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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下的乡村网课困境

2020-04-16刘怡仙

南方周末 2020-04-16
关键词:网课学校教育

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湖北孩子嘉杰今年八年级。收到公益组织赠送的平板电脑之前,他一直用爸爸的手机上课,手机性能不好,家里也没有WiFi,为了上课,经常蹭邻居家的网络。有了新设备,嘉杰搬了一张小桌子,在院子里找了一个信号好的角落,专心上网课。 受访者供图。

★网课在疫情期间成为中小学生学习的新形式。但在乡村,网络和智能设备并不是家庭必备品。面对网课,贫困的乡村家庭产生了新的压力。

除了缺乏相关上课设备,乡村学校普遍缺乏系统组织网课的能力和基本的信息素养。两个月的网课教育,进一步放大了乡村教育的薄弱环节。

“终于上课了。”3月下旬,云南澜沧县富东乡中学正式开学,在家上网课的李云松了口气。

自2月5日学校要求上网课以来,读初三的李云一直用父亲的手机上课。有时,父亲上山采茶、下地干活需要带手机出门,她的课程只能晚上补,即将毕业的李云感到学习压力,而像她这样的学生并不是少数。

受到新冠肺炎疫情影响,2020年1月27日,教育部发布2020年春季学期延期开学的通知,随后各地中小学校开展了“停课不停学”的在线教育,据统计,中国约2.76亿在校学生用网课形式进行在线学习。

网课在疫情期间成为中小学生学习的新形式,但在乡村,网络和智能设备并不是家庭必备品。面对网课,贫困的乡村家庭产生了新的压力,曾有媒体报道一些偏远地区的学生为了上课,甚至爬到山坡上找网络信号。

为了帮助乡村贫困学生上网课,陆续有公益组织开展了赠送智能设备的活动,但他们在持续调研中发现,除了缺乏相关上课设备,乡村学校普遍缺乏系统组织网课的能力和基本的信息素养,疫情期间的网课凸显并进一步放大了乡村教育体系的薄弱环节。

缺设备、网络信号和家长陪伴

李云的网课从早上8点半开始。她通常7点起床,先给父母做早饭,干完家务,再用父亲的手机登录微信,开始上课。

和常见的网络直播课不同,李云的网络课不能视频,都是语音和文字。老师按照科目组建了微信群组,如“毕业班网络教学群”“毕业班网络辅导群”。上课方式是老师在群里发60秒语音或每个知识点的文字介绍。

全天一共10节课,上到晚上9:50。李云喜欢上语文和历史,语文老师总是随机点名回答问题,如果错了,要给老师打电话背古诗;上历史课时,老师会要求学生在群里接龙某个历史事件的年份、人物,互动多,很有趣。有些课互动少了,李云会觉得无聊。

她一直想回学校,因为学校的环境好,在家上课,家里人走来走去,说话谈笑,房间隔音不好,她就会走神,听不进老师讲课。

在云南省会泽县读高三的肖宇也没有自己的设备,高三网课统一使用“升学一网通”,看视频,每天都有进度要求。肖宇的姐姐去村委会主任家借台式电脑,这台电脑版本老旧,上起课来经常卡断,“要等几分钟才能看下一个视频”。肖宇的班主任戴德全比她更着急——在线教育没法“严管”,不知道学生的学习效果究竟如何。

戴德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班上部分学生没有设备或没有网络,迄今上不了网课,“每个班都有四五个(上不了网)。”戴德全说,全年级一共26个班,按照每班60个人算,全年级有100多人无法参与在线学习,“只能靠他们自己看书本自学”。

乡村学生上网课另一个问题是“网络信号差”。此外,一些网课需要家长辅助,但不少乡村家长没有时间或没有能力参与网课教育。

在广东云浮都城镇,叶家四姐弟分别读八年级、七年级、五年级、三年级。在村里,他们和爷爷奶奶住,妈妈出走了,爸爸也不管孩子。上网课后,四姐弟陷入窘境:家里没有网络、没有电视,只有爷爷的一台旧手机。

启鸿作为广东“双百镇(街)社会工作服务五年计划”(简称双百计划)云浮都城镇社工站副站长,在兜底排查社区内的民政对象和边缘弱势等家庭时,发现四姐弟的情况。

她曾设想四姐弟与村里其他学生一起上网课,遭到四姐弟家人的反对;想办法帮助四姐弟接宽带,又因当地架设网线困难、故障维护麻烦等问题,运营商不愿服务。通过反复做运营商的工作,启鸿最终说服运营商上门为其架设宽带,还享受了使用电话费抵扣流量费用的待遇。

3月底,启鸿在村里走访,正值上课时间,发现一群孩子蹲在水龙头下,围着一个红色水桶玩耍,“他们刚捉了一条鱼上来”。启鸿问为什么不上课,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答“准备去上”。启鸿有些哭笑不得。启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地不少学生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网课难”,贫困家庭的父母往往“顾得上生计,就顾不上孩子学习”。

据启鸿介绍,广东社工“双百计划”在全省19个地市建设了407个乡镇(街道)社会工作服务站,截至3月31日,407个社工站已帮助近一万五千人次的困境儿童、青少年实现了线上复课。

老师面临新挑战

对老师而言,网课也是仓促上阵,没有时间做准备。

“过去没有组织过这些工作。”黑龙江省双鸭山市宝清县第四中学校长陈雪向南方周末记者感叹。

2020年2月17日,陈雪接到通知,学校在线上开课。四中在信息化教育方面基础扎实,硬件设施完备,拥有多角度多平台的录播室。老师们经常录制“小微课”,提交至教育部搭建的“一师一优课平台”。但是疫情期间,人员不能走动,资源都“锁”在了学校。老师们如何在自己家里上课,陈雪很发愁。

首要问题是挑选纷繁复杂的线上课堂软件。陈雪和其他校领导组建了一个“线上研发领导小组”,把所有市面上能用的网络课堂软件都搜罗过来——钉钉、微信、腾讯会议等,逐一比较。钉钉课堂功能强大,但“字很多,难度也大”;腾讯会议可以接入五十多个学生视频,但结束后不能回看。

综合比较后,他们选择熟悉的QQ,“视频、电话都可以,录播、直播相结合,还能PPT分享,屏幕分享,全程录屏”,陈雪现在能一口气说完QQ群课堂的优势。

但对于李云的老师刀合英来说,她并没有太多选择。

1月30日,教育部表示考虑到部分农村和贫困地区无网络或网速慢的情况,提供网络教学资源,安排中国教育电视台播放课程,但富东乡中学还是选择由自己的老师上课,刀合英的解释是由其他老师授课,学生不易适应。

学生家多在乡村,班上只有几个学生家里有宽带,上课基本不能看视频。学生家长最熟悉微信,他们只能用微信开课,往群里逐条逐条发60秒语音,不耗流量,也能重复回听。

湖南怀化市沅陵镇太常九年一贯制学校网课更加简单,网课不是全校统一安排,而由班主任制定。“我们城郊学校,硬件设施不行”,陈立新在这所学校教九年级,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学校师资不足,教师年龄普遍偏大,“老师用多媒体也不顺手”。2019年9月,学校接收了首批社会捐赠的班班通设备,只装在七年级的三个班。

因此,学校没有系统组织网课,处于“放养”状态,学生自己看录制的视频,把握学习进度。少数尖子生能一天看三小时视频,自己做作业,但“也是断断续续地交”。陈立新通过微信群给家长们发作业通知时,发现10%的孩子不在群里,他们多为留守儿童,父母不在身边,没有设备,或者网络信号不好。

被拉大的城乡差距

3月初,面对乡村网课难的困境,一些公益组织分别发起了捐赠智能设备的活动。上海真爱梦想公益基金会(以下简称“真爱梦想”)、支付宝公益基金会联合多家机构发起了“智学计划”,而湖南弘慧教育发展基金会(以下简称“弘慧”)联合乔治城大学非营利组织领导人能力提升研修项目校友会、凤凰网发起了“为网课困难学子送平板电脑”。

两个项目基本针对建档立卡贫困户的贫困学生进行发放,李云和肖宇都在3月中旬收到了申请的平板电脑。

资助后,“弘慧”向1800名受助学生发放调查问卷,并进行电话访谈,试图了解网课困难学生的基本情况,该调研最终形成了《2020年网课困难学生情况统计及在线教育困境调研报告》(以下简称调研报告)。

据调研报告显示,在受助学生中,161人明确表示因条件限制完全没有参加网课学习,725人表示曾通过看书本或借阅他人笔记的形式自学;864人曾借亲友或邻居的网络上课。

此外,“弘慧”还发现,两个月的网课教育,因为资源和网络等问题,相比城市教育,乡村教育的薄弱环节被放大、凸显出来。弘慧公益基金会理事长张帆认为,“这两个月,城乡间孩子的学习差距在拉大”。

张帆的孩子在北京上高中,也在上网课。在调研中,他与部分县城里的中学校长沟通,发现城乡孩子上网课的质量差距很大,课件的编写、授课水平都不一样。

在云南乡村,李云的课表很单调,除了中考六科科目,都由“自习”填满。“体育课、兴趣课就自己玩玩篮球、跑跑步”。为了让学生们提高学习效率,刀合英和同事们在微信里花更多心思,用“发红包打卡”等小游戏吸引学生。

但在广州,网课融入了更多教育理念。

朱静的儿子在广州一所知名小学读三年级。她发现,网课的实际课程并不多,早上两节主课,下午一节副课,时长均为半小时。据朱静观察,开始课程比较松散,后续依据教学大纲有序推进。

但该学校将“家校联合”的自主教育视为网课的关键。网课开展前,校长给家长写信,认为疫情影响下的网课是难得的契机——家长能够更多地介入孩子的教育。朱静认为自己在网课期间,的确花了更多时间和心力参与了儿子教育,比如配合辅助课程,引导他提前看视频预习,在综合课程中,朱静和儿子围绕“蚕宝宝”主题,在家养蚕宝宝,做科学笔记。

此外,有一定信息化资源的学校,也能进行较快调整。

陈雪所在的学校是“真爱梦想”的合作学校。在教育局和基金会的支持下,学校开展了儿童素养教育计划,老师加入“真爱梦想”的学习网络,获得面向校长、教师的现代化教育系列培训和“梦想课程”资源。

网课开始前,53岁的陈雪担心自己和一批老教师跟不上,很快意识到过去信息化教育的基础起了作用。

“第三周已经基本适应(网络课程),和线下一样”。学校每天的早操、眼保健操线上直播进行;初三年级的“百日誓师大会”如期举办,学生倡议、誓词提前录制视频,班主任再在各自班级小群视频动员;最近,他们还实践线上考试,通过两台智能设备,让家长直播“考场”,监督考试完成。

陈雪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最新的线上教学诊断测试结果显示,线上教育的效果还算可以,“没有落下”。

倒逼乡村教育加强网络教育

面对教育差异,更紧张的是毕业班学生。

4月5日,“弘慧”面向高三学生举办线上心理疏导活动,半天的时间里有一千余名考生参与,他们表达了内心的焦虑与无助,“有学生说,高考延期一个月,心里反而更惶恐”。张帆分析,一方面他们感觉城市学生跑得更快,认为“时间拉得越长,差距越大”;另外,高考对相信“高考决定终身”的乡村学生形成了更大压力。

3月底,张帆走访多所乡村学校,和校长老师交谈。他发现,校长们在观念上对互联网表示恐惧,他们担心孩子上网课期间无法自控,沉迷游戏。校长们表示在学校,会要求学生“不准带手机,不准用电子设备”。“这个阶段没办法,要为他们负责。”校长们说。

但张帆认为,课程信息化、数字化的需求迫在眉睫。两个月的网课教学从某种程度,正在倒逼乡村学校进一步加强网络教育,迫使更多校长和老师思考这些问题。

早在2003年,国务院就发文在全国农村中小学推行远程教育工程。2016年以来,国家连续出台多项政策,鼓励政府、企业、社会组织和学校尝试教育信息化,从单一的“多媒体教室”拓展为“双师课堂”“同屏互动”等多种模式。2017年发布的《国家教育事业发展第十三个五年规划》明确提出,推进“互联网+教育”发展。

《中国教育报》曾发表评论称,“基础教育领域,利用远程直播、同步课堂等方式,帮助农村薄弱学校‘开齐课、开足课、开好课,缓解了贫困地区学校师资不足、师资力量弱等问题。”对乡村学校而言,“互联网+教育”意味着教育均衡的可能。

在“互联网+教育”的顶层设计下,各省份都有相关项目落地。据“弘慧”项目部主任李琦观察,湖南的乡村学校基本完成了“班班通”多媒体教室的配置,“硬件设施很好”。问题在于设施是否得到足够的利用,教师的信息化教育水平是否得到提升。

对于学校如何提高信息化水平,陈雪的经验是“紧紧抓住各类资源”。宝清县政府于2017年协助数所重点中学购买“万校云平台”,四中于2018年开始熟练使用。学校自身也通过购买教学资源,如优秀课件、习题编写等,充实教师的学习参考库。2019年,宝清县教育主管部门率县内中小学校长,到上海实地参观考察,陈雪在上海对接了“真爱梦想”的公益资源,在校内建了梦想中心多媒体教室。

但对于更多的乡村学校,关键在于进一步引起对互联网+教育思维的重视。

“教育信息化是时代的浪潮,如果害怕互联网,未来的代价会更高。”“弘慧”在调研报告中认为,“需要有更多机构、企业或社会组织,面向乡村学生与学校,提供更多元的社会服务”。同时需要“锻炼学生的多媒体互动思维,建立使用网络的自控力”。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云、肖宇、戴德全、朱静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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