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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灵魂

2020-04-14海男

广州文艺 2020年3期
关键词:火塘哈尼族紫薇

海男

何谓灵魂?我们经常使用灵魂这个词,并且乐此不疲地使用它,仿佛在这个高于一切肉体的词汇中,我们就能卸下从视觉里看过去的满天乌云的沉重和灰暗。很多时辰,这个词,仿佛是一个存在而又看不见的偉大的神,在引渡我们从此岸到彼岸。

这是我置身怒江大峡谷的一个早晨,我走在江岸——一条铺满砾石的岸滩。我蹲下去,触抚脚下的砾石。一群小学生背着书包过来了,他们边走边说话,声音节律仿佛在唱歌。有的孩子一边啃着苞谷洋芋,走到我身边。我问他们去哪里上学,学校远吗?他们用手指了指三百米外的溜索渡道说,学校就在江对岸,他们要乘溜索过江那边去上学。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上学记。我情不自禁地跟在他们身后,脚掌心和鞋底在砾石上穿行。孩子们都在十岁左右的年龄,这个年龄的孩子大都是小学生。看见他们急匆匆乘着曙光往前走,我听见了他们的鞋底与砾石接触时发出的声音。我同时也听见了自己的一双白色旅游鞋底下发出的摩擦声。

之后,我就跟上了他们的速度,很快就到了百米外的溜索道。孩子们看上去已经习惯了乘溜索过到江岸,而且他们排成了队列,因为有守溜索道的一个老人,他们自然而然就形成规矩。那个最小的孩子抓住溜索绳先过去,这个速度像风一样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个梳着小辫子的女孩已经站在江对岸了。

总共有七八个男孩女孩,他们转眼间都已经到江岸去了。这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他们已经顺着江对岸的小路消失了踪影。这个过程在时空中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它仿佛像是一道影像充满了惊悚。只有在回忆中我会触抚到孩子们手抓住的溜索绳,而空中划过江岸的速度,像是古老的旋律。每次回忆,感受到的仿佛不是孩子们的肉体在穿行,那么到底是什么在穿行呢?

灵魂,后来我明白了,是那风一样穿梭而逝的速度,将孩子们的灵魂护送到了江对岸。我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样离开的,好像后来又来了一群村民过江,他们还带着农产品要到对岸的小镇上赶集。不过,那已经是太阳辉映大地的时候了。

很多年以后,在我的记忆深处,一群来自怒江边的孩子们在天边出现晨曦时,已经穿过雾露,脚踏着江湾中灰色的砾石走在上学的路上。而他们抓住溜索绳腾空而起的时候,分明是他们像雏形鸟族的翼翅在穿行。我寻找到了灵魂的存在和旋律,而何谓灵魂?过了多年以后,我在孩子们穿越怒江大峡谷的一隅,感知到了那一双双幼小的灵魂在穿越一条江流。后来,他们将脚落在了江岸,去抵达雾露中的学校。

灵魂在哪里游荡呢?多少年来,我每年都有沿云南地域线路行走的习惯。在离开书房之前,我都会告诉依墙而立的书架上的那些灵魂,我要出门一段时间,而且会在花瓶中插上一大束白合和玫瑰,让它们陪伴书架上那一颗颗跳动的灵魂。我能感受到那些伟大而寂寞的灵魂在向我作短促的告别;我们都相信,离别是短暂,相互厮守才是长长久久的。

那是在元阳梯田的普高老寨的火塘边。我们几个人从巨雾中的梯田走到了普高老寨村,是为了聆听一位哈尼族老人的歌唱。一月份的元阳,天气寒冷,而且每天都会被巨雾笼罩着。走到火塘边,你会感觉到温暖渐次袭来,之后,我们依火塘边坐下来。火塘,也是每一户哈尼人重要的生活设施之一,他们的俗世生活无法离开火塘。从哈尼族人古老的记事年代开始,火种伴随着哈尼族人从青藏高原的战乱中向大西南迁徙,只要保存了火种,就有了生命的繁衍。

火塘里保存了永恒不灭的火种。那天中午,我们围坐在火塘边,哈尼族的一位老人来了,他大约七十岁左右。他坐下不久,我们就喝上了哈尼族自酿的米酒。火塘边弥漫着浓烈的烟雾,我们边喝着米酒边品尝着烟熏肉。时间到了,那位哈尼族的老人有了酒意,仿佛寻找到了他歌唱的旋律。就这样,他的歌声从火塘边的烟雾中开始升起。

一种古老的音调,从火煻边升起,围坐在火塘边的每一个人都微眯着双眼。老人的音调或高或低,仿佛正从无数个世纪以前的暗夜出发。我早就听说过哈尼族的先民们因为战乱,不得不从寒冷的青藏高原向南迁徙。老人唱出的音调就是追忆祖先的迁徙之歌——虽然我们无法听懂使用哈尼族语言唱出的歌词,但我们能跟随忧伤悲壮的音律趟过高山森林或峡谷。

音律引领我们去到了上千年以前的世纪。不知道为什么,眼眶里面开始盈满了热乎乎的泪光。这泪光被火塘边的烟熏着,被老人充满神性的歌声激荡着。我甚至分不清这是被烟熏出的泪水,还是被歌声激荡出的泪水。坐在火塘边,唯有灵魂离歌声很近,我仿佛同样变成了上千年哈尼族人迁徙史诗中的一员,正在荡过河川、穿越原始森林中的屏障……

灵魂,是一个经常在文学艺术范畴出现的词语。正因为如此,我们与灵魂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所以,我们才时时感觉到与灵魂的关系,就像我们的贴身内衣与肉体的依附感。只有温热的肌肤会融入到贴身的内衣中,它们的依附有柔软、触抚。灵魂,又类似一男一女性别的存在,男人是阳,女人是阴。男人也可以是泥巴,女人也可以是水——这些时间中的比喻,其中都有灵魂的存在。

凡是生命都有灵魂。在云南的许多少数民族地区,村庄里的石头、树林、河流、云彩、谷物都是有灵魂的。从古到今,每个民族都有他们从祖先那里延袭而来的祭祀节日,去朝拜家门口的石头、树林、河流、云彩、谷物……在祭祀中,每一座村庄无论大小,都有他们的祭祀师。凡到节日,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会跟随祭祀师去拜谒他们内心充满神性的事物。

祭祀中的物像,就像灵魂,就像一块石头是稳定的,它默默无语地盘踞在某处,表面上冰凉坚硬,而内部应该有比冰凉坚硬更永恒的东西,那就是灵魂的存在。因此,人们祭拜一块石头,定然是在朝拜它的灵魂。河流、树木、云朵、谷物也有它们的灵魂。人们之所以从古至今去祭拜它们,也就是去寻找灵魂的再现。

灵魂出现在有光的地方,也必然会出现在被黑暗所缭绕的时态之中。作为一个写作者的我,必须经常面对自己和他人的灵魂。写作所具有的特质和语言魔法,较之其他的自然科学、经济和政治的学科,或许它离我们称之为灵魂的现象要更近一些。其实,越是离你最近的现象,离你反而更遥远。就像透过抽屉里你保存的情书,其故事早已经逝去,写情书的人早已在帷幕中消失了踪影。你拉开抽屉时,追溯的只是一个过往的灵魂。

什么是过往的灵魂?这一刻,写下这句话的时间,是一年中的最后一个月,也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间。倘若仅仅是面对灵魂这个语词,你可以感觉到灵魂就是一场飞跃,很像你从一个低谷中纵身跃起,刹那间,你脱离了俗世的煩忧,就像长出了翅膀,飞了起来。近些年,许多身患抑郁症的人最后都选择了从高处坠落,这是一种残酷的图像——我愿意闭上眼晴,不忍心,也没有勇气去想象这一幕的终曲。

然而,我更愿意让灵魂去到别处。灵魂有两种跃起的魔法:其一,它应该像旷野中奔跑的野兽,没有铜锈的锁链能够限制它们的肢体,那含着骨骼热血的身体,灵魂忽隐忽现,朝向开阔的灌木丛林。这样的灵魂,必将在自我的激情中接受那个无界无限的尽头,并终将疲惫地倒下,成为荒野之上一种风化的石头。其二,它应该从成为生命的附体之后,就接受天与地的驯服和熔炼,在面对人类的苦难中陪伴生命历尽时间的每一场战役,这样的灵魂必将是每个生命温柔的伴侣。

灵魂是什么?完整的艺术结构需要人的心灵去创造,浮躁的时代产生不了贯穿艺术史的作品。文学亦如此,我们只是无限悲哀地去接近语言,就像农夫在疲惫中看见他们世世代代耕种庄稼的土地,突然有一天被钢筋水泥所覆盖时的悲哀。如果有一天,真的有那么一天,地球不再需要语言去构造心灵史的宫殿,那么,语言该去哪一个星际漂泊流亡?

在何处安放灵魂?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人,出生以后就在布满尘埃的人世间成长,无论是接受哪一种教育,其因果都是为了生而为人后,再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成为人的道德标准很多,尽管每个人都在天穹与大地之间行走,但后来每个人的命运却都不一样,这世间绝对没有同样的两个人。自然界也不会有同样形状的两棵树,天空中也不会有同样的两朵云。

所以,也同样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个灵魂的存在。万灵之所以赤祼祼地来,是为了用赤裸祼的肉身去寻找自己的灵魂吗?潜在的灵魂,我们生命的灵魂是用来干什么的?它有何意义?那一年,我沿着云南的又一条江流澜沧江往前行走,这是梅里山下的澜沧江岸。我发现了犹如手背上过了年岁以后呈现出的一条条青筋般隆起的小路,假如你站在江岸往上看,山冈上的小路又很像曲线,忽而弯曲忽而直立——我顿然感觉到了神奇,简言之,是我体内不安定的、敏感而又仁慈的灵魂牵引我感受到了那些铺满了时间苍茫的小路。

澜沧江岸上各种海拔的地区,布满了人走出的各种奇异的小路,其中有几个世纪之前马帮、传教士、僧侣、刺客、琴手、流亡者留下的众多踪迹,它们像是前世的一道道符咒。而我们一旦从澜沧江岸往上走,会以层层上升的海拔进入这些犹如经书吟诵的慈悲或前因后果之中。路,每一条路上仿佛都有众神在此停留,能够感受到神意的弥漫者,已经让自己的灵魂从体内跃出。

站在山冈上俯瞰澜沧江时,能看见青蓝色中的黑色。它们在逐渐地变幻,随同你的视触觉、情绪、审美,澜沧江江面的窄小或宽阔都像是你灵魂中的尺度。每个人、每个生命都拥有自己的尺度,它是灵魂中的标准、游戏规则。

我至今仍然时时回到儿时成长的庭院,其中,与两棵紫薇树的记忆有关系。我亲爱的紫薇,总是以时光的编织术,反复地出现在我的语词或油画色泽中。两棵树的形状总是像伞状般撑开的,在我久远的记忆中,它似乎从没有枯萎的时候。其实,紫薇开花是有季节的。

两棵紫薇在记忆中总是绽放出绚丽的花朵,是因为它在我身体的灵魂处安住了太长太长时间。为何我的灵魂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总能与它们长相守呢?这是因为我儿时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满枝头盛放的紫薇。在那些无限贫瘠的岁月里,门前的两棵紫薇树,抚慰着我的眼光。每天早晨起床后,我都会跟着母亲,手执扫帚去清扫树下的落英。美,有些美,总是会坚韧地陪伴着你,直到如今,我仍然能在越来越枯朽的记忆中,回到那座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滇西庭院,回到两棵紫薇树摇曳的春光中去。

灵魂,本是一个抽象的语境,它却与我们的肉体生活时刻相依相傍,这有点像生命与空气的关系——人一旦离开空气,就会窒息。有时候,当我们在变幻无常的世态面前无所适从时就会求助于灵魂的相伴。尤其我们所置身的二十一世纪,很多人不知不觉已经患上了焦虑症或抑郁症……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纪,随着强大的无所不在的互联网时代的降临,许多传统而古老的生活习俗已经离我们远去。

比如,阅读纸质书的习惯已经从更年轻的一代人中渐次消失了,纸质书的出版市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萧瑟过。从青少年、中年到老年人,人们的手掌心都已经无法离开手机。我预感到多年以后,家庭中应该没有书架的位置了。多数年轻人捧着电子书阅读,这是一个无法篡改的现状。手机成为了现代人的玩物或掌上工具。

我认为关于阅读,电子书与纸质书之间存在着灵魂的问题。当然,这个问题只是就我而言。我曾试验过电子书的阅读,从实用性来说,一本小小的电子笔记本,可以容纳无数纸质书,它符合现代人的简略。书,传统意义上的纸质书,每一本就像砖头般沉重——而电子书恰巧丧失的就是这种沉重。如果我们用中小学生的书包来比拟,书包里分别装着轻盈的电子书和砖头般沉重的纸质书,就能体验不同的意境了。

我们可以这样想一想:假若从小学到中学,书包里只背一本电子书,从现实的意义上来说,书包的沉重消失了,孩子们可以轻松欢快地奔跑着进学校,这当然是一种意境。然而,书——纸质书的形象,从古至今关于书的渊源也就从孩子们的世界中,乃至从生命中,从学校教育的传统中消失了。

另一种意境从古至今仍在今天的中小学,乃至大学的教育中延续:学生们都肩背一只书包的,不管家长埋怨孩子们的书包有多沉重,有远见的家长总是让孩子们从小学到中学,独立地用肩膀承载自己沉重的书包。

背装着砖头式沉重的纸质书和装着轻盈电子书的书包的人,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纸质书的工艺,源于古老的自然和印刷术。我相信,每一本纸质书中都潜藏着那个即将前来陪伴我们的灵魂。而电子书当然是文字的浓缩本,是互联网的产物。当我们翻抚一本纸质书时,能嗅到书籍的芬芳,而且每一本书的装帧工艺都是唯一的,你能在纸质书遇到你渴望中的灵魂。在冰冷的电子书的阅读中,你们能遇到书中的灵魂吗?

何谓灵魂?它就是我们身体中陪伴我们的一条漫长的旅路。无论我们身置何方,它时时刻刻忠诚地陪伴我们去经历人世间的所有磨砺。无论我们是身心怒放还是凋亡,那个称之为灵魂的使者,总是陪伴我们从家门口走到世界的尽头。

责任编辑:姚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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