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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具诗册

2020-04-15陈纸

安徽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犁铧箩筐水车

陈纸

故乡在远处静默,老家的静默,是那幢土坯的老房子。母亲住在里面时,我称之为“乡下的另一个家”。母亲出门的间隙,我得以用“外来人”的身份,里里外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打量这个“乡下的另一个家”。

空间广大,凉风清流;地板湿滑,泥土斑驳。少儿的记忆,借着某个物件,相关相融地走进脑海,像重新跃上水面的青萍,青葱依旧、生机盎然。我的目光依稀,房子里的物件依稀,它们像躲在暗处里腼腆的老人,自惭容颜已改、活力不在;它们似乎自知时代变迁、尘埃飘散。此时,我的眼睛是灯光,舞台瞬间亮了起来,我努力地搜寻,那些物件,特别是那些家具,被探照灯打过来,他们泛着古锈的光泽,它们惺忪着浑浊的神色,怯生生登上舞台,与我一起,叙述着曾经的四射华年——

犁 耙

那时候,天地苍茫,山高水长;那时候,土地肥美,人勤春早。所谓“耕耘”,讲的大半是犁耙的事情。

犁,翻土耕地之用,由木制的犁體和安在犁身下方的铧组成。犁体柔美的曲线,由松木或杉木抒写,令人想起农家女受孕的腹部。而由坚硬铁器打造的铧则呈锐利的三角形,是深入泥土最果决最勇敢的姿态,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壮汉。犁铧,阴阳结合,刚柔相济,相辅相成,担当了农具的“二号”角色。

犁田是一门最讲技术的活。技术体现在犁铧吃进泥土的深浅上。犁铧入土的深浅要适度,入得浅了,掀起的泥土太薄了,禾苗的根系扎不深,扎不稳,矮小易倒伏;扎得深了,翻出的是生土、硬土,也不行,而且,牛也累,犁铧也易断。犁铧深浅的掌握全是手上功夫。提按的变化,影响着犁铧的深浅,而土硬土软一定程度上代表泥土的深浅,反映在牛行进的速度上,则体现了慢与快。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比如,遇到偷懒的牛,或年老力衰的牛,它走得慢,并非出力多,也并非吃泥深;遇上不偷工减料、力大无穷的牛,泥吃得深,它照样走得快。所以,犁铧与泥土的深浅,全靠现场的经验。犁铧的走“飘”与走“死”,在于掌握牛行进的快慢,一头掌犁,一头掌牛,双手协调,手脚并用,是对犁田者最起码的要求。

犁田是乡下男人必须掌握的技能、必须毕业的“项目”。有的男人自从牵着牛,扛着犁铧走向田野,一两个月,甚至一两个来回,就得其要领了,就熟练了。而有的男人,犁了几年了,也只会骂牛,骂牛不听话,骂牛偷懒耍赖。男人的骂声歇斯底里,往往招来自家女人的谩骂,女人往往不骂牛,而是骂自己的男人。于是,男人、女人一起骂,牛就在这个时候使蛮劲,突然发力,田里浪花飞溅,犁铧“咔嚓”一声,断成两截啦!

好的牛,家里的犁铧也好,能用四五年。我家的最后一头牛在我家待了七年,它是我家的成员之一,它比我还了解我父亲,我父亲比了解我更了解它。父亲生病的那一年多时间里,之前精力充沛的它,也变得无精打采、眼屎蒙目了。而刚高中毕业、身为独子的我,则必须仓促上阵,去犁田了。

那个薄霜的早晨,彻骨的寒冷来自于我对犁铧和牛的一无所知。我将所有的怨气发泄到牛身上,我全然不知犁铧的深浅,我只知一味地高高挥起竹鞭,狠命地抽打黄牛。牛的无所适从正是我的无所适从。或者说,正是我的无所适从传染给了牛,使牛变得无所适从。我的怨恨来源于我的不愿,来源于我对泥土的憎恶,来源于上天对我的不公。我一边跟着牛在田里慌乱地奔跑,一边斜眼看着站在田埂上的父亲。父亲用虚弱的头轻轻地摇摆着失望,我一下子觉得人生掉进暗无天日的冰窖。

父亲感知他时日不多了,他将我叔叫到家,嘱他带着我,去山里找一根最老最硬的木头做成犁体。父亲去世后,我终究没有将那根木头做好犁体,我没有信心与勇气面对一副犁铧。我知道,我也将彻底地辜负我家那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老黄牛也许预感到了什么,父亲走后,它时常以泪洗面,它眼睫毛总是粘成黑乎乎的一团,从来没有干过。当我狠心地做出卖的决定时,引来的不是牛贩子,而是邻村的屠夫。其他村人的意见也是它太老了,再也走不动了,不能再犁地了,趁它还有点肉时,兴许还值几个钱,赶快卖掉吧。

一九九一年,那一年,正是人间四月天,莺飞草长时,我却忘记了耕耘播种。我背离了土地,那张犁铧再难拼成完整的图案,它散架的身形再也没有了昔日的神采,它与那张近一米高的耙放在一起,像是一对瘫痪的姐妹。

那张耙此时走进了我的视野,它生锈的耙齿已经看不到当年的锃亮。耙齿曾在泥土与水中穿行,它碎土、平地。它长方形的木架上伏着瘦小的父亲,它弯形的手柄曾紧握在父亲嶙峋的掌心里。

每年耕耘季节,犁完田,便是耙田。耙田就是将厚的地方推向薄的地方,将泥土推平。耙是赶泥的农具,有时,水将泥完全掩盖了,如镜的水面下,泥土的厚薄会让秧苗的生长产生不适。泥土的厚薄在牛与耙的行走中得到了感知,耙齿在赶来赶去中,让整口田里的泥土平整起来。

耙田相对犁地轻松不少。小时,我站在田埂上,见父亲有时会将一只脚踩在耙上,另一只脚空悬着,整个身子都压在耙上,让耙齿咬进泥里,仿佛坐在船上,在雪亮的水面上滑行。有时畅快了,还哼起《斑鸠调》《红米饭南瓜汤》的江西民歌,那是父亲最有诗意的时候。

如今,听说村里家家户户都买了小型手扶拖拉机,可以犁耙两用,同时使用。年轻一代的农人,都不使用也不会使用犁耙了。犁耙慢慢脱离了农人的视线。犁耙不在,勤劳的黄牛焉存?村人们也许只有在逢年过节从县城菜市场买回的牛肉中唤回“牛”的名字了。

犁耙行进的轨迹,贯穿了千年农耕文明的脉络。现在,它们退缩在灰暗的墙角,顽强地挽留着一点点那个时代的印记。

水 车

这是一种水流往上的声音,这是一种天堑变通途的姿势。水车的傲然身骨,水车的井然有序,以及齐心协力的“交响”,绘成了我童年时期最难忘的图景。

小时在乡下,一看到水车,看着它二三十米长的躯体,被七八个村民合伙搬上手扶拖拉机上,就莫名地兴奋。我一路追踪,看水车架到哪里,哪里就是我欢呼的地方。特别是架在池塘边,抽干池塘里的水,捉鱼过年,更是我乐意看到的。

但水车更多的使用,是在干旱季节浇灌农田的时候,这时的水车,往往架在江河湖泊边,水车探着身子,伸着头颅,将水引到农田里。

那时候,水利不是很发达,为了引水灌溉农田,几乎每个生产队都有两三架水车。生产承包经营责任制后,水车也像农田一样,被抓阄分到了一些农户家里,我家有幸分得一架。只是,我从来没看到父母用过它。因为水车不是“单打独斗”就可以使用的农具,其运送、安装、踩动,都需要集体活动,没有五六个人是不能让它正常、持久运转起来的。

生产队时人多,水车架得快,聚在周边的人也多,轮流叫上两个劳动力,爬上架子,伏在横杆上,双脚踩动转板,水车里的几十片竹片排着队,次第地整齐划一地吃进水里,将水舀起来,再往上送,越埂穿坎,“哗啦啦”流进农田里。

踩水车不但是个力气活,还需要双方旗鼓相当、协调配合。刚开始,往往一个人踩快了,另一个人跟不上节奏,踏空了,水车的转板停了下来。或许,一个人慢了,拖累了另一个人,让另一个想快的人踩乱了步伐。如果两位都是女人,刚开始时,她们便会嘻嘻哈哈,逗笑不停,越笑,步子越乱,有的干脆放弃,走太空步,做做样子,待水车完全停下来,再喊“一二三”,重新“预备齐——开始!”如此几次,慢慢地彼此适应了,找准了节奏,吃对了力,就顺畅了。如果两个都是男人,那就有得看热闹了。两人要么你骂我没力气,要么我骂你没心思,骂着骂着,一方干脆“弃车而下”,换上另一个人顶上,直到与他磨合一致为止。

踩水车的过程值得回味。特别是看到父亲与母亲分别与其他生产队员站在高高的架子上配合默契,一边踩着一边聊天的情景,我会突然想,假如让父亲与母亲一起踩水车会如何呢?只可惜,这样的场景没法看到,即使是生产承包经营责任制后,我家分到一架水车,也没有看到,因为他们压根就没再用过水车。

听说,水车在我国汉朝时就已经发明使用了。想想,一千多年后,水车仍在使用,可见其古老了。歷史漫长,很多农具不知疲倦、兢兢业业地工作着。水车亦是如此,他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将水一次次舀起,一格格地送上,不间断地流出,农作物的丰收,就是对他最真诚而实在的赞美。

因为有了水车,生产队之间便减少了不少争水的吵闹。每当旱季,时不时见田野上有水车在工作。烈日下,村民们头戴草帽,踩着水车,一脚一脚,挥汗如雨,水车以不息的水流施以辛劳的回报。

后来,我到了城市生活,每年回乡下老家,就发现家乡每年都有新变化。现在,村里的农田都搞了园林化,处处通了水渠,灌溉方便多了。但也会遇到大旱的时候,连距离我们村最近的全县最大的水库也缺水。村民想从池塘里抽水,可池塘里水浅,架了现代化的水泵,气压不够,根本抽不上来。这时,有年老的人就想起了水车,可现在谁家还保留着水车呢?几十年了,我家的水车也被母亲劈了,当柴烧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村里人常常为争水打打闹闹。水流总分上、下游,用水总得分先与后吧?但人人都要强,你也抢,我也抢,不像以前生产队时,有个代表出来协调,现在,人人是代表,生活在同一个村里几十年的人,常常因争水而伤了和气,老死不相往来……”

这几年,我有幸去了广西一些农村示范点参观。在南宁市马山县一座乡村示范点,那里四面环山,绿水萦绕。村口一条小河,被一座小坝一分为二,小坝的泄水处,安装着一架水车。当地人说:那架水车是仿制的,不能踩,也不能转,纯粹供游客观赏。

诚然,“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规律。如今,水车“退休”,没了“用武之地”,或者,成了仅供观赏的对象,其中,掺杂的缕缕欣慰与淡淡无奈,不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是无法细细体味的。

箩 筐

地上的阳光那么多,那么亮,那么暖,即使借来一万担箩筐,也装不下,也搬不走。既然盛不下阳光,那就趁着这阳光大好,装两箩筐稻谷挑到晒场上晒一晒吧。

稻谷是刚从农田里收割回来的,还带着微微的、泛着水分的潮湿。这会儿,他们迫不及待地从箩筐里扑出来,伸伸腰,摊开在铺满阳光的稻席上;等到黄昏,用箩筐,把稻谷收起来,装起来,挑回家;然后,倒出来,堆起来;家中的米缸空了,又用箩筐,将稻谷挑到村里碾米房,将稻谷碾成亮晶晶的米粒;还是用箩筐,将米粒装回来,挑回来……从收割,到晾晒,再到变成大米。农人的口粮是在箩筐的“引领”下,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升级”,是在农人的肩上,完成了一次又一次收获的过程。

当然,箩筐不仅是用作盛装稻谷的农具。还有的时候,父亲在两只箩筐里铺上一层软软的稻草,挑到县城的街上去。回来时,两只箩筐里,多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猪崽。小猪崽认生,在箩筐里扑腾扑腾,两只箩筐在父亲的肩上一晃一晃的,父亲脸上的笑容也一漾一漾的。

除了盛装谷物,还有红薯与芋头。这时,箩筐往往也是最得力的用具。每年中秋前后,地里的红薯与芋头要挖出来,土一揭,红薯与芋头成串,个大,产量多,箩筐就派上了用场,一只箩筐往往能装近百斤。这时,父亲与母亲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忧愁,只有汗水。他们心情平和,但气喘吁吁地将一箩筐一箩筐的红薯与芋头挑到停在马路上的大板车里,再拉回来。要知道,在那个稻粮明显不够的年代,红薯与芋头是相当大一部分的补充粮,吃多了,其滋味……不说也罢。

箩筐是我们家乡最常见的一种装载农具。两个同等大小的筐,四周均匀地系上四根绳子,绳子是那种自己织的麻绳,结实耐用。麻绳伸出箩筐两尺多,绞在一起,挑的时候,挽成扣,系在扁担上。

在农村,每年冬季农闲,村里就会请篾匠来,编织或修理农具。这些农具一律是用竹子做的,除了稻席、簸箕等,箩筐是最重要的一种。因为箩筐不但使用得多,而且受力也大,特别容易损坏,所以,是篾匠们重点“关怀”的对象。记忆里,屋外浓霜盖瓦,或者雪片纷飞,篾匠们却要呵着气,将一根根青翠而冰冷的竹子剖开、削细、刮平。随后,一根根细腻而平滑的青竹篾条,在他们的手指中灵巧地上下左右翻飞。他们一圈圈,沿着打好的基座,将一根根篾条编织上去,一只箩筐在他们的双腿间愈长愈高,到下午,就基本成型了。

在生产队时,父亲任生产队副大队长,逢夏收、秋收季节,每天下午,他都要忙碌在村口的晒场上,他先要监看着风车里的稻谷流入箩筐里;然后,他要与其他队员一起,将每一个箩筐的稻谷称重、登记;接着,要与大队长决定哪些该入仓库,哪些要分到各户;最后,再根据每家每户挣得的工分,将不同重量的稻谷分到各家各户。当他自己挑着两箩筐稻谷回到家,往往是晚上八点多钟了。

后来,实行了生产承包经营责任制,分田到户了。除了田地,生产队里共用的农具也要分到各家各户去。分之清,要清点生产队里的全部“家当”,有几个村民嘀咕少了两个箩筐,有两个人甚至嚷嚷说要追查。但大队长说没少,即使少了,怎么追究?总不可能每家每户去搜吧?既然大队长这么说,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第二年,有天晚上,吃饭时,我听母亲对父亲说:我看到生产队那两只丢失的箩筐了,某某某家拿出来了。父亲一听,忙说:不要乱说,传出去要吵架的。母亲说:我今天在晒场上看到了,他家其他箩筐都用红漆写了他的名字,而独独有两只箩筐没有写名字,只留着以前用墨汁写的“舍陂大队第四生产队”,我猜就是那两只……父亲叹了一口气,说:那时我点了数,确实是少了两只,但既然大队长这么说,我也……反正我当副大队长那几年,自己没贪生产队里一分一厘……

托尔斯泰说:任何伟大的作品,都是蘸着血和汗写成的。农具中,箩筐被农人们挑在肩上,是最负重的。看着农人们吸个气,弯下腰,鼓起劲,将满满两箩筐东西挑起,看着他们吃力的身影蹒跚在田埂上,热辣的阳光投射在他们湿透的脊背,其无法言表的力量,其无法宣泄的艰辛,何尝不是一部自然与劳作相结合的伟大作品呢?

镰 刀

镰刀,弯弯的镰刀,月牙儿形状的镰刀,现在,他就斜插在我家乡下老房子剥落的土坯墙缝里,像一位垂暮的老人,知道日子挟云飞逝,不想出来透透新鲜空气。我轻轻走过去,不忍惊扰一位曾经所向披靡、如今解甲归田的功臣。我小心地抽出来,一层厚厚的积土,随着镰刀的刀柄一并带出,我还看见他齿状的刀刃上裹上了一层灰黑的锈迹。

将镰刀拿在手中,眼前浮现起那些六月虎口夺粮的季节。田野里到处泛起金黄的稻浪,風起,一波波,追逐向远方。生产队时,我只有资格看着父老乡亲们执一柄镰刀,在田野上挥汗如雨。顶多是放假之日,跟在父母屁股后面,拾几把稻穗,回家给鸡鸭当食。那时只是看着、跟着,全然没有体会到他们执着镰刀的手劲要多大,伸进稻丛中的速度有多快,当稻草倒伏、露出齐整整的稻茬,也从未体会他们的腰有多疼……

镰刀,挥舞的镰刀,在父老乡亲们的手中,是没有音乐伴奏的舞者,片刻不停歇地跳跃。待到它被我握在手中的时候,是生产承包经营责任制的第一年。想想,那时我是多么不情愿啊,它被我松松垮垮地握着,像随时要掉落下来。父亲早在一个多月前就为我买了这把镰刀,为此,他特地跑了一趟县城。他对我说:你长大了,该为我们分担农活啦。我看着镰刀的新齿泛着狰狞的白光,心里打着寒战。

母亲在旁辅导我说:镰刀要斜着拿,割的时候,要微微地向上提起来用力,左手要将镰刀抓紧……对、对!就这样!用力!一株稻草一口气,那口气松了,那股力就散了,力气一散,那株稻草就割不断,又要再用一次力了。母亲说得容易,但我做起来很难。有几次,由于脚没有及时迈开,把脚趾头割破了。

使镰刀时,手上的力其实也连着腰上的力,不大一会儿,手不疼,腰疼,腰一疼,就想直起腰来休息一会儿,腰一直起来,就不想再弯下去,就想将镰刀丢了走人。抬头看天,太阳像一轮火盆,正烤在头顶,其一动不动的姿态,就像对一位挚爱的人一往情深。可恶的日头,你快点跑到山的那一边去吧,让我别看到你。看不到日头,天就黑了,天黑了,就能回家,回到家就能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休息几个钟头啦!但日头总是不听话,等着看我的笑话。起初,母亲还蛮有耐心,她总是鼓励我:拿出后生的劲来,一次把稻草割断!她见我割不了三四分钟就皱着眉头直起腰,一动也不动,就对我说:看准前方,然后弯下腰,一鼓作气,一直割,一直割,割到田埂的那头!

我辜负了母亲,也辜负了镰刀。镰刀存在的哲学蕴含在母亲朴素的话语里。年少轻狂、心浮气躁的我,与其说是没有气力,还不如说是轻慢脚下的土地,不屑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遍野稻谷。我甚至在果实长熟的季节懒得去付出气力采摘,我只想做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纨绔子弟。只可惜注定要失败,注定会招致嘲笑,甚至批评与谩骂。后来,母亲对我彻底失望了,她对我的要求一再降低,降低到听之任之,任我散漫偷懒。当我再一次弯下腰,远远地跟在父母的屁股后面,我感觉我彻底被他们抛弃了,同时,也被土地抛弃了。我的内心被掏空了,我认为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资格拥有。我低下的脸,不知是因为泥土里蒸腾起的热气,还是因为被折得生疼的腰,我满脸的湿气,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镰刀,弯弯的镰刀,月牙儿形状的镰刀,此时,就握在我手上。我手上握着一把镰刀,眼睛却在寻找另外的地方。我在寻找另外两把,我将目光投向他处,我的目光沿着一束光追去,那束光引导我走向一扇窗户。窗户被母亲用塑料薄膜简单地糊住了,塑料薄膜上印着窗棂的图案,还有一个月牙状的图案。没错,那是一把镰刀,它斜插在窗棂上,它的身躯微翘,仍保留着某种力道。

小时候,母亲说,镰刀能消灾辟邪,所以,每每有用旧的镰刀,她总是舍不得丢弃,而是插在窗棂上——那里是鬼怪趁人熟睡时唯一能飘进来的地方,母亲让一把镰刀守着。我猜想,还有一把,一定是插在她卧室的那扇窗上吧?我推开母亲卧室的房门,拿眼一看,果然。

机器轰鸣,田野震颤。如今,大型收割机、中型收割机以及小型收割机奔跑在乡间的马路上,没有人问他们来自哪里,驾驶室的面孔一律是陌生的也不要紧,重要的是他们的机器干一天活能顶十几二十个劳力。割稻、脱谷、装包,一个流程,一气呵成。以前,我家十亩地,三口人,起早贪黑,要花十几天才能用镰刀割完。现在,只要地势平坦,收割机收割一个上午就干完了。

尽管如此,我仍倾心于一把镰刀冲向稻草的原始力量。

结 语

“在家愁闻砧,砧声为客衣。在客愁闻舂,舂声为客饥。”园里有瓜菜,屋外有鸡鸭,有自酿的美酒,三杯两盏,尘嚣忘却,忘却了犁与耙,忘却了镰刀,忘却了脱谷机,忘却了风车,也忘却了自己……

此时,母亲不在家,母亲扛着锄头出门了。我站在老屋潮湿而昏暗的地面,我长久地凝视着那些硕果仅存的农具,回忆起我以前的那些不堪,现在,它们已随父母,正慢慢老去,或者朽去。乡村所有的劳苦与深邃,此时都凝铸于一柱沉默的目光里了。

日子向前,时光不再。泥土的结晶,永远与农具同在。农具的历史,就是农人最初的历史,他永远那么粗壮、那么厚实。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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