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春节琐记

陈蔚文

一

年前，妈妈告诉我，家里取消了大年初一例行的十几人参加的亲友聚餐。小年之后，疫情越来越严峻，我和三舅在微信上留言，提议取消聚餐。妈妈表示认同，分别通知大家。但到我父亲这儿，原本爱热闹的老人家有点儿不情愿，他想趁着这难得的聚会和亲戚们喝喝酒、聊聊天。

大年三十和父母吃饭，我和父亲说起疫情的严峻，起初他有些将信将疑，觉得不至于此，后来也就接受了。老军人大局观还是有的，然而在戴口罩这些问题上仍有些大大咧咧，我再三嘱咐他外出务必戴口罩。妈妈的觉悟比他高，因为她近年来一直勤用微信，与时俱进，对资讯的接收与掌握比我爸迅速。

看到一则新闻，一位网友说：“老家亲戚本来要办10多桌流水宴，怎么劝都不听。我举报了，乡长当天下午就来制止了。”当然，这位网友也付出了代价，“全家正在排查是谁干的”。

对于喜欢“把酒言欢话家常”的中国人，往昔一切节日模式在这个春节都被颠覆了，觥筹交错变为守望相助。

二

先生去了几家药店都没买到口罩，年前买的一次性医用口罩快用完了，网购的迟迟不发货。在亲友群里询问，很快有亲友说有多的，明天就送来。稍许安心。

晚上从父母家回来，在地下车库，刚下车，一只黄猫向我们靠拢，不知是否因为饿急了，一直叫。车上有从父母家带回的一摞饼，掰了些給它，它竟吃得狼吞虎咽。不知是否因为去年收养了流浪猫的关系，让这只黄猫嗅出我们是安全的。后来问保安，他说这只猫长驻于此，大概近期小区少有人出来，断了食物来源。上楼，用盒子盛了饭菜，下来找到黄猫。猫把这盒饭吃干净了，可它明日的餐食又在哪里呢？次日，特意在车上带了火腿肠，却没遇着它。

在小区走了一圈，没碰到一个人，抬头看天，竟有一轮弯月，星星闪烁—是不是这段时间尾气排放骤然少了许多，天空变得澄澈了点儿？

三

从没有睡得如此充分过，每天基本保持10个小时以上的睡眠，上午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看新增确诊病例数字。

这段日子，不少人提到加缪的小说《鼠疫》，而我还想到葡萄牙作家萨拉玛戈的《失明症漫记》。与《城堡》《鼠疫》相同的是，《失明症漫记》同样是写特殊境遇里人的状态。看上去似乎荒谬的事件—人们集体陷入突发性失明，平素被遮蔽的许多东西迅速暴露。书里许多细节展现并剖析着人性，难怪爱默生说“灾难是真理的第一程”。在灾难引发的惶恐与困境背后，人与其所处的社会、家国皆经受着各种考验。

灾难照亮了幽暗，也见证了光亮，幽暗与光亮的交替正是去往真理途中必经的景况。

四

我取消了原定于2月2日出发的全家日本自由行，部分境外机票和酒店不能退，包括在电影《情书》拍摄地小樽订的欧森饭店。相比经济损失，还是安全第一，不给自己和社会添乱。“宅”已成为这个春节身为公民必备的自我修养。

晚上，儿子打游戏累了，在灯下看《鼠疫》。他以前曾粗略读过，这次重读，置身于当下环境，想必有不同感受。看书的他抬头问我：“欧洲那次鼠疫死了多少人？”

我记得是个上千万的数字，一查，果然，从1347年至1353年，席卷整个欧洲的被称为“黑死病”的鼠疫，夺走了约2500万欧洲人的性命，占当时欧洲总人口的三分之一。鼠疫对欧洲文明发展方向也产生了重大影响，西方学者认为它标志着中世纪的结束。

后勤同事在微信群里问：“谁认识做鲜花生意的？帮我买几个喷壶，我这里买不到了，都被人在买84消毒液的时候买光了。”后勤同事正在为年后上班消毒做准备。

五

大年初八上午，一位朋友开车送来了30个医用口罩。她托人买了60个，分了一半给我—此时，还有什么比送口罩更能见证友情的呢？

在某公众号上读到一位博主的话：“从真正长期的视角来看，现在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时代—更多的人可以远离饥饿，更多的疾病已经得到医治，信息的传递更加快速有效，人们的声音更容易被听见—一切其实都更好了一些，只是还远远不够完美罢了。但没关系，我们还可以继续努力。”

是的，还可以继续努力，但努力过程中付出的代价让人心痛。有一些破碎不可挽回。

夜晚11点，湖对岸有人燃放焰火，礼花在天空升起。这个春节，这段时日以来，因为这升起的焰火，第一次有了些节日的意味。

六

“这是一个特殊的元宵节，苏宁物流货车司机王红伟和他的同伴张林，从下午1点到晚上9点半，历经8个半小时，完成了武汉市同济医院、武汉国际会展中心方舱医院等数家医院的数十台电器配送任务。其中，包括用于抗病毒药物瑞德西韦临床试验中药品存储的特殊冰箱。”这是一位作家朋友发在微信群里的消息。我当即想到那句歌词：“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平凡的人们给我最多感动！”

这段时日以来，来自民间的各种爱心传递常令我湿了眼眶。

中午，戴口罩的物业人员上门送了一包汤圆。女友M问我要不要84消毒液与酒精，她在之前卖茶叶、最近改卖消毒用品的微商那儿高价订了，现在去取。我说不用了，家里还有点儿存货。M说微商要求自带容器。为了装酒精，她倒掉了一瓶酒，腾出了一个空瓶，“反正无须干杯，当前日子更需要的是酒精”。

午饭前，偶然读到村上春树的短篇集《神的孩子全跳舞》—“我认为，1995年年初发生的两起事件，乃是改变战后日本历史流程的事件，这两起事件显示我们生存的世界早已不是坚固和安全的了。”

此后，村上春树想写一部关于神户大地震的书，他写了短篇集《神的孩子全跳舞》，主题是神户大地震，但不直接描写地震。我读了其中一篇《UFO飞落钏路》，留白手法，写地震带给一对夫妻的影响，是我喜欢的风格。

不同的故事，写的都是地震给人们带来的幻灭之感。但又不尽如此，在幻灭之外，透示出对空虚和幻灭的一步步超越。超越，才是这部短篇集的主题。6篇小说的主人公在经历幻灭、求索、抗争之后，最后在《蜂蜜饼》一篇中找到出口，爱使受创的心灵获得再生。在一片崩溃中，人们站起，寻求存在于某处的新的价值。

桌上，青花瓷盆中的水仙开得正好，只一盆清水、几颗石头，便韵清芬芳。这是自然的神奇，也是自然带给人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