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使
2020-04-15鬼金
鬼金
将我投进大海吧……因为我知道,正是我把这场大风暴给你们引来。
——《旧约·約拿书》第一章第十二节
早上醒来,拉开窗帘,你想抽支烟。只见外面白茫茫一片,雪淹没了院子里的所有事物。
下雪啦!你不禁喊叫起来。
Z的汽车停在院子里,看上去是那么臃肿。
在Z的汽车旁边又多了一辆汽车,是昨晚来的,是在你和Z亲热的时候。那一刻,院子里突然亮了,透过窗帘,你感觉到又来客人了。你们没有停下来。老G打开了院子里的灯,迎出去。客人问,还有房间吗?老G说,有。客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五十多岁,洪亮中透着苍老。客人说,去卡尔里海送货,迷路了,正好看到你们这家温泉旅馆,先住一晚上,明早再说……老G说,欢迎,屋里请。客人说,看样子晚上要变天,可能要有大雪。我这条老腿又不舒服了。老G说,天气预报好像说了,但我不信那玩意儿。客人说,总是失信和预报不准,谁还相信,就像《狼来了》那个寓言故事。老G说,也是。客人问,有吃的吗?路上一家吃的店都没看见。老G说,有。你这路是迷对了。客人问,这话咋讲?你还说风凉话。老G说,我家主人昨天在林子里射到一只狍子,炖了半锅肉,还没吃完,你说你是不是有口福了。客人说,还真是啊,多少年没吃过狍子肉了,我真是饿坏了。你伏在Z身上,你觉得老G的话太多了,影响了你们享受彼此的质量。如果有一个可以遥控老G嘴巴的按钮,你一定让他闭嘴。
随着客人进屋后,院子里再次平静下来。
Z抚摸着你,让你不再烦躁。她把你引向山峰……你们坐在山峰上俯瞰着远处的卡尔里海……黑色的海面是凝重的,上面泛着光。那些光更多来自天空,来自宇宙。你们的身体在宇宙中犹如新生的天体,悬置在半空中……你们镶嵌在一起……在属于你们的轨道上旋转着……仿佛随时都要被宇宙消化掉似的……
Z下午到这里的时候,你们已经疯狂地享受过彼此。你们贪婪地饕餮着彼此,直到晚饭的时候,老G过来敲门,你们才从疲惫和坍塌的昏睡中醒过来。你们穿上衣服,Z简单洗了洗,问你要不要也洗洗。你听话地让Z给你洗。你们相拥着去吃饭。你问老G,肉炖好了吗?老G说,柴灶炖的,老香了,你动动鼻子,满院子都有狍子肉的香味,吸一口,都流口水了我。你说,哪有你说的那样啊!老G说,不信,你动动鼻子。你说,我才不信你的话呢!老G笑。你还真吸了一下鼻子,确实闻到了异常的肉香。是的,肉香。你对Z说,你闻闻。Z翕动着鼻子说,是香,我还是第一次吃狍子肉。你的手搭在Z的肩上,手指在Z的脸上捏了一下,说,肉,真香。Z扭头冲着你笑。
吃过晚饭,你们在院子里走了走。本来,你想带Z上山的,但你的体力确实被消耗太多,爬不动山了,你要留着体力,来应对即将来临的黑夜……
你们在院子里坐了很长时间,有些冷,你们才回到屋里。
那时候已经是十二月,但还没有一场雪降临。
回屋后,Z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
你回到你的电脑前,继续写你的小说。
那是一篇你哥曾经讲给你的故事。
一个老天使的故事……
Z从身边拿过一本《暗店街》翻看着。
你辞职后,来这里写小说。这是你哥哥遗留下来的房子。你哥哥在望城曾是一个房地产老板。突然有一天晚上和朋友吃过饭后,从酒店出来回家,刚到小区门口,从车里面下来,就遭到不知从什么地方射出来的黑枪……身上连中了四枪。小区里的人听到枪响,灯亮了。你嫂子说,她当时正在看电视,听到枪响还以为是电视里的呢,但电视里是一个女人哭哭啼啼的画面。她打开窗户,看到你哥的车,她喊着你哥的名字,没有回答。她从屋子里跑出来,看到你哥躺在血泊之中……你知道消息的时候,你哥已经在医院的太平间的冰柜里了。很多人都以为你可以借助你哥的能力,不必要在轧钢厂里开吊车,但你没有利用你哥的能力。你不喜欢那样。再说,他是同母异父的哥哥,你心里总是隔着点儿什么似的。他也说过,说认识你们轧钢厂里的领导,想帮你换个工种,不要倒班那么辛苦,但你没有,直到你决定辞职。你哥意外去世后,你嫂子接手了你哥的公司,在距离卡尔里海三十多公里的乒山上的这栋温泉旅馆,你嫂子决定留给你。你这次接受了馈赠。因为你确实喜欢这栋乒山上的房子,凭你的能力,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这样的一栋房子。你嫂子说,整个望城和东北的经济环境日益衰落,她打算变卖你哥的公司,带你侄子移民……你觉得你嫂子的方向是对的,再说,为了你侄子,有必要走这条移民之路。那时候,你侄子正在上大学。他也知道你写作,很喜欢和你交谈。你嫂子临走的时候,又给你的卡上打了二十万块钱,说,这些钱和那个温泉旅馆,你没工作也够你糊口了。如果外面好的话,也把你办出国。你说,再说吧。你嫂子知道你写作,她说,期待你的大作啊!你说,写着玩儿,就是生理需要。人总要有一个精神上的活法吧。你嫂子眼含着泪说,可以写写你哥……他真是不易,又惨遭不测。你问,凶手抓到了吗?你嫂子说,没,是被人打了黑枪的,哪找去啊?对这个……我也真是失望啊……我和你侄子出去,你哥的事儿,你盯着点儿,不能让你哥死得不明不白。你说,嗯。他们去机场的那天,你没去送。你害怕那种离别的场面。你哥的骨灰被你带到乒山,你在房子附近找到一处悬崖。你找人在悬崖上打了一个洞,把你哥的骨灰放进去,用水泥封好。你又找来刻墓碑的人在悬崖上刻上你哥的名字,把悬崖当作你哥的墓碑。你瞅着悬崖上你哥的名字,你突然觉得很亲切。你想,这样守着他,也不错,像个守墓人。你很满意给你哥选的墓地。你把你在轧钢厂上班时候,用公墓金买的轧钢厂公墓的墓位,卖了。你将来,也要在这里,在你哥旁边。你找人在你哥名字旁边也刻上你的名字,凿了一个洞……在你哥的悬崖墓碑旁边有一条小路,可以到达乒山顶上。乒山在望城算得上是海拔最高的。小路尽管崎岖险峻,但还是能上去的。你到这里写作后,每天早上写完你心里设定的一定字数,就去爬山,到山顶上坐一会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眺望远处的卡尔里海。下山,吃饭,然后,阅读、写作。你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撑多长时间。你来这里写作之前,已经有小说开始在杂志上发表了,有些稿费,刚够你养活自己,再加上温泉旅馆偶尔会有人来住,也是对你生活上的贴补。你是一个对物质要求比较低的人,糊口就可以。嫂子给你的二十万,还放在卡里,你没动。你心里面酝酿着一个计划,但你没跟任何人说过。你知道山后面已经开始修路,这里,不会清静多长时间。但那样也好。近年来,随着人们对个人身体健康的重视,爬山徒步的人也日益多起来。有人看上你这个温泉旅馆,出高价要买,你拒绝了。
Z仍在沉睡。一只脚裸露在被子外面,脚趾甲上涂着红色指甲油,让她的皮肤变得更加白皙,闪着瓷光。你不禁想过去触碰一下,但你害怕了。你已經没有力气,昨夜你们在享受着彼此……你不能打开窗户抽烟。你把叼在嘴里的烟拿下来,和一次性打火机放到床头的茶几上。在茶几上方挂着你的弩箭,那是在一次旅游的路上,你买回来的。你就是用这把弩箭,在昨天的树林里,射死了一只狍子。你站在那里还能感觉到腿部和腰部的酸疼,像你喝过的一种鸡尾酒,叫什么名字,你忘了。那是Z请你在一家酒吧里喝的。你想:等Z醒了,你要问问那种鸡尾酒的名字。你轻轻地把衣服穿上,在衣柜里拿出羽绒服,你要出去。你和Z就是在这温泉旅馆认识的。你只知道Z大你四岁。她好像很神秘,口风很严,从来不透露自己的家庭生活情况。你也懒得问,就这样维持着你们的关系。至于你,你是一个婚姻失败的人。既然Z愿意保持那份神秘,就继续神秘下去吧。你们之间,也仅限于手机联系,你不知道她在什么单位工作,也不知道她的家在望城什么地方。如果没有了手机,你们之间可能就……
Z一般一个星期来一次,有时候,也半个月来一次。如果你想回望城,Z就开车来接你,然后,你们找一家酒店过夜。这样的时候,通常都是你收到一笔稿费,两三千或者七八千。但也有意外,那就是你胃犯病了,要去医院检查,做胃镜什么的。Z会陪着你,还在胃镜前的签字写上她的名字。那次,你看了一眼,在你们关系那栏,她签了“妻子”两个字。你没敢看她。你盯着“妻子”两个字,觉得熟悉又陌生,但她脸上除了担心、恐惧,再没有别的表情。
Z有一次问过你,你完全可以去夜店或者洗浴中心找别的女人,年轻漂亮的。你说,你喜欢这种固定的关系,你不喜欢那种泄欲似的。再说,你不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你喜欢这样有爱又……Z被你说得感动了,依偎在你的怀里,还掉了几滴眼泪。Z说,我老了,还大你四岁呢?你说,年龄和喜欢没关系。Z说,都快老太婆啦!你说,那又怎样?其实,从你们彼此的饕餮上,你并没感觉到她身体的衰老。她的身体仍旧是蓬勃的,热的,烫的,在那一刻。所以Z说老了,你在心里给她掂量着,她不老呢。你都要伺候不了她了。对于Z,你也想过只为了解决你自己的“问题”,没想到几年下来,你觉得你更体贴她了,或者说,你爱了。尽管这个年龄的爱,有些危险,甚至是被人嘲笑的,但你不在乎。你试探过Z,但Z没有回应你的信息,你就把那“爱”藏在心里,藏在腰里,变成腰劲儿,在她来的时候,好好地让她“好”,她好,你也好。就是这样。你们都很馋,很贪。那股子劲儿上来,真的是连命都不要似的。然后,你们彼此疲惫地停下来的时候,就会嘲笑对方是一个贪婪的人。你们会把话说得很赤裸,很直接,有时都带着彼此的器官了。彼此指责完对方,又会抱在一起,亲吻着。
你打开门,外面新鲜的空气裹挟着雪的清冽,扑过来,拥抱着你。你深深呼吸了一口,像是要把整个世界吞进身体里似的。几只灰喜鹊在树枝上叫着。你来到凉亭下面,那里面也被雪入侵了。你看到昨晚来的货车是一辆厢式货车,封闭着,你看不到里面是什么。你在凉亭里抽了支烟,风冷,有些冻手。置身在凉亭里,你感觉到空气是甜的。你还记得有一年夏天,Z来,老G下山去了。你和Z在夏夜的凉亭里,就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赤裸着……你又点了支烟。老G听到你在院子里,也起来了,问你,要不要把院子里的雪扫了。你说,不用,就这样,不要去破坏这份静谧的美。老G就笑。你当然知道老G在笑你。老G又怎么能懂你呢?老G是你当年一个工亡同事的父亲。你曾答应那个工友帮忙照顾他的父亲。在你辞职后,你来到你哥遗留给你的这山上的温泉旅馆,你把同事的父亲,也就是老G,叫来帮你打理旅馆的一些事。说是旅馆,其实很少有人来住的。有五个房间,你和老G各住一间,其他的都空着,如果有人来住,就简单收些钱。当年,这里是你哥招待客户的。没想到你哥……Z如果不来的日子里,这房子就你和老G,两个人。老G说,要不要养条狗什么的。你拒绝了。老G没事的时候,会去树林深处捡些枯树枝,捆成捆,在院子外面堆成山一样的柴垛,留作冬天取暖。你不写作的时候,你也去捡。还有春天和秋天,更是你喜欢的。春天有很多山野菜,你和老G采回来,用盐在缸里腌上,留着冬天吃。缸盛不下了,老G有时候就拿些下山去卖,卖的钱,买些你们需要的日用品。秋天,那更别说啦。山色斑斓不说,各种丰收啊!榛子、核桃、蘑菇、野葡萄、猕猴桃什么的……你和老G会采很多野葡萄回来泡酒。Z来的时候,也帮你们。冬天,在壁炉前喝着自己酿的葡萄酒,喝到微醺,再……那一刻让你和Z觉得,也许那就是天堂的日子。
你从那厢式货车旁边经过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呻吟的声音。你侧耳听着,那声音又消失了。你回到房间,把浴缸放满水。每次,Z早上醒来都要泡个温泉澡。如果还有体力的话,你们也许会再来一次。Z酣睡的样子是那么好看,你坐在窗边看着她,伸手在她的腿上抚摸着。她被惊醒了,鼻音浓重,像感冒了似的,问,你干嘛?人家还没睡够,被你折腾死了。你傻笑着,移身上床,挨着她躺着,她伸头过来,你亲了一下她的嘴唇。她把你搂在怀里,说,你坏,你坏!浑身都要散架了。你作猛兽状,要吃了她似的。她手指伸过来,点着你的鼻子说,丑死了。你说,外面下雪了,今天别回去了。Z说,不行的呀,我也想啊,可是单位里今天巡视组下来……你说,哦。Z又亲了你一下,说,我得起来了。你看了看时间,快八点钟了。你说,还来得及吗?Z说,巡视组怎么也得九点半去,来得及。你说,哦。那起来吧,水给你放好了。Z说,你真好。你说,切,这个时候,说我好了,我不是坏人吗?Z说,本来就是嘛。她推开浴室门进去,你跟在后面,她用手推着你,说,你别进来嘛。你进来我就走不了了。你轻轻抚摸着她的乳房。她推了你一下,关上浴室的门。你笑着,摇了摇头。你听到院子里客人货车发动起来。老G问,不吃早饭了吗?免费的。客人说,不吃了。昨晚上迷路,没给人把货送到,如果老板怪罪下来,我这趟就白跑了。老G问,这车里拉的啥啊?客人说,老天使。老G又问了句,你说啥?客人重复一句,老天使。老G说,啥样的,我看看行吗?客人说,时间来不及了,你要看,晚上到卡尔里海海边去看吧,这是他们活动的一个道具。老G说,哦,卡尔里海都封冻了。多年前,有过一次,这次不知道咋啦,这天气,让海面又冻住了。岛上的人都从冰面上走过来了。客人说,对,就是在冰冻的海面上举办什么活动。老G说,哦。他们的对话,被你听见了。老天使,这个词还是让你心动了一下。你正在写的小说里面也有一个老天使。你想,也许晚上,你和老G可以去山下的卡尔里海去看看,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活动。你也好长时间没下山去海边了,对于卡尔里海封冻,那还是你哥跟你说过,你没见过。也是那次,你哥给你讲了老天使的故事。这次,你要下山去看看。你坐在壁炉前,拿起《暗店街》。多年前,你在一本杂志里看过,后来出了单行本,你又买了一本。你刚翻了几页,Z在浴室里喊你,你起身过去,问,干什么?Z说,你把我的化妆包拿过来。你在茶几上找到Z的化妆包,拉开浴室门递给她。她说,你出去吧。她赤裸着站在镜子前面。你站在她身后盯着镜子里她的裸体。她说,都这么多年了,还没看够啊?你说,没。每一次你都是新的。Z说,切,倒会甜言蜜语啦。你说,真话。如果没有这种时刻的新鲜感,也许我们的关系早就中断了。Z沉默,没吭声。她把化妆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找出一个白色的小瓶子,从里面挤出奶液般的东西,往身上涂抹着,从脸到脖颈,到胸前,向下延伸着,直到两只脚,十个脚趾。她是那么细致地对待她的身体。你闻到了花朵的香味。你问,这是什么啊?这么香?Z说,香吗?我怎么闻不到。你不用关心是什么,你享受美就好了。她用脚关上浴室的门。你坏笑着。
院子里的厢式货车已经发动起来,要走了。老G问,你说的什么活动是今晚吗?客人说,是的。老G说,好。晚上,去看看。客人说,走啦!老G说,欢迎再来。客人说,有机会,会的。谢谢你们的狍子肉啊!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厢货车碾压出来的两道车辙。雪看上去不太厚。这是山上,气温低,如果在城里的话,这点儿雪,早融化了。老G跟着把大门关上,喊了声,吃饭啦。你说,马上就来。Z洗好了,裹着浴巾从里面出来,闻上去,香喷喷的。你翕动着鼻子,她笑你像狗似的。她开始从被子里找出红色的带蕾丝花边的内裤,慢慢穿上,又找来黑色的胸罩,把背对着你说,来。你走过去,帮她把胸罩后面的搭扣扣上。这几乎成了你们分别时候,你的福利了。是的,福利,这个词是她说的。你趁机可以把两手伸到前面去,再占她一会儿便宜。这是Z说的。你享受着Z给你的福利。Z把你的手拿开说,今天的福利就到这儿吧。你的手有些恋恋不舍。她拿过她黑色的套头毛衫,穿上。你觉得她这样会很冷,你问,你咋不穿内衣呢?Z说,胸罩就是内衣,你不懂。你说,哦。她穿完毛衫,开始穿紧身的棉打底裤,穿袜子,是那种五个指头的袜子。她拿过烟灰色大衣,披在身上。你说,吃完早饭再走吧?她看了看时间说,来不及啦。再说,我最近在减肥,不吃了。你知道她就这样,你再磨叽她就烦了。你说,好吧。你上前,隔着烟灰色大衣抱了抱她。她拉着你的手,你们来到院子里。你帮她把车上的积雪轻轻掸下去,她打开车门,还是有一小撮雪落在她头上,她用手扑落着。她坐进去,开始发动,车的性能很好,很快就发动着了。你过去把院子的大门打开,她摇下车窗对你摆了摆手,转弯,开出院子。
你站在那里,直到看不见她的车,才关上院门,回到屋里。
老G再次喊你吃饭。尽管夜里很累了,你还是吃得很少。每次,Z离开之后,你都这样,仿佛性欲消耗太多,影响了食欲。你简单吃了几口狍子肉,吃了碗米饭,来到院子里,点了支烟,望着雪地上的车辙延伸到树林深处。你的手突然抽搐一下,手指被烟头烫了,疼。你用嘴吹了吹,蹲下来,把手指伸进雪中。那来自雪的冰凉感觉让你的手指舒服很多。你把整只手都插进雪中。过了一会儿,你的手融化了部分雪,有些湿漉漉的。你感觉到凉了。从地上站起来,你看到被烫的地方,已经红了,被烧灼的那一小块皮肤,看上去是那么丑陋。你把烫伤的手指放进嘴里嗍了一口,唾液和之前的雪水,让伤口隐隐作痛。
老G说,我下山转转,豆油和盐用没了,买些上来。你说,我给你钱。老G说,我还有。老G背着口袋顺着Z的车辙下山去了。
你感到冷了,回到屋内,先是去了浴室,看到浴缸里的水,还没有放掉。你伸手摸了摸,手从水里拿出来,你闻到了Z留下的香味。你在浴缸里又放了些温泉水。你脱光了,跨进浴缸,把自己淹没在温热的水中。头枕着浴缸边沿,任热水浸泡着你。你能感觉到热水在吸你身上的力气,你的身体也随之放松下来。
你的头脑里,在捋着《老天使》的故事:
你哥来自卡尔里海上的般若岛。如今,那个岛屿已经不存在了,被海水淹没了,成了一个水底的村庄。你哥的父亲在一次海难中丧生。你母亲领着他来到望城,经人介绍,嫁给你父亲。之后,有了你。在般若岛还没有沉落到海水中的一个冬天,你哥带着你去岛上。你哥讲起老天使的故事。你哥说,那年,他七岁。一个灰蒙蒙的雪天,他早上起来尿尿,看到海面上有人。他有些惊呆了,边走边尿着,拎着裤子向海边跑过去。他看到很多人真的在海面上。岛上的人们是雀跃的。海面封冻了……这对于你哥来说,是第一次经历。他看到村里的人已经套上马车要从冰面上到陆地去。岛上充满了节日的喜气,仿佛要过年似的。是啊,那时候,距离过年还有半个月左右吧,很多人家已经在之前从望城办好了年货。小孩子们喜欢的还是有件新衣服、新鞋什么的,但因为家里穷,有穿的就行,但鞭炮一定是要有的。哪怕是一百响的小鞭,到时候,拆开了,揣在兜里,嘴上叼着半截敬神的香。从兜里掏出来一个鞭炮,吹吹香头上的火星儿,对准鞭炮的捻子,只见捻子嘶嘶地着起来,眼看就要爆炸的时候,连忙扔到半空中,只听啪的一声,清脆的炸裂声,在半空中随着火药味一闪而过。那炸裂声给人身体和心理上都带来一种快感……如果那时候有几个二踢脚,也叫双响炮,那真是奢侈啊!更别说吐球焰火什么的了,想都不敢想啊,有带响的就不错啦!那时候,你哥说,他爸还活着,做个小生意,卖袜子,走街串巷的,还常常到望城去。家里的生活相对好些。他家是有焰火的,是他爸从望城带回去的,但要年三十接神的时候才能放,被你妈锁在炕头的一个箱子里。
你哥跑到冰面上,村子里很多孩子也在。你哥看到那些孩子圍着一个浑身长满羽毛的怪物,不敢靠前。那长满羽毛的怪物趴在冰面上,病怏怏的,轻飘飘的雪落在它的身上,看上去可怜巴巴的。有孩子已经去喊村里的大人了。那些大人们拿着锄头、铁锹,还有镰刀什么的纷纷赶来……他们围着怪物,虎视眈眈的,不敢靠前。那怪物身上有一股臭味,在寒冷的空气里都闻得到。有人说,干脆打死算了,如果肉好吃,就每家都分一点儿。如果肉不好吃,就在冰上刨个窟窿,扔下去得了。村里的二牛,举着铁锹,捅了捅怪物,说,奇怪了,咋看不出来是男是女呢?本来以为要是个女的,我就弄回家去,当媳妇。有人嘲笑二牛想媳妇想疯了,别被这怪物咬了裤裆里的家伙。二牛吓得连忙一只手护住裆部。人们把村里最老的七爷抬来。七爷也不认识这怪物是什么,他说,先别杀死了,先弄到废弃的仓库里,关它几天看看,不要轻易杀生。杀生太多是会遭报应的。人们把七爷抬回去。村里的几个青壮力,恐惧地不敢靠近那怪物,还是你哥他爸,上前用一根锹把伸到它的膀子下面,另一端,又来一个人,就这样,两根锹把把怪物架起来,送到村里废弃的仓库。说是仓库,其实是一个没有屋顶,没有窗户的空屋子。之前,有人住着,后来,那户人家死了,就一直空着,屋顶也在雨雪的侵袭中,塌了。有人找来一些秸秆扔到里面,把那怪物扔进去。你哥说,看到那怪物的眼睛在看着他。那眼睛里仿佛有一个异幻的世界。你哥不敢看。把怪物安顿在废仓库里,人们又在讨论怎么处理这个怪物。这怪物也不说话,就病怏怏地耷拉着两个翅膀,除了多了两个翅膀,其他跟人无异,有胳膊有腿的……有孩子找来一些烂菜叶子、土豆、萝卜什么的扔给它吃。但它不吃,就趴在秸秆上。有人说,它不会吃人吧?这话说完,很多孩子连忙跑开。你哥当时也毛骨悚然的。人们散了,去七爷家商量着怎么处理这个突然降临的怪物。小孩子们也跑了,只剩下你哥,冻得鼻涕直淌,还趴在窗口看着那怪物。你哥仿佛听到了怪物在呻吟。你哥问,你哪儿疼吗?怪物不吭声。你哥陪着怪物又待了一会儿,才跑回家吃饭。你哥回家听大人们说,要把这怪物烤吃了,在年三十的前一天,也就是二十九那天,村里的人,有两种意见,是烤着吃,还是煮着吃。也有人说,要不就把这怪物劈成两半,一半烤着吃,一半煮着吃……想煮着吃的人说,煮着好吃。想烤着吃的人说,烤着好吃。最后,大家投票,烤着吃的票数最多。
腊月二十九那天格外的冷,村子里像赶集一样热闹。每一家都抱着柴火来到打谷场,点燃了火。大人们把长着翅膀的老怪物从废仓库抬过来……人们说,烧些开水先把毛煺了吧,把内脏什么的都掏出来……在怪物拼死挣扎中,这些都没有进行下去。它的翅膀在挣扎中,还划伤了一个人的眼睛。人们变得愤怒起来,大家抬着,把怪物扔到熊熊燃烧的火堆中……有小孩子拿着筷子、盘子、碗什么的,等分肉吃呢。你哥也馋了,在吞咽着唾沫。你哥和其他小孩在敲着手里面的筷子和盘子、碗什么的。有的大人已经拿来刀子,准备从将要烤好的怪物身上切肉……都跃跃欲试了,迫不及待了……咂着嘴,流口水了都……你哥站在火堆旁边心揪揪着,眼泪流出来,你哥哭喊着,我不要你们吃它,我不要你们吃它,你哥说着就往火堆里冲去,被妈妈给抱住了。他爸在旁边说,连我都左右不了……你……你哥倔强地还要往火堆里冲,被他爸给了一个耳光。耳光的响亮被燃烧的柴火噼啪响淹没。火焰呼啸着,只见那长着翅膀的怪物在火中跳动,发出阵阵吼叫声。没有人听懂那吼叫声。你哥还是趁着妈不注意的时候,挣脱了,冲进火焰之中……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说,这孩子疯了……这孩子疯了……妈喊着你哥的爸,快救救孩子,救救孩子……可是,火势凶猛,他爸扑上去,就被火焰给挡回来。几次都趔趄着被火苗推倒在地上。那火焰就像一面墙壁,无论他爸怎样都冲不进去。人们说,算了吧,连这孩子一起烤了吃了。也不知道人肉和那老怪物的肉,哪个更好吃?你哥说,他冲进火里的时候,刚开始感觉到很热,火烧火燎的,头发眉毛都要燎着了,但瞬间那些火焰就在他身边退去,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圆圈圈。那长着翅膀的老怪物围绕着他扇动着翅膀。透过火光,你哥看到火光外面那些人咧嘴笑着,随时等待着吃他和老怪物的烤肉……有人把碗和盘子敲打得叮当响,还有人焦急地喊着,还没烤好吗?听说,今晚要烤食这个老怪物,我早饭都没吃……那孩子的肉也一定不错……嫩着呢,比老怪物的肉要好吃。老怪物的肉太老了,烤出来也柴……塞牙。对了,到时候,骨头都给我留着啊,我准备了个箩筐。我家老母猪带崽子了,就要生了,我拿回去给它熬骨头汤,下奶的。火越烧越旺,带着呼呼刺耳的风声。有人翕动着鼻子喊叫着,已经闻到了烤肉味啦,我闻到啦,不知道是孩子的还是老怪物的?村子里一个很讲究吃的人,还准备了一个小桌子,上面有盘子、餐刀、叉子,还有孜然、酱油、胡椒粉、辣椒末等调料。他正襟端坐在角落里,等着火堆中的老怪物和你哥被烤熟,他好来一顿饕餮之宴……妈已经在火堆外面哭晕过去了。你哥他爸抱着妈,坐在一堆秸秆上。你哥看到妈可怜悲伤的样子,他想从火堆中冲出来,但被火焰阻止着。老怪物在火堆里咳嗽着,眼睛望着火焰外面的那些人……他们的笑声不时冲到老怪物的耳朵里。老怪物仿佛在等待什么,而那些外面的人在等它被烤熟,还有你哥……你哥是它此刻唯一的陪伴。在火苗将要烧到你哥的时候,老怪物扇动两下翅膀,对着你哥的身体吹口气,那些火焰就怯弱地退去,不敢靠近你哥的身体,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囚禁着你哥。有人喊着,差不多了吧,都饿了,别烤太熟啦,也不好吃,七八分熟,带着血筋儿,最好。有人说,脑袋到时候给我吃,谁也别跟我抢,我喜欢吃里面的脑髓,我都准备了斧子,凿子,还有羹匙,到时候,我好劈开那老怪物的头颅……先用羹匙吃脑髓,吃完了脑髓,再吃眼睛周围的肉,都是活肉,好吃着呢,蒜酱我都带来了。那人说着,还吧嗒着嘴,口水都流下来了。
那些贪吃的面孔映在老怪物的眼睛里……
你哥突然听老怪物喊了一声,是时候了。只见老怪物扇动着翅膀,飞到半空中,它说,你们和这座岛屿将受到诅咒……它又扇动几下翅膀,地上的火瞬间熄灭。你哥看到老怪物在黑夜中飞走了。你哥喊著,把我带走吧,把我也带走吧。
老怪物消失在黑夜之中。浩瀚的星河流动起来。
打谷场的人都傻了,木然地站在那里。妈醒过来,看到火熄灭了,扑向你哥,把你哥抱在怀里,痛哭着……
你哥说,后来那座岛屿真的消失了。
浴缸里的水凉了。你被老天使的故事消耗得有些无力,甚至是绝望的。你又放了些热水,头枕着浴缸边沿,你想睡一会儿。是的,睡一会儿。让浴缸成为你的飞船飞到宇宙中去,是的,飞到宇宙中去。也许,老天使就在某个地方等着你。你的裸体渐渐脱离浴缸,像脱离母体似的,漫游在宇宙中,那里面有Z,你犹如婴儿,在Z的怀抱里啼哭……你泪流满面,把自己沉入到浴缸中……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