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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归之旅

2020-04-16西尔维亚娜·迪乌夫

华夏地理 2020年2期
关键词:克洛非洲人蒂尔

西尔维亚娜·迪乌夫

“克洛蒂尔达号”的货舱成了关押110名非洲俘虏的可怕牢笼。在横渡大西洋的六个星期里,有两人死去,其他人渴望以死获得解脱。货舱里的气味“能熏死你”,在几年后的一次采访中,一個名叫雷多什的幸存者对记者说。

1860年5月,110名年轻男女和儿童登上了“克洛蒂尔达号”,他们来自达荷美王国、邦泰、凯比、阿塔科拉以及贝宁和尼日利亚的其他地区。他们中有的人来自约鲁巴、伊沙、登迪、努佩和丰等民族,父母为他们取名为科索拉、库波利、阿比勒、阿巴什、贡帕。

有的人是长途贸易商,可能制造铁器。还有人可能织布、收获番薯或生产棕榈油。有的女人已经结婚并有了孩子,可能是农民或商贩。

其中一个叫库波利的人,两耳各戴着一只小耳环,这说明他已在一座ile-orisa(即神殿)中皈依了约鲁巴教。奥萨·基比来自尼日利亚的凯比,尼日利亚因其职业渔民而闻名。与19岁的科索拉(后取名为库乔·刘易斯)一样,其中几人遭到奴隶贸易王国达荷美的突袭被抓。科索拉说,他的家庭并不富裕,但他祖父是邦泰国王手下的官员。年轻女孩基亨科(洛蒂·丹尼森)像其他很多人一样,是被绑架来的。他们被迫踏上离家的旅途,终点站是维达的奴隶关押场。

根据多年以来报纸对幸存者们的采访和他们的口述历史,以及我的书《亚拉巴马州的非洲之梦:运奴船“克洛蒂尔达号”和最后一批被带到美国的非洲人的故事》中的详细记载,“克洛蒂尔达号”的船长福斯特来到奴隶关押场,命令俘虏们每十个人围成一圈。他检查了他们的皮肤、牙齿、手、脚、腿和胳膊,然后从中挑选了125人。那天晚上,俘虏们被告知第二天就要启程。很多人痛哭了一整夜。他们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也不想与亲友分离。

第二天一早,这群垂头丧气的人蹚着没到脖子的水穿过一个潟湖,来到了海滩,从那里,独木舟载着他们穿过危险的海浪,把他们送到“克洛蒂尔达号”上。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他们心中永远的噩梦。他们被迫脱掉了衣服。非洲人必须全身赤裸,这是奴隶贸易中的一条规则,冠冕堂皇——但完全无效——的理由是要保持清洁。当时的很多美国人认为裸体就是“非洲人”,许多年后,“克洛蒂尔达号”最后的幸存者仍对被称为裸体野蛮人的耻辱感到愤怒。

独木舟还没来得及全部运送完,福斯特就发现有汽船驶来。他害怕被抓,便提前驶离了,把15个非洲人留在了海滩上。在海上航行的前13天里,所有的俘虏都被关在货舱里。几十年后的1906年,阿巴什(克拉拉·特纳)对《哈泼斯》杂志谈到那种污秽、黑暗、闷热、镣铐和口渴时,“她的双眼冒火,这段记忆让她的精神深受刺激”。一个后来取名为格雷西的女人有四个女儿也被带到了船上,最小的一个名叫玛蒂尔达,只有约两岁大。没有水喝十分难熬,饭只有糖蜜和浓粥,甜的食物只会加剧口渴。每天两次,每次“喝一口”,他们得到的水只有这么多,而且那水的味道像是醋。赶上下雨,用嘴巴和手接住雨水,他们才能获得片刻的解脱。疾病滋生,有两个人死去了。

团结至关重要,那些曾共患难的人结成了亲密的关系,这种关系有时会延续几代人——如果他们没有再次被迫分开的话。

7月8日,船上的难友们看到了远方的陆地,他们听到了像是一群蜜蜂的声音,那是一艘拖船拖着“克洛蒂尔达号”驶向莫比尔湾的声音。他们被转移到蒂莫西·梅赫的兄弟伯恩斯所有的一艘汽船上,向上游约翰·达布尼的种植园驶去,而福斯特则带着他的船驶往十二英里岛。贩运奴隶远航归来,船上残留的秽物根本无法彻底清除,福斯特如果被抓住,就将面临死刑。他点燃了碎木头,也或许是灯油,将这艘他五年前建造的船付之一炬。

多年来,南方腹地的奴隶主一直以奇高的价格从南方地区的北部各州购买奴隶。随着国际奴隶贸易被宣布为非法,有些奴隶主就转而走私奴隶。在亚拉巴马州,尽管福斯特和梅赫采取了预防手段,他们“秘密”到来的消息还是在一两天内传遍了全城,登上了报纸。与此同时,那些年轻的非洲人已经下了船,被送到达布尼的克拉克县种植园荒无人烟的甘蔗地。为了避免被发现,他们被迫从一个地方迁到另一个地方,只能吃到肉和玉米粉,因此而疾病缠身。如果有破布、装玉米的袋子和兽皮给他们当衣服穿,他们会很高兴。当联邦当局派一名美国警官带人找到他们时,这些非洲人已经被转移到了伯恩斯的种植园。半个世纪后,他们吐露了心声:他们“几乎伤心欲绝”。

蒂莫西·梅赫一心想要尽快了结此事,于是组织了一次拍卖。刚刚团结如一家的非洲人再次被拆散,他们痛哭着唱起了一首告别歌曲,祝愿彼此“一路平安”。据1860年7月23日的《水星报》报道,约有80人被带到了莫比尔,“有些黑鬼从未学过英语,几天前,他们去修建铁路……共有25人,显然都是血统纯正的非洲货。”这些非洲人在街上走着,有个马戏团经过,非洲人听到了大象的声音,尖叫起来:“Ile, ile, ajanaku, ajanaku.”(约鲁巴语和丰语,“家”、“大象”之意。)格雷西和她的两个女儿被一起卖掉了,但令人痛心的是,她始终不知道她另外的两个女儿怎样了。

蒂莫西·梅赫被逮捕、保释出狱、受审,又被撤销了所有指控。联邦政府对伯恩斯·梅赫和达布尼的指控被驳回,理由是一直找不到“作证的黑鬼”。福斯特因未能支付“进口货物”的关税而被罚款1000美元。蒂莫西·梅赫给自己留下了16男、16女;伯恩斯带走了包括基亨科在内的20名俘虏;詹姆斯·梅赫带走了科索拉和他的七个同伴。福斯特得到了16个人,其中包括阿比勒(西莉亚·刘易斯)。每个在维达花费100美元买来的人,现在值1000美元,而在他们适应了奴隶的生活之后,就能卖到2000美元,相当于今天的60000美元。

在莫比尔北部靠近十二英里岛的地方,非洲人被赶上一艘汽船送往上游,他们被藏在沼泽中,直至被那些背后主谋瓜分或卖掉。为销毁证据,“克洛蒂尔达号”的船长将这艘纵帆船付之一炬。

骨肉亲情

这些非洲人接下来面临的厄运是进入野蛮的种植园,那里居住着陌生的黑人和白人。直到那时之前,他们还是约鲁巴人、登迪人、努佩人或丰人,有着不同的语言和文化。而在那一刻,他们成了非洲人。以大洲来标明身份对他们来说就像对欧洲人来说一样陌生。但他们骄傲地接受了这个新身份,无视他人的轻视。诺厄·哈特在蒂莫西·梅赫的种植园里为奴,据他回忆,他们外表很凶,但从来没有恐吓过种植园里的非洲裔美国人,彼此间也没有争吵过。作为一个群体,他们“不会容忍”来自白人或黑人的欺侮。他们进行过几次集体抵抗,无惧后果。

梅赫的厨子波莉掌掴一个年轻女孩时,她像一只“黑暗中的野猫”一样尖叫,哈特说。和她同船而来的非洲人从地里跑来,手里拿着耙子、铲子和棍子。波莉冲到楼上玛丽·梅赫的房间里,他们紧跟着也上了楼,猛砸房门。波莉辞去了工作。一天,伯恩斯的监工要鞭打一个少妇。他们全都扑向他,夺走了鞭子,痛打他。他再也不敢残酷地对待他们了。一个名叫萨卡拉戈的非洲人与一个白人发生了争执,他对因自己的鲁莽可能会付出的高昂代价毫不在意。但如果同船而来的非洲人被分开,每个种植园只有两三人,他们就会遭到虐待。雷多什(萨莉·史密斯)对民权活动家阿梅莉亚·博因顿·鲁宾逊说:“我们听不懂美国人说话的时候,奴隶主和监工就会为小事打我们。”

非洲人基本上自成一个圈子,保持着他们从小养成的习惯。阿塔科拉(在今天的贝宁)人用树皮包裹逝者的遗体,再葬入深深的坟墓里。约鲁巴人将新生儿放入小溪中,看他們是否充满活力。一对丰族夫妇在儿子的胸口纹了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这是达荷美王国的神圣象征。

同船难友们在棉田、稻田和甘蔗地里劳作了五年。在莫比尔,有几个男人在江轮上干活,把成吨的木料扔进炉子里烧,还要装卸大包的棉花。在美国内战期间,他们被迫修建防御工事,生活条件极差。

1865年4月12日,联邦军攻入了这座城市,他们终于自由了。非洲人敲锣打鼓地欢庆。

建设先驱

男人在莫比尔的木材厂、火药厂和铁路站场找到了工作,女人种菜并挨家挨户地售卖。为了建设重新组建起来的社区,他们推举贡帕(彼得·李)做首领,他与达荷美国王有血缘关系;推选查利·刘易斯和贾贝·谢德当法官,他俩分别是草药师和医生。他们还与约240千米外的达拉斯县的同船难友重新取得了联系。

他们省吃俭用,竭尽所能地攒钱,期待能够回家,但那些钱根本不够。于是他们决定采取新的策略。“蒂姆船长,”科索拉对梅赫说,“你把我们从祖国带到了这里,让我们沦为奴隶。我们在祖国有土地、有家。现在我们自由了,却没有祖国、土地,也没有家。你何不给我们一块地,让我们给自己建造一座非洲城呢?”他们是在要求赔偿。梅赫被激怒了。

这些非洲人没有放弃,他们更加努力,成功地买到了土地,其中一部分还是从梅赫手里买到的。四户人家在三公顷土地上扎下了根,这里至今仍被称为刘易斯营地,是以查利·刘易斯的名字命名的。距离此地3000米以外是面积最大的一处定居点,有20公顷。他们建造了36座木屋,木屋周围种满了鲜花,还有菜园和果树。后来,他们又建起了一个学校和一座教堂。老地标浸礼会教堂与阿比勒和科索拉的土地毗连,朝东面向非洲。不远处是他们自己的墓地。他们给自己的小村庄取名为非洲城。他们向往非洲,但只能留在莫比尔。

先进的重建政策帮助了获得了自由的人们,但这一切即将改变。在1874年的国会选举前夕,《莫比尔日鉴报》呼吁白人“加入白人至上的行动”。

蒂莫西·梅赫向那些于1868年取得美国国籍的非洲人施压,要求他们给支持奴隶制的民主党投票。但他不相信他们会照做,于是在选举日,他告诉投票站的工作人员,他们是外国人。查利、波利和库乔被禁止投票。梅赫跳上马,赶在前面阻止他们在另外两个投票站投票。这几个人徒步走到8千米外的莫比尔,被告知每人要支付1美元才能投票,这几乎是他们一天的收入。他们付了这笔钱,每人得到了一张证明已投票的纸。他们把这张纸珍藏了几十年。

基亨科和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的丈夫詹姆斯·丹尼森参加了第一次索赔行动。詹姆斯去世后,基亨科继续申领他的联邦军队复员津贴。在达拉斯县,72岁的玛蒂尔达步行24千米,去塞尔马拜访遗嘱检验法官,咨询有关被强行从故乡带走的非洲人的赔偿问题。

非洲人维权的习惯在1902年有了新的转变。科索拉被火车撞了,伤得很重;六个月后,贡帕也遭遇了同样的厄运。他们控告铁路公司。贡帕未等到自己的案子结案就去世了,他的孙辈得到了赔偿金,第二年,“库乔·刘易斯诉路易斯维尔和纳什维尔铁路公司”一案开庭。出乎刘易斯意料的是,陪审团判决他获赔650美元(相当于今天的1.9万美元),但铁路公司向亚拉巴马州最高法院提起上诉并胜诉。

到20世纪初,这批同船而来的非洲人在美国度过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他们在祖国的时间。大部分人取了美国姓氏并皈依了基督教;有些人跟非洲裔美国人结了婚。他们在保留自己热爱的本国文化的同时,也接受了当地的生活方式。有些在美国出生的孩子讲父母的母语。每人都有一个美国名字,方便在外使用,在自己的大家族内使用非洲名字。

奥萨·基比的外孙女海伦·杰克逊坦承:“我们都是一家人。长辈教导我们,要把其他所有的同龄非洲人称作‘堂兄弟姐妹。我们知道他们和我们一样——而我们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孩子们感到安全。“我们有土地,我们有家庭,”阿巴什的曾孙女奥利维特·豪兹在2003年的一篇报纸文章中说,“我们过得很好。我很高兴我在那里长大。”

如果说他们的家乡是养育孩子的天堂,那么非洲故土就是令他们父母魂牵梦萦的地方。“他们说那里很好,”库波利的女儿伊娃·艾伦·琼斯回忆道,“我看到他们坐下来哭泣。我看到我父亲和叔叔库乔在谈论回家时落泪。”

科索拉于1935年去世,第二年雷多什也去世了。从为奴到自由,从年少到成年,这些人一直在反抗压迫。他们竭力颂扬并捍卫自己的文化,还竭尽所能把这一切传给儿女们。那些修建非洲城(至今依然存在)的人创造了一个躲避美国白人和黑人的避风港。他们的社区适应了新生活,但他们的成功显然建立在家庭和社区优先的非洲基本民族精神的基础之上。

“克洛蒂尔达号”上的人们经历了与至亲分离的痛苦、被奴役、美国内战、南方重建后黑人受压迫的时代,有些人还经历了大萧条。但他们保持了尊严、团结以及对自己身份和故乡的自豪。他们的故事关乎巨大的毅力和成就,但最重要的是,它讲述了无法挽回的损失。在走下“克洛蒂尔达号”几十年后,奥萨·基比说:“每天晚上,我都梦回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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