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内心是撕裂的,只能给我们讲‘令人心碎的故事’”
2020-04-16朱又可
南方周末记者 朱又可
麦家的小说多为谍战主题,悬念丛生的解密历程与跌宕起伏的人物命运交织其间。图为改编自麦家原著《暗算》的电影《听风者》剧照。 IC photo ❘图
★“一次歇脚时,看见一大人,四十来岁,挑一担粪桶,在百十米外的田埂上向山脚下走去,阳光下他浑身发亮,腰杆笔挺,步子雄健。我不认识他,多数同学也不认识,因为他是隔壁村的。以后我再没有见过这人,但他也再没有走出我的记忆,那个浑身发亮、腰杆笔挺的背影一直盘在我心头,给了我无数猜测和想象。”
《人生海海》是一部关于20世纪国族历史的传奇小说。主人公上校是神医、出生入死的特工和风月高手,但在最荒诞的年代却成了受辱者、受难者。最后,上校失忆,传奇英雄寂寞往生。对麦家来说,上校就是他理想中的父亲的形象。
麦家解释书名,“人生海海”原是闽南话,感叹人生苦乐的时候都可以用,有点“人在做天在看”的意味——它是沧桑的。
2011年父亲去世后,麦家经历了三年的“失语”状态,直到2014年夏天,他开始写《人生海海》。麦家重新审视的父亲,既是在外遭受侮辱因而给儿子幼小心灵造成创伤的施暴者,又是坚忍执拗、惹人怜悯的受难者。
该小说销售已过百万册,但麦家暂时不打算卖出影视版权,原因是“生性孤僻不爱跟人合作,忍受自己一些毛病已经够苦的了,更不想忍受别人的毛病”。
2020年2月,麦家与南方周末记者通过邮件的方式,谈起了难以抹去的童年创痛以及新著《人生海海》的创作。
“一个无所不能、无苦不吃的受难者”
南方周末:从2011年你父亲去世到2019年你写出《人生海海》,八年时间你是沉寂的,父亲之死和《人生海海》这部转型之作有什么关系?
麦家:父亲去世后三年时间我几乎处于失语状态。倒不是悲痛压垮了我,是我自己的问题把我压垮了。事实上父亲去世前已经病了几年,痛苦已被反复稀释,像一张引而不发的弓,发是一种了结。但父亲选择了一个特定的时间走,让我很难堪,一下引爆了我的问题。那天晚上九点多钟我接到电话,说父亲病情严重可能要走。我当然回去了,却只守了两小时又溜了。为什么? 一个是我觉得父亲一时不会走,另一个是我当时正在赶一部书稿,稿子前半部分已在《收获》杂志上发表,下半部分在等米下锅,10月1日前必须交稿,我只剩一天半时间。我心里默默对父亲说,给我一天时间,等我交了稿再来安心陪你。但父亲只坚持了两个小时,我回到家就接到电话,走了。
我年轻时不懂事,和父亲关系很紧张,等我懂事了他也老了。2008年我从成都调回浙江老家,就想陪陪他,尽尽孝心,加倍地还他一些。没想到最后一刻,父亲放空了我,让我很难堪。真的很难堪,一边是没有给父亲送终,一边又必须要给书稿送终。杂志社给我宽限了十天,但那日子哪是写稿的时间? 几千字写得我肝肠寸断! 我在灵堂上守着父亲的遗体写,在亲人不绝于耳的哭声中写,在荒诞和绝望中写。这不是任何意义的写,这是任何意义的对我写作这件事的嘲弄和惩罚。
这件事极大地羞辱了我,教训了我。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特定的时间会产生特定的作用。然后我就一点写的欲望都没了,并且完全做好了不写的准备。我不要这种生活,因为写作经受各种诱惑考验。我要清空身上的垃圾,即使清垃圾的同时把“孩子”一起倒掉也在所不惜。我在父亲去世的床上睡了半年,直到母亲把床拆了,赶我走。但我不知道去哪里,我的生活出现了各种问题,像急刹车翻掉的车,许多部件坏了并拒绝去修。我庆幸自己的报废。直到2014年夏天,我在强烈的冲动下开始写《人生海海》。这是我全新的一次出发,不论是题材还是写作手法还是思想情感,都和过去一刀两断。我回到故乡,回到童年,聆听我最初的心跳,写乡村小世界,写命运大世界,写父子情深,写世道人心,写在绝望中诞生的幸运、在艰苦中卓绝的道德。事实上,正是那些年我重重挫败的心境,落寞中我经常回老家舔伤,慢慢地给我蓄起一种新势能,要从故乡出发写一本书。一定意义上说,也是父亲在天上的安排。
南方周末:爷爷和父亲对你人生的影响和塑造是什么?
麦家:我没见过爷爷。我的记忆中只有小爷爷,是爷爷的亲兄弟,跟我家住在一起。他是基督徒,我从小听他做祷告,对我是有很多正面的影响的。我几部小说都写到基督徒,好像这是世界少不了的一种人,其实是我心里的底色。相比,父亲对我影响是反面的,他脾气急、喜怒无常,我很早也很长一段时间心里一直恨他。但有一天你突然会觉得羞愧,为恨而去加倍地爱。
南方周末:你和父亲的关系后来发生了变化,他从你敌对、憎恨的对象变成你怜悯的对象,这是怎么发生的?
麦家:孩子最后都会怜悯父母的,随着他们的老去和自己的长大。你的长大可能就是从你怜悯父母开始的。我父亲最后得了老年痴呆症,吃饭要人喂,经常无端地流着泪叫我的名字。如果这都不唤醒我的亲情孝心,那我就枉为人子、人父。
南方周末:我记得我们谈过你的性格中硬的、韧性的一面。你举例说你小时候牙齿向里倾斜,硬是通过多年的顽强努力,用舌头把它们顶了出来。还有你一个人找回了掉在水里的鞋子?
麦家:老实说,我不喜欢自己,包括你说韧性的这点,所谓的优点。每个人都有某种天性,我大概是那种特别能咬牙做事的人。小时候我家成分不好,同学们都歧视我,但又怕我,因为都知道我认死理,不认输。我身上有股劲,谁欺负我,我一定会跟他一战到底。
我天生多两颗牙,换牙时下颌的四颗老门牙不肯掉,新牙往里边拱出来,至少往里斜了二三十度,老牙掉了后很难看。现在就需要去整形,戴牙套。但我们那时哪有这讲究,难看就难看,没人管的。我自己管了,每天用舌头往外推,梦里都在推,一天推上千次,推了一年多,硬是把它们推出来了。
另一件事是这样的,大概是我11岁那年,我哥买了双带铜扣的塑料凉鞋,在当时是很贵很时髦的。穿了没几天,有一天发洪水,我哥过溪坎时摔了一跤,丢了一只鞋,被湍急的溪流卷走。我妈知道后很心痛,沿着下游去找了几里地,她站在一个湾前,认定这只鞋一定在这湾里。但湾有百十亩地的宽大,跟大海捞针一样的,怎么找得到? 母亲放弃了,我却没有。我连着三天去湾里找,湾里的水很深,洪水期间水又很混,只能潜水下去用手摸,一片片水域摸。一天下来我浑身起了一层褶子,因为在水里泡得时间太久。没有人认为我能找到那只鞋,但最后我就是把它找到了。我身上就有这股死劲,认准的事会一寸寸去接近。包括我后来写《解密》,被人退了17次稿,折腾了十多年,我就是不放弃。这是优点吗? 我不知道。如果让我选择,我可能不要这个特点。
南方周末:可我也看到你在一些场合谈到你从小形成的自卑心理,这似乎是硬币的另一面。
麦家:不,是同一面,自卑的人才执著。自负的人只有三板斧,受不了委屈的,自卑的人一般都能忍,忍者无敌。
南方周末:你告诉过我,“上校”的原型是你远远看到的一个在田里挑粪的国民党退役军人。
麦家:谈不上原型,只能说是一个起因。我老家有座老庙,一度香火很旺,“破四旧”时庙里的和尚被迫还俗,庙屋一直空置,成了鸟窝兽窠。四十四年前,村里决定变废为宝,拆掉庙屋,用老砖木造新校,大人负责拆和搬运大件,我们小孩子负责搬小件,主要是砖瓦。山高路远,我才十来岁,一次顶多搬五六块砖,中途要不停歇脚。一次歇脚时,看见一大人,四十来岁,挑一担粪桶,在百十米外的田埂上向山脚下走去,阳光下他浑身发亮,腰杆笔挺,步子雄健。我不认识他,多数同学也不认识,因为他是隔壁村的。有个高年级同学似乎很了解他,向我们兜了他不光彩的底:是个光棍。为什么光棍? 因为他的“棍子”坏了;为什么“棍子”坏了?因为他当过志愿军,打过仗,“棍子”在战场上受了伤,只剩下半截。
以后我再没有见过这人,但他也再没有走出我的记忆,那个浑身发亮、腰杆笔挺的背影一直盘在我心头,给了我无数猜测和想象。这就是小说的“第一推力”,像鬼推磨,经常推得我晕头转向。他的真实情况我不知道也无需知道,但我想肯定和上校不一样。我也不相信生活中能寻到像上校一样的人,这全然是我创造出来的一个艺术人物:一个无所不能的能人,又是一个一损俱损的无苦不吃的受难者。
南方周末:你说过《人生海海》里的父亲和上校是你父亲的一体两面?
麦家:我是把我父亲打碎了,然后挑了一些碎片造了两个新人。两个人都不是我父亲,但都有我父亲的一些元素和我个人的情感。写小说就是这样,要对生活进行改造,要依靠记忆,又要摆脱记忆。记忆有时是一种情感,没有形象的,但小说必须要有形象。
“一个内心孤僻的人,永远在受别人的难”
南方周末:你写《解密》是在解放军艺术学院上学时期,那时和之前的文学潮流对你有何影响,怎么从你的作品中看不到具体的影响,或者说不像其他同时代作家那样明显?
麦家:读军艺时我跟一堆诗人玩得比较多,写小说的只有阎连科跟我玩得好,但他写的那路小说我写不了,那种比较写实的乡村小说。那时我读了大量西方小说,但明显读迟了,等我想学时发现身边已经有一拨拨在学,并且出师了,我要赶潮流已经占不了先机。再说我也不是会赶潮流的人。我一直是个独行侠,生活中也没什么朋友,身边的人也很难影响我。我跟中国当代文学是断裂的,我本身也没什么时代性。我写作主要靠自我挖掘,找死角挖,往死里挖。我有一些很独到的个人经历和情感,比如说我从小写日记、读《圣经》,后来在军营中又接触了一些特殊的人。这些经历和感受总的说使我变得越来越孤独,不,也许说孤僻更准确。我写出来的东西也是不合流的,我为此也受尽了薄待。好在写作这东西有时孤僻反而是好事,当潮流退下去后它们搁浅在那儿,反而成了景观。
我现在没事依然会读《圣经》,包括各种佛经也会读。文学需要了解人,这些经书都在讲人的故事,人如何完善自己,如何面对困境,如何从俗世里超脱出来。《解密》的主人公是个没有入教的基督徒,一定意义上和我有相同的出身、世界观。但他身处的是那种时代,他内心是撕裂的,所以他只能给我们讲一个“令人心碎的故事”。
南方周末:《解密》里的数学天才容金珍,《暗算》里的瞎子阿炳、黄依依、韦夫等,《风声》里的地下党李宁玉,《人生海海》里的上校军医,他们都是受难者,都担荷着责任和来自敌我各方的伤害。为什么选择这样一类人物作为主角呢?
麦家:英国著名登山家乔治·马洛里被推测是第一个登上珠峰的,最后他也死在了那儿。有人曾问他你为什么要去登山,他说,因为山在那儿。我想我也是这样,因为他们在那儿,在我们身边,所以才去写他们。问题是我为什么眼里只有他们?可能是因为我本身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一个内心孤僻的人,永远在受别人的难。
南方周末:《解密》花了十一年时间,从写作到发表。上次你说到你每天只能写五百字,我跟你说起台湾作家王文兴,他每天比你更少,只写五十个字。但写定后就不再改了,因为已经立稳了。你呢,改的多吗?
麦家:雷蒙德·卡佛说他很享受改作品的过程,我也是。我迷信,好作品都是改出来的。我还喜欢重写自己的作品,《解密》《暗算》《风声》三部作品我都是先写中篇甚至短篇,然后再写长篇的。我1994年开始用电脑写作,年轻时主要在晚上写,因为白天要上班。现在我规定自己晚上不写,但写着写着,劲上来了,也就犯规了,经常通宵写。作为专业作家,最好是固定时间写,规律的作息是最轻松而易持久的,但我一直没养成好的习惯。
南方周末:《刀尖》写作期间你父亲去世,这部书也是在编辑催稿下匆匆写就的,突破了你每天五百字的原则。后来,你公开向读者道歉,说“父亲的去世是老天做的主,而我作品的‘去世是我个人造成的,是我在名利面前失控导致的”。
麦家:任何人都没权力不许别人批评,但你也可以不理人家批评。作品好坏自己心里最有数,《刀尖》和《风语》都是失败的作品,是赶出来的。我这人迟钝,快不来,一快动作就变形了。
南方周末:《人生海海》从2014年到2019年写了五年吧?
麦家:写《人生海海》时我规定自己,开头至少要尝试五种写法,每天至多写500字;有时感觉好写多了,心里会怕,怕旧病复发,第二天就不往下写,只回头修改;有时忙,写不了,或者感觉不好,写不到500字,就算了,是“多退少不补”的意思。初稿完成后,我又要求自己至少改五遍。我似乎跟“5”杠上了,听上去有些傻,但我们做事有时真需要这种傻气。因为人太聪明了,经常爱钻空子,有时连狗洞都会钻,做些硬性规定就是要把自己关到笼子里,苛刻自己。其实最后我至少开了十个头,花了5年时间才磨蹭了二十几万字,平均一天不到200字。
“在把伦理看得高于一切的文化里,羞辱是最高的惩罚”
南方周末:尽管《人生海海》和你之前所有作品都不一样,但仍是英雄主题,在你看来,什么是英雄?
麦家:其实是没有英雄。你应该发现,我笔下那些英雄最后没一个善终的,都被尘世损毁。生活有很残忍的一面的,你可以顶天立地,但很难独善其身。
南方周末:《人生海海》写了一个人生命中所能经受的最黑暗的时期,上校就是革命战争时期的英雄,但遭遇了“文革”的荒诞。面对一团乱仗,英雄末路最要命的是羞辱。上校的“太监”问题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人扒底裤的,你怎么看待羞辱作为一种普遍、公然的伤害手段?
麦家:中国自古有“刑不上大夫”之说。刑不上大夫不是不治罪,而是以死抵罪,皇上赐死免刑,其实是为了不辱。在把伦理看得高于一切个体生死的文化里,羞辱是最高的惩罚,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矣”。当羞辱人成为一种时尚,甚至是文化时,人的噩运尽然降临,草木不如。
南方周末:那时你还小,遭受的痛苦、歧视和侮辱是来自父辈的“另册”身份?
麦家:我父亲本是贫下中农,但外公是地主,加上我大伯当过国民党的保长。在那个时代里,父亲这种“原罪”决定他要低人一等,但我父亲生性争强好胜,不甘向人低头,结果被人打趴在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父亲最后被“以言治罪”,打成“反革命”“右派”,连累到全家人都人模鬼样。我因为幼小,心灵受的创伤更大,所有罪苦都生吞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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