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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见富豪马雨

2020-04-15高峰

安徽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机器人文学人类

高峰

晚上八点多,吃了一肚子面条的我斜倚在床上看书。多年来我看书一直是这个姿势,只要身边有能躺的地方,看书一定是躺着看的。看书本来就是很放松的事嘛,怎么舒服怎么来,何必腰板笔直地坐着看,我们又不是被人控制的机器人,我们才是机器人的主人。我的两只小眼睛扫过纸上的文字,肚子里的面条也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各种化学反应。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唧地叫了一声,打开一看是马雨回了邮件。我不确定是不是他本人回的,尽管署名是马雨,但感觉八成是他的助理代笔。大富豪哪有时间回邮件,能看一眼就不错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此事一定是他同意的。

邮件是这样的:

尊敬的高凡先生:

您好!

来信已阅,拳拳文学之情浸透字里行间,深受感动。文学是我至爱,将相伴一生。但正如您所担忧的,当下社会喧哗浮躁,文学被边缘化,形势不容乐观,我亦深感悲哀。

您希望我出面呼吁社会重视文学,我深感责任重大,唯恐我影响力不够,所言无人理睬。但为了文学事业之繁荣,我愿意尽微薄之力。

另外,您的小说我看过一部分,是我喜欢的类型。您明天若方便,我想与您面议,或许我们有合作的可能,见面地点就约在人民广场附近。

马雨

我当然方便,即使有天大的事也要推掉,当即就回了邮件。真心说,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你想一想,一位中国童叟皆知的富商会给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说写作者回信,还要约见面,就像一个乡村丑女突然被召进皇宫,简直让人受宠若惊。当时我给他公司发邮件,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就当前文学备受冷落的现状,希望马雨这样既有文学情怀又有社会影响力的公众人物,站出来发点声音。让他呼吁青年人重视科技、金融的同时不应该放弃文艺修养,多读纯文学的东西,少看点哭哭啼啼的韩剧和网络通俗小说。我相信马雨的影响力,他说一句话比中文老师在教室里苦口婆心讲一年还管用。甭说中文老师,即使孔夫子再世也没用,这年头谁会相信一个衣着褴褛到处流浪爱讲大道理的老头。马雨不是我们世俗眼光所认为的那种富豪,大多数人只看到他富可敌国的物质财富,看到他在电视上口若悬河的演讲,看到他梳着三七开的小分头被众多记者簇拥着无限风光的一面。其实,在精神上他也同样富有,這一定与他喜欢文学有关。只不过内在的东西就像内裤,不能轻易示人,我们看不到而已。

“明天我要和马雨见面!”我竭力抑制着自己的兴奋,故作平静地对老婆说。

“哪个马雨?”

“就是那个互联网大佬啊,你不会不知道吧?”

“你在说梦话吗?现在还没睡觉呢。”

“骗你干嘛,我们约好见面聊文学的,我刚收到他的邮件。”我打开手机给她看邮件内容,她看了半天还是不相信。

“现在骗子简直无孔不入,你可要当心啊!”

“人家骗我什么?骗我财还是骗我色?再说了,谁会打着文学的旗号骗人呢?这样对得起文学吗?这样的骗子还有人性吗?”

我一连串的问题把老婆给问懵了,她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嘀咕道:“怪不得有人说搞文学的人都是疯子。”

“你才是真正的疯子!”

我真的很生气,最讨厌这样的人,他们平时几乎不看书,一有空就拿着手机追韩剧。上下班时,地铁里的人像着了魔似的个个拿着手机看,看得开心了,发出各种古怪的笑声,看到悲伤处,一把鼻涕一把泪,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这帮人全疯了。这些人平时面无表情,他们的悲喜全来自剧情,包括穿着打扮、举手投足都模仿韩剧里的人物。即使说个正事,他们也会像梦呓一样,冷不丁冒一句:“不可能吧!”有什么不可能的?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可能,这是剧情里常用语,所以就随口说了。

晚上回到家,老婆又跟往常一样,抱着平板电脑躺在沙发上看剧,恨不得钻进电脑和演员一起生活。和她说什么都心不在焉,她好像是听不懂汉语的韩国人,要么就是驴头不对马嘴地来一句:“坏小子,你真是个傻瓜!”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看来她已经快看疯了,在她疯之前首先要把我给气疯。前几天我实在忍不住了,狠狠把她训了一顿。她委屈地趴在床上抽泣了一会,哭得很入戏,有起有落,挺像韩剧里的某段剧情。她哭完后悄悄在网上一口气买了一堆书,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架势,可是装模作样看了几天没看完一本便扔在那里。那些被冷落的新书,就像新婚不久被丈夫晾在一边的女人,又可怜又可惜。其中有日本作家东野圭吾的书,我顺手翻了翻,感觉这家伙写得不错,语言干净,是专心讲故事的人,只是我不喜欢那种推理小说。

由于生气加之兴奋,整晚我都没怎么睡着。我脑子里一直想着和马雨见面的事,设置了好几个我们谈话的版本。马雨可不是普通人,是我们遥不可及的超级富商啊,是经常占据新闻头条的人,有人甚至说起他的名字都会骄傲。微信朋友圈里到处都是他的演讲视频。他一手揣在裤兜里,一手比划着,感觉很拽。我在网上看到有些地方的农村老百姓竟然把马雨的照片挂在墙上,桌子上摆着香炉,当财神爷供着。这么一位国人眼中的神即将出现在我面前,不紧张才怪,我的小心脏咚咚直跳。

我们之间太悬殊了,几乎没有任何可比性。如果硬要比较,我们同是人类,同是男人。我可能在颜值上略微占点优势,其他方面没有一样敢与他比。他建立了如此强大的商业帝国,利用互联网技术推动经济革命,顺应了时代发展需要。他不是那种膀大腰圆的大老粗企业家,他英语讲得很溜,他的学识、胆识、气魄、远见堪比外星人,说一句话地球都要抖一抖。

其实颜值方面我也没有多少自信。虽然网民一直拿马雨奇特的相貌开玩笑,但是他公司在纳克达斯上市那天,他身着西装,头发锃亮,被众人前呼后拥着,谁敢说他不是天底下第一大帅哥?谁敢说?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了,也没感觉到困。待洗漱好吃过早饭,我在家里怎么也待不住,只好提早出门了。路上遇到的每个人都是那么和蔼可亲,让我产生一种挨个拥抱的冲动。我的回头率实在是太高了,所有的人都盯着我看,好像他们已经知道我即将见到马雨。我就纳闷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让我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这种感觉其实很不舒服。

突然,我感觉马上会有人打电话找我。使用手机十多年来,手机似乎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个器官,每次要来电话我几乎都有预感。果然手机响了,有个做生意的朋友打来电话,问我是否有空,想约我去看画展。

我说:“你小子行啊,几天不见品味提升了,还喜欢上字画了啊?比整天喝酒泡妞强多了。”

他坏笑着说:“哪里啊,我可看不懂那玩意。听说这位画家有可能是下一届的美协副主席,我想收藏几幅,等价格上去后转手卖掉。”

“那我今天可没空,我要马上去见一位大人物。”

“谁啊?你能认识什么大人物,不就是一帮穷酸文人嘛!”

“不是文人,是大商人,我担心说出来吓你一跳。”

“不要卖关子了,赶快说,不说拉倒。”

“马雨!”我故意轻声说道。

“骗鬼去吧,马雨会见你?”

又是这种口气,我立马挂断电话,不想和这种人啰嗦。他们都以为现在有钱人一个样,挥金如土,热衷享乐。马雨不一样,好吧?他是胸怀大志的人,是有理想有情怀的人。他现在已经不是单纯赚钱,人家干得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业,能引领一个行业,带动整个社会的发展。没错,现在社会干好多事都需要钱,好多人干事也是为了钱,但是人和人是有区别的,有些人干事不是完全为了钱,是为了比钱更高级的东西。

简直气死我了,虽说现代社会文学艺术遭受冷落,但是这个世界,有一部分人还是打心眼里喜欢文学的。许多人年轻时都做过作家梦,我算一个,我周围还有好多热爱文学的人。有位哥们是外科医生,同时也是文学爱好者,白天在手术室里做手术,晚上伏案写病历,写完病历接着写小说。几年下来,光中篇小说他就写了十几部。在我看来,他的写作水平已经很高了,有自己风格。

我建议他把这些小说集中在一两年内发表,准能引起评论界的关注,用不了几年就会成名,到时候就不用没日没夜加班了。可是他不听我的,写好后打印出来,偶尔拿出来看看以及和文友交流。他真是单纯的喜欢写作。这种写作态度如同拥有性感身材的美女从不参加选美比赛,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脱光衣服对着镜子孤芳自赏。这样的人我还真佩服。

商人里面有位叫李亚伟的,曾经是很有名气的诗人,寫过一首很牛逼的诗叫《中文系》。这首诗是这样开头的:中文系是一条洒满钓饵的大河/浅滩边/一个教授和一群讲师正在撒网……那种调侃的调调,简直太棒了。他的诗辨识度很高,不用署名一眼就能识别。他后来经商了,听说是在成都开了个连锁餐饮公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有写过《一把好乳》的诗人沈浩波,现在是大出版商。这些人不管生意做得多大,我想他们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文学,或者说文学离不开他们。再一个就是马雨,我不知道他的文学水平如何,但他至少是热爱文学的。我经常看到他在微博上发表对一些文学作品的看法。

为了证明我约的是马雨,我用手机打开邮箱把内容截屏发给这个做生意的朋友。没一会他就打过来电话,说:“兄弟,对不起。我小看你了,我跟你一块去吧,为你保驾护航,为你端茶递水。我要做你鞍前马后的小弟。”

“我哪里敢劳驾你啊?你还是安心去赏画吧。”

“求你了。我就过来坐一会,不吃饭不喝水不说话,做一个隐形人。我只求跟马雨合个影。”

“真的不行,马雨说过,不让我带人,尤其是商人和媒体人。”说完我就挂了。

他的电话又打过来,我没有接。我今天就这么狠心,做大事就得心狠点,今天的见面关乎文学事业的未来发展,任何人都不能影响。

我到了约好的那个餐厅。门很不起眼,老旧木头,但仔细一看却不得了,根据上面的字可以看出是清朝的。砖头也是老旧的,上面雕着古代人物,可能是从哪个老宅子里拆过来的。老物件新设计,新旧结合,有味道。

我刚一进门就有一位打扮清爽的女服务员迎上来,问:“请问您是高凡先生吗?”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我想我又不是名人。

“我们餐厅今天中午被马雨先生包场了,说是请一位叫高凡的作家。我们在网上查了您的资料照片,看着有点像。”

“哦,作家不敢当,我也不想当徒有虚名的作家,我只是个真诚的小说写作者。”

说完,她问我坐哪个位置。

我扫视一圈,偌大一个餐厅空空荡荡的。我说:“随便吧,反正今天中午都是我们的。”说着,我走到一个靠窗的位子上坐下。透过玻璃窗我向外望去,绿色云雾般涌动。我这个久居城市的人干涸的内心也泛起一点湿润。原来这家餐厅的窗子正对着公园,园里尽是高大的香樟和梧桐。

服务员给我泡了一杯茶,我一边品着茶一边欣赏外面的风景。我时不时看一下手机,不停地向门口张望,估摸马雨应该快到了。我想马雨来的时候我应该立即迎上去,表示对他的尊重,当然要沉稳淡定,保持文人的尊严。我正这样想着,酒店的自动门哗啦一下开了,几乎在同时我扭头一看,原来不是马雨,虚惊一场。门外进来一位年轻女孩,身材高挑,面如桃花,笑容灿烂地向我走来。她的高跟鞋踩得咯噔咯噔的,每走一步我的心都随着咯噔一下。当她走到我跟前,在一个合适的位置停下,同时,我也不由自主地慢慢站了起来,她的笑让我慌乱不安。没等到她开口,我抢先问道:“请问,您是找我吗?

姑娘笑着说:“高凡先生,我是马雨董事长的秘书。他此时正在会见一位政府高官,本来预计半小时内结束的,没想到那位领导很健谈,两人已经聊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收场,可能还要共进午餐。所以马雨董事长让我替他说声抱歉,由我来陪您用午餐。他结束后会尽快赶过来。”

“哦,原来是这样,没关系的。”我说着坐了下来,女秘书也坐在我对面。她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美女,我都不敢直视,只敢偷偷地瞄,我胆怯又贪婪的目光刚接近她光滑的皮肤就被弹了回来。越是这样我越想看。

女秘书大方地招呼服务员过来,白皙纤细的手指指着菜单征求我意见。我当然没有任何意见,能和这么美的女人一起吃饭,即使吃糟糠咽野菜也有滋有味。

趁着她低头点菜的工夫,我盯着她那张脸狠狠地看了一阵,想让眼睛一次吃飽。她的脸蛋太诱人了,让人犯了毒瘾般,不争气的我竟然忍不住深深咽着口水。她一抬起头我又赶忙装作若无其事,她刚低头我的目光又立马扑了上去。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都有家室的人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慌张地朝窗外看看,和一位美女单独吃饭风险是很大的。如果让老婆发现那后果不堪设想,或者被什么人拍照发到网上我也完蛋了,还有可能被同行误以为炒作。但是我回头一想,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说了,为了文学事业总要有点牺牲精神吧。

菜上来后,我让女秘书先动筷子。她吃饭的样子也很动人,先用筷子夹起一点点菜,张开涂了口红的嘴巴,圆圆的很像吐泡泡的鱼,再把菜小心翼翼地放到嘴里。这里请注意,筷子和菜绝对没有碰到嘴唇,嘴唇闭合均匀地咀嚼。这动作像在做某种科研实验,每个动作都规范精准,又很轻巧,简直是电脑操控下的人体动作,美得那么科幻,让我不敢呼吸,生怕她出什么差错。我想美女是不是都是这样?做个美女也太累了吧,搞得我都不敢动筷子了,因为我的吃相实在是不雅。

可是我呆坐着看着她吃又不礼貌,只好拿起筷子吃起来。为缓和气氛我找个话题聊聊,问她学什么专业。她告诉我说本科和硕士都是汉语言文学,毕业后她在一家知名中学做了几年语文老师。哦,原来是文学科班出身啊,看来马雨的确是个文学迷,选秘书都要文学专业的。

“那你平时写文学作品吗?”我问。

“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几乎连书都不看,哪有那个闲情逸致啊?我唯一写的就是马总的发言稿之类的公文。马总对材料要求很高,经常为了一句话让我反复修改。”

她正说着突然笑了起来,用手捂住嘴自顾自地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搞得我莫名其妙,还以为我滑稽的吃相惹笑她了。我悄悄用手机屏幕当作镜子照照自己的脸,结果没发现什么。她嗤嗤地笑了一会,终于止住了,用纸巾擦了眼泪,说:“马总最近迷上了古诗词,他要求我们写材料开头一定要用诗词。有时在公司遇到员工他会突然说一句诗词,让对方对下一句。如果答对了发奖金。公司开大会他也会心血来潮提问几句,搞得像央视的诗词大会。现在员工几乎人手一本《唐诗三百首》,有空就背。”原来她是笑这个。这有什么好笑的,女人就是这样,笑点太低。然而,我越发感觉她的可爱,这样的女人率真。

“呵呵,国学是应该重视。我们有一段时期把老祖宗的东西快丢完了,马总的确是有识之士。不过,你作为文学科班出身,没时间写作有点遗憾。”

“也不完全是,我主要是现在没那个心境,老是静不下来。即使是假期我也心慌不安,总感觉有人会打电话进来,有时回到农村老家待几天也是悬着一颗心,老担心这个城市离开我运转不了。”她放下筷子,笑着问我,“我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啊?”

“也不是的,我也经常有这种感觉。”

“不会吧?我一直以为你们写作的人是不会被这个喧闹的世界所影响,内心平静如水。”

“唉,那只是表象罢了,我们都是凡人,都不能脱俗啊。”聊到这里我突然有些伤感,便岔开话题问道,“你们马总那么忙,平时还看书吗?”

“马总看的,他的提包里经常装着书,都是新上市的畅销书。他的确很忙,基本都是在车上看一会或者睡觉前看。有时他还会听书,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看来我很幸运,遇到一位真正喜欢文学的商人。不过她说马雨睡觉前看书,她是怎么知道的?莫非?我看着她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端坐在我对面,瞬间联想到她在那方面的各种姿势和表情。我脸倏地红了。

对不起,我想歪了,怎么能想到那样的事呢?太龌龊。

正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接起电话说:“好的,我马上下来迎接。”挂掉电话,她对我说:“高先生,马总到了,我下去迎接,您稍等下。”

我起身要和她一起下去,她坚决不让。她说马总对客人很重视,我若下去马总会怪罪她的。她既然这样说,我只好又坐回原位。我焦急地朝窗外望着,等着马总的座驾出现。

我想,马雨开的车一定是一辆加长版劳斯莱斯幻影。漆黑闪亮的车身像镜子一样映照出周围景物,一刹那一切都黯然失色,包括艳丽的花朵和精心打扮的美女。它像一头巨兽在人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惊现街头,高贵的气质巨星般的光彩让许多车都黯然失色,无颜与它同路行驶。

正这样想着,我隐约看到那边有白云般虚幻的东西飘过来,贴着路边翠绿的草木向我们这边移动。渐行渐近,我看清了,原来是有人骑着白马。最后面是骑着棕色马的大块头男人,他直挺挺地骑在上面看起来像被绑上去似的,很不自然。中间一个瘦小的男人骑着枣红色的马,他戴着头盔,两手抓着缰绳,身体微向前倾,随着马的走动一颤一颤的,动作有点夸张。中间枣红色马的体格明显比另外两匹马大一个型号,它鬃毛飘逸,步伐潇洒,两只眼睛很漂亮,神采奕奕带着目空一切的高贵。那银针般的毛紧贴着强壮性感的身体,让人冲动。我很想上前去摸一把它那结实的屁股,又担心被它一蹄子踢飞,不敢轻易靠近。

他们这是干嘛?难道是马术比赛吗?

几匹马停在了楼下。女秘书扭着圆屁股,踩着小碎步跑到枣红色马身边,接过骑马者递过来的缰绳。骑马者灵活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像体操运动员动作流畅且充满仪式感。随后,他又像位凯旋的将军缓缓取下头盔,整理下发型。此时我才看清,原来他就是传说中的马雨。

这有钱人也太会玩了吧。可恶的贫穷限制了我丰富的想象力,富豪的生活我们永远不可想象。

马雨和电视上差不多,只不过真人更瘦小点。骑白马的男子接过头盔牵着三匹马走了。女秘书带着马雨往楼上走。骑棕色马的强壮男子紧跟其后,看样子好像是保镖。由于过于强壮,保镖走路的样子很别扭。

他们一进门我赶忙迎了过去。也许是太过激动,我身子往前伸,脚步却跟不上。还是马雨利索,几步就走到我跟前,和我握了个手后,我们相互谦让着一起入座。

我打量了一下,他穿着一件没有标牌的白色T恤,脚上蹬一双土布鞋。这家伙有意思,像個在街头闲逛的退休小老头。马雨似乎没有觉察,抱歉地说:“实在不好意思,我本来是要准时来的,刚才有个特殊情况耽误了。”他说话语速很快,两手不停比划着像个老外。

“没关系,没关系……”我边说着边偷偷观察他那张奇特的脸,这张脸长得确实很有个性。他两眼又圆又大,眼距很长,像传说中的外星人。如果有把尺子,我真想去测量他的眼距。以前听说奇貌必有奇才,果真如此。

“马总爱好广泛啊,除了文学还喜欢骑马?”我的确好奇他为什么不坐车来。

马雨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而是一脸认真地说:“春风得意马蹄疾。”我一下懵了,什么情况?是对我说话吗?女秘书在一旁偷偷笑,我想起来她之前说过马雨最近痴迷古诗词,马上明白了。

“一日看尽长安花。”我说。

“草枯鹰眼疾。”他又说。

“雪尽马蹄轻。”还好我小时候背过这些诗词,感谢我老爸。

马雨来劲了,继续说:“银鞍照白马。”

完了,我卡壳了,憋得满脸通红也想不起来。马雨得意地笑着说:“不知道了吧?这就对啦,这首诗我也是来之前在手机上查的,你能对前两句已经很厉害了,不愧是作家。”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反正给我解围了。

他言归正传:“我姓马,当然也很喜欢骑马,这也许与我小时候在农村放牛放羊有关。我最喜欢一个人骑着马在草原上奔驰,有一种飞翔的感觉。只是现在我忙得像陀螺,没时间骑啊。在市区骑马出行,主要是因为堵车,骑马比开车快,既体验了骑马的快乐又解决了出行问题。”

哦,原来如此。

“我们公司在内蒙古草原建了一个马场,养了几十匹世界名马,可是马总一年也去不了两次。”女秘书插话道。

说话间,服务员已经把刚才的饭菜撤了下去,随后端上了茶水。一股清香溢满了整个饭店,这让我瞬间平静了,似乎在暗示这是一次平等的对话。服务员一直偷偷看马总。这很正常,毕竟平时很难见到真人。保镖站在马雨后面的五步之处,摄像头般的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周围。保镖的面部像打了玻尿酸一样僵硬,没有任何表情。这真是一位尽职的保镖,肯定是一位功夫高手。但是他那样站着让我很不自在,我示意他坐下,他并没有理我。女秘书解释说:“他不用坐,他能量充沛。”

马雨端起茶吸了一小口,说:“高凡先生,说真的,那天看到你的信我很高兴,我一直想为文学做点事情。你可能不知道,在我年轻最失意的时候,是文学给了力量。”

他又喝了一口茶慢慢道来:“我那时什么都做,甚至在街头给人拉板车送货。我很迷茫,懒洋洋地蹬着板车在街上晃悠,没活干的时候躺在板车上望着天空发呆,我的心比苍白的天空还要空。有一次我给人搬家,主人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没有其他家产,全是书。我哼哧哼哧给他搬完,他问我要钱还是要书。我说:‘当然要钱了,要书有什么用?他说:‘钱会花光的,我还是给你一本书吧,书可以受用一生。我说:‘你这么多书,还不是穷得叮当响嘛。他说:‘你现在不懂,多年以后你会感谢我的。我当时拿那个无赖老头没办法,只好拿着书走了。后来我随便翻了几页,结果一看就放不下了,小说的情节像磁铁般吸引着我,我觉得里面的主人公就是我自己,躺在车上一口气读完了。看完后我如获新生,浑身都是力量,看到了光明,找到了方向……”

他好像沉浸在回忆里,停了片刻接着说:“到现在我都认为那本书是上天的馈赠,我很感谢那位老头,如果我当时执意要钱的话,恐怕没有我现在的成就。这本书我珍藏至今,你一定看过,就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

“哦,路遥是我老乡,他是我隔壁县的人。他的小说一度很流行,我上中学时就看过,那种扎实的现实主义,的确很感人。记得那时我在和同学租住的窑洞里彻夜读路遥的小说,读到动情处痛哭流涕,都惊醒了熟睡的同学,搞得很没面子。比起他的小说,我更佩服他献身文学的精神和与苦难生活对抗的顽强意志。”

马雨哈哈笑着说:“原来我们都是路粉了!”

“粉丝我算不上。我现在很喜欢20世纪80年代被评论界定义的先锋派作家,比如马原、格非,还有残雪。孤陋寡闻的我刚开始看到残雪这个名字,误以为是位畅销书作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小说我一个字都没看。后来偶然一次在一本文学刊物上读到残雪的短篇小说《煤》,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她小说中那种阴郁神秘的气质是中国作家很少有的……”我滔滔不绝了。我一谈到文学就像谈起自己的孩子完全管不住嘴巴,我深知在不喜欢文学的人面前聊文学一定很让人讨厌,但和马雨志趣相投,多说点应该无碍。

说得口干了,我也喝了一杯茶。

这时马雨沉默了,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我也没有说话,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毕竟这样的人见多识广,除了外星人没有见过,世界上好多国家元首、商贾名流都是他的座上宾,他不是常人的思维。

片刻后,马雨正色道:“高凡先生,对于文学我们都是热爱的,但我对文学流派什么的不是很了解。我只喜欢读有趣好读的作品,那些所谓的经典我看着就头疼,我也不想研究那么深。此次见面我想与您谈谈文学商业方面的合作,想请您扮演个角色。”

“什么角色啊?让我演戏吗?我可没一点表演天赋。”

“哈哈,不是演戏,是这样的——”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可能是太专注的缘故,这个电话来之前我没有一点感觉。我一看是我老婆打过来的,立即按掉。这个女人就是这样,明知道我今天和马雨见面还要给我打电话。

马雨接着说:“是这样的,你以后不要写小说了。我找个人替你写。你只要在新书发布会的时候出来露个脸,配合宣传就行了,保证比你现在的收入可观的多。”

听到这话我一下急了:“写小说是我最大的爱好,怎么能不让我写呐?这绝对不行。”

马雨看着我着急的样子,笑着说:“不不不,高凡先生,你可以写,我们没有阻止你写作的权利,但是你以后写的小说不能署你现在的笔名。你也许早已听说了,我们公司研发智能机器人已经好几年了,现在新的一代已经出来了,而且非常成功。它的功能非常强大,可以替代人类干好多事,甚至干得比我们人类漂亮,包括写作。”马雨停了下来,看着我这张表情复杂的脸。片刻后,马雨问我:“你是不是已经猜到我的意思了?”

说实在的,我听得一头雾水。我真的不能接受,太难受了,我想任何一个热爱文学的人都接受不了。就像一个马拉松爱好者某一天听到有人宣布,我们人类不允许参加马拉松,到时候全是钢筋铁骨的机器人跑,我们坐在电视机前看就是。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啊?

“机器人写作?它们能写出什么样的东西?你以为小说是宣传海报,打印出来就是了吗?”我几乎是质问的语气。我的声音明显很大,茶杯里的水都晃动了。一旁的保镖用金属般锐利的眼神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请——你——说——话——礼——貌——点——”这家伙说话怎么这么古怪,空谷回音的感觉,说不定是口吃,为掩饰结巴有意放慢语速。一看这家伙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我白了他一眼。

马雨看我的确生气了,温和地说:“高凡先生,你先平静一下,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现在听起来是接受不了,就像电脑刚问世一样。电脑的出现让写一手漂亮钢笔字的人失去了握笔的机会,让噼里啪啦响了一千多年的算盘也束之高阁了。你现在有想法很正常,但这是时代趋势,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你应该知道索菲亚吧?她是世界上第一位獲得公民身份的智能机器人。”

我其实都不想接这个话题,但是出于礼貌,还是说道:“好像在电视上看到过,不就是一个橡胶女人嘛!”

“橡胶女人?橡胶只是她的皮肤,真正强大的是她的大脑,她能够识别人类面部,也就是说她能认识人。还有,她能使用好几种人类语言,可以毫无障碍地与人类交流。”马雨说。

马雨说得没错,前段时间电视上确实出现过这个机器人。那女机器人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下面的观众。她好像会读心术,看穿每个人的心思,一切尽在她掌握之中。几个所谓的专家煞有介事地向她提问,她像经常混迹于社交场的老江湖,回答得滴水不漏。这个智能机器人圆滑世故的样子,看着就让人不舒服。我们人类中这样的人已经够多了,怎么又造出来一个?我就不相信她真有那么大本事,如果我在现场一定要问一些刁钻的问题,让她当众出丑。

“我们公司的智能机器人能在短时间内阅读完世界上大部分的文学名著,然后再通过一段时间的系统训练,确定每位机器人的写作风格。比如乡土的、城市的、现实主义、现代派等等。除了纯文学之外,还可以写玄幻的、推理的、武侠的等等。每个机器人相互独立,各司其职。还有语言风格的确立,每个机器人都要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它们的工作能力完全超出我们人类的想象,一周就能写出一部出色的长篇。我想我们人类当前的作家里还没有人能做到吧?据我所知,我国现在的知名作家中,阎连科和莫言的写作速度算快了,但是也没法与我们的智能机器人比吧?”

他转过身指着保镖说:“就像我们公司生产的机器人保镖一样,它不吃不喝,只要充电就行了。更主要的是它听话,反应灵敏,力大无比,一个人顶上十几个人。还有就是一次性投资,它不要工资,不要交社保,不会干几年翅膀硬了就跳槽。这样的员工简直太完美了。”

若不是马雨提醒,我真没发现保镖是机器人。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时,马雨竟然把鞋子脱掉,像北方人坐炕那样两腿交叉盘坐在椅子上,像一只瘦猴。

“是的,这个我知道,就像汽车与我们人类比赛速度,再优秀的马拉松运动员也跑不过汽车,围棋冠军败给了阿尔法狗,人工智能是厉害,我承认。但是——”

“不好意思,等我把我们的计划说完。我们公司即将造出一百位智能机器人,就像我前面说的,通过让它们阅读学习,不断强化训练,迅速形成文学意识,最终成为优秀的作家,这个计划在年底就可以完成。”马雨停下看着我,我望着窗外。公园一角的鸽子像儿童玩的遥控飞机,转着圈飞出去又飞回来。

“我们只是借用你的名气而已,对你没有任何影响。我们每月都给你丰厚的报酬,在衣食无忧的情况下,可以安心写自己喜欢的东西,何乐而不为呢?”

在金钱的面前我的确有点心动了。但是我接受不了让一群机器人去制造小说,即使它们写得很快很好,写出来也是一堆硬邦邦的东西。这样的作品没有灵魂,没有温度,没有呼吸,没有人类作家如十月怀胎般的构思,没有灵感闪现的冲动,没有文思泉涌的喜悦,没有修改时的苦闷。

智能机器人制作出来的作品仅仅用一周,甚至更短时间。这样的作品也许就是一部成熟的作品,也许完美的连最严苛的评论家都无法挑剔。但是这样的作品是速成品,是怪胎。

作品的来历很清楚,电脑就是作品的“母亲”。作品生产出来后被贴上标签,印着生产日期,被像模像样地签了个笔名,这当然不是机器人自己起的笔名。看着那大几十万字的小说,机器人或许也很高兴,毕竟是它辛苦捣鼓出来的。在作品上签上机器人自己的笔名该多好,至少能证明是它生产的。但是马雨不让它这样干,他要让它签一位早已成名的人类作家笔名。

这样的作品没多少人喜欢,不管如何完美,因为它的来路就有问题。这样的作品就像一个性爱机器人,尽管能模仿人类的一切,也可以配合对方完成一系列的动作。性爱机器人皮肤比人类光滑,五官完美的无可挑剔,也懂得迎合。它忠诚,不会勾三搭四;它节俭,不用买化妆品乱花钱;它青春永驻,永远年轻充满活力。但是它毕竟不是人。

眼前这位精明的商人其实早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马雨也在担心读者倘若知道这些完美的小说是智能机器人写出来的,根本就没人愿意看,更不要谈销量了。所以,他这才来找我们这些人。

马雨看我不说话,清了下嗓子说:“请放心,我们不会破坏现有的文学景观,反而会促进文学事业的繁荣,形成多元的文学生态。你好好考虑下,我们很希望与您合作,那样我们可以经常对诗了。”说完,他把腿放下来穿上鞋子,拿起桌子上的手机和我握手告别。

他们骑马离去,马雨还是骑着枣红色马,女秘书与机器人保镖两人共骑棕色马。我想保镖抱着女秘书会是什么感觉?马雨会吃醋吗?

他们穿过街区,走在金色的夕阳里,影子拉的细长。一片梧桐树的叶子从树上飘落,划过我的左肩,无声地落在地上。我似乎察觉到有一天满街行走的机器人混在我们人类中间。我站在街头出神地望着殷红的西天,一种莫名的伤感油然而生。因为我想,如果是智能机器人,它会为此刻的夕阳西下而伤感吗?

我真不知道未来的世界将是什么样子,未来的文学会发生什么样的变革。马雨公司即将问世的智能机器人是否能融入人类世界?是否真的喜欢文学?它们的命运在人类造它们之前就安排好了,写小说是它们的使命,是它们在这个世界存在的价值。

智能机器人一出生,马雨就迫不及待地让它们读大量小说,几乎要把它们的脑子都塞满了。短短几个月,它们从大脑一片空白的机器人变成了才华横溢的作家。

它们对人类社会的认识全来自小说,从中国四大名著里了解了中国古代社会,通过鲁迅、老舍、沈从文、萧红等作家的作品熟悉了中国近代社会。

还有20世纪80年代那个文艺思潮非常活跃的时期,涌现出一批非常出色的作家、诗人。那时社会尊重知识和思想,作家的社会地位也很高。那个时代不像现在的人们只相信房子、汽车这些东西,不理解那些属于生活又超越生活的东西。现在,即使有些人喜欢文学也是偷偷喜欢,羞于说出去。

起初,智能机器人很排斥这些鬼头鬼脑的人类。人类自私,想让世间的一切事物都为自己服务;人類贪婪,无休止地向大自然索取;人类虚伪诡诈,为一己之利不择手段。

后来,随着阅读量的增大,智能机器人发现这些每天都要吃饭要睡觉、两腿直立行走、寿命不是太长的人类其实并不是起初想的那样糟糕。不管在什么时代,始终有一部分作家是清醒的。他们以上天的眼光观察世界,把自己对社会、对自然以及人类自身的认识都留存在作品中。他们一直用文学的形式向世人传递善意,批判和反思那些糟糕的东西,劝告众生和谐相处,提醒着贪婪麻木的人类,让人类敬畏自然。优秀的作家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好的文学作品也是上天撒落人间的星星,照亮人类阴暗的内心。

然而,有的小说确实不太好理解,尤其是《红楼梦》,其中有个智能机器人就看不大懂。虽说马雨他们是最早将《红楼梦》给它输入进去的。智能机器人已经读了好几遍《红楼梦》,但是对作品的理解仅仅停留在字面上,背后太隐晦的东西就搞不清了。人类情感太丰富,太复杂。相对而言,机器人还是喜欢当代的先锋派作家,比如马原、洪峰,还有残雪。那些现实主义的俗套故事没什么意思,不是说现实主义不好,无论什么主义,什么手法,都要写出新意,写出更深刻的东西。像汪曾祺就是特例,也是现实主义,但他写出了中国味的小说。后来机器人又读了外国的小说,尤其是西方现代派,味道完全不同,不按套路出牌。虽说有的作品晦涩难懂,但是阅读体验不一样,很新鲜,有挑战。小说不应该一直按老套的写法写下去,否则怎么叫作创作呢?这是它对人类文学的一点认识,不是狂妄,只是审美喜好的问题。或许随着阅读量和写作经验的增长,它们的文学观会有变化。但是,对于文学前辈大多都是敬畏的,这些文学前辈是坚毅的开拓者。

机器人看小说之外,还希望看看历史、哲学方面的书。机器人觉得这样可以丰富知识,提升小说写作的广度和深度。然而马雨他们不给机器人看这些书,他们只让它们读小说,然后按照预先的设置,大量生产他们想要的小说。这种做法就像养鸡场里的母鸡,经常吃激素,然后不停地生蛋,生得越多越好,生出的蛋还热乎乎的就被拿到市场上吆喝叫卖。

机器人还希望看看地理和各地风土人情方面的书。因为自身条件限制,它们不像人类作家有自己的故乡,不能到处走走看看,不会讲方言,在这些方面它们是缺失的。它们看过的小说里都有鲜明的地域背景,它们很是羡慕。比如福克纳小说里经常提到的那个邮票大小的美国南部小镇。比如那位爱吃面条讲一口秦腔的陕西作家贾平凹,几乎所有的作品都在写商州丹凤县棣花镇、写西安、写秦岭,他以一年一部长篇的速度不停地写。故乡既是人类作家的地理家园又是精神家园,几乎每个作家都无法回避自己的故乡,一生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写故乡和有关故乡的一切。故乡在他们笔下各有不同,但都浸透着深沉的情感和深刻的思考。

然而这些气息在机器人的作品里完全嗅不到,这让机器人很郁闷很挫败。它的作品像一捧绚丽的假花,没有根系,没有土壤,没有着落,不腐不败,假的那么美,美的那么假。它除了阅读之外,对人类社会没有其他感知,连个孤儿都不如,想体验下流落街头受人欺辱的感觉都找不到机会,在人类社会没有任何成长生活痕迹,更没有人类作家丰富的情感。它的内心世界是干枯的,大石头砸下去都溅不起一点水花。谁都知道,它和同伴出生在工厂里,各个部件来自不同的工厂,组装起来就算成型了。但是人类从来都不把它们当人看,只知道让机器人拼命干活。当机器人出现故障时,还会遭到人类的谩骂。倘若它们修不好,就被扔掉了,被废品回收站拆卸处理,连个全尸都不能保留。

机器人打算在未来根据自己的阅读经验,建立一个类似人类社会的乡村家园。这个家园就像网络游戏一样,有高山河流,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民,还有一起玩耍的伙伴。在这个乡村家园里要什么有什么,若想要个诗人,自己编程造个穿长褂的陶渊明整天在村里饮酒作诗。这是完全属于机器人自己的世界,炊烟袅袅,鸡鸣狗叫,花开花落,四季更替,没有烦恼,没有疾病痛苦,没有勾心斗角,比人类社会更单纯的理想家园。

或者,它们的作品只关注世间宏大的事物,不去触碰人类细微的情感。多少年以后这些也许真的能实现,它们的叙述技巧相当熟练,剩下就是态度问题了,只要用真情去写,不要耍花架子,质量肯定不会太差。

如果有一天它们写出足够好的小说,我一定会在吃完面条后斜躺在床上恭敬拜读。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家,看到老婆也没打招呼。她问我是不是中邪了,我没有理睬。她又问为什么不接电话,我这才想起来和马雨谈话时她打过电话。

“打电话什么事?天塌了吗?”

“还能有什么事?房东老太又要涨房租了,我们到底要不要续租了?整天开口文学闭口文学的,连个房子都买不起。”老婆嘀咕道。

过了一段时间,马雨的女秘书打来电话,问我和马雨合作的事是怎么考虑的,还说已经有几个智能机器人落地了。

我说:“那就先让它们写一篇小说,看看究竟怎么样。”女秘书当即说:“好,写好我发给你。”

没过多久,女秘书用微信给我发了个小说片段。

原文是:

快要过年了,北风吹着光秃秃的行道树,吹起几只塑料袋和碎纸片。那些蹬三轮车摇铃铛收废品的、摊煎饼卖早餐的,还有在地铁口发传单的……都被风吹走了。街上一下子空了。

阿强在面馆吃饭时,隔壁桌几个女孩说笑着。一个女孩说:“我们公司周末就放假了,我妈都把年货备好了。”瞧她们那激动的样子,不就是过年嘛,至于吗?活这么大,谁不是一年一年过来的。阿强瞥了一眼,挑起一筷子面呼噜一声吸进嘴里。女人们越说越高兴,说笑声塞满了整个面馆,也塞满了阿强的耳朵。阿强话少,有时也讨厌别人话多,更何况她们说得是过节。

阿强最害怕过节,这年头节日越来越多,气氛却越来越淡。除了春节、国庆、中秋一些天经地义的节日,这几年又冒出来什么双11、双12,祖国的节都过不完还忙活着过国外的节,过个情人节也就罢了,还要杀个回马枪,接着来个白色情人节。不管是什么节,还不都是在微信朋友圈晒吃喝晒玩,群里抢红包,网上买东西。人们在网上热闹,开心了,手指轻轻一点,再那么一点,阿强们就要跑断了腿。

节日临近,仓库里的快递箱子堆得像山。阿强和同事骑着电瓶车像被狗追着似的穿梭在大街小巷,把那些箱子一件一件送出去。可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那山还是不见下去。阿强觉得快递员可比愚公累多了,愚公移的山不会长,移一点少一点。阿强们的山不停地长,送掉一批又来一批,货物源源不断地从全国各地涌来。

想不明白,现在的人怎么那么喜欢网购,油盐酱醋、花草鱼虫,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在网上买。有一次阿强送货时,不小心箱子掉在地上摔坏了,结果从里面探头探脑地蹿出一条蛇来,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三年前,阿强刚干快递员,同事王哥指着一个盒子一本正经地说:“阿强,这里面的东西可不得了哦,你一定要让客户当面验货,要不然出了问题你这一年就白干了。”阿强是个老实孩子,赶紧把那个盒子结结实实地绑在电瓶车上。其他几个同事都在笑他,阿强搞不懂他们在笑什么,公司是有要求客户当面验货的规定啊,有什么好笑的。阿强骑着电瓶车后面捆着一堆货件,第一个就去送王哥说的那个很贵重的货件……

坦诚地说,机器人写成这样的水准是出乎我意料的。没过多久,她来問我的看法,我说:“还行吧,比我想象的要好。因为只是片段不能评价小说的好坏,单就语言来说,这种语言是现在好多现实主义作家普遍使用的语言。我想都是从民国几位大师那里演变过来的,失去了大师们的诗意韵味,没有什么特色。不过,它还是有点悟性的,再继续练习练习应该会有长进。”

“那您意思是我们可以合作啦?”那秘书笑道。

“这个——我再考虑考虑。”我说。

责任编辑陈少侠(见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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