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之蓝
2020-04-14陈融
陈融
1
出了流亭机场,10月末的海风将汪雪涛好一阵打量、裹挟。出租车上,两旁高大建筑一闪而过,不一会儿,大海谜团般的蓝色开始跃动在他眼底。他想起多年前曾坐火车来过一次,出差,短暂停留过四天。包括这海蓝色和久负盛名的老建筑,他记忆中的岛城早已模糊成一张明信片。而自己的过往、过往的自己是否也模糊成一张明信片?想到这,汪雪涛扭向车窗的脸上,露出暧昧不明的表情。
刚上车时,司机问他去哪,他想起艾戈生的信,脱出而出,“去遇巧旅馆吧。”司机说,“您这么笼统地说不行,有准确方位吗?”汪雪涛摇摇头,“没有。”他接着说,“那么找个相对僻静方便看海爬山的地方吧。”司机说,“我送您去石老人那里行吗?这个季节人比较少,那边沙滩也不错,离崂山也近。”“就这样吧。”他的嗓子轻轻蠕动了下,把一些遗憾什么的压下去。
长时间坐交通工具导致头脑昏沉,汪雪涛闭上眼,在迷迷糊糊中感觉车子左突右冲,前奔或停顿,不一会儿竟睡着了。梦开始时杂乱无章,后来渐渐清晰。他跟着一群人,有熟悉的有不认识的,在秦岭密林中穿梭攀爬。越往陡峭处,身边的人越少,最后,他扭头发现身边再无一人。山风呼啸,天色幽冥,再看自己脚下,竟踩在一块悬崖上。即使心中不无恐惧,他还是向前迈了一步,让自己的视野更显开阔。周遭崇山峻岭环抱,山岚云雾层层叠叠弥漫缭绕。在他脚下,一脉清江像条绿缎带向南蜿蜒而去,他当然知道是汉江。他从小在江里岸上游水嬉戏长大,熟悉江水不同的样貌表情,就像江水熟悉他幼时的顽劣,熟悉青年的焦灼和中年的狡黠、疲惫一样。突然,他听到一曲遥远的歌声,似乎来自对面山谷,也像来自汉江上的渔船中。他心中顿起豪情,张开双臂像一只大鸟准备向下俯冲而去。心脏骤然紧缩,汪雪涛睁开眼,出租车正在下一个陡坡,然后突然停住。他伸出手臂撑住面前的靠背,清醒过来。这一觉睡了半个多小时,他已数年没梦到过秦岭和汉江,不意竟在刚到青岛的出租车上梦了一路,令他好不诧异。
他找了家看上去挺不错的宾馆,进到房间,发现竟然面海而居。这意外的获得因事先并不知晓而格外让人珍爱。从幼年到中年,他生活的地方虽有秦岭、终南山、汉江、渭水等名山大川,而在海边停留的时间却少之又少。
已是下午时分,汪雪涛仍觉得困倦,补了个酣沉的午觉后,他向海边走去。岛城以其先天独特的地理资源著称于世,后经西方现代建筑的融合,自有一种其他城市不能相比的气场和风韵。因为拥有漫长的海岸线和优质海域,都市的喧嚣被巧妙稀释并隔开,自然力量之美仍是这个城市的底色。一路上,他见到不少老外,神色自如地行走在街巷间,或坐在啤酒屋前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岛城还是个闻名遐迩的啤酒之城。上次他来,恰逢啤酒节期间,亲眼见证感受了啤酒海鲜、碧水蓝天、白沙丽人交织上演的热烈浪漫。只是在那次,他还绝对想不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再来岛城。
10月末,海天云影远山近树现出寂静之美,海滩上人影稀稀落落,夕阳的暖意散淡随意,在他觉来恰如其分。沿着沙滩,他漫无目的行走。此时,大海将灰色和金色也纳入其怀抱,收敛起饱满的蓝色,只有翻涌到岸边的浪花洁白如一。晚风乍起,浪涛轰鸣加剧,海鸟声声急促。汪雪涛渐行渐远,终于抵达大海近旁。此时他心底却发不出一句抒情的感叹,在他看来,大海和生活之海在本质上具有相同属性:湮灭。世世代代,无数人都做过同一件事——与被湮灭的命运抗争,可几乎都是徒劳的。这几年,他越来越倾向于顺着命运之水流下去。他要看看,这些强劲又悲情的水流能将他送到哪片岸上。
暮色渗透进海天之间的每一寸空间,大海遁形,灯光渐次亮起。两个小时后,汪雪涛走出一身汗,肚子饿得厉害。他很久没这么长时间一心走路了,头脑似乎空无。回到住处附近,找了家海鲜小餐馆,汪雪涛慢慢吃,最后把点的菜全都吃光。
几天中,汪雪涛的身影不断穿梭在岛城的山海云影、名人故居间。那些文化名流在这里留下的步履行迹和交往轶事,自然而然地成为一种无形的文化坐标,演变为岛城的一大特色,吸引海内外众多的读书人和文艺青年前来寻访。不消说,艾戈生也是其中的一个。
某次,汪雪涛终于登上当年沈从文曾坐过的岩石,凝视山间嶙峋怪石和茂密植被,眺望咫尺深海之渊,心惊胆战之余,《水云》中的段落竟不期地从脑子里跳了出来。“我坐的地方八尺以外,便是一道陡峭的悬崖,向下直插入深海中。若想自杀,只要稍稍用力向前一跃,就可坠崖而下,掉进海水里喂鱼吃……我一面让和暖阳光烘炙肩背手足,取得生命所需要的热和力,一面却用面前这片大海教育我,淘深我的生命。时间长,次数多,天与树与海的形色气味,便静静的溶解到了我绝对孤单的灵魂里。我虽寂寞却并不悲伤。因为从默会遐想中,感觉到生命的智慧和力量……”汪雪涛嘴角刚露出浅浅的微笑,一阵冷风从身下的深渊里刮上来,带来深渊的气息。他背上的汗瞬间飞散,这曾经熟悉的惊悸让汪雪涛打起寒战。这次出行,他只带了一本《水云》和艾戈生的几封信,虽然被大海淘洗的感觉逐日强烈,但他在此时还预料不到,岛城将在他以后的生命中留下怎样的印痕。
第四天下午,他刚要出门去散步,手机响了,一个男人对他说,“是汪先生吧,欢迎来到美丽青岛。想必您都准备好了吧,请您于明日上午9点赶到指定地点。”汪雪涛说,“我可以带束鲜花去吗?”男人说,“当然可以。明天降温加上海上风大,请注意保暖。”汪雪涛对他道声谢,还要询问点什么,可愣了一会儿没说出口,对方已挂掉了。
夜晚,他在昏黄灯光下翻阅艾戈生的信,再次捡拾那些曾激荡过他的浪花:
汪兄,海边天气湿润温旭,除了唤醒人心中种种温柔,还可令人直面人生孤独,不再恐惧孤独。如果这也算得上灵感,便是大海给我的最大灵感了。那些能让人泛起奇诡感、温柔感,同时具有疗治效力的景象,一旦植根于我大脑深处,就再没消失过。所以,我又来了。
而雨中的夜海完全颠覆了以往我对海的印象,到處暗流涌动,随时掀起风暴、迷途以及无法测量的陷落。人的肉眼丝毫看不到这一切,更遑论言说。就存在的本质而言,不论在何处,人的夜雨深海始终存在,因为你同时就是那暗流,是那风暴,也是迷途与深渊。
艾戈生文字中的暗流风暴和迷途深渊,再次击沉他的心。他把面海的窗户全都打开,夜海混沌,茫茫一片,不辨水岸,不辨来去。汪雪涛让自己置身于深秋海风酷冷的抽打中,如果此时下起一场大雨,他会立刻冲进雨幕,让大雨浇进他骨头里。汪雪涛再次回想起刚来岛城在出租车上做的那个梦,曾经的诧异此时已然明了:从汉江上游到黄海之滨,只有循着一个来处,他才会找到这个归处,准确说是万芳的归处。
不消几个小时,明天很快就要到来,汪雪涛感觉内心已被抽打得紧缩变形。他给艾戈生发了条微信:戈生,我抵达岛城已数日,刚刚重读了你的信,再次确认此行的必要性唯一性。明天早晨按预约时间去八大峡码头。
2
举办丧仪的这天,雨一直下个不停。
汪小舟说,这漫天的雨是妈妈的泪河。汪雪涛并不这么认为,万芳喜欢下雨,特别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说下雨天自有一种迷离诗意。年轻时,他俩经常一起在雨天漫步河边,从何时起他极少陪伴她?大概是从万芳43岁之后,她在那一年进入早更,这个是她家族遗传,从此她身体大小毛病层出不穷,被头晕、心悸、失眠、健忘,被胃炎、肠炎、心脏病,最后是癌症紧缠不放。比万芳只大一岁的汪雪涛却在45岁那年凭借着文字功夫声名鹊起,甚是风光。最后一次陪她在雨中漫步,是在三个多月前,万芳的身体还允许在户外短暂停留。那个春末的黄昏,细雨迷蒙,林花刚谢了春红,堕了一地,任人踩在脚底。万芳却没有太多伤感,无力地挽着他的臂弯,脸上浅浅浮出苍白的微笑,小声跟他说着他们一起读高中时的旧人旧事、女儿小时候的趣事,这些其实她都说过很多遍了。然后,她突然说道,“因为有病,这两三年命运把你拉回我身边,竟成全了我的幸福时光,人生真的太奇妙。过去我想拼命抓住你,你却与我若即若离。现在我什么都不再奢望,你却一心一意护佑我,我都不知道该感谢什么了,或许最该感谢的还是这场病吧。”汪雪涛一愣,脚下步子慢下来,还没待他说话,头顶西边的天空霍地劈开一道闪电,然后是一声惊雷。万芳软软地靠在他身上,像刚恋爱时的痴情少女。汪雪涛一手撑伞,另一只手把她揽紧了。那时她已做过两次化疗,可她从不跟他谈自己的病,只是一心享受着他的呵护和疼爱。如果万芳有灵,她远行的这天有持续不断的雨水为她送行,会做何感想?是对蓬山此去无多路的决然,还是对即将踏入轮回之河的懵懂等待?想到这里,汪雪涛眼里有了湿意。
葬礼之后,汪雪涛催促汪小舟赶紧回学校,最近她已请了半月假。万芳得病后,怕影响汪小舟考研,一直对女儿隐瞒着病情。直到这个暑假,汪小舟回家看到病入膏盲的妈妈,才大略知道妈妈经历了怎样的病魔折磨。
汪小舟返校,家中只剩下他一人。汪雪涛将自己彻底归还给孤独,现在,他只想躲进孤独的灰色怀抱里。古城进入雨季,天空下垂,雨滴断断续续,一切表明这个世界如同汪雪涛一样正在断舍离。汪雪涛每天看雨听雨,长时间陷落在回忆或发呆中,生活仿佛停滞。和外界突然中断社交联系源自三年前,那些疯狂长出来的名利贪念、吹捧与吹牛、情欲之欢、颠倒梦想,像蜕皮一般从他身上蜕去。每蜕一层,他身上生锈的铠甲就纷纷碎落一地。刚开始他并不适应,但当铠甲层层剥落后,汪雪涛感到从没有过的被清空感。
万芳离世后的第14天傍晚,停了几天的雨再度落下。汪雪涛站在书房窗前,点着一根烟。不远处的渭水隐没在黑暗中,只有河水的低咽声透过雨幕传过来,有种不真切的恍如隔世之感。说是书房,他已很久没在这里写过一篇小说。房间里堆满杂物,他一直没来得及或者没心思整理。汪小舟临走前想帮他整理下,汪雪涛摆摆手说,“过几天还是我自己弄吧,东西太杂,你根本插不上手,我得慢慢清理。”这套小居室是他跟万芳刚结婚时买的,虽然才80多平方米,可万芳很喜欢,有两个房间的窗户能看得到渭河。汪雪涛的很多时间是在书房里度过,他在书房看书写文章。万芳在其他房间快乐地操持家务,即便是到他房间送水果,进门前还要先轻轻敲两下门,她怕扰乱他的思维。汪小舟考上重点高中后,汪雪涛在一个高档社区买下一套200平方米的复式房子。好像就是从搬进阔大新房开始,他们的生活和命途朝着另一个方向,一边疾驰,一边被篡改。与汪雪涛的光明前途极不匹配的是,万芳的健康逐年走下坡路。她极为留恋原先在小房子里度过的温馨岁月,几次对他说想搬回去,却被汪雪涛以“你真是有福不会享”阻拦住。等拿到万芳的确诊报告,汪雪涛刹那间被击懵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医生的办公室,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几周后,他没跟万芳商量就卖掉了大房子,去京城最好的医院给万芳看病,带她去旅行,他要完成她所有的愿望。
但对万芳最后要求他写作一部出色的长篇小说的愿望,汪雪涛实在没办法快速完成。他环顧着这间斗室,墙角、书桌上、地板上堆满了纸箱,都是他的书籍杂志信件。那套大房里的家具全被他处理掉,只带回十几箱私人物件。这两三年,他不是陪万芳在北京上海的医院里,就是在旅途中,待在家里的时间不多。不必说,书房早已荒废,现在别说让他写一部长篇,就是写篇几千字的小文,他都感到脑钝心秃无从下笔,这可不是万芳希望看到的。吸完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烟蒂灼痛了他的手指。他苦涩地笑笑,疼痛有时是个好东西,比如此时。他回过神来,决定从今晚着手收拾书房。
要厘清十几个大纸箱里的书籍杂志信件有点麻烦,好在他有的是时间,他想起一个女作家有篇小说就叫《最慢的是活着》。“只争朝夕”这个词,他以前也曾多次挂在嘴上,深以为然,现在只觉得面目可疑。他先从书橱开始了缓慢的清理,将用不着确定废弃的书籍杂志资料打包装进纸箱,卖废纸;挑出还有一定价值的先放一边,以备再次挑选。从书房到客厅,地上摆满了书籍杂物,只留出一条缝隙刚能容他走路。书橱的空白格越来越大,他用毛巾擦拭橱子,每一隔间、每一片玻璃,甚至每一个边缘接缝处,都擦得很仔细。然后,再逐一打开封存的纸箱,将有用的书籍重新分门别类上架。他多年没干过家务劳动了,做这些琐碎的清洁工作的过程中,他竟体验到一种巨大的踏实感。每当他的思绪轻飘飘飞出去,手上重复的动作又一次次将他拉回眼下。不像写作,虽带来名誉和光环,却也时常让人产生虚妄和怀疑。他觉得不可思议。
3
到第六天,汪雪涛清出来十五大箱书籍,只剩下最后一个纸箱。书房里的橱子已无空闲之处,他把客厅博古架倒腾出空来,也摆上了书。两盆看上去已干死的龟背竹和绿萝,这十来天在他的伺弄下,竟奇迹般地发出细小嫩叶,着实让他感叹植物生命力的强韧。
打开最后那只箱子,他把书挑出来上了架,一厚叠会议资料被扔进废纸堆。箱子的最底层有一个邮政大信封,他拾起来,正要扔进废纸堆,第一眼看到了寄信人艾戈生的名字,收信人是他。艾戈生是他过去的一个文友。信没拆封,邮戳日期显示为2011年11月13日,距今两年零11个月,而万芳是在那年9月末确诊的。他对艾戈生寄给他信没任何印象了,大概当时收到信来不及拆封,就随手放下,被杂物掩埋起来。这在当时不算什么,近几年,他同杂志社的编辑,社会上的三教九流,甚至很多朋友熟人都断了联络。无暇也不想跟任何人解释自己的突然离场,他深谙现实中人们种种关系的虚幻,能够从身边消失的关系都不真正属于自己。
但眼下,艾戈生的这个大信封却让汪雪涛有了打开它的好奇。他撕开封口,一叠从笔记本上抽出的纸页滑落出来,字迹是他熟悉的行书,兼有女性的娟秀和男性的刚劲。纸页简单用大头针别起,每一封上都标注了时间。他按照時间顺序一一看下去。
2011年10月18日,晴
汪兄,因为身体的缘故,我在这里将停留一段时间,继续疗愈。之所以来这个岛城,还和一个人有关,他是现代文学史上我们共同喜欢的一个作家,1931年8月受聘于岛城的一所大学来此任教。记得你曾对我盛赞过他的长篇散文《水云》,我亦反复阅读他的书,曾用整整一个夏天的时间读他在这里教课时写下的文字,以及日后回忆两年海边寄居生活的小说散文。
具体一点说,是他笔下和海有关的文字对我生发了作用。那些能让人泛起奇诡感、温柔感,同时具有疗治效力的景象,一旦植根于我大脑深处,就再没消失过。所以,我又来了。
一个总是自称为乡下人的青年,因为写作,生活环境得以完全改变,但那乡下人的敏感、孤僻、坦直、和普通社会的不合,终其一生都未改变。青岛慷慨的阳光,同那种花钱也不容易从别处买到的海上空气,治疗了他那一颗倦于周旋人事思索爱憎的心。海边的寂寞,既培养了人的孤独心情,也放大了他的感情和希望。那时,连他自己也尚不知道,这两年时间所得有多么丰富壮阔,即便放在整个人生中都具足分量。
我从书页间听见他继续对我说:当时年龄刚过三十,学习情绪格外旺盛。加之海边气候对我又特别相宜,每天都有机会到附近山上或距离不及一里的大海边去,看看远近云影天光的变化,接受一种对我生命具有重要启发性的教育。因此工作效率之高,也为一生所仅有。
汪兄,我曾经仔细探寻他在这个岛城的行迹。福山路3号,一栋位于半山老街上、被花岗岩石围墙围起的老旧楼房,是他居住了两年多的地方。那栋楼即使现在看来也是极典雅的,兼有德、日两种建筑风格。那里行人稀少,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占据了半面围墙。唯其僻静,才符合作家故居的特点。
当年,沈从文倚着院墙远望,那随时变幻颜色的海面和天光云影赐给了他无穷的灵感,也让一个乡下人的孤独开出自由绚烂之花。我深信,所有真正沉陷写作之人,都有比常人多出许多的孤独。天分越高,孤独越渗透到骨头里,因为孤独,才会走向山,走向海,记取一片云变幻无常的形态,留恋海面七色光影交替的瞬间。但这还不够,最高的孤独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恣意和决绝。
在他福山路3号的住所里,还发生了堪称佳话的一桩事:有一个彼时尚未成名的少年,曾以徐志摩弟子的身份来到青岛求助于他,希望能出版诗集。他在抽屉里还有当票的窘迫条件下,拿出二十元支持这位素未谋面的少年出版了首部诗集《三秋草》,令其一举成名。那位少年便是写出“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的卞之琳。大概他总也忘不了,早年他在北京落拓得几乎不能生存下去时,是徐志摩等人慷慨资助了他这个当时一文不名的写作者。
写到这,我流下眼泪,却不是为自己。
2011年10月23日,雨
汪兄,今天是我在岛城寄居的第九天。或许是下雨的缘故,使得午后的睡眠格外酣沉。
当我刚刚醒来,一时竟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在什么时间。每次深度睡眠后,都会出现短暂的酣畅沉迷,而这种沉迷却只出现于下午光线暗淡时分,很多梦都离奇到无法解释。
晚饭是到旅馆小餐厅去吃。我进去时,只有302男子坐在那里。他同我打招呼,语气清淡自然,仿佛认识已久,脸上却有深重的忧郁之色。我没感到诧异,平日这里经常只有我自己吃饭,我自己熬煮中药,现在只是多了一个食客而已。那夜,男子在大铁门外呼唤开门住宿,迟疑的嗓音和轻轻的叩门声,唤不醒沉睡中的人,我起身去敲老板娘的房门。男子进门,从我身边经过,柔和的南方普通话声音响起。在深夜,他是如何来到这爿偏僻海边上的小旅馆?
这个长相俊美、极像张国荣的男子说自己第一次来岛城,我问他是专程来度假吗?他摇摇头说,纯属偶然,这个岛城原是他小时异常向往过的。原本的目的地是再往北的一个城市,当报出这个站名,几乎没怎么考虑,他就下了车。当时天已很晚,然后听凭一个出租车司机把他拉到这里。他也不知道会停留几天,该走的时候自然会离开。
有没有可能我们被同一个出租车司机送来?瞬间闪现的想象,令我觉得眼前的晚餐也有了意味。
我们约好晚饭后一起去海边,看雨中的夜海。
七点半,302男子从老板娘那里借来两件厚雨衣、两双雨靴,我们一人一套穿上。他左手握着把手电筒,走在我前面。
雨下了整整一天,路上坑洼处存有大片积水。近处的路灯和远处房子里的灯光,被雨幕轻而易举就挡回去了光亮。眼镜片不断沾上雨滴,视线开始模糊。下台阶时,我谨慎挪动脚步,他在前面细心用手电的微弱灯光给我引路,却不知道沙滩早已是软烂如泥地在等着我们。
雨下得更大了,啪啪的大雨点节奏分明地砸在雨衣和头顶上。薄软的风帽禁不住狂风骤雨的抽打,歪向一边,头发瞬间湿透,脸上全都是水,却无法用手去擦。眼前混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雨掩盖了一切,世界隐遁,大海消失,只有脚下一次次冲刷过来的潮水还在提醒我,这是在海边。
不知过了多久,雨点明显小了下来,终至纤若游丝。我从裤兜里掏出块手帕,把他手里的手电筒玻璃擦干净,光晕所到处,眼前的大海终于现出轮廓。身边的男子头发也湿成绺状,像折断了翅膀的鸟翼,无力地垂下来。他脸上满是雨水,眼中似乎有泪意,也许那不过是我的错觉。寒冷侵入体内,我听到自己牙齿发出的咯咯战栗声。
这样的天气在海边不可久留,回去吧。他朝我走过来说。
夜雨中的海岛,是一条扯下了温情浪漫面罩的巨大铁船,阴森中显露出威严。
汪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冒雨站在狼藉的滩涂上,看夜晚的海、雨中的海,和一个陌生的南方男子。
2011年11月1日, 晴
汪兄,海边天气湿润温旭,除了唤醒人心中种种温柔,还可令人直面人生孤独,不再恐惧孤独。如果这也算得上灵感,便是大海给我的最大灵感了。
302男子说我沉静时就像平静的海洋,是的,可每个人内心的狂澜谁能轻易察觉?他说是我的沉静令他产生了想要倾诉些什么的念头。他是我的第多少个男性倾诉者,已记不清了。多年中,许多倾诉者的故事,纷繁秘密地占据我大脑一角,最后纠结在一起,有时让我分辨不清。
他说,“因为家中突然出现的一个意外,我曾想过多种消失的方式,却没有勇气去实施,我憎恨自己的懦弱。在岛城的这些夜晚,噩梦竟然没来缠绕我。可我知道它终究还会再来,我终将离去。你呢,难道你总是习惯别人向你倾诉,却从不向别人倾诉?”他又问我。
我说,我的倾诉就是书写,面对电脑屏幕和纸张就如同面对大海。第一次有了自杀念头始于9岁,因为母亲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觉得活着没意思。她的心情那时恶劣得很,当然,我在这个年龄才能理解当时她的心情有多么绝望。36岁对女人是个分水岭,我就是在这一年彻底弃绝了自杀的意念。我常对一些朋友说,如果你在36岁之前没叛逆过、迷狂爱过、自杀过,以后就不要想这些事情了。既然死亡也是迟早会到来的,人又何必太着急?让它在该来时到来吧。
他低头沉默不语。汪兄,我从没想到,会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如此自如地交谈自杀话题,难道是过去见过的男子从没有比他更忧郁的?哦,我差一点忘了,这不也是一种倾诉?在这之前,我只偶尔和一两个异性朋友,谈过自杀话题,却从未比今天更深入。我在今天知道了这个男子的名字,郁青庭,来自富春江畔。
2011年11月4日,多云
汪兄,不知今天这封信是否是最后一封。我即将离开岛城,车票已订好。20多天的停留时间不算太长也不算短。
世人喜欢夸耀夏天的海,但对我而言,更留恋秋天和冬天的海。它们有一种凛然于世的气质,有一种常人发现不了的美。就像有人终生热爱冬泳,实在是一件需要远离众人的事情。
在岛城,我看到了浩森的海水。海并不总是时刻喧嚣,有时它看起来更像一个不安分的孩子,睡在一个无边无际的黑色襁褓里。夜海的平静常常给人错觉,它牵引着夜行盲者的脚步,一步步向它靠近,以为那就是传说中的通天坦途。而雨中的夜海完全颠覆了以往我对海的印象,到处暗流涌动,随时掀起风暴、迷途以及无法测量的陷落。人的肉眼丝毫看不到这一切,更遑论言说。就存在的本质而言,不论在何处,人的夜雨深海始终存在,因为你同时就是那暗流,是那风暴,也是迷途与深渊。
浙江男子几天前不告而别,却给我留下一封信,我在为他忧虑的同时,竟也有细小喜悦升起。现在,我把这封信也给你抄录下来——
请原谅我以这种方式与你告别。清晨,我在你房间外徘徊了片刻,知你还在沉睡中,自然不便敲门打扰。
我无意间在这岛城停下,无意间在这个偏僻的小旅馆居留十余天。这些日子很漫长,也很重要。当然,直到我要离开时,才知晓这十几天究竟有多重要。海边的艳阳和雨夜我尽情领受过了,山上悬崖边也留下过我足迹,曾经有几次,只要我的脚步再向前迈出两步,就会和这个现实世界告辞。这固然和胆怯有关系,但要是说对世间还有些许留恋也是真的。海上的天光水影处处有奇幻,却不真实,而偶遇你,却给了我强烈真实感。原来犹疑不定的一个心念在突然间确定下来,又好像,我来到岛城就是最终为了做出一个决定。
昨天凌晨,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了海上日出,自己的心也宛如新生,一种混合着清醒甚或喜悦的奇妙感觉,在多年后终于神迹般降临心中。等你看到此信时,我已坐上回浙江老家桐庐的火车,去接纳属于自己的命运和审判。
你与我认识的那些女子们都不同,感谢你送给我的书,也请同时接受我的祝福,哪怕我是在看守所或是监狱里。
富春江在我家门前日夜流过,以后假如你看到这条江,听到这三个字,或许还会记起我这个人。
2011年11月7日
郁青庭回富春江畔去承担接纳他的命運,他的故事可能我不会再多知道一点,但这并不重要了。
多少年后,我终会忘记他,忘记他的美,就如忘记从我身边路过或我从他们身边路过的无数男人、女人,不管他们是笑靥如花,还是形容猥琐。有所不同的是,我对他的美将会是像海潮一层层退后一样忘记。一年,三年,五年,我在第三年里记得的他的容颜,绝不会是第一年记得的,而在十年之后,也许已彻底想不起在第五年里所记得的他的样子,而那时我也全然不会再有悲伤了。
再次记起《水云》中的段落:“我一面让和暖阳光烘炙肩背手足,取得生命所需要的热和力,一面却用面前这片大海教育我,淘深我的生命。时间长,次数多,天与树与海的形色气味,便静静的溶解到我绝对孤单的灵魂里。我虽寂寞却并不悲伤。因为从默会遐想中,感觉到生命智慧和力量。试看看面前的大海,海水明蓝而静寂,温厚而蕴藉。”
汪兄,现在我明白,一本书、一些文字之所以不会消失,就是要等待被某些人打开。这些信件,你终将会收到,或早或晚会读到它们。那时也许我已去了另一个地方,也许有一天会坐在你对面,和你风轻云淡地谈谈这个海岛。我此时的心境和写下的文字,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再有。正如这个岛城之于某些人,总有细微之笔难以诠释的机缘与巧合,它于沈从文是独一无二的,于我是独一无二的,甚至于郁青庭也是独一无二的。
一口气读完艾戈生的几封信,汪雪涛暗沉的心境激荡起一片水花,他为迟到了近两年才读到这些信有点轻微遗憾,他确实好几年没因文字激动过了。三年来,他弃绝社交的同时也远离了文学,要说和文字还有点联系,就是他经常阅读翻看的癌症治疗和康复书籍,以及医生一次次开出的诊疗单和处方。事业渐入佳境,没人要求他这样残酷地对待自己,而他对别人冠在他头上的模范丈夫也嗤之以鼻。他只是觉得比起万芳,自己还有不少时间去理会尘世的事情。
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汪雪涛对艾戈生文字里描述的海边云水情境有点着迷;还有那个叫郁青庭的男子,尤其令他产生幻觉,似乎男子并不真实存在,而是艾戈生虚构出的人物。对艾戈生,他自认为了解,他们相识于多年前的一个笔会上,从那时起,他一直叫她“小师妹”。那时他还是个情感专栏作家,后来厌倦,转向小说写作,转得出乎意料的成功。其实只有他自己明了其中原因,写小说才是他从小就萌芽到如今念念不忘的文字理想。艾戈生性格沉静内敛,是他认为最适合写情感专栏的女性作家。他会挑出自己比较满意的小说寄给她一本,艾戈生出了新书也会赠送给他,互相提些意见。多年中,他们始终保持着淡淡又不乏信赖的情谊。
汪雪涛翻出原来的旧手机,充上电,找到艾戈生的手机号码,拨打过去,可语音提示这个号码已经停机,他不甘心地又拨打了一遍才确信。登录上很久没用过的QQ,他给艾戈生留了几句言,对现在才读到她在岛城给他写的信表示歉意,而对自己这三年的家庭境遇仅简单几句带过。一连几天,他都没收到信息。6天后的上午,他终于看到了艾戈生的回复:“汪兄,外出几天刚到家。虽然对你现在才看到信有点惊讶,但我更惋叹你家庭中的不幸遭遇,世事无常乃有常。写完这些信不到一年,我的婚姻在毫无预兆下,陷进一场透着滑稽的灾难。2012年秋,我再次去岛城参加一个研修班,每日在海边散步思悟,终于与自己和解,放下对原生家庭累积的怨恨和婚姻里的自尊偏执,纠缠半年的失眠也不治而愈。也恰巧是在岛城,接到了杭州一家杂志社总编发出的邀请,我喜欢那个城市,最终带着儿子离开莲城到杭州工作定居。今年春,母亲也去了杭州随我们同住。对了,信中提到的岛城值得你前往。”
尽管艾戈生对自己家庭生活的变故几句轻描淡写,汪雪涛却明白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他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惊讶于她已去杭州工作。寒暄了几句,艾戈生发给他一个文档,是她在那个研修班上写的一篇主题论文,文章名为《女性经验与写作心理演变》。汪雪涛慢慢读完,有点被震撼,特别是最后一段,他连读了两遍:
无论在二十年前,还是十年前,或是现在,那个北方永无尽头,如影随形。有些记忆依然没模糊,有些呼喊依然扎心,有些情感空洞依然没填满。一个人能不能在无数次受伤后无数次宛如新生?能不能无数次被生活辗轧后依然葆有单纯热爱的理由?相比不写作的女人,写作的女人庆幸自己还有文字书写这一道窄小出口。当她猝不及防地一脚踏进黑暗山谷,念无可念,心头唯余一缕文字微火,只够照在自己脚下这一寸之地。当她一而再再而三面对心理、情感和人性的崩塌,是写作让心的秩序得以重建,否则她看不出自己是多么顽固地自恋、自伤、自悲、自欺。所有女性写作者都知道,也许写下的这一刻并不比遗忘更容易,也许文字的下落并不比人的下落更高明。就像现在我站在岸边,看得分明,流过我身边被写进文字的海水,已不是一分钟前经过身边的海水。同样,现在的我也不是一分钟前的我。当然,我也可以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这种感觉,才让我觉得人生有无数可能,每一种可能都指向一条陌生路途。常人以为陌生通常代表未知的恐惧,而写作者却可通过文字这种修行方式,将最陌生险绝的路途都当成走向彼岸的归途。
这是一种从内心奔泻出来的文字,汪雪涛为自己和文字重新建立起奇妙联结而感动。不仅仅如此,艾戈生发出纯粹女性写作者的声音,好像此刻就坐在他对面。这声音他熟悉,因为他从中听到了万芳的细弱声音。虽然万芳从没说过想要从事写作,可是他知道她喜爱文字,有极高的鉴赏力,有过梦想,只是因为丈夫是个作家,她便坚决舍弃了自己的梦。刚刚平复的心情再起波澜,他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怪味,这让汪雪涛愈加厌烦自己。
他算了下时间,答应万芳还没实现的另一件事,越来越近。而艾戈生在岛城写下的信和留言中的一句话,不经意地撩开他混沌的冥思。汪雪涛想,原来,一切早就被决定了。
4
11月3号,早晨7点,汪雪涛穿上一件黑色厚外套,右手拎只黑色皮包,左手握着一束白色康乃馨走出酒店。果然,一出门他立即感到今天气温明显低了,坏天气加重了他的紧张心理,拿康乃馨的手隔一阵就抖动一会儿。提前了二十分钟赶到指定的八大峡中苑码头,在一间敞开的办公室前,汪雪涛站住,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向他招招手。男人手里拿着一叠纸,说,“您是汪先生吧,我们等齐人就出发,这有几份登记表您填填。”他就是昨天跟汪雪涛打电话的男人邵先生。
汪雪涛填完表,从包里掏出一个用布袋装着的小瓷盒,交给邵先生,邵转头交给一个工作人员。不一会儿,工作人员回来,把一个白莲花狀的罐子、一副白手套放在汪雪涛面前。门外门内陆陆续续多了些人,从20多岁到70多岁的都有,人们都沉默着,一副各怀心思的样子。
邵先生开始清点人数,43个,还差一个。9点零5分,最后一个客人赶到,人群在工作人员指挥下排队登船。这是一艘可容纳百人左右的轮船,一层是坐区,二层有个甲板平台,汪雪涛注意到这只船的甲板面积比以往他见过的都大。船离岸,驶向海中央深水区,城市的影子越来越远,海的气息越来越浓。汪雪涛身边有个老年妇女率先打破沉寂,低声抽泣起来。受她传染,人群中又有哭声弥漫开来。汪雪涛皱皱眉头,走向二层甲板,有几个男人已经上来,其中两个还顶着风大口吸烟。初冬的海风带着一股狠劲抽过来,抽得人脸生疼,他把外套领子竖起。海水深蓝中发黑,船尾浪花白得耀眼,偶尔有几只孤独的海鸥从浪花上方掠过。顷刻间,汪雪涛感觉海水从不同方向朝他涌来,他的世界空无一物,就只剩下这无尽的深蓝海水。
行驶四十多分钟后,轮船不再前行,轻微晃动着。一层的人纷纷走上来,大家排成两队。仪式开始,交响乐《平安之夜》缓缓响起,主持人致集体悼词,声音在寒风中颤抖。默哀。人群被分成4小组,每组有一个工作人员负责指导。汪雪涛这组有10个人,一个老太太在儿子儿媳陪同下,第一个将“水莲”和鲜花放进吊篮,随着吊篮慢慢摇下,沉入水中。刚才一度克制着的老妇人,又低声哭泣起来。儿子儿媳一边安抚她,一边目送“水莲”融入海水。汪雪涛听出来,他们告别的是老先生,最初老太太并不赞同海葬,但这是丈夫的生前遗愿,她纵然不舍也只能遂他心愿。一个30多岁的年轻女子在姐姐和外甥陪伴下,将一个“水莲”放进吊篮,脚下踉跄了两步,姐姐赶紧扶住她。女子声音哽咽地对着海水一阵自语,一直抑制着没哭出声来,但在她侧身时,汪雪涛看见她脸上泪痕斑斑。
汪雪涛旁边是一个年纪略长的谢顶男人,也是孤身一人。他好像在跟汪雪涛说话,也好像自言自语,“我说过海水太冷,还是土里更好些,更踏实些,可她不听,非要让自己归于大海。可是这海水多冷啊,她还偏偏怕冷。她从年轻就倔,一直倔到老,我从来都依着她。你看,现在我还是依她了。”男人看着“水莲”彻底沉下去,闭上了眼,汪雪涛似乎听得见他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他对男人说,“其实,深海里不太冷,老哥,您这是给——”男人看看汪雪涛,低声说,“是我妻子。儿子在英国,路途太远,不等他了。”汪雪涛问,“夫人是因病去世?”“你不知道她身体有多好,是一场罪恶的车祸夺走了她。她说她想去大海,大海里没有车祸,还自由自在。她说,老贾,你一定要答应我最后这个愿望,如果不答应我,我会怨恨你的。您说,我怎能让她怨恨我呢?本来我们计划这个秋天一起去西藏,西藏是她多年的情结和心愿,可恨哪!那您是给?”汪雪涛说,“也是给我妻子。她生了三年病,最后走的时候瘦得像个十岁孩子。唯一可宽慰的是,趁她身体还能外出,我带她去了许多地方,包括国外旅行。汇入大海,这是她的愿望。我们都得尊重她们,不是吗?”谢顶男人在这种时刻突然发现一个同类,用力对汪雪涛点点头,拍拍他肩膀,满是红血丝的眼睛里流出同情理解。
轮到汪雪涛了,他把康乃馨摘下来一部分放进“水莲”,这是一种遇水很快溶解的环保材料——陶土,剩下的花放进吊篮里。在机械操作下吊篮缓缓下沉,汪雪涛的心也在下沉。“水莲”在深蓝海水里打了几个旋儿,沉没进去,用不了多大会儿,“水莲”将四散开落进20多米深的底部,与海水融为一体。而那些白色花瓣也只是短暂漂浮了片刻,便被一股股旋流卷下去,再难看见踪影。汪雪涛呆呆伫立,下方被犁出一道道怪异沟痕状的海水,发出让人恐惧的冷光。他确定,在海水的深处有一个巨大黑洞,那黑洞不仅会吸走死去之人,同样会吸走活着的人,吸走他们的偏执和强大,吸走他们的傲慢和欲望。
他看看天,一片白云停在他头顶,慈悲地望着船上的这群人。汪雪涛的脑子里回荡着万芳的话,“把我的骨灰一分为二,一半葬在翠华山,另一半撒入大海中。我自己生前不得自由,死后要自由游荡在山海之间。”他嘴里喃喃自语,“万芳,你是对的。这里有最辽阔无垠的眠床,有最幽静深沉的海之吟唱,安息吧。”
随后,他頭脑一阵麻木空白,甚至不记得轮船何时转向,直到码头越来越清晰,他才恍觉上午和仪式有关的一切都已结束,他来岛城的目的和结果都已结束。他腿脚僵硬地走上岸,回头望了一眼,发现船上挂的一幅横标上“此情有寄,魂归大海”八个字触目惊心。他与那位孤身的老兄握手告别,彼此都说了两句相互宽慰的话,然后他转过头,带着这副空荡荡的躯壳回到宾馆房间。
浑身乏力,昏昏沉沉,冷得哆嗦,汪雪涛把空调温度调到30摄氏度。中午他叫了外卖给送到房间,只吃几口,全吐出来了。平日睡眠很少有梦,他钻进被子,没几分钟就睡着了,很快做起了梦。梦凌乱不堪,场景不停变化,童年老屋、荒草野外、无名湖泊、旅行大巴、男男女女、晦暗街角闪过的古代旗子和落日阴影,都在往来穿梭。莫名出现的秃头野狗企图拦住他,他闭着眼开过去。从吉普车上下来,他踩着自己的影子踏进一片沙漠,不知走了几天,沙海还是看不到边儿。带的水早就喝完,他已大半天没喝到一滴水了,眼看自己即将渴死过去,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喊道,水,水,万芳,给我水。很久都无人应答,他在梦中明白过来,自己是被困在沙漠里了,茫茫沙海只有他这个濒死的人。汪雪涛是被自己的梦渴醒的,他闭着眼,却大张着嘴,呼哧呼哧大口喘气。他摸摸自己的头,滚烫,说起来他已十几年没发过烧了。
从床上爬起来,汪雪涛一口气喝了三杯水,困倦再次袭来,他又睡着了。在半梦半醒之际,他很费脑筋地想搞明白,是自己的脚先跨进梦境,还是梦境伸出细长的脚踩进他大脑。结果还没等到明白,他又沉沉落尽梦的大网中。这次,梦里出现的人物更多了,情景暧昧又荒唐。在私密暧昧的幽会房间,他和多个女人轮流约会,怀里的女人对他极尽谄媚之能事,甚至有女人为他争风吃醋,大吵大闹。一个叫凤儿的啼哭着说自己抑郁了,要去跳楼,他好言刚安抚住,横空又跑过来一个。这是个厉害角,踩着高跟鞋两步冲到他面前,手伸进怀里,竟掏出一把亮闪闪的小刀。女人把刀放到他鼻子下面,挑衅地问,刚才那个女的,你认识她多久了?他说你快把刀放下,她哪有你好。可女人并没把刀放下,亮光又在汪雪涛眼前闪了闪。他情急之下大叫起来,万芳,快来救我,万芳。
对这个梦的真实诠释是,在汪雪涛婚姻生活中真有一把小刀出现过,只不过持刀人是万芳,小刀伤害的也只是万芳自己。那晚,汪雪涛又去宾馆幽会情人。他刚出门,万芳尾随他出去,汪雪涛丝毫未觉察。丽虹大酒店717房间,他去过几次,下午就已电话预定完,手机落在卫生间恰巧被万芳看到信息。那个晚上,万芳被愤怒和妒忌击中,一眼看到桌上削水果的小刀,她不知道拿刀有什么用,刀子该对准谁,只是下意识地握住了它。在717房外,万芳隐约听见里面有男女说话声,她没有勇气敲门,更没有勇气面对打开门后一脸惊惶、羞耻的丈夫。她在走廊里走过来转回去,想着可能出现的多种状况再一一否定。两个小时后,汪雪涛还没出来,万芳咬着嘴唇想,干脆一了百了,如果自己死在他偷情的房门前,汪雪涛无疑将受到最大的惩罚。然而,刀子在手腕只划了一下,万芳就忍受不了自己的鲜血。她闭着眼又划了一下,松开手,刀子落在门前的地毯上。她用纸巾摁住伤口,快速出了酒店,在附近的一家诊所包扎了一下。给她诊治的护士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幸亏来得及时,差一点啊。那年,万芳44岁。
汪雪涛在11点走出房间,脚下被一个硬东西磕了一下。他弯下腰,捡起东西,发现竟是自己家里的刀子,上面有点点凝固的血迹。他的心顿时沉下去,心想不好,万芳出事了。心惊胆战回到家,万芳穿戴整齐地坐在沙发上,左手腕上缠着煞白的纱布,一眼都没看他。此后的一个月内,万芳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汪雪涛自知理亏,在家殷勤了一阵,也暂时中断了和女人的幽会。
汪雪涛跟万芳是高中同学,都住在汉江边上。汪雪涛每天从自家出来,沿江走上十分钟就到万芳家。万芳总是在恰当的时间走出家门,看似无意的巧遇渐渐变成一种朦胧约定。后来,他俩双双考进西安的大学,青梅竹马的爱情亲情早已渗透进彼此的骨头缝里。他知道万芳舍不得离开他,他也不会因为跟其他女人的关系同她离婚。他就是看准了万芳的这一软肋和自己的婚姻态度,继续放纵同女人的蓬勃情欲,他没办法也不想控制自己的这点欲望。抛开这点,他怎么看都是个好男人、好父亲、好作家,他甚至把自己的情欲需求当作一种体验来对待,当作艺术创造力的一部分。在这件事上,他能一口气说出许多耳熟能详的大作家名字。
有一次,万芳随手捡起他放在茶几上的一本最新文学期刊,看过他那篇有多处香艳露骨的性描写的小说后,讥讽地说了一句话,“你们这群男作家,特别是古城的作家,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废都,你们也都是披着文人外衣的庄之蝶。”当时汪雪涛稍微一愣,不以为然地说,“这是小说艺术,你不懂。”万芳冷笑一声说,“你敢说不是吗?”还没待他回答,万芳接着朝他放出两枪,“你们敢把写的这些文字给自己后代看吗?我想明白,你们究竟为了什么而写作?”幸好这时手机响了,是个邀约晚上酒场的电话,他借故离开家。晚上快11点他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家,万芳还窝在沙发里看书,是他前几年买的一本小说《过于喧嚣的孤独》,当时在文友极力推荐下买回来,可读了不到一半就放下了,至今也没读完。他没话找话地问,“小说怎么样,符合你的审美要求吗?”万芳抬起头,平静地说,“非常好,我已经读第三遍了。”他有点尴尬地自嘲一笑,“是啊,累死我也写不出来这样的小说,我就是个三流作家混子。”万芳瞥了他一眼没发声,继续读书。
直到万芳的体检报告出来,在他手中不停颤抖,汪雪涛绝望地仰起头,对上天说,“为什么受到惩罚的不是我这种人呢。”
汪雪涛这次是被一把小刀吓醒,出了很多汗,衬衣的后背湿哒哒地黏在身上。他拉开灯,时间是凌晨两点。烧已经退了,他爬起来烧了壶开水,一杯接一杯地喝。凌晨四点,他再次睡去,一直睡到上午九点多,这期间,他一个梦也没有做。醒来后,头不晕了,他感觉大脑格外空明。
5
在岛城停留10天,回到西安古城数月后,汪雪涛的生活逐渐正常,但社交范围只在很有限的小圈里,只是想要重新写作相当困难。根据在岛城的经历,他在写作一部中篇小说,但一直磨到半年后才完成。小说标题《云水谣》被杂志社的编辑改为《海平面以下》。这部不无自传色彩的小说,浸透着浓烈的哀伤和救赎感。尽管写作的过程有些周折,小说也未必达到自己满意,总算可以发表了,汪雪涛心底升起淡淡喜悦。
他照例给艾戈生寄去一本杂志。这一年来,他跟艾戈生的关系仍保持着过去的频率,没事时可以一连几个月不发一条信息,也会就某个问题某本书连续数天进行评论,只不过联络工具从QQ变成了微信。艾戈生给汪雪涛发微信,说自己很喜欢这个小说,喜欢它明朗与阴暗杂糅的岛城氛围,以及对于死亡主题的独特书写,小说将她重新带回熟悉的海边疗愈情境中。
汪雪涛说,“文中的男主人公就是我,这部小说的最大失败是自传色彩太重。一个中年鳏夫,背负着内心的愧疚和妻子的遗愿,去一个海滨城市为她进行一场海葬。妻子终于完成魂归大海的心愿,而那个‘我笨拙地走进故事中,又笨拙地催化出一篇感伤的小说。虽然受到外界好评,但我并不以为这是自己真正想表达的作品。”
艾戈生说,“我恰恰认为,你的深海和岛城故事还远远不够,你何不把自己跳脱出来,写一部长篇?这样就有了更多人物和复杂交错的情感肌理,就有更广阔乃至更隐秘的时间空间维度,不仅照见你自己,还照见一些和你相似或完全不同的人生。难道你不认为,该为这部长篇花费更多时间和心血?”
汪雪涛心头蓦然亮起一束灵光火花,接连到一些奇特的感应,在读艾戈生于岛城写给他的那些信時,这感应要更明晰、强烈。他说,“的确很想写一部这样的长篇小说,可是,我完全没把握。”艾戈生说,“别可是,祝你的长篇进展顺利。下周我要出趟远门。”
艾戈生说的出远门是去英国长途旅行。此时立夏已过,节气还保留有暮春的些许凉爽。这些年,每到异国他乡,即便错过一些传说中的名胜,艾戈生也必须要去名人故居,特别是文学大师的故居。它们大都远离闹市区,幽僻而静默,像它们主人生前一样孤独。在那里,艾戈生和那些孤独的灵魂对话的欲念强烈而执拗,常常抛开同行者一去大半天。
艾戈生喜欢的勃朗特姐妹故居博物馆坐落在英国西约克郡霍沃斯镇的高处,是一幢建于1778年乔治王朝时期的石头住宅,两层楼。房内复制再现了勃朗特一家人生活的全貌,展示的物品多为原物。此外还陈列有勃朗特三姐妹的手稿、笔记、书信、作品,当年报纸对他们的评议、缝纫工具、针线盒、手工、家具,她们围坐写作、缝纫的桌子等。为了减轻生活的悲苦,清贫的三姐妹从小就以写作相互安慰,把作品写在一张张一寸见方的小纸片上,装订成一本本小书。这些珍贵的手稿都保存完好。
如果勃朗特故居是一种清简之美,伍尔芙故居给予艾戈生的便是绿树浓荫繁茂之美。它叫作修道之屋,是一座十七世纪风格的小木屋,坐落在英格兰西苏塞克斯,伍尔芙与丈夫曾长期生活在这里。1941年3月28日,二战的炮火在头顶轰响,59岁的伍尔芙抑郁症再次发作,自沉于修道之屋附近的乌斯河。在宅院的花园里,有两株枝干交缠的高大榆树,伍尔芙夫妇把它们叫作伦纳德和弗吉尼亚,她的骨灰便埋在其中一棵树的根下。
伍尔芙的一生就是两种对立的力量纠结决战的一生——一面澄明,一面黑暗;一面寒冷,一面温热;一面是创造,一面是毁灭;一面铺洒着天堂之光,一面燃烧着地狱之火;一面理智冷静,一面狂躁抑郁。最终,还是她的抑郁占据了上风。但是她说过:“‘你‘我‘她都随着岁月流逝而灰飞烟灭,什么也不会留存,一切都在不断变化之中;但是,文字和绘画却不是如此,它们可以长存。”如她所预言,她的文字留存了下来。70多年中,阅读过伍尔芙的人不计其数。那篇最有名的《一间自己的屋子》,艾戈生读过数遍,她的专栏文风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伍尔芙的影响。
对伍尔芙一生两种对立力量的纠结决战,艾戈生丝毫不觉得陌生。她熟悉它们,因为她在母亲白翠、父亲艾钢、小婶婶范红秀、乔安彬身上都看到过对立力量对决的挣扎,她在自己、前夫,甚至某年于青岛遇巧旅馆认识的浙江男子郁青庭身上都看到了,只是伍尔芙的对决更彻底更孤注一掷。最近几年,她人到中年的心境趋向冲淡平和,九岁时发生在自己家庭里的一场惨剧,以及持续发酵所产生的有害残渣,终于得以稀释。婚姻走到第十年,突然爆发的那场危机和战争,现在已无法再伤害到她。她曾经以为北方如影随形,自己一生都走不出北方的魔咒,事实上,北方如今渐行渐远渐无声。如果让艾戈生说出一项人类最伟大的能力,她会选自我疗愈和复原能力,否则,在外部灾难和内心灾难面前,人类只能死于心碎,死路难逃。
汪雪涛发来微信:“长篇小说的框架和大体思路已拉出提纲。你那几封信给了我极大的写作灵感,还直接促使我同岛城产生灵魂相依的深切呼应。假如,我的小说里出现你信中所及的内容和人物,你会降罪吗?”艾戈生给他回复说,“何需如此顾忌,我倒是很想看看那几封信如何催化出一部长篇杰作。”
放下手机,艾戈生走到房间外的小晾台上。晾台没封玻璃,是敞开的,尽管这样,英国乡村小镇的夜晚也显得过于安静。将圆的月亮将清辉尽数洒过来,晾台一片通明,不远处小教堂的尖顶清晰地映在她眼中。她蓦然想起在岛城度过的许多日子,想起那个相似的月圆之夜,也是在阳台上,她的眼泪倾泻而出,终获解脱。那次研修班过后,她和岛城一别四年。她偶然心血来潮写下的信件文字,在无意中以一种奇妙的因缘聚合,将汪雪涛也引向那个疗愈过她的地方。她记起郁青庭跟她说过,他相信文字对人的影响力远胜于某种关系对人的影响力。此刻,艾戈生临窗独立,好似仍旧面对那片苍茫夜海,眼前、耳朵里全都是海水和海风的轰鸣共响。终其一生,她不过是在重复着从泅渡到著陆、从此岸到对岸的过程。
6
汪雪涛的长篇小说《海上归来的人》完工,是在一年后。小说将岛城和大海作为背景,采用环状的小说结构,回环往复间,人物命运和故事轨痕层层叠叠印染在云水图卷上,变幻莫测,好像永无尽头,因而小说氛围更显诡谲。写作的过程伴随着灵魂的撕裂与缝合、生命创痛与文字狂欢。经常地,汪雪涛因在文字中发现自己的陌生一面而心惊胆颤,又因对人性的观察切入愈加深刻而夜半难眠。写作行进中遭遇的障碍自然足够频繁,曾经多次他感觉自己无力完成这个长篇,甚至想要放弃,但在停滞一段时间内,终又拾起。好像先前遇到的山重水复疑无路,只是为了印证后来的柳暗花明又一村。八个月完成初稿,之后修改了四遍,最后定稿十八万字。若单从字数上看的确算不上厚重,但是汪雪涛该表达的都已用文字说完,似乎再多几句都是累赘和浪费。
他将打印出的书稿寄给几家出版社,几个月后,书稿石沉大海,毫无音信。但在一个初冬的黄昏时分,汪雪涛从一位叫杜昱的编审电话里,终于听到一个让他瞬间情绪激昂的信息:这家国家级出版社决定跟他签订出版合同,如无意外,长篇将在半年后上市发行。
进入出版程序后,一切变得异常顺利。拿到样书那一刻,闻着新鲜的油墨,汪雪涛思绪翻飞,再次想起万芳在生命最后一天对他说的话。她说,“你的生活要继续,写作更要继续,虽然被我耽误了这么久,可我有预感,你会在50岁以后写出真正优秀的小说,比你之前的所有作品都好,你会有那一天的。”说这话,是在她的最后一天,说完这些两三小时后,万芳陷入持续的昏迷状态,再没醒过来。现在,他越发承认万芳的用意深藏智慧,她以两个遗愿,成全了一个以文字为饕餮大宴的男人。对这部倾注了太多心力与情感的小说,汪雪涛自己不敢断言有多么优秀,但他已竭尽了全力。他低声说,“万芳,假如你在大海里有灵,就会相信,这是一部可以给后代读的小说。”
出版社在全国策划了多场读者见面会和签售活动,第一站在南京,第二站是杭州。首场读者见面会效果比较理想,并没因7月炎热的天气受到影响。连汪雪涛都是第一次看到新书海报,深蓝海水有着变形钢铁般的冷硬纹理,大海上空云影纷纭、色彩诡异,是在黎明时分,太阳还没露出丝毫光芒。海报上有两行字:一个个被海天云影孵化出的倾诉故事,一段段堪比深海的心灵秘史,作品透过现代都市生活的表面荣耀直击人心疮痂,以令人信服的叙事,找回一缕缕被遮蔽已久的救赎之光。
在南京的第二天晚上,汪雪涛给艾戈生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后天去杭州,配合书店做活动。艾戈生说,“欢迎来杭城,不凑巧的是我现在还在厦门,会尽早赶回去参加你的新书签售。”
杭州的第一场见面会上午在新华书店购书中心举办。早晨8点时,艾戈生给汪雪涛发微信说她刚上飞机,上午的活动赶不上了,下了飞机她直接来跟他会合。活动延续了在南京时的良好氛围,有了在南京的经验,汪雪涛和一个主持人侃侃而谈了一个多小时,他坦诚地谈到了这部小说的创作始末,当然他也提到了艾戈生的名字,之后是半个小时的提问互动时间。看得出来,读者对这部小说很感兴趣。
他注意到第一排最左边有个男子,三四十岁,长相俊美,自始至终腰背挺直,目光始终注视着他。第一眼扫过去时,汪雪涛未在意,当他的视线再次扫到男子脸上时,心跳骤然加快,男子相貌与张国荣很有几分相似。他大脑里霍地跳出一个名字:郁青庭。
签售开始,读者自动排起长队。当男子终于走到汪雪涛面前,汪雪涛的眼神和他对视了几秒钟。他看上去并不阴郁,对汪雪涛的审视露出一个内敛的微笑。汪雪涛接过他手中的书说,“请问,是否需要写上你的名字?”男子只是略一沉吟,说,“不必了,谢谢。”但汪雪涛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他语气里的犹疑。男子本来已拿着书走过去,突然又转过身来说,“我会仔细拜读您的小说。”汪雪涛对他点点头,看着男子大步离开会场。
中午12点多,艾戈生才赶到汪雪涛下榻的酒店。招待午宴后休息的空隙,汪雪涛对她说,“你能想到吗,上午郁青庭来过了,他坐在第一排最左边,我能看出来他一直听得非常投入。后来,他买了一本小说让我签名。”艾戈生的确感到吃惊,表情恍惚了一下,笑笑说,“青庭?希望真的是他。如果我的行程不被延误,今天就可以跟他重逢了。不过,擦肩而过这种安排是不是更好?”艾戈生没询问汪雪涛,他何以判定那个男子是郁青庭,汪雪涛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下午三点半,换了一家新华书店进行读者见面会,汪雪涛明知道郁青庭不可能再出现,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多次瞄向第一排最左边的位置,瞄向人群。那天晚上,艾戈生陪他在西湖边散步回来后,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猜想郁青庭阅读这部小说时的心情,诧异、震撼或许会一直伴随始终。他突然有种想要和那男子交谈点什么的冲动,然而没多大会儿他就困极而眠。
去年写作这个长篇时,他并非有意地输入“郁青庭”这个名字搜索,竟然搜到几条,有郁青庭参加慈善募捐的活动照片,有资助贫困大学生的社会新闻报道。对这类信息他都没在意,也不认为它们对他的小说有何价值。但是最后发现的一条匿名信息却牢牢黏住了汪雪涛的视线,信息简短,来源于桐庐某个信息网站的法制板块:“近日,桐庐县公安部门依法处理了一起投案自首案件。郁某某,系北京某大学硕士研究生,2011年8月26日下午,郁某某的妻子在自家浴室滑倒摔伤,8月27日医治无效身亡。时隔两个多月,郁某某于11月3日向公安报警称,案发当日,妻子赤脚在浴室与他发生过争执,在后退躲避妻子进攻的过程中,他用手轻轻挡了一下,不料妻子站立不稳,头部撞向身后的浴缸边沿。郁某某坦白他在这起事件中难咎其责,愿接受处罚。公安部门经过详细问讯后,认为郁某某犯有过失罪,鉴于其主动投案态度诚恳,过失较轻,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即日起执行。”
汪雪涛心里思忖道,就是它了。他核对了一下,艾戈生在信中提到郁青庭离开的时间和地点,都能和这条信息吻合起来。虽然不能完全断定这个郁某某就是郁青庭,但作为一个素材,这条信息中的当事人为何不可以是他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如他所愿,尽管从信息里看不出任何情感色彩,汪雪涛却运用自己的文学想象和逻辑能力,将此孵化出一个丝丝入扣、阴郁绚烂的南方故事。至于故事里的主角是谁,有何重要呢。
7
第二天一早,汪雪涛跟随出版社一行离开杭州,赶赴新书宣传活动的第三站苏州。
捧读汪雪涛的长篇小说《海上归来的人》,艾戈生内心再次经历震荡。无疑,她、汪雪涛、郁青庭都是从海上归来的人,他们带着满身的创痛和不合时宜前往,最终返回各自的生活里去,继续哭,继续欢笑,继续被灼烧。看似照旧,可只有他们知道,从海上归来的人,内心怎样被无数次淘洗;只有他们知道,大海将他们淘洗后留下怎样的印痕。
尚未从汪雪涛的长篇小说中抽离出来,转眼暑假已过大半,儿子郝郝也将迎来他的13岁生日。最近几年,利用寒暑假时间,母子两人的旅行路线跨越了十几个省份。家里的中国地图上,被郝郝密密麻麻标注了各种符号,那些是他的行走足迹。国内的海滨城市他几乎都去过,唯独山东省内最大的一个海滨城市他没去过,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他没提过,艾戈生也没想起来。
儿子终于没放过那个岛城,他說想去那写生一周。艾戈生并不觉得意外,点点头,丝毫不犹疑地说,完全可以,你会在那里玩得很愉快。在旅行一事上,艾戈生愿意对孩子溺爱。
出了火车站台,艾戈生对一个出租车司机脱口说出,“去遇巧旅馆。”司机茫然摇摇头,“不知道,没听说。”一连几辆出租车都风一样离去了,留下一脸茫然的艾戈生站在原地。儿子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去遇巧旅馆,哪有这样一个地方,看来我应该给你做导航。”他给司机说出一家连锁快捷宾馆,车子很快疾驶起来。
快捷宾馆里全都是统一的布置和陈设,躺倒在房间的床上,过去的感觉又来了,好像躺在船上,又似躺在波浪之上。艾戈生想起来,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这种眩晕感。
他们去了几个海滨浴场和极地海洋馆,到处人满为患。艾戈生给儿子提议,“你若想写生,还是寻些老建筑比较好,应该去八大关和小鱼山福山路名人故居。”艾戈生知道,这两处地方当是闹市中的幽静之所了。郝郝果然很喜欢那里留下的各国老建筑,他们一连去了三天。在一座80年前的宅院大门上,艾戈生发现一个以前年代精致繁复饰有花纹的铜质信箱,和一个现代的标有“某某报社”的暗绿色塑料信箱并排在一起,形成鲜明反差。
福山路一带行人更少,偶尔遇见几个路人也几乎都是此处的居民。上坡、下坡,简直像走山路,其实过去这里的确是山。走到福山路3号,艾戈生停下来,对郝郝说,“把这栋两层小楼画下来吧,我想留个纪念。”他嘴里自言自语道,“哦,沈从文故居,可我没读过他的书。”然后一心画速写。艾戈生也不再作声,四处走动看看其他故居,不时又踱回来看看他的速写进度。儿子当然不知道,这条街巷艾戈生曾经来过多次,甚至能看出哪栋房子院墙外面的爬山虎有没有增多,故居里的原主人曾经在这里接待过哪些文人雅士。
晚上回到宾馆,郝郝疲惫不堪早早睡下了。他不知道,他的母亲曾在几天中反复打听寻找一个“遇巧旅馆”,可是没有任何线索。他不会知道,几年前那个一边熬煮中药一边写信的女人,在离开岛城半年后,遭遇到相当多的周折和困顿。莫名失踪的男人在新疆阿克苏人民医院被发现,只是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受伤更重的女人——公司里的财务主管。一场轰动一时的失踪案,最后以男主角破产私奔、车祸事故而收了一个烂尾,给小城的好事者们留下众多桃色想象和谈资。女人卖掉了位于市中心的大房子,又从朋友、父母处筹措一些,替男人还清了债务。那男人自知羞愧难当,越发没有底气。她对男人说,“你也不必如此,可隔阂毕竟是越来越大,难以缝合。”一无所有的男人想重新起家,却怕继续拖累她,两人谁都没开口提出分开,分开还是成了事实。这年深秋,饱受抑郁和失眠折磨的女人再次去往岛城,参加一个女性课题研修班。每日面对自身业力和大海的淘洗,女人特有的灵性照亮自己最黑暗的内心死角,获得意想不到的疗愈能力。从《女性周刊》辞职后,女人独自带着孩子去了杭州,每月有一些固定的专栏、专稿要写,一年有几次长途旅行,生活得相对自主独立。自从离开莲城,她只回去过两次。前夫郝棋和他的情人还是走到一起了,艾戈生觉得这个结果很正常。无论怎样,一个能对女人有担当和承诺的男人,不会是个坏男人,尽管这个女人不是自己。艾戈生仍保持单身,倒不是她对婚姻有心理躲避,只是那样一个人还未出现,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
至于那个家住富春江边的男子郁青庭,她说过,对他的美是像海潮一样一层层退后了忘记的。某一年的初夏时节,她应邀去杭州监狱,为服刑人员做一场读书励志感恩报告会,有那么一瞬间,她猛然在一群穿灰色服刑制服的人群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英俊面孔。她几乎就要认出他,然转眼那人就消失不见了。后来有一次,她偶然看一档电视节目,一些文化企业代表在公益活动上做捐赠。在一个男子转身的刹那,她觉得男子就是郁青庭无疑,而镜头只一闪就过去了。对这两种“看见”,她曾暗自嗟叹,也许哪一种“看见”都是真实的,也许哪一种都不真实。包括汪雪涛在杭州作品推介会上和郁青庭的遇见,她至今感觉亦真亦幻,难以明言。殊不知,当初汪雪涛读她信件中關于郁青庭的故事,也曾生起过这种幻觉。
又过了几天,海边的潮湿天气影响了郝郝的身体和心情。这年夏天的海滨受严重的浒苔侵扰,她记忆中的蔚蓝海水、温柔云天和栀子花香,竟如梦一般缥缈遥远。艾戈生极力想给郝郝描绘出一个云水缥缈、神秘盛大的岛城,想跟他说说那些清冽光亮的清晨和迷幻多彩的黄昏,以及雨雾弥蒙的夜海,无奈少年的冲动和耐心已消磨殆尽,迫不及待想回到杭州。她无法说动他继续停留。
艾戈生最终比原计划提前两天订上了返程车票。她知道,岛城于她仍旧是独一无二的。无论是她,还是郁青庭,或是在她书信影响下前来替妻子完成遗愿、成功完成一部和岛城秘密相关的长篇小说的汪雪涛,都在岛城完成了自己。她甚至在汪雪涛的小说里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郁青庭,他们已经或终将以自己的故事和倾诉,成为这片大海上空的一缕云烟,或是海平面以下一粒微尘的缱绻眷恋。
这片大海和岛城每天都在开启新的故事,但要说有多么新鲜,也不过是日出日落、潮来潮往的翻版,是世情人心、死亡和复苏的正文及注脚。海水深蓝无尽,倾诉也无始无终。艾戈生向火车站走去,没再回头,她想,现在,她能够和岛城真正告别了。
8
艾戈生和汪雪涛没找到的遇巧旅馆,却被郁青庭找到了。六年后,准确说是在读过作家汪雪涛的长篇小说《海上归来的人》之后的那个秋天,他并未为此行筹划太久,突然觉得必须去岛城一趟,于是就动身去了。几年心如死水的婚姻生活,因家中女主角的意外亡故而终结,没有任何人责难,他还是甘心甚至主动在狱中待了两年。他现在是一家文化传媒的法人代表,仍独自一人故地重游,往日记忆纷至沓来,但岛城的缥缈云水、清冽海风和海岸线还新鲜如初。老板娘人胖了一圈,竟然还记得他,热络地同他聊了好大一会儿。她还聊到了艾戈生,艾戈生在厨房里一边熬中药一边读书给她留下了极深印象。郁青庭说,“她到杭州定居工作了,我曾经见过她。”老板娘听了倒是有点意外,“你们后来又遇到过了,真难得。还是我家旅馆名字好吧。”说完,她不无得意地笑了,郁青庭也笑了。
仍是302房间,房间重新装修过,家具、墙纸变成简明的浅色系,有一股没散尽的淡淡漆味,床的上方挂了一幅海上日出的普通油画,没有画者题款。郁青庭想起那年在岛城看过的日出,仿佛就近在昨日。他站在一面小窗前,这里能看到很小的一片海蓝色,湛蓝空中聚集了大朵的云彩。他在房间从上午一直待到天色渐晚,期间接了几个公司打来的电话,下属向他请示汇报工作,他只是简单安排了几句便挂掉。灿烂霞光染红了西天,然后逐渐收缩成温柔的一抹橘红和靛蓝,光线暗淡下来,岛城的夜晚很快到来。想到一个人的一生也只不过是从日出到日落般的一天,郁青庭心里悲欣交集。正如同汪雪涛猜测的,在那个读者见面会上,买到小说的当天晚上,郁青庭便急不可待读起来。虽然只用三天就把小说读完,可他的情绪浸淫其中却长达数周。他诧异于书中那个男子的命运和自己极其相似,震撼于自己在岛城曾感受到的颤栗,在书中在他心里再次复活。
今年六月末的一天,哥哥魏甫终于没能支撑自己走过44岁生日。郁青庭唯一稍感安慰的是,在他同母异父的兄长——魏甫最后的时间里,自己一直陪伴左右,有些擦身换洗之类的琐细活都是他自己做,他甚至连母亲魏紫都不让插手。这几年,魏紫因为家庭的变故和打击,衰老得很快,但性格倒未见得改变多少。狱中两年,郁青庭阅读了数百本书籍,文学、哲学、心理学、社科,甚至宇宙天体,读书的隐秘快乐让狱中的枯燥难熬变得可以忍耐,并让他心志沉潜。他忘不了,自己一边阅读艾戈生送给他的《心灵自由之路》,一边心绪激动地向着窗外远眺。出乎所有人包括自己的意料,他的性格开朗了许多,还主动为其他人疏导心理。出狱后,他很快找到定位,到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应聘。一年后,他自己小成本独立创业,现在他的公司已经有了几十个员工,其中不乏硕士学历的高层次人才。自从公司稳定下来,郁青庭便把魏甫接到自己家中,白日由请的阿姨照料,其余时间他亲自照顾哥哥。
魏甫最后弥留之际,有一刻回光返照,变得特别清醒理智,他让所有人都出去,只留下郁青庭,他要单独跟青庭说几句话。“青庭,我最好的兄弟,我自知没有来日,只有最后一个心愿,希望你能替我完成。我这短短一生自然不值一提,因而死后不要任何悼词任何仪式,在尘世里也不要留下我的丝毫痕迹。如果能让我自由游荡于浩瀚大海,也算是我这失败人生的最后一点安慰。青庭,你可以答应我这个请求吗?”郁青庭紧紧握住哥哥瘦如干柴的手,如鲠在喉,他重重地点头,说,“你的要求会得到满足。因为,我懂得你的苦。”
在魏甫身后事的安排上,魏紫再次和郁青庭争执起来,她不同意魏甫自己提出的海葬请求,坚持要土葬。郁青庭没跟她动怒,只是铁着脸说,“这是你可怜儿子最后的请求,你敢说你爱过他吗?尊重过他吗?”魏紫后退了两步,嘴里嘟囔了句什么,不再坚持了,但过了几天她又挑出话题,郁青庭干脆不予理睬。面对魏紫,他痛苦于亲情无法选择,但近几年他因忙于创业,母子间疏远得只剩下象征性的问候。郁青庭原计划去舟山群岛找片合适海域,直到读完汪雪涛的长篇小说,受到震撼之余,就在一刹那间,他决定下来,为魏甫找到了归路。
今天是11月7日,郁青庭拿着一束白色鲜花,几乎迈着和汪雪涛一样的步履,早晨7点走出旅馆,8点50分,他赶到事先约定好的八大峡码头,跟随众人登上轮船。他甚至想到这艘船可能跟汪雪涛登上的是同一艘船。船行50分钟后,到达指定的深海区。奏《安魂曲》,主持人念集体悼词,默哀几分钟,然后众人分成几组,等待工作人员的安排。郁青庭最后一个将“水莲”和鲜花放进吊篮,俯视深蓝的旋涡和湍急水流,他眼前一阵昏花,好像全世界的深蓝色都汇聚到此,来冲击他,挤压他,他闭上眼。在他睁眼之际,“水莲”已沉没下去,水面只余一些细小碎末和残余花瓣。猛烈海风扑面,呛人耳目。轮船转向的那一刻,郁青庭的眼泪从他胸腔里一路奔流而出。旁边一个女士见他泪流不止,以为他是来为父母或妻子送行,安慰了他几句,他说,“谢谢,我是来送别哥哥。”女士感到有点意外,默默递给他几张纸巾。过去,即使因一个细微过失他主动自首服刑两年,都没为自己流过一滴眼泪。现在,他把太多的眼泪流在这片海域,流给兄长魏甫,流向他们的混沌过去和苍茫未来。
回遇巧旅馆的出租车上,郁青庭看到手机上有好几个未接电话,有魏紫的,有父亲郁彦声的。他给父亲回了条微信,“今日八大峡送别兄长魏甫,魂兮所依,唯有大海。”随后,他再次关掉手机。
郁青庭無意中进入汪雪涛的小说,成为其中一个人物的原型;而汪雪涛也想不到,他的小说又在无意中影响了郁青庭,再次孵化出一个和岛城深海魂归有依的故事。故事因倾诉而生成,又在小说之外继续改变现实生活。这好像更印证了,汪雪涛的小说以其环状结构实现回环无止的艺术能指。
随着汪雪涛的复出和名声大振,维持几年的沉寂生活被嘈杂的人际交往打破。他在经历了短暂的忙碌过头之后,不无恐惧地审视现在的境况,他有预感,若继续下去,很快又会返回被自己厌弃的过往,很快就再次被世俗名利吞噬。他已经适应了清寂的生活,并能安之若泰,确定眼前的热闹不是他要的,于是横下心来,对各种邀约、演讲、无聊饭局一概拒绝,对热衷探听他私人生活、五花八门的婚姻介绍一概拒绝。那些企业老板、附庸风雅的官员、精明的文化中介及各色闲杂男女,看他这个人如此不识抬举、不近人情,便很快转头,渐渐不再联系他,倒正合汪雪涛心意。
古城昔日的风雅和气度日渐稀薄,或许只能到历史的简牍书页间寻觅,颓败的气息弥漫不止、缕缕不绝。他对古城的沉疴生出厌倦和疏离心,流连在山海之间的时间,远超过留在古城的时间。后来,古城的熟人几乎很难看到他,他们中有人偶尔提到他,其他人便几乎异口同声说,“你说汪雪涛那个怪人吗?”然后,他们很快转移了话题。
终南山是汪雪涛常去闭关读书写作的地方,在那里他看到了许多和他有相似经历与志趣的隐者,他们中有学者、画家、诗人、禅修者、手工客、药师、山林声音采集者、植物学家。他同他们深谈,听他们讲生命中的暗黑时刻与破茧重生,讲深山隐居种种神秘到无法解释的体验,有时不知不觉聊到凌晨。他跟他们去攀爬山里最隐秘的悬崖峭壁,一起屏息眺望新生的太阳缓缓上升,听群鸟用各种不同的啼声唤醒沉睡的大山。更多时候他独自满山寻幽,发现山的最佳境界是寂静。初春的某一天,他偶然看到融雪从老树枯枝、黑色绝壁上点点滴落,又透过枯草汇成水洼和溪流。这一细小观察迅速把他童年的深层记忆打开,他回忆起幼时在秦岭上度过的某个寒假,甚至清晰想起初春融雪的嗞嗞声和滴答声。那时,他是一个对世界的奇妙深感快乐和满足的儿童。在山间闲游,他发觉自己的感官逐渐恢复到少年时的敏锐,仿佛他本来就是大山的儿子。而和隐者们谈话,他的意识却要贯穿多种领域,打通多个不同维度。这两种力量差异很大,但糅合到一起,竟为他的最新写作打通一条奇特通道。这些深度谈话,后来出现在汪雪涛的一本新书里。这次不是小说,而是一本非虚构谈话录《寻访终南山隐者》,再次在文学圈引发轰动效应。
自从有了那个有着特殊意义的时刻,汪雪涛每年深秋都会去往青岛,并且在那里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从半个月竟能延长到三个月,有时甚至更长,他的余生将和那片海域葆有相同的呼吸和节奏。每天在海边行走或慢跑十公里,汪雪涛谙熟大海的各种表情,每天潮头掀起的高度和密度这些细微变化,都落在他的观测中。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从海中心深处传来的声音。他跟女儿汪小舟说,“这不是幻觉,在这里久了,有一天你也会听到。”毕业后留在京城工作,汪小舟曾多次苦恼于工作忙碌无法照顾父亲,想让他去京城定居。他说什么也不愿去,说自己就喜欢在山海间来来往往。此刻,汪小舟在电话那头流下一脸温热的泪水。她毫不怀疑,这片大海已经印到了父亲灵魂里。
某个晚霞满天、美得诡异惊心的秋天黄昏,汪雪涛驻足在一片地势较高的堤岸上。大海平缓、有节律地一次次涌向沙滩,几只小船漂摇在水烟中,迟迟不愿返航。一轮红硕的落日贴在遥远的海平面上,在它下沉之前,它拼尽全力将自己的光热洒向世界。相较初生的朝阳,53岁的汪雪涛觉得落日更具故人般的情义。远山若隐若现,但在他的视线尽头没有岸。有水里岸上概念的只有人类,对大海来说,沙岸也只是它的一部分,海平面以上和海平面以下都是它的一部分,人何必执着于“此岸”“彼岸”的概念对立?想到此,汪雪涛拨通艾戈生的手机,她此时正在西湖的桥上看晚霞。“戈生,你相信吗,我在岛城海边见到了小说中的多个人物。郁青庭,哪怕我只见过他一次,也忘不了他的容颜。不仅是郁青庭,还有乔安彬、艾原,他们走在陌生的人群中,与我擦肩而过。我在文字里为他们倾注过全力,现在他们都已脱离我,成为一个个独特的个体,在我文字之外,走向一个比这眼前更浩瀚的海。生命来来往往,不需要为任何人特意停留,他们最终要走向自己该去的地方,在自己的命运里完成自己。你看大海经历了一切看到了一切,可是它从不悲伤。现在,起潮了,我听到潮水里有无数的声音发出吟唱。”
在艾戈生听来,汪雪涛流向她的声音沧桑又柔软、疲惫而温情。她抑制着自己的语调和眼泪说,“我相信,我像相信自己一样相信那些声音。那是我,是你,也是他们,还有那些未从海上归来的人们。”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