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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第六十天:武汉苏醒

2020-04-14杨楠

南方人物周刊 2020年7期
关键词:桃酥卷帘门萝卜

杨楠

变化从声音开始。我听到酒店窗外出现了断断续续的嗡嗡声,那是机动车的声音,路面上车多了起来。两周前,金银潭医院(加链接《重组金银潭》)里多了许多鸟鸣,长嘤短呖,还有“布谷 布谷”的春日欢叫。树枝上腾空跃起一群鸟,穿林而过,留下簌簌的打叶声。

上周三和萝卜在老城区瞎逛。暮色渐沉,小区里的炒货店亮起灯,敞开门。我站在穿着睡衣的居民身边,说想吃红薯干。老板说,软的硬的、长条的切片的都有。“这个好吃的,”她推荐我小米糕和白米酥。我说你们可以开门做生意啦,她们不好意思笑笑说,没有,就趁打扫卫生的时候开一会儿。

小区外超市的铁皮卷帘门拉实了,傍晚后却总有三五个人等在门口,用力敲铁皮门。隔一会儿,卷帘门上拉三分之一,涌进去几个,钻出来几个。

我们钻进了超市,里面真明亮啊,瞬间有一种被物质填满的朴素快乐。萝卜冲去买了一个锅,要我给她和锅拍张照。一张不满意要再来一张,一定要拍出她的快乐。那天盒马外送的备货也充足起来,我们在上面买了很多菜,又在超市里买到了桥头牌火锅底料。

拎着塑料袋走在路上,有散步的居民问我们“哪里开门了”,我们指一指那个看似沉默的铁皮卷帘门,说在门口等一等,可以放一点人进去。居民高兴地小跑过去,萝卜说高兴得好像过年一样。小区门口零零星星走出了居民,一位大爷摘下口罩,吸口烟,细密的早柳枝条下升腾起一大朵烟雾,自在地散开。

我们走到民主一街,萝卜拿手机放《汉阳门花园》。我说大姐,你能不能不要在我耳边用外放,我在远处能听见。她说不行,你一定要听,很好听。

过了两天我去找这首歌的原创作者冯翔玩,坐在小区里晒太阳。他说你们去错了,我唱的是民主路,在汉阳门长江大桥那儿。他曾经是六角亭的一名医生,他的同学们许多都在疫情一线。我们聊了一会儿人间伤心事,他说到点了,得回家做饭了。

有天我在路上突然听到“刺啦”一声,是把菜扔进油锅的声音,然后锅铲和铁锅碰撞得叮当响,接着就闻到重油的香气。突然觉得很感动。

到武汉后,非采访时间我只哭过一次,哭了三个小时,哭得震天响地,哭得楼下同事问我怎么了。

那天采访不是很顺利,对方不坦诚。结束太晚,饥肠辘辘却没有地方可以买到吃的。车驶过长江大桥,空旷安静。店铺黑灯瞎火,这不是个能够正常运转的城市。我想到晨起看到的新闻,三地监狱多人感染。司机师傅一直在说接送医护人员的故事,说他们上车就睡着了,上车就哭。我感到压抑。整个城市都凝固了,宛若冰封,没有生气。高楼里一户户亮着灯,都是被关起来的武汉人。

才十几天,我还每天到处窜来窜去,和不同的人说话,都压抑得喘不过气。武汉人呢?他们这两个月怎么熬过来的。

但我没有过特别绝望的时候,没有被汹涌的暗潮淹没。即使我听了许多人间伤心事,可我回忆起讲述的人,他们或是尽忠职守,爱岗敬业;或是努力求生,使劲生活,即使他们都流过许多眼泪,经历了人生迄今为止最彻底的黑暗。我从他们身上得到了许多能量,就像我从炒菜的声音里,感知到市井生活给人的力气。

前几日跟康复的患者回家,看到业委会对他十分警惕。他的父母有些气愤,说左邻右舍戴了有色眼镜。又嘱咐我,一定要报道一下他们社区的问题,“根本就不管我们,就给我们发过苹果。”我走下楼,看到一位武汉嫂子,杵着一根山药在发脾气,也是说社区不作为。

我去社区办公室兜了一圈,社区书记不让我写、不让我拍照。但她一个劲儿和我说,说得眼泪直流。之所以每个小区能获得的捐赠物资不同,是因为有许多捐赠都是定向捐赠,她只能分给捐赠人指定的小区。每个小区能分到的只有苹果,为了苹果够分,社区工作人员把自家的苹果拿出来凑了数。她说你别写,我这么大年纪了,我什么都不要,但我尽力了。

前日,武汉市宣布无疫情小区——武汉无疫情小区占比已经接近90%——逐步恢复小区内人员活动和社区商业活动。

凭借绿色健康码,我去了长航医院对面的家乐福。排队登记的时候,前面的大爷急冲冲,被工作人员两度叫回。后面的阿姨说:“咳,这是关太久了。”

超市里人丁稀落。临近打烊,一排桃酥无人垂青,小喇叭喊着“新鲜的桃酥九块九”。我看不过去桃酥被冷落,买了一包。回去咬了几口,觉得不行,没有上海的桃酥好吃。我突然幻想起来,要是我感染进了病房咋办呢。我想我一定要积极配合治疗,要有强大的求生意志,一定要康复出院,回家吃我家门口的凯司令西点。

巴恩斯在《生命的層级》里悼念亡妻,他说这悲痛不属于自己,而是洒向亡妻:“既然她已经失去了生命,就该寻根问底,看看她失去的到底是什么。她的肉体,她的灵魂,她对生命的强烈好奇。常常,我会有这样的错觉,仿佛生命本身才是最大的输家,它才真切地感受到丧亲之痛,因为它不再拥有她对生命本身的强烈好奇。”

我拎着购物袋去医生的驻地酒店找他们聊天,被门口保安叫住。他说你哪里买的,都买了啥。我掏出桃酥、比利时啤酒和一大瓶发膜,他羡慕不已,说啥时候才能理发啊。

有医生问我怎么进家乐福,我说凭借绿色的健康码。他们跃跃欲试,我说别试了,第一页就要你回答:是否在14天里接触过患者。

我的许多采访对象都是最早援鄂的医生,他们也会最晚离开。

前日惊雷大雨,武汉入春,郊区的农民开始耕地了。长江大桥的桥头满是黄色的七瓣小花。用手机软件识别了一下,那是“迎春花”。大桥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慢走散步,快走锻炼。有人把摩托停在路边发呆,有人打赤膊舒展筋骨,还有人悄悄摘了口罩用力吸了一口气。

滴滴司机们不似前日般,一上车就与我聊人间伤心事了。好几位向我介绍了武汉美丽的地方,劝我一定要去江边看夕阳;有一位已经拆了车内隔挡前座后座的帘子,说是太闷热了,“我每天消毒七八遍,开窗通风就好。”

我第一次在车上听到了音乐,我说真好听啊,师傅这是什么歌。“这是Beyond,叫《 无悔这一生》,”师傅说。

东湖樱花园里的樱花都开了,随着城市的逐步解封,武汉人将看到他们熟悉的花树。樱花园现在只对医务人员开放,原本往返于驻地酒店和医院之间的通勤大巴有时会拉着医疗任务结束的医务人员来看花。姑娘们有的化了妆,还有穿裙子的,跳下车喊道,“这么多花啊,好美啊!”

我看到他们在樱花树下合影,真高兴啊。

读书时候,我的主修方向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无数文字记录下国人在近两百年的苦难,个人命运永远拗不过外部力量,传统文化塑造了坚韧又沉默的人格。自然灾害也好,时代洪流也好,人总是要活下去,把生活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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