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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中国知识界一个独特的存在

2020-04-14李宗陶

南方人物周刊 2020年7期

李宗陶

2013年,刘擎在台湾。图/受访者提供

二十多天没出门,刘擎挺自在,他享受因为疫情宅家工作的沉静。只是,好久没见大片的天空。有天晚上,一家三口往徐汇滨江大道去,散散步也好。橙棕色的跑道上空无一人,滑板少年也不见了。

马克斯·韦伯就是因为染上了1918年起肆虐欧洲的西班牙流感而死的,56岁,正是刘擎现在的年龄。80年代,他在李泽厚的一次校园演讲中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过去的十多年里,他习惯把这位德国思想家列在西方思想史课程的第一位,因为韦伯代表了现代思想的成熟。2月23日,他在“得到”开课,发刊词里提到:做一个清醒的“现代人”。

四年前的这时候,我开始旁听刘擎的研究生课“西方现当代思想”,正是政治学系江绪林老师弃世一周,而刘擎作为系主任刚在送别会上念完那篇打动了许多人的悼文。2010年,江绪林也旁听过他的课。

第一节上导论,他向学生们交待开课的目的之一:一个人,在“被抛到这世上”之后,如何不过度地“反省人生”,如何“与不确定性共存”,如何正对加缪所谓惟一严肃的问题(自杀),如何涵育强健的心智,“继续江老师未尽的思考”。

早年他的名片上写的是诗人、剧作家。1987年第2期《上海戏剧》上有一篇《我们实验什么――“白蝙蝠”四重奏之一》,署名刘擎、陶骏、张昭、刘洋。四个人展开为什么要搞实验戏剧的讨论――“戏剧实验室在戏剧文化中扮演的角色,类似于科学实验室在科技发展中的角色”“艺术的力量取决于独特性和力度”“戏剧使人成为人”。

他们的结缘始于陶骏编剧、导演、主演的实验话剧《魔方》。这篇对谈提到1986年刘擎和陶骏编剧、陶骏导演的四幕诗剧《生存,还是毁灭》,它是莎士比亚四大悲剧加上现代生活的混合物。这个剧本后来被译成英文,由著名的劳特利奇出版社(Routledge Press)收入文集《莎士比亚在東亚》。

张昭演哈姆雷特,陶骏演麦克白,好嗓子刘擎拉来另一副好嗓子林栋甫演李尔王,他自己演现代人。主要服装是麻袋片做的,场地十平米。2019年3月,刚得了法兰西共和国文学和艺术骑士勋章的林栋甫忽然收到刘擎的祝贺短信,回了声“天!”,二人相约重聚。“好像上辈子的事情。”刘擎说。

上世纪50年代末,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一位技术员和他的妻子、同单位广播合唱团团员,双双响应国家号召,奔赴青海建设广播电台。说好待四年,一留二十年。他们在青海师范学院的家属院里安家,生了两个男孩,大的叫刘擎。

隔壁住着一对生物学家,来大西北教英语,这家的男孩是他童年最好的伙伴。楼上住着一位“戴帽右派”,是他的语文老师,会朗诵马雅可夫斯基和叶塞宁的诗歌。另一个单身“右派”,据说当年在《数学学报》上发表过文章。隔壁的隔壁,是一位从前在外国语学院教书的老师,她的先生曾在中科院工作。一天,有个科委的年轻人千里迢迢来请教翻译,刘擎头一回听到“信息论”,那是1975年。

学院图书馆里的繁体字苏俄文学,大人们悄悄传阅的灰皮书,《展望》杂志每期末页的火柴棍思考题,青海省话剧团后台的种种故事,父亲带他去玉树、果洛架电线安喇叭时见识的藏民及其文化,混杂着构成了知识贫瘠年代里的另一个平行小宇宙。

2015年暑假,一个刮台风的日子,刘擎在季风书园,为一些风雨中赶来的孩子和家长上一堂哲学课。

“在我大概十岁的时候,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叔叔,他们很热心地讲些‘深奥的故事和问题,激发了我的奇思异想,开启了我后来的学习和探索,让我成为今天的我。”他推荐并现场解读朱利安·巴吉尼的《一头想要被吃掉的猪》,这本书的副标题是“以及另99个思想实验”。书店的沈乐慧说,那天,大人孩子听得津津有味,舍不得结束,那大概是季风人文课中拖堂时间最长的一期。

1978年,刘擎考入华东纺织工学院化学工程系高分子化学专业,满脑子“实现四个现代化”。宿舍里老有卧谈会。那些老高中、插队知青、当过兵的,都有一箩筐故事。

“‘文革刚刚过去,国家正在恢复元气。这些夜谈,是在帮我认识社会,认识这个国家。”刘擎说,“课堂上也有许多开放的议题,姓资姓社之类……那一代的大学生,敢想敢问,敢挑战权威。”

研究生毕业后,他从化工系转到社会科学部当教师,转向上一代人又爱又怕的文科。他一面教书,一面写诗、写影评、办杂志、办剧社。

1988年暑假,刘擎去北京参加甘阳主持的第一届高校青年教师讲习班。二十多天里,听周国平讲尼采、赵越胜讲马尔库塞、王炜讲海德格尔、陈宣良讲萨特、苏国勋讲韦伯、郭宏安讲加缪,还结识了《读书》杂志的沈昌文和王焱。课程结束时他被甘阳推为优秀学员。

紧接着的10月,刘擎作为记者去成都参加金观涛主持的“中国学者展望二十一世纪”会议,结识了郑也夫、陈方正等人。

“会上,金观涛讲他的现代化理论,引用了韦伯的理性化与非个人化的概念,当时大家好像没有听懂,因为他的表述比较特别。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明白了,就冒冒失失地发言,讲了五分钟,好像是把老金讲了半个小时或者四十分钟的内容讲清楚了。老金非常impressive,吃饭的时候主动到我这桌来跟我聊。他当时已经编了《走向未来》丛书,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开始谈一个关于卡尔·波普尔的问题,我居然和他争论起来,那时候真是年少轻狂。晚上,他到我住的房间,让我考虑申请读他的博士生,他快要当博导了。这对我非常有吸引力。他随后就来上海,跟王元化见面,王先生要搞一个刊物《新启蒙》。我们谈过好几次,他去开会、演讲和座谈都把我带上,我就有点被人看作金观涛弟子的意思,然后就有出版社编辑跑到我家来约书稿……因为这样的机缘,我等于一只脚跨进了思想学术圈。那时候,老金建议我读帕森斯、韦伯,有一些笔记也借给我看。”

1985年上海文艺青年时期

他后来发现,当时中国思想界最活跃的这两个群体,“文化中国”编委会和“走向未来丛书”编委会,都致力于开启民智,探求出路,但存在明显分歧。

刘擎也被领进永福路17号,那是当时上海最活跃大脑的汇集之地。萧功秦、高瑞全、张汝伦、严搏非、陈兼、杨东平、何平(小宝)……新人通常不会空手进门,刘擎第一次讲的是昆德拉的小说。

“那时候,一个礼拜有四天晚上我肯定是在外面的,错过一次聚会就心慌,每天都像喝醉了酒一样美好,每天都有新的世界打开。心灵是开放的,对知识是饥渴的。”刘擎说。

“印象很深,1990年元旦,在淮海西路红磨坊附近他家里,地方很小,朋友们一起守岁。记得有顾刚和袁鸣,顾刚是新加坡大专辩论赛复旦的辩手,他的好朋友。”许纪霖说,“然后他很快考了托福,去了美国。”

“走之前,他请我们吃饭,一个很小的饭店,水泥墙,几张桌子。他把自己的诗集分送给大家,是用钢板蜡纸刻了油印的,很薄,十幾二十几页。前几年我还翻到过。”严搏非说。

马凯大学是一所私立天主教会学校,小而美,师生关系亲近。刘擎所在的政治学系主任罗德之(James Rhodes)有很好的古典学养,曾亲炙沃格林(Eric Voegelin),也旁听过斯特劳斯(Leo Strauss)的课。2006年,刘擎邀请罗德之到华东师范大学开设一门介绍沃格林思想的短期课程,正值国内斯特劳斯热及其“隐微写作”浮现之时,他以为有必要让学界认识另一派杰出的保守主义者。

后来刘擎又去明尼苏达大学读博士。博士论文答辩那天,他滔滔不绝讲了两个多小时。在场的教授们愕然。

“80年代虽然热烈,也有浮夸的一面。如果还在当年的文艺圈继续走下去,我很难想象现在自己的样子。美国九年,让我沉静下来。我更喜欢现在的自己。”

2006年1月,罗德之教授到刘擎家里做客。图/受访者提供

刘擎终于在当年听过很多讲座的华师大安顿下来。

2014年,思勉人文研究院跟哈佛燕京学社合办一个“二十世纪中国革命再阐释”的会议,与会者都是该领域的大佬级人物:沈志华、杨奎松、王奇生、裴宜理、周锡瑞,等等。刘擎也被邀请。“按理这不是他的研究范围,但是偏偏他的发言给大家刺激最大。他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是做历史的人想不到的。”许纪霖说。

从2003年开始,刘擎每年年末撰写一篇西方思想界的年度述评(许多人称为“大餐”),至今已经17年。周濂说:“这个工作首先建立在非常广博的阅读之上,然后要有相当深厚的理论功底,还要有独到的眼光,在西方学术界整整一年的思想贡献中甄选出最具代表性乃至前瞻性的话题,做一个高屋建瓴的总结,我觉得难度是很大的。”陈嘉映说:“特别值得读,国内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写出来。”

“我觉得他最好的角色可能不是教授、学者,是在舞台上,”许纪霖说,“他骨子里活得很率性,他需要激情。学术圈里,只要有他在,场面就活了。他是中国知识界一个独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