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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湖北老家的日日夜夜

2020-04-16邓安庆

读者·原创版 2020年4期
关键词:封城口罩母亲

1月24日,封城之后

1月23日清早起来,看到武汉封城的消息。很快黄冈市区也封城了。到了下午,我老家武穴也下发了封城的文件。

这些消息,我一看到就跑去跟父母说。母亲一边烧火,一边有点儿烦躁地说:“一天到黑就说这个!”我说:“不能不说啊!不能去人多的地方,要戴口罩!要勤洗手……”母亲说:“在乡下要是戴口罩,不笑死人啦。你看哪个是戴口罩的?”

现在我最头疼的是大年初一到初三的拜年。母亲说:“那你也没办法说啊,很多亲戚连联系方式都没有,也就过年来一次。”我又说:“那你要戴口罩。”母亲说:“戴口罩接待客人多不礼貌。”我急了:“是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啊?”母亲说:“你不拜年,可阻止不了别人拜年。这个挡都挡不住的。”

现在媒体关注武汉较多,但湖北广大农村是什么情况大家知之甚少。现在的情况是:乡村有大量从武汉返回的务工人员,县级和乡级医院条件有限,农村少有口罩可买,让长辈戴口罩也难,且拜年人员流动性强。

今天早上,母亲跟我说:“已经跟你哥说了,晚上和明天就去他家里不出来。要是有拜年客来,咱们家没有人;人家要是问起,就说去街上过年了。这样别人也没话说。”看来我天天唠叨起了作用,我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下了。

下午去祭祖时,母亲骑着电动三轮车带我去墓地,路上迎面走来的人很多已经戴上了口罩。垸里戴口罩的人明显多了起来,年轻人大部分都戴了,还有一些老人家不信这个“邪”,不肯戴。

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这注定是一个令人焦虑不已的春节。

1月25日,最冷清的春节

车子从哥哥家的小区开出来,到了长江大堤下面的马路上。这条马路是武穴市区的主干道,往年此时肯定是人挤人车堵车,现在却一路畅通无阻。零星的行人都戴着口罩。

的确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之前大家都还若无其事的样子,总是不戴口罩走来走去,现在都戴上了。哥哥和嫂子早上出门去超市买菜,门口还站着两个工作人员,给每一个进来的人测量体温,正常的才能进去。再去药店,好几家锁门了,有一家是开着门的,但不卖药了,也不卖口罩。

车子经过吕祖祠,往年过年这里人山人海,大家都在烧香祈福,有些人甚至除夕夜都守在這里。而今,只有一个看门的大娘孤零零地守在那里。

不一会儿到了我们垸里,家家大门紧锁,水泥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大家突然间有了共识,没有人出门拜年,都缩在家里,也不串门。

母亲感慨地说:“这真是这辈子过得最冷清的春节了。”又说,“不过这样也好,我轻松多了。往年忙得不可开交,现在大家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正说着话,手机响了,是亲戚打过来的。接着,好几个亲戚也打了过来。“新年快乐”“理解理解”,是我们说得最多的两句话。

我把家里大门锁上了,跟父母说:“哪里都不能去,就在屋里。”忽然间,我感觉自己像是牢头,看守着两个犯人,不让他们迈出大门一步。

从北京返回湖北时,我已经知道疫情了。我完全可以如很多朋友那样取消行程,待在北京。但我不后悔回家,如果我一个人在北京,父母困在家里,不知道外界消息,也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那样我会更坐立难安吧。能在这样的时刻守着他们,挺好。

1月27日,空气中有一丝松动

连续多天的阴雨天气过后,到了大年初三,变成阴天了。垸里的水泥路被风吹干,空气中有一丝松动。能感觉到,初一、初二那种家家户户大门紧锁的严峻态势变得和缓了,开始有人打开大门在屋场打扫,菜园里婶娘戴着口罩在割包菜,水泥路上一个男人叼着一根烟,口罩拉在下巴下面。

在家里闷了两天的父亲,跑出去站在垸门口看墙上贴的通知。我在二楼正好看见,立马跑到阳台上让他赶紧回来。他说:“没的事,我就看看。”我坚持让他赶紧回,他不情不愿地往回走。我又问:“你的口罩呢?”他说:“在我口袋里。”我没好气地说:“赶紧戴上啊!”

两天。就初一、初二两天时间,大家还能在屋里待着。到了第三天,严峻的形势被乡村的平安无事给柔化了。陆陆续续有人开了门,开始有小孩子在屋场上追逐打闹,也有叔爷在水泥路上晃荡,一边抽烟一边跟人聊天。没的事,没的事,不消自家吓自家。他们都有这样的心理。毕竟周围没有人感染嘛。

父亲也是,在家里看了两天电视,我一个不留神,他就跑出去到垸里的麻将馆看牌去了,到吃午饭时才回来。我很严肃地跟他说:“爷,你不能这样乱跑。你不光要为自己负责,也要为全家人负责。”他回道:“哎哟,没的事哎,都是自家垸里人。”我还要说话,他已经不耐烦听了。

我开始意识到父亲身上有一种“认命”的意识。他觉得在这样一场灾祸面前,你感染了算倒霉,没有感染那就不要吓自己,反正这就是命—落到头上,跑也没有用。至于戴口罩、勤洗手之类的训诫,在他看来既麻烦又无用,他也做不来这些烦琐的预防工作。

也许不只是父亲,那些叔爷、婶娘都有这样的思想。往深处追究,便是他们在命运面前的无力感吧。至于我这样“一惊一乍”的警告,在他们看来也就是小孩子不经事的表现,不用放在心上。

电视上关于疫情的报道,他们已经看到麻木。说到底,他们觉得这个离他们很远,虽然封城了,虽然到处好像人心惶惶,但在垸里,依旧是如此平静。不知道疫情未来是什么态势,但想让他们把自己闭锁在家中那么长时间是不可能的。此时,疫情成了他们的谈资,而不是一个让人惊恐的无形巨兽,毕竟它还没有拍打过来,毕竟没有可怕的现实放在眼前。

1月29日,忽然说到死

忽然就说到了死亡的问题。事情的起因是吃完饭后,父母跟我聊起了方爷。几个月前,方爷因突发脑梗住院,出院后一直在家里躺着。父亲去看过他,人已经昏迷不醒,单靠氧气瓶硬撑着。

方爷跟父母年龄相仿,老伴前几年患肝癌去世了,几个儿子都在江苏开店做生意。现在一个儿子在家里守着,其他孩子都回不来,毕竟武穴已经封城了。母亲说:“如果年前把氧气瓶撤了,人下了葬,现在也不至于这么尴尬。”

我问尴尬在哪里,父亲接话说:“如果现在人没了,谁去给他抬棺材?疫情这么严重,没人敢过去。”母亲又说:“再一个,儿女在外头,也回不来。”

父亲转头跟我讲:“庆儿,我要是死了,没别的愿望……就你哥捧着我的骨灰盒,你在后面抱着我的遗像,你老娘扛个铁锹,找块地方把我随便埋了就算了……”

母亲扑哧笑着打断:“我才不会扛个铁锹哦,好不辛苦!拿着你的骨灰,直接往长江水里一撒就完了。”父亲说:“我说正经话!”母亲回:“一天到黑死死死的,不要听你说话。”父亲搂着暖手宝,起身说:“说不通哩,我走我走。”

父亲已经不止一次说到死了。每回我从北京打电话回来,父亲总要提起垸里谁脑出血了、谁中风了、谁前天死了,那些提到的人都是他的同龄人。他就像身处一个爆炸现场,周遭全是轰隆隆的爆炸响声,总有一天会炸到自己头上来。他内心非常害怕,非常紧张。

的确,我该考虑这些问题了。

他现在走路一顿一顿,脸颊消瘦,身体佝偻,最重要的是没有精气神。

身体一点点地朽坏,带来的是精神上一点点地衰颓。平日,我在北京,哥哥也忙,母亲承揽了家中所有的家务活儿,还时不时出去打小工。父亲几乎什么也不做,他除了坚持吃药和打胰岛素,消磨时间的主要方式就是看电视和打牌。从父亲的角度看,未来有什么可期望的呢?除了等待身体衰坏,最终就是死亡了。

母亲这头,我也放心不下。之前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说她在船厂打小工,拿着小铲子刮漆,那船舱内气味刺鼻,眼睛都辣得疼。我立马说:“你不要再去了!不晓得有多少有毒气体在里面!”母亲说:“一天100块钱,还有饭吃。”我说:“这钱我给你,你不要再做了。你答应我,不能再去了!”

母亲叹气道:“我就是想趁着身体还可以,赶紧做几年,不想靠你们养着,还是希望自家能多挣点儿钱。”母亲就是如此,极有自尊心,不想麻烦任何人。每每想到此,心中一阵疼惜。

吃完饭在房里看电视,母亲忽然问:“如果我感染了,你会照顾我啵?”我愣了一下,随即说:“当然会!”

母亲点点头,又笑道:“我也是傻,要是我感染了,估计全家人都感染了。那才是麻烦嘞!所以,还得要在屋里好好待着。好好活着,比么子都重要!”父亲突然惊醒,茫然地问:“么子重要?”母亲撇撇嘴说:“你最重要,要得啵?”

1月31日,你保佑我

早上一醒来,感觉眼睛肿胀,身子乏力。母亲在楼下喊了很多次让我起床吃饭,我也没有力气答应。母亲后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你每天起得都好早,今天8点多了,你还没有起床,我心下一沉。”我立马明白,母亲担心我是不是感染了。

毕竟我是从武汉转车回来的,毕竟现在感染的人数如此之多……我自己也说不准是不是,但另外一个声音一直执拗地响起:“不要想多了,这就是普通的感冒。”每年过年回家,我都会感冒,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长期生活在北京,习惯了有暖气的生活,乍一回到南方,身体不是很适应,感冒了也正常。我如此安慰自己。

好不容易起床下樓吃饭,母亲已经帮我盛好了红薯粥,而我毫无胃口,闻到了菜的油盐味,立马想吐。我忍着恶心吃了两碗粥后,就上楼来了,坐在床上昏昏欲睡。窗外连续多日绵绵冬雨,窗玻璃上结着水珠,风从窗户缝隙里杀进来,裹着凛冽的寒气。我忍不住一阵哆嗦。

如果我真的感染了怎么办?我忍不住想这个问题。首先我肯定害了全家,毕竟我们天天在一起生活。再一个,我怎么去医院?据说那里已经人满为患,我该如何避免交叉感染?我只有一次性口罩了,网上买的和朋友寄的都送不到乡下来,更何况已经封城了……

正想着,母亲拎着塑料桶上来了,桶里是滚烫的青艾水。母亲先用毛巾帮我擦背和脖子,让我换了一件内衣。把青艾水倒进洗脚盆里让我泡脚的同时,母亲又拿生姜片给我擦手和脚。她一边擦一边担忧地看着我。

我勉强笑道:“没事。应该就是感冒。”她“嗯”了一声,蹲下来给我搓脚。我说:“我自己来。”母亲不让,她耐心地试试水温,又加了一点儿热水。我再一次说:“我自己来。”母亲捏着我的脚,轻轻地揉着:“脚暖和了,人身体就暖和了,睡一觉就好了。”等我洗好脚上了床后,她帮我掖好被子,被脚拿薄被子盖住,这样就不会漏风。

一躺下来,我几乎立马就睡着了。再次睁开眼时,窗外的雨还在下着,我的身体感觉清爽了很多,精气神又回来了,而且也饿了。看来我真的只是感冒而已,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下楼到厨房来,母亲又做了一桌饭菜,我一口气吃了两大碗。母亲见此也松了一口气。

我忽然想起,前一年我感冒发烧多日不好,后来我才知道,母亲瞒着我去烧了纸祷了告。

这次她恐怕又这样做了吧?便问她,她默认了。母亲说:“这个你莫管,现在好了就行。”我笑母亲又搞这一套迷信,母亲忙喝住:“莫瞎说!菩萨一直保佑你的。”我笑回:“那你就是菩萨,你保佑我。”母亲笑骂道:“你莫乱说,我要有这个本事,你就不会病咯。”

邓安庆,湖北武穴人,作家。武穴是黄冈市下辖代管的县级市,邓安庆在这里生活了18年,直到读大学离开。每年过年他都会回家,每一次都只能待一两周,然后就得匆匆离开,像是一个客人。今年因为疫情的缘故,他留下来了。邓安庆说:“这真是一次新鲜的体验—如此长久地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如此长久地观察昔日生活了那么多年的村庄。”他把这些观察写成了文字,为自己,也为这个时代留下一份微小的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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