30日,晴
今天她上后夜班,也就是要从当晚10点开始做上岗准备,然后从31日的凌晨2点工作到上午9点。晚上9点10分,她给我发来3个视频,背景是他们医院发热门诊大厅前空旷而寂静的街道,隔离警戒线与标牌,一个捂着白色口罩提着胸片袋行走的模糊身影。隔着被惨白的灯光照亮的玻璃门,里面是发热预检分诊处,角落里一个孤零零的绿白两色相间的分诊台,上面有醒目的“挂号请扫二维码”字样。
她说:“再过一会儿,我就要站到这个分诊台后整理今天白天和前夜的病患资料,凌晨2点开始,随时准备接诊。”
房顶上,积雪融化。
上午9点30分,在她工作7小时后,我掐着时间发微信问她:“老婆,下班了吗?”
她立即回复了:“下了下了,刚洗完澡。”又说:“昨晚没有发热患者过来,我空站了一个晚上,可是,比前天有人来时还要紧张。现在我回家休息会儿,下午6点过来,要再上一个前夜班。”
晚上9点30分,她在医院特设的防疫人员就餐处偷偷给我发微信:“老公,我正在吃晚饭,一会儿继续上班。刚才有一阵儿特别想儿子,他左胳膊上的那一小片皮炎患处要坚持上药。涂药前,一定用温水认真洗干净。”
我说:“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儿子。今天有发热患者吗?”
她说:“有十来个挂号的,其中两个有接触史。好了,我不说了,马上就要接着上班。”
2月1日,雾
天气阴冷。
早上6点,我一睁眼就看见她发来的微信:“下周的排班表刚刚出来了,我要再连上5天。春节假期结束了,这几天可能会有更多患者来分诊。老公,我很紧张。”又说:“我们科和我一起来支援防疫的小吴已经从发热病房撤下来了,但还没有让我撤岗的消息,我心里有点儿受不了了。”
我说:“要不,你去找找你们领导吧,和他说说你的情况。”
她马上说:“那怎么能行!换人是护理部决定的事情。再说我在发热分诊这儿才上了几天,怎么好意思现在就找领导说困难。现在,哪一个不是在使劲儿扛着?我先上完这5天再看情况吧。”
一瞬间,我无语。
这一天上午,我在老家村里第一次接受了登记与测温。我这才知道,在坚守近10天之后,我脚下这一小块被太行山、中条山、丹朱岭与黄河重重捍卫着的无疫净土也终于失守。村里气氛骤然紧张,道路与居民区严密封闭,每家每天只限一人进出一次。
也就是在这一天上午,我开始产生抑郁情绪,一时间沮丧、悲哀,难以自抑,无处消散。但又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力量驱使,我竟然也就那样恢复过来了。我明白,在这场与疫情的抗争中,没有一个人是局外人。我能做的就是保护自己、带好孩子、照顾好老人,给她一个稳定的后方。
她說:“你把口罩挂到阳光下好好晒一晒。我最后悔的就是你们回老家前,我没给你和儿子多准备几个口罩。”
我说:“你放心好了,我轻易不出门的。”
我真的强迫自己不出门,将自己隔离在卧室中。身处斗室,思念更容易向着窗外的远处绵延—我想她是怎样在夜深人静时分骑一辆自行车,沿着空无一人的新城街、五一东街、迎泽大街、解放南路,然后终于到达文源巷里的发热预检分诊入口;想她是怎样在并无患者前来的分诊台里穿着隔离衣、戴着护目镜空守静夜;想她在随时都会有紧捂口罩的陌生人突然推门而入带来一片不安的夜晚,会想些什么。但我知道,她肯定会一眼都不眨,带着她的紧张,带着她的职业耐力,带着对我与孩子的爱,就像《兄弟连》里的一个中士,蹲守在1944年圣诞节后的巴斯通散兵坑里,枪口指着雪野危机四伏的前方。
2月3日,晴
早晨太阳明亮,喜鹊的影子掠过古铜色的屋墙。
今天是她连上5天班的第一天。早上7点半,我叮嘱她:“老婆,今天尤其要注意啊。年后上班的人都返岗了,患者可能会特别多。”
晚上7点,她说:“我下班了,刚洗完澡出来,准备找辆自行车回家。”我说:“好,等你回家咱们再说。”半小时后,我连着两次拨了视频电话,没有接通。直到晚上8点10分,她发微信说:“我刚回来,骑自行车,半路上骑不动了,所以就晚了。”
我忽然想起,结婚10年来,几乎每一个夜班,她都是自己去自己回的。而我心里生出愧疚,这还是第一次,我感觉到她真的很累,很不容易。
2月4日,晴
下午2点,一个从意大利回来的北京朋友忽然发微信说,他家里的花草全枯了。我忽然就想起我们另一所房子中的花草。平日里它们都是由我打理的,这段时间,她这么忙乱,花草可怎么办呢?我问:“老婆,咱们那些花草怎么样了?”
她说:“前天我刚去浇过的呀,都挺好的。就是从我爸家里移过来的那盆皱叶薄荷有点儿枯了,爸说它们其实很好活,把干枯的叶子剪掉就可以。”
我说:“这我知道,等春天了,我再好好修剪一下。”
这一天是立春,百草回芽。我隔窗拍摄远处的枯草丛,放大后已可见一点儿新绿。一瞬间,我想和她说几句关于春天的话,但我停在微信对话框里的手指,犹疑着发出的是:“儿子很好,天使,你也好吗?”
晚上10点,她回复:“我到单位了,先稍微睡一会儿,1点起来,准备上后夜班。”
2月5日,阴,夜有雪来
早上7点,她说:“我下班了。昨晚只有四五个普通发热的患者,你放心。老家这几天越来越严重了,村里离城区不到10公里,你要高度警惕。”又说:“我一会儿回家洗洗衣服,晚上6点还要过来接班,准备再上前夜班。上这个连轴转的班真是特别紧张。我如果不回复信息,就是在上班。”
晚上9点,她突然给我打视频电话,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赶紧接起一看,只见她端着一只纸杯在喝水。她说:“我正在单位餐厅吃饭,问候一下你和孩子。”然后,就突然听到有人在远处叫她。她放下杯子说:“我得赶紧过去了,明天再说啊。”
晚上11点半,我忽然发现窗外飘起了春雪。那雪粒轻细而安静,如我身后孩子的呼吸。
2月6日,雪,午后转阴
黎明,我忍不住出了一次门。昨夜开始的雪越来越大,密集的雪片飘飘抖抖落于阔大的麦田。喜鹊好像消失了,阡陌纵横,却只有羊蹄印。我赶紧返回我的斗室,隔窗以邻居家的红色铁门为背景,拍了一个春雪飘飞的视频发给她。
我说:“你看这春雪,你看邻居门上的‘家和万事兴,我们一定都要好好的。”
2月8日,晴,麦地有霜
元宵节。
但我忘记和她说“元宵节快乐”了,如果不是有人在微信群里发祝福,我早已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她又一次连轴上5天班的开始,她并没有去找领导提调岗的事,抗疫之战正在全面攻坚,我们都只能继续坚守。
当一轮满月升起在我的窗外,她说:“老公,我下班了,刚买了袋元宵回来,但又不想吃了。今天的七八个病人里有一个孩子,她和从武汉回来的同学玩了一天,就从大年初一发低烧到今天。测体温时她哭得哇哇的,让人难过。”
我说:“老婆,春天怎么都会到来,我们都要坚持,终究是会胜利的。”
这一天的太原,一个与确诊患者有接触史的家庭因为瞒报导致60多人被紧急隔离。这一天,我没敢和她提起的還有,我在确诊患者资料中发现,太原市的第四、第五两例病人,正是那个从孝感自驾回太原的女子和她丈夫,那是妻子走上应急防疫岗第一天预检分诊的两个人。
这些,她其实都是知道的,但也没有提一个字。
我感到,这是一场仍将延续的持久战,我们仍需更多的忍耐与付出。这身在疫中的每一天,我们虽是分别生活着,却又像始终在一起。我相信一定会好的,我们会很快在一起,就像这风月同天之下每一个家庭里相爱着的人们盼望的一样。
春天的阳光会将我们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