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村庄
2020-04-13张荣超
张荣超
一
父亲昨天因给李丰收抬棺吃了不净的饭食,肚子拉得撑不起腿。母亲坐在院子的枣树下一边唤着鸡,一边理着青菜,不停地叨咕,“你图省那毛把钱,就睡那等死!”母亲叨咕叨咕却拿出了她的看家本领,开口骂了起来“那个李丰收死就死了,还阴魂不散,叫我当家遭罪,我还得去找那个李寡妇讨要药丸钱……”父亲一听母亲要跟人家胡来,像触电一样爬了起来:“你就是一个胡桃桃,我拉肚子关人家李丰收甚事?又关着人家李寡妇甚事?我这就去大队卫生所撮药,小儿,跟大走!”
我跟在父亲后面,经过一片玉米田地时,父亲捂着肚子说,“小儿,你就站这田头等我,大去拉稀屎。”
快成熟的玉米在秸秆上发出亮铮铮的金黄,正当我望着无边无际的玉米田胡思乱想的时候,听到了田里传来吵骂声:“刘老三,你当我是痴子呀?你蹲守在田里多长时间啦?你这是拉屎吗?分明是想偷大黍棒(玉米)。”
父亲传出低沉可怜的哀求声:“老翁呀,我都拉(肚)一两天了,快拉死了,去不去见李丰收还两说,我偷什么大黍小黍的呀?”
“你甭装死,这可是集体的庄稼,别想蒙混过关。”老翁的声音被热浪不停地推向田头。
“嗯……我肚子疼死我了……”我一听父亲哼喊着“疼得受不了”,我赶紧走进玉米地。可只听那老翁大叫:“你刘老三,三四十岁的东西就知道游手好闲,想来偷集体粮食……”
老翁矮矮的个头,炭黑的胖脸,花白的胡茬,头发硬乱得像一堆豆秸秆,说起话来不像六十多岁的老头,中气实足,鬼叫:“刘老三偷大黍了,快来人呐……”
父亲一把拉住了老翁的粪箕,并哀求地说:“翁大爷耶,你不能走!”
我一边死死地拽着粪箕,一边死死地拉着老翁的短裤,老翁发出公驴一样的叫喊:“老子誓死保卫集体财产,你父子俩有本事跟我去大队部讲理!”
正当你推我搡时,老翁的粪箕里的半码嘴青草给抖掉了,接着就掉落下花生藤、玉米棒、鲜嫩的山芋……
老翁像戳进了铁钉的猪尿泡,软软地趄倒在玉米秸秆上,再接着就跪倒地上,声泪俱下:“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刘老三,饶了我吧!”
老翁连连磕头:“刘老三,饶了我吧……”
父亲笑笑说:“真拉屎的变成了贼,真贼反倒变成了英雄,你再叫来人呐!再叫人来抓贼呀!叫呀!叫!”父亲一边手指老翁,一边有气无力地喊着。
老翁哭哭涕涕地说:“我儿子国庆昨天给李丰收抬棺也吃坏了肚子,我就想着弄点新粮给国庆补补的……这些东西你都拿去吧……”
父亲有气无力地笑笑说:“你儿子需要补,我不需要,我一补就变成了贼,你就是英雄了,但,你儿子补没事……”
我一脚踩在老翁的后背上,大声吆喝:“他能坑人,就让他去见大队书记!”
老翁转身抱住我的双腿鬼叫:“好孙子儿,你跟我家孙子大宝都像亲兄弟呦,你让我去见了大队书记,我这一家不就砸蛋了吗?”老翁提到孙子大宝,我突然觉得这脚下去有点重。我跟翁大宝是同学。
老翁话音刚落,只见父亲捂捂肚子说:“小儿,走吧,饶他,揪他见了大队书记,他家就完蛋了,他家完蛋了,对我们家也没什么好处!”
父亲见我手不松身不动,拽我一下,又鬼叫一声:“哎呦,亲妈耶,疼死我了……”
大队卫生所本来是一男一女管着,女的不在。门前挂着一块斜歪着的老黄硬纸,上面写着“八堡大队卫生所”。只见父亲抱着肚子叫唤:“大华耶,疼死我了……”邱大华拿来体温表让父亲夹上。
父亲捂着肚子,低着头喊:“大华耶,快包药呦。”
只见邱大华从药柜上拿下三个瓶子,从中分别倒出三种白色药片放在桌上的三张浅黄色小方纸上,一边包,一边说:“土霉素一顿一颗,胺茶碱一顿一颗,阿托品一顿一颗,一天三顿。共计一毛二分钱。”
这时,门外传来:“疼死我了,亲妈耶……”
父亲幸灾乐祸地在木凳上欠了欠身体问:“国庆呀,你肚子也疼呀?”
翁国庆比父亲小岁把,平时我去他家逗翁大宝上学,总能见到他憨厚的微笑,虽然个头矮小,但特别有精神,讲话像生产队长一样有气势,一讲话眼睛睁得好大,像是与人吵架。特别是他左鼻溝上有一黑痣,黑痣上长着一撮黑毛,庄上人都叫他“一撮毛”,谁与他的儿子打架,只要一喊“一撮毛”,大宝就会跟人拼命,认为喊“一撮毛”是对他大的一种侮辱。就像有人在我面前喊“猴子”一样,我就知道这是骂我妈的,因为我妈在庄上给大人叫惯了“猴子”。
翁国庆一屁股趄倒父亲边上,虽然鬼叫“亲妈耶,疼死我了”,他将一只手重重捶在父亲腿上说:“你这个刘老三呀,还没去见李丰收呀!”说着,翁国庆反而笑了起来。
父亲软软地说:“我没去见李丰收,我去见你大了!”
邱大华摸了摸翁国庆肚子问:“不胀吧?”
翁国庆喊:“就是钻心疼呐……”
邱大华包了药递给翁国庆,说:“一天三顿,吃了就好。”
翁国庆走出卫生所,一头撞着了正往卫生所来的翟兵,二十出头的翟兵,高高的个头,方圆的脸蛋,浓浓的眉毛,黝黑的皮肤,给人一种中看的感觉。他见翁国庆慌慌张张的样子,忙问:“大哥干嘛的?”
翁国庆与未来的妹夫翟兵相互点一下头。
翟兵进了卫生所,跟父亲打了招呼:“刘三叔病啦?”父亲点点头。
邱大华见翟兵坐下,问:“你哪里不舒服?”
翟兵眨巴着眼睛,半天憋出一句:“浑身都不舒服!”
邱大华冷脸站在桌边,翟兵的眼里似有刀。
父亲问:“翟兵,有哪儿不舒服告诉大华帮你治一治!”
翟兵望望父亲,再望望邱大华,一言不发,拔腿走了。
父亲很痛苦的样子,一边扶着我,一边从短裤的口袋里摸出磨得铮亮的5个1分硬币,说:“来时碰上了翠莲。”
邱大华抖动着拿硬币的手说:“刘老三呀,这个可不能嚼舌头根子呦……”
出门后,我问父亲,那个叫翟兵的怎么浑身都不舒服,连个药丸都不拿就走了?父亲说:“大华那里没有心疼药。”
走在回来的玉米田头,我忽然又问父亲:“翠莲是哪一个?”
父亲说:“你这孩子家,问这干嘛?”
我又问父亲:“老翁待你那样,你为什么要放了他?”
父亲说:“不为什么。”
二
雪下得睁不开眼。我发现一个惊人的秘密,李丰收的坟头有人动过,满湖旷野的坟头都覆盖着积雪,而唯有李丰收的坟头没有。我将这事深藏在心里,回家后,将这事告诉父亲。
父亲说:“这大雪天,连个路都没有,你冲湖里去干嘛?”
我说:“我想去大田里逮野兔。”
父亲问:“野兔除非是死兔能让你这熊孩子给逮着。”
我说:“这古黄河滩上有的是野兔,有一只野兔差点让我逮着,已撵到李丰收坟跟前,野兔钻坟里了。”
父亲笑笑说:“你就嚼舌根子能干,你要是将嚼舌根子这劲头用在读书上,也不至于算术考零蛋。”我翻了翻白眼珠说:“我的语文不是很好吗?”父亲软笑笑说:“30分也算很好?”我心想,有这30分就不错了。翁大宝语文考了零蛋,数学考了15分,我比他强一倍呢!
父亲不相信野兔钻进李丰收坟里这个事实。母亲从柴草堆上扯来一抱柴草将屋里熏得浓烟滚滚,火苗旺盛地向上蹿着,屋子里很快就暖和起来,母亲将我摁在木凳上,接着就强行脱掉我的棉织毛窝,担在火盆上一边熏烤一边唠叨著:“雨雪天人家往家跑,你奔野湖里钻,冻死就让野狗拖走了,你跟你大一个熊德性,脑子挤坏了,尽做反事。”
父亲用一根鸡蛋粗的木棍挑了挑火盆里的柴火,让快要熄灭的柴草又旺盛起来,他对母亲的比鸡骂狗毫不在乎,反而笑笑说:“头发长,见识短,这个八堡大队大几百户人家,你从头数到尾数,正着走路的有几个有好果子吃的?这是世道撵着的,好哭的孩子有奶吃,皮子户家里有陈粮,只要能将家撑住又不被批呀、斗呀、打呀那就是条龙,有时候脑子给挤坏了,那不一定是坏事,冤死都是聪明鬼……”
我稀里糊涂地听着父亲的自说自话,母亲撇撇嘴说:“穷掉腚头了,还有心思油嘴滑舌。”
父亲将木棍在火盆上搕了搕,火星像节日里炸鞭飞舞着,他忽然问我:“小儿呀,你老实告诉我,那只野兔真的钻进了李丰收墓里啦?”
我点点头。
父亲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雪下那么大,野兔就是跑出来也不会钻进李丰收坟墓里的。再说李丰收的坟墓是夏天刚埋的新坟,结实得很,野兔怎么可能钻进去?父亲又说:这满野湖的坟头……父亲将木棍忽然扔到一边,严肃地望着我,我觉得父亲怪怪的。母亲见状,嘲笑着说:“神经病说犯就犯,这大雪天满野湖都是野兔,你也不能去逮!”
父亲咬了咬牙,似乎要将一只野兔咬死,望着我微笑着问:“你怎知道那个野兔钻进去的坟就是李丰收的?”
母亲从一只黑色的深坛子里用小碗舀了一碗绿豆,淡淡地说:“绿豆对青菜,中饭后,你俩就滚去队房牛圈烤火去,家里柴草也不宽裕。”
父亲诡秘地说:“中午馏点山芋吃吃就行了,晚上青菜炖野兔,叫大儿也回来吃。”
我一听父亲说炖野兔,口水马上就流了下来,可母亲说:“兔屎你都见不着。”说着母亲就去了伙房。
父亲将头向我靠近说:“小儿呀,午饭后,就跟你妈说,我们去队房烤火了,准备去拎那只野兔……”
我觉得父亲说去拎那只野兔,似乎有点玄,好像那只野兔不是活的,是死野兔,或者是活的,但那只野兔已经装进了父亲的兔笼里。我忽然又想到,满野湖的坟墓都是白雪压顶,唯有李丰收的坟墓上没有积雪,反而像是一群人都穿着衣裳,只有李丰收是一个脱得一丝不挂的野鬼。我说:“大哩,我还有一个秘密没告诉你。”
父亲微笑说:“你小子比老子还鬼嘛?有什么秘密?”
我脱口而出:“李丰收坟上一点雪都没有,像是脱了衣服的野鬼。”
父亲的脸色陡变,他伸手摸了摸我前额说不烧呀!接着用怀疑的目光望着我,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怎么可能……”
父亲拽住我的右耳说,“我早就说过,大雪天不能出去,没有大人跟着会出事的。”我说我们几个小孩一起去的。
绿豆青菜粥吃得很草率,边吃边烤着火,父亲望着头发凌乱、满脸锅底灰的母亲说:“你再去弄些干柴来,火盆里只剩下死火了,将屋子烘烘,大儿去他大姑家一回来还不冻得手脚发麻?”
母亲翻着白眼珠反问:“大儿去他大姑家还能饿肚子,回来做甚?雪下得不睁眼,哪还有干柴呀?你带小儿饭后滚牛棚去!”
父亲诡秘地一笑说:“小儿,走吧,陪老水牛去!”
三
趁着母亲不注意,父亲扛起了靠在山墙上的一把铁锹,还带上一只柳编的互笼,互笼里塞了几条平时逮鱼的渔网。我跟在父亲后面,觉得父亲像一名上战场的指挥员,而我是一名士兵,这个部队也就官兵两人。父亲走路的姿势也像当兵的,更像是军官,父亲字正腔圆地唱着: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
我也跟后哼着。雪真大,父亲前面探路,积雪被我们踢得四处飞,天上还下着,我看见父亲二八开的头发上溅满了雪花。路是看不到的,只能凭着父亲的记忆,靠杂树,靠田里的坟头,靠被积雪覆盖的深塘,靠深塘边上枯瘦的芦苇……是这些田野记忆把我和父亲带到了田野深处的。
刚到古黄河闸,就能远远地望到没有积雪覆盖的李丰收的墓地。父亲脸冷着自言自语说:“看来,真出鬼了,满湖都是成堆压岭的积雪,怎么李丰收的墓地就没有积雪,看来李丰收真得没有死,有可能李丰收正在地下烤火。或者说,李丰收死了,但他的阴魂还留在人间,恐怕是死鬼被饿急了,出来找食吃……”
我被父亲说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我上前抱住父亲的腿,嗦嗦地说:“大哩,我怕,我怕鬼。”
父亲粗大的手摸了摸我的头,望着那块没有雪覆盖的墓地说:“怕他个熊,李丰收活着的时候就怕我,在铡牛草时还给我揍过。”
我浑身冷得像掉进冰窟里,一团一团的雪花飘得人心烦,我哀求说:“大哩,走家不?”
“晚上炖野兔,要是怕鬼真是兔屎都吃不上了,走,有大在,鬼算什么东西,一锹下去,人都得死,更何况死鬼呢?”父亲的话很有煽动性,不知不觉,我已随他走向了田野深处。
脚踩在深深的雪地里,心却悬在头顶之上,两肩将头扛着,浑身抖得不能自己,在快接近李丰收墓地时,父亲大声唱了起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只见父亲像在演《林海雪原》,他破雪飞奔,雪花溅得四处纷飞,我惊呆着站立在田野,只听父亲大叫一声:“李丰收……有胆量来与刘老三比高下!”他一边大叫,一边将带锈的铁锹像勇士攻碉堡一样插入李丰收的坟顶。
我见父亲已经攻下李丰收的坟顶,也来不及多想,将脚下的雪踢得飞溅,很快与父亲会合,我发现李丰收坟头附近有一大片耕地都没有积雪覆盖。父亲指挥我,“快将网子拿出来!”父亲像战场上的指挥员,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和我将渔网箍在坟头,三层网将李丰收的坟头箍得密密匝匝,别说野兔,就是野鸟都无法逃掉。
坟头上密密麻麻的渔网像战场上抬下的重伤员,头颅多处中弹被纱布缠得死死的。父亲端来几锹雪放在墓前,推平。放下铁锹跪在雪地,又拉了拉我说:“小儿,跪倒,给李丰收磕两个头,大雪天光顾他老人家,连个烧纸都没带,还要从他坟里弄走野兔,按说动不得,但反过来说,是野兔就不能算他李丰收的,我不逮它就会跑掉,跑掉还不照样让旁人炖了,话说到了,李丰收他就不会怪我……”
父亲神神鬼鬼的动作让我发笑,几个乱头磕过,只见父亲拿起铁锹,将锹柄插入坟头一个碗口粗的黑洞,父亲大叫:“小儿,对面那个窟窿看好,野兔肯定走那出来……”
我不顾坟头上稀薄的烂泥,趴在离洞口很近的地方,两手扶在网上,父亲一边使劲,一边厉声吆喝:“天灵灵,地灵灵,野兔在眼前,小锹柄伸一伸,让你野兔无处藏身……”
父亲搞怪的动作和自言自语让我发笑,但父亲厉声叫道:“小儿,你别吱声,你那头是野兔的出口……”
父亲话音未落,“嗖”的一声,浑身漆黑的野兔钻了出来,被渔网死死地网着,头也抬不起来,我赶紧勒紧渔网把野兔抱在怀里。父亲扔掉铁锹,三步并作两步,像英雄擒获俘虏一般,很有成就感地把野兔掏了出来,抱在怀中。野兔不安地冲撞父亲,表现出明显的抗议,可它的抗议没撑多长时间,让父亲不耐烦了,父亲冷笑说:“野惯了吧?还是李丰收的鬼魂扑你身上啦?想跑呀?行!”只见父亲几步走到铁锹面前,拽着野兔腿,将野兔的头狠劲地向铁锹头掼去,铁锹头发出“咣当、咣当、咣当”的几声脆响,也听到野兔“哦嗷、哦嗷、哦嗷”哀怜的惨叫,父亲将黑兔扔进一片白雪中,就见一片洁白的田野里冒出一点既黑又红的景象,父亲累得双手拍了拍尘土,坐到锹柄上,喘了一会,望着坟头发呆,忽然,父亲站了起来,“小儿呀,我怎么觉得李丰收当时埋的坟头没那么大呀?”父亲接着用脚跺了跺脚跟说:“还有,这脚底下,怎么就没有积雪的……”
我被父亲莫名其妙的话吓得半死,赶紧跑到父亲身边,抱着父亲的腿说:“大哩,赶紧回家炖野兔吃,天就要黑了。”我边说边将眼睛紧紧地盯着躺在白雪中那只刚刚咽气的黑野兔。
父亲抚摸我的头说:“有大在不怕,今晚野兔让你吃个够。我们马上就回,你去野兔那边看着,我再来看看,还有没有野货……”我听话地来到野兔边上,两手摸着毛茸茸的带着体温的野兔,心里觉得很难过,好端端的野兔,转眼就死在了这里,也不知野兔是不是和人一样都有个家,如果有家,家人会不会找它?也不知野兔有没有孩子?如果有孩子,找不到父母会不会哭泣?我有想哭的感觉,但又想,没有野兔的锅里,光有大青菜,那也不新鲜,哎……
父亲用铁锹在坟边像排雷一样,小心地一边向地下插锹,一边侧耳听着什么,我望着父亲怪怪的样子说:“大哩,你怎像小兵张嘎里踩地雷的样子。”父亲冷着脸,咬着牙,话从牙缝中被挤了出来:“小儿呀,我看李丰收这个坟墓确实出鬼了……”
“大哩,你甭吓我,我们回家炖野兔吧!”我哀求着说。父亲将铁锹直直地插在坟边,缓缓来到我边上,左手摸着带有余温的野兔,右手抚摸我的头发,摇摇头上堆积的雪花说:“这晦气天,雪怎就不能消停点的?”正说时,野兔两只后腿猛地向后一蹬,父亲毫不迟疑地说:“看来这个野种没死透,还得扒了它的皮,死透了,全身凉了反而不好扒皮。”只见父亲拿来铁锹,把将死的野兔脖颈对准锹口,两手使劲一挣,野兔血汩汩地流在雪白的地上,顿时,荒芜的原野像早春来临,一株野菊在怒放,野兔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正当父亲熟练地扒着兔皮时,坟墓里传出了和野兔同样的惨叫声“叽嗷……叽嗷……”父亲迅速放下剥了一半皮的野兔,两眼死死地盯着坟墓,蹲在一旁的我早已魂飞胆丧,那坟墓里发出的惨叫,既像野兔,又像婴儿啼哭,于是我浑身发抖,父亲那雪亮的锹口像是铲进了我的喉嚨,疼痛难忍,我死死地抱住父亲,哀求父亲:“大哩,赶紧回吧!”
父亲推开我,踢了一脚扒了一半皮的野兔,扛起铁锹,两三步就走到了坟边,只见他,又一次跪倒坟前,一边磕头,一边叨咕:“李丰收,你不是小气鬼,如有得罪,你多包涵,日后多照顾你家人……”磕完头,说完话,他又将锹柄插入坟头,一边插一边叫喊:“小儿,看住对面那个窟窿,快,还有野兔……”
我来不及多想,跌跌爬爬来到坟前,趴在洞口边上,两只手按在洞口两侧,只听父亲又怪声怪气地喊叫:“天灵灵,地灵灵……”
这次,没有刚才那么灵验,父亲的几声咒语就将一只鲜活的野兔引了出来。父亲重复着那几句咒语,锹柄在坟头上里里外外游弋着,当我侧眼望到那只可怜的野兔,刚才还活蹦乱跳,与这白雪大地形成反差,像雪地盛开的一朵黑玫瑰时,我反倒希望,这坟里不再有野兔或者其它东西跑出来。我望着那个黑洞洞的窟窿说:“你千万千万别再出来了……”可父亲的锹柄几乎要把坟头掀开,坟头地抖动带动了周边泥土地晃动。我见父亲不停地抽动锹柄,不停地念咒语,我就站了起来,望着对面的父亲说:“哪有什么野兔呀?回吧!”
父亲气喘吁吁地摇摇头说:“明明聽到野兔的叫声。”
我说:“是那只死了的野兔被你扒皮时……”我一边说,一边对望着父亲,可我的视野里远远地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在大雪纷飞中往大田深处艰难地走来,我说:“大,你屁股后有人!”
父亲警觉地调转头,眯亮着眼,一边将脸上的残雪抹去,一边用右手遮挡着漫天的雪花,只听父亲像发现了敌情一样,严肃地对我说:“小儿,不好,李丰收死鬼的女人孩子,这大雪天来干嘛?快!收拾渔网,带好家伙,赶紧向南撤退……”
四
越过七八畦小麦田埂来到了田中间的东西中沟,中沟很深,秋季干旱早就没了存水,但沟里被西北风卷了满沟的积雪,一脚踩下去快将我的头都淹没了。只听父亲大声喊道:“小儿,抓住我锹柄。”父亲将互笼放在雪上,慢慢地将我拽到了沟坡上,但我的脚下怎么也不踏实,一直向下滑,我说:“大哩,太滑了,撑不住,我还是到田埂上去吧!”
父亲说:“小儿呀,战场懂吧?来的那两个人就是我们敌人,你朝田埂上一坐,目标不就暴露啦?”
我摇摇头说:“李家人怎叫敌人呢?”
父亲摇摇头说:“你不懂,卧倒,他们快到墓地了,我就奇了怪了,这个大雪天,李丰收女人这个老寡妇来坟地干嘛?”父亲接着说:“雪天还来哭坟,这坟里肯定有鬼!”
我最怕父亲提到鬼这个字眼,一提到我就冷,浑身冰凉,我哆嗦着身子,脚在雪地里不安地上下颤动,我再一次哀求父亲:“大哩,快点回家吧!我又怕又冷又饿,快撑不住了……”
父亲趴在沟坡上一动不动,双眼紧盯着前方,头上被乱雪覆盖,已看不到几根黑发,只听父亲低低的声音说:“小儿,戏开演了,你看李丰收墓前。”我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望去,两个身穿黑衣服的人虾着腰在墓地四周捣腾着,也看不清在做什么。雪越下越大,满旷野湖里,只有我和父亲,还有坟边挪动的两个人,那只本来活蹦乱跳的黑色野兔已经死在了父亲的铁锹下,我的心像掉进了冰窟,对父亲手指的“坟戏”已经没有了半点兴趣。更何况,那两人在坟边也没演什么戏,纷乱的雪花挡住了视线,能见的也就是人影地晃动,像有星星的夜晚,有两个亡灵在游动,但父亲的兴味似乎越来越浓,忽听他奇奇怪怪地问我:“小儿,你还记得上次去卫生所,你问我翠莲是谁?”
我点点头。
父亲兴趣十足地手指前方说:“老翁女儿,这个老翁女儿大雪天的,不去卫生所找邱大华鬼混,怎么跟李寡妇来上坟呢?”
我满脑子像灌满了浆糊。
坟墓前的两个人不停地在坟墓四周转动,不时地站起,又不时地趴下,在纷乱的暴雪里重复着一些粗笨的动作,不一会,我的眼前一片洁白,坟边的两个人很快消失。父亲神神叨叨地说:“小儿,敌退我进,走,去坟边看看!”
我被父亲连拖带拽从中沟里上了岸,可双腿麻木得不能站立,坐在雪地里,父亲一手拿铁锹,一手拎着互笼,只有嘴能帮上我的忙。父亲说:“从李丰收坟边走过就回家炖野兔,兔肉可香呢!”
我流着口水,望着父亲的互笼,感觉野兔像是下了锅,劲头从脚下生起,拽着父亲的铁锹柄站了起来,跟在父亲后面,循着父亲的脚印,向坟边走去。
父亲的脚步越来越快,脚印越来越深,积雪在他的脚下发出脆响。我缩着头跟在后面,半睁着眼,瑟缩着身子,当我麻木的身子被暴雪裹挟得疼痛难忍,像死期快要来临时,听到了父亲清脆的歌声在原野响起: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父亲挺直腰板,歌声在湖野肆意飞扬。李丰收坟墓的周围和坟顶已被大雪覆盖,但可见高高低低被动过土的迹象。父亲让我站立不动。他像一名侦察兵,将铁锹在地上慢慢地插下去,拔上来,再慢慢地插下去,又拔上来。这种重复的动作,我觉得既无聊又好笑,但父亲做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地呲牙咧嘴,很有成就感的样子。
父亲围绕坟墓周围侦察了两圈,也许没发现什么,只见他小心地趴到堆满积雪的坟头,用双手小心地扒开比较突出部分的积雪,父亲一边扒雪,一边微笑说:“李丰收呀,我老三算服你了,弄半天,活人缺粮少柴,你倒好,藏那么多大黍棒在这里……”
我一听父亲叨咕叨咕,就有了实质内容,并看到父亲像擒了一个俘虏,在半空中竖着一只金灿灿带着泥土的大黍棒。这时,我心中产生了对父亲的无限敬仰,觉得此刻的父亲非常伟大,我觉得他像一名凯旋的英雄。父亲从坟顶上不时地抠出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大黍棒。
我望着散落在雪地里的金色大黍棒发呆,心想,李丰收睡在这泥土里要这些粮食干嘛,难道鬼也要吃粮食?又想,这些大黍棒怎么会藏到李丰收的坟墓里?难道鬼真的会在黑夜间出来找食吃?想着想着,我又是浑身鸡皮疙瘩,我哀求着父亲说:“大哩,大黍棒这么多了,快走吧,拿不动了……”
父亲说:“我给这些窟窿盖好就走。”
回来的路上,天已黑了下来,星星挂满了天空,但雪映下的夜空如昼,脚下的雪坚硬了许多,脚踩在雪地上透心得凉。我瑟缩地跟在父亲身后,只听父亲大声问我:“小儿呀,我问你,刚才上坟的那两个人是哪个?”
我说:“不知道!”
父亲哈哈大笑,说:“一个是死鬼李丰收女人李寡妇,一个是老翁女儿翠莲。”
我稀里糊涂地问:“她们大雪天上坟干嘛?”
父亲笑笑说:“找食吃!”
我满脑子浆糊,李寡妇上坟情理之中事情,老翁女儿翠莲又跟死鬼李丰收有什么牵扯?理不清我也不想问,恨不得一步岔到家。父亲见我不吱声,高声唱了起来:
今日痛饮庆功酒,
壮志未酬誓不休……
刚走到庄头,就见山芋窖方向传来了吵架声音,父亲揪着我的耳朵说:“小儿,别吱声,翠莲跟她对象翟兵在吵架。”
翠莲低沉着声音说:“你如果感觉我不好,我们就分手吧!免得疑神疑鬼的。”
翟兵大声喊道:“我家过了上百块钱的礼,就白白地让你耍啦?”
翠莲说:“天知地知,我不做亏心事。”
翟兵说:“外面人都说邱大华跟你……”
翠莲说:“别人嘴我管不了……”
翟兵说:“更难听的是你怀上野种!”
翠莲哭声听得人心寒……
五
雪没有停的迹象,午后的天空让漫天的雪花布置成密密匝匝的渔网,一片白雪的世界让人感觉到睡眼朦胧。父亲见母亲掖着大袱棉袄,坐在火盆边上冲盹,望我挤了挤眼,又嘬了嘬嘴,示意我出门。
我跟在父亲后面,瑟缩着身体,呼出浓浓的白雾,父亲没话找话地问我:“小儿呀,野兔好吃吗?”
我说:“不好吃逮它干嘛?”
父亲笑说:“今晚还要炖它!”
我心想你就吹吧,难怪村庄上的人都叫你三吹,有影没影都吹,野兔在哪里?我没好气地软声软气地说:“湖里到处都是死兔吗?”
父亲见我识破了他的伎俩,回头瞟了我一眼说:“你怀疑老子没本事逮到野兔吗?”
我边走边摇摇头说:“我是怕晚上吃不着炖兔肉心里熬得难受。”
父亲不吱声了,但脚底踩雪的声音更加脆响了,不一会就听到父亲的发狠声音:“老子真就不信邪哩,逮不着野兔,就是逮一只狼子(黄鼠狼)也要逮着,狼子肉放油锅一煎,香遍三庄四邻,比野兔好吃多了,还有那一张狼子皮还能换十斤八斤粮食哩。”
我有些后悔地巴结着父亲说:“能逮只麻雀都行,总比在家烤火费柴强。”
父亲擤了一把鼻涕扔在白雪上,吁出一口白气说:“你小子,人小鬼大懂得不少。”
不知不觉,我们又翻过了一道中沟,跨过三道田埂,来到披着银装的乱坟地。在李丰收坟前,父亲望我一眼,就自顾自地跪地磕头,我见父亲磕头,我也顺势跪下磕头。父亲小声说:“李丰收,你这死鬼,活时死要面子,连人家一根草都不沾,这下可好,做了鬼,还变成了贪吃鬼,将粮食偷埋在坟墓下……”
我转头望望父亲问:“你怎断定人家李丰收做了鬼还偷粮食的?老是在人后说坏话不好,这是你告诉我的,今天你就是背后说人不好!”
父亲站了起来,掸去了雙膝上的乱雪,我也随之站了起来,父亲说:“我没背后说他不好,我这不是站在他坟前说的嘛,这死鬼偷粮食是事实,上次从他坟上挖走的大黍棒还能是假?”
我冷笑着说:“那你偷了人家李丰收的大黍棒!”
父亲冷着脸,咬了咬牙,手指着李丰收的坟顶说:“这是赃物,我是起赃!”
我又冷笑说:“起赃,那大黍棒怎么不交公,倒是拿去家了?”
父亲忽然站直了身子说:“这坟边上午有三个人来过。”
我莫名其妙地问:“你怎知道有三个人来过,这三个人跟野兔、黄鼠狼有关系吗?”
父亲像没听见我问话,或者是故意不理我,只听他大声喊道:“李丰收哩,别怪我刘老三不给你死鬼面子了,你这坟里的粮食都是老翁跟你寡妇女人伙起来偷埋的呦……”
我呆在一边,只见父亲一边叫喊,一边抡起铁锹深深地扎进李丰收的坟头,坟土像散了架的粮囤炸开了,坟头里装的尽是金黄的大黍棒,浅褐色的花生,还有彤红的山芋,都是些上好的主粮、油料呀。我惊呆了,心想,哪来那么多的粮食?我也来不及考虑很多,问:“大哩,这么多粮食,怎么弄去家呢?”
父亲得意地抓起一把花生塞进我手里,噘噘嘴:“一边吃去。”父亲也抓起了一把花生,先是剥了几粒花生米塞给我,接着就自剥自吃,望着一堆粮食傻笑。
花生是个好东西,一把花生吃完了,我拍了拍手,示意没了。父亲又抓一把给我,接着他用互笼满满地装了一互笼花生,一边装一边奸笑着望我:“回家炒花生吃,不比炖野兔差吧?”
我满意地点点头。
父亲将互笼里装满了花生,又摸起了铁锹向坟头扔土。我问“那么多花生、粮食,你埋它干嘛,不弄去家呀!”
父亲一边用劲地挖土覆盖,一边笑笑说:“这些东西不是我们的……”
我问:“不是我们的,我们怎么能弄去家炒了吃呢?”
“以后你就懂了。”父亲用铁锹将李丰收的坟头圆好,又从远一点的地方弄来了些许的雪撒在坟头,又将坟周围的脚印用雪给推平,坟墓及其周边恢复了原貌。
父亲从互笼里掏出两把花生将我棉袄口袋塞得满满,笑着说:“边走边吃,回家跟你妈,跟庄上小孩,任何人不能说这些事,听到没?”
我点点头说:“知道了。”
六
早饭后,父亲说,“去湖底找点青菜,连猪带人将就着吃点。”母亲说:“满湖积雪,你去找魂的吧!”父亲笑笑说:“人挪活树挪死,哪怕就是能扯一把青草回来喂猪也是好的。”母亲撇撇嘴说:“你以后死了,一定让孩子将你这张嘴割下来,埋到泥里就可惜了。”
父亲望我挤了挤眼,我就跟在他后面走出了家门。父亲踏着正在融化的积雪,溅起泥水喷落在我身上,我赶紧跑了两步,与父亲平行向前,父亲放慢了脚步。
父亲笑笑说:“乍吃生花生,太油腻,会拉肚子,再碰着花生只能吃一把,不能吃多。”
我一听父亲说有花生吃了,腿底又有了劲,我说:“这下细点吃,装到布衩里,一会儿吃一个,一会儿吃一个。”
父亲满意地说,“你小子,从来都是跟我一条心,有些事情千千万万不能乱说,你妈是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防着她点。”
我嘿嘿着说:“还是花生好吃。”
父亲气愤地骂道:“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吃!”
行至古黄河闸,父亲古怪地叫了一声:“卧倒!”接着我们就趴在一个沟埂上,父亲指着南边乱坟岗说:“看到没?三个人。”
我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分明看到了李丰收坟墓边上有三个人。
父亲说:“奇了怪了,老翁与李丰收以前不对光,我做民兵营长时,这两个家伙在民兵训练时差点动起了刺刀……”
我问:“他们又不是三岁小孩,打什么仗?”
父亲说:“庄上人都说李丰收是翠莲的爸!”
我问:“老翁女儿怎么又变成李丰收女儿了呢?”
父亲诡秘地一笑说:“你懂个屁事呀!”
我自言自语地说:“雪化了,田里那么难走,他们来做甚呢?”
父亲说:“侦察侦察再说。”
老翁四下里望望,就动起了铁锹,几锹过后,三个人就蹲了下去……大约一袋烟工夫,只见老翁又用铁锹从边上挖土填埋,填埋严实了,又从另一畦麦地端来几锹乱雪撒在泥土上。老寡妇跪下磕了头,接着老翁也跪下了,但女孩呆站着没有跪下磕头。远远见着老翁拍了拍双手,又指指东,指指西,指指北。接着就见老翁向北走,寡妇向东走,女孩向西走……
父亲咬咬牙奸笑着说:“老狐狸,我刘老三早就拿定了证据……”
我莫名其妙地问:“什么证据?”
父亲说:“他们偷了集体的粮食!”
我反问:“你怎知道是偷的粮食?”
父亲说:“老翁掌管队里的公粮大印,他不敢把偷的粮食弄去家,还有这些粮食都是收获时直接从田里弄好就埋下去的,根本就没运到队里去,所以队里人怎么也不会发现。”
“那,那老翁为什么将偷来的粮食埋到李丰收坟里?”我越来越觉得模糊。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说:“你还小。”
三个人都已消失在白茫茫的雪野深处,父亲掸了掸身上的乱雪说:“出发!”
我们翻过了左一道畦右一道坎,李丰收的坟墓周围布满了脚印。父亲直接将铁锹插入坟墓边上的一堆乱雪,几锹下去,就挖到了塑料布,父亲说:“看来,他们偷的粮食不会少,不仅仅是坟头那一点,坟墓周边都窖上了粮食、花生、山芋一类东西。”
我问:“怎么办?”
父亲说:“暂时不吱声,让我多想想。”
我说:“他们偷了那么多东西,还不去大队报告?”
父亲擓了擓头皮说:“不能,千万不能,你也千万不能乱说。”
我纳闷了,既然父亲发现了老翁和李寡妇偷了那么多粮食,为什么不报告?既然不报告又内里去偷偷查他做甚,真是多此一举。
父亲将铁锹伸在地下试探着,说:“这个地方窖的像是山芋。”接着父亲挪动了几步,又将铁锹猛插下去,几锹下去,试到有塑料布。父亲说,这里像是大黍棒。父亲又来到坟头对面的空地,这里的雪没被动过,父亲用铁锹先铲去一片雪,然后使劲用锹将表层土铲开水缸口那么大窟窿,不时就听到锹口摩擦出“咝溜咝溜”的声音。父亲说:“这个窖的是花生。”
父亲累得满头是汗。我问:“你弄这乱七八糟的干嘛?又不报告?”
父亲又将山芋窖、大黍棒窖填好,端来了乱雪撒上。将花生窖打开,发现塑料布里有成袋成袋花生,父亲就拎出了一个尼龙袋,笑笑说,这个够吃一段时间了。接着就将尼龙袋打开,将花生倒进互笼,又将尼龙袋放到塑料布下,小心地回填土,填实后,父亲又站在鲜土上踩了几下,端来乱雪撒匀铺实。父亲叹口气说:“老子一冬春都跟你李丰收打交道。”
我的心里忽然明白了一点什么,但又觉得什么也不明白。
父亲从互笼里掏出一把尚好的花生给我说:“只准吃三个,装到布衩里,等一会再吃,防着吃多了又肚疼。”
我点了点头。
七
晚上,月亮高悬,大队部里召开社员大会,传达上级精神,说是安徽有个小岗村几十户农民联名给中央写信,要分田单干。整个会场嘈杂得像放牛场,大队部的院子里挤满了人,有的人说:“分地到户,产量肯定比现在高得多。”
有人说:“多个屁,单干了,谁是领头人?”
有人说:“队干就十来个,个个是干部,人人吃闲饭,都靠老百姓养着供着。”
有人说:“分田单干,队里就那么几条牛,几张犁,分到户,三四户一头牛怎么用?地还不撂荒?”
有人说:“分产到户,人人都是队长,种什么?怎么种?全由自己说了算,饿死了也跟别人不相干!”
“分了地,就分了心,社员之间还不开始勾心斗角呀,集体主义还有光芒吗?”
众说纷纭,鸡鸣狗叫,只听大喇叭里传出声音:“各生产队,回去组织讨论,开春前田地必须分到户,春节期间各生产队报分地方案,大小队成立工作组,公社也给各大队派去工作组,希望各生产队抓紧稳妥进行,散会。”
我和父亲走在人群中,听到有人谩骂:“这天说变就变,土地分分合合,日子刚刚过上了点头绪又要变,这一分队长、副队长、妇女队长、记工员、保管员、会计、民兵排长、队委们怎么办?”还有人嚷嚷:“当兵的父母还记不记工分?五保的老人还记不记工分?看青看场的还记不记工分?”
父亲拉着我加快了脚步,父亲脚下的声音越来越大,走了一会,父亲放开了我的手,迈起了军步,放声唱了起来:
雄赳赳,
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早饭吃得很草率,母亲将稀饭下山芋端上桌,父亲将他碗里的一块大黍疙瘩夹给我,又用竹筷在油坛子里抹了一块头猪油放我碗里搅了搅说:“吃吧!以后全家早上都吃水饼搅猪油。”母亲撇撇嘴说:“拿你命换呐!”父亲得意地说:“有的人好日子是过到头了。”还没放下碗筷就听生产队长葛跃进鬼叫:“开社员会啰……”
我缩着头跟在父亲后面,忽然父亲转回头,拍拍我肩膀说:“小儿呀,腰挺直走!”
我们刚走近门前汪塘就迎头碰上了喂牛大爷,他是队里饲养员,喂牛大爺真名叫刘崇才,五十来岁的小老头,因为饲养集体耕牛,不缺吃不缺喝,养瘦了耕牛,养肥了饲养员。他满脸肥肉,一点皱纹都没有,养了一身骚劲。在生产队里没人叫他名字,都称他喂牛的,孩子称他喂牛大爷。只见喂牛大爷慌慌张张地用布兜背着些牛草往家赶,父亲与他点点头,彼此嘴里都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什么,喂牛大爷背着我们加快了脚步,父亲拉着我向队房走去,一边走一边跟我说:“那个牛草下边是粮食,吃巧食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我知道父亲跟喂牛大爷不对光,要怪就怪父亲得理不饶人。去年春天,家里的母羊产小羊,父亲去生产队想扯一把软草给小羊身体铺一下,刚扯了一把金黄的麦穰往家走,被喂牛大爷上前夺了下来。父亲陪笑说:“老羊下了,扯把软草给小羊垫屁股……”可喂牛大爷冷着脸说:“集体巧讨惯了……”
父亲软笑说:“我一年到头就来扯这一把麦穰,你还说我讨巧惯了,你家哪天不是吃陈粮烧陈草的?”
喂牛大爷硬硬地说:“我有陈粮吃,有陈草烧,那是我自己的,没像你这样,一把草也要扯集体草堆。”
父亲灰溜溜地走了,可刚走到队房后面,却碰上了吴翠平。她不到四十的年纪,胖乎乎的,矮矮的个头,圆胖的脸上长着乌黑好看的眼睛,嘴巴圆圆的。更让男人动心的是胸前,一走动就上下抖动,动静很大,像要掉落下来的大冬瓜,给人一万种想法。她是我的一个远房婶婶,正在用布兜背着牛草往家去了。父亲拾回头找到喂牛大爷说:“大哥哩,我那雪白的小绵羊才下下来,没有软草可不中呦……”
喂牛大爷冷笑笑说:“你家小绵羊就是拿到金銮殿里去下,跟我又有什么瓜葛呀,那软草甭说是一把,就是一根,你也别想拿走。”
父亲软奸细腻地笑笑说:“翠平铺床也不该用那么多牛草呀……”
喂牛大爷手里捧着的一把绿豆瑟瑟地掉落到地上,问:“你老三乱七八糟说什么?”
父亲咳了一声,蹲了下去,一边拾捡着绿豆,一边说:“粮食呀,都是老百姓活命的粮食,糟蹋可惜了……”
喂牛大爷的两条腿在春风里瑟瑟发抖,嘴唇青紫,上下打着架,望着父亲发呆。父亲将一捧绿豆拾捡好后放进他的手里,喂牛大爷转过脸,将绿豆塞进大腰棉袄的口袋里,跌跌撞撞地走向金黃色的麦穰草堆,一边扯一边小声说:“小绵羊要紧,身下要铺厚实点,甭冻着受凉……”喂牛大爷扯了一大抱麦穰,望望父亲,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边走一边说:“进了棺材都不能瞎嚼舌根子。”
父亲望我挤了挤眼说:“我一个人抱不了这么多,小儿帮我抱一点。”
我觉得喂牛大爷怪怪的,又觉得父亲也有点怪怪的,这软草,一时抱,一时不抱,一时给,一时不给。我倒觉得喂牛大爷挺好的一个人,只因我们家小羊下了,就将金黄金黄的软草给了我们那么多,别说小羊打个地铺,我觉得铺床都够铺上两张的。回家的路上,父亲冷冷地说:“小儿呀,任何地方都不能乱说呦。”
我反问:“说什么呢?”
父亲说:“什么也不说!”
这件事以后,我就感觉到,我们跟喂牛大爷家越走越生分了,喂牛大爷只要见到父亲的人影就离得远远的。甚至在生产队队房里闲扯时,两人就没有正眼看过。
有一次,我看到喂牛大爷将吴翠平骑在牛槽上,我和几个玩童见到这么一堆白肉觉得好玩,就抓起草木灰一齐扔了过去,喂牛大爷逮着了我,狠狠揍了我一顿,还说:“下次再看到你,就用尼龙袋装起来扔进牛粪池沤肥!”
我一想到喂牛大爷那句狠话,就吓得夜里睡不着觉,总是做恶梦,多次被恶梦惊醒,每次恶梦都是喂牛大爷骑着一个白白的小毛驴,用尼龙袋背着我,将我塞进粪池的梦境,我想哭想叫想骂都不能,一梦醒来浑身是汗。终因害怕,夜里不敢上床睡觉,后来,父亲说:“我带你睡吧!”
结果,夜里还是做恶梦,父亲见我浑身是汗,并且梦中坐起来喊:“快救我,喂牛大爷来了……”父亲从我梦话中得知是我的魂丢了,这魂就落在喂牛大爷身上。父亲问剃头匠三瞎子,三瞎子说:“这事简单,你用小褂将小儿头蒙着,天黑以后,让他妈拖着小耙子,去喂牛家门前屋后叫唤,就说:“小儿耶,别怕呦,鬼走溜,你回来呦……你呢,就跟着女人的话应着:‘回溜……”
三瞎子这人是村庄里有名望的人,全大队的男女老少剃头刮胡差事全他一人承包。三瞎子是翟家兄弟的老三。高大的个头,乌黑圆亮的眼睛,跟他的外号正好相反。
父亲相信三瞎子的话,晚饭后,父亲搀着我说:“小儿呀,走,出去走走。”母亲拎着竹篮,竹篮里放着半碗清水,煮了两只鸡蛋,放了一双竹筷,点了一盏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竹篮口上用一张白纸盖着。拖着一把小竹耙,父亲搀我走在前面,刚到喂牛大爷家后,只听父亲嘴里轻声叫着:“小儿不怕溜,跟着大大妈妈回家溜,大鬼小鬼都跑走溜……”
母亲拎着竹篮,拖着小竹耙,应声道:“回来溜……”
“小儿不怕溜,跟着大大妈妈回家溜……”
“来溜……”
“小儿不怕溜,跟着大大妈妈回家溜……”
“来溜……”
“大鬼小鬼跑光溜,小儿回家溜……”
“来溜……”
父亲怪异的声音跟猫叫一样,在这阴森森的夜晚,确实能将大鬼小鬼赶走,但我的心也一直悬着。我就在想,这大鬼小鬼到底在哪里呢?怎么就知道在喂牛大爷家里呢?难道我看到的一堆白肉在牛槽上乱跳,那就是鬼吗?还有,梦里见着的骑着白驴的喂牛大爷也是鬼?正当我胡思乱想时,传来了喂牛大爷女人的声音:“哪个在我门前鬼呀神呀的?”
喂牛大爷的女人是庄上有名的老泼妇,仗着自己男人是饲养员,在庄子上走路都横着,望人眼都斜着。尤其是与邻居之间,三天两头因为地边争吵,常常抄起粪勺将邻居家锅碗砸光,是庄子上人人讨厌的女人,庄子上人都叫她“泼妇”。
父亲并没有理睬那个泼妇,声音反而大了起来:“别怕溜,小儿回来溜,大鬼小鬼进家门x溜……”母亲声音也大了起来:“回来溜……”
泼妇走近母亲大声叫道:“半夜三更的,你来咒哪个?哪家有大鬼小鬼?”说着就去夺母亲手里的竹篮,只听“当啷”一声脆响,是墨水瓶跟水碗碰撞的声音。
父亲大叫道:“好了……好了……就要这声音,本来这大鬼小鬼没人认领的,鬼叫了,有人领了……我们回家睡觉吧!”
母亲又应一声“回溜……”
我们往家走,但泼妇的骂声很难听,在庄子上空飘来飘去,像鬼魂一样不散。进家门时,父亲对母亲笑笑说:“三瞎子说了,这样效果最好,有人出来骂,就证明他家有鬼,这鬼被泼妇领去家了。从这以后,管他喂牛家不安不顺,泼妇这个女人就是不省心,让她骂去吧!小儿,我们睡觉养精神!”
自从分了地,父亲也像游魂一样,每到晚上就骗母亲说:“我去山芋窖看人家推牌九。”母亲知道劝他没用,也就点点头,象征性地说一句:“早点回来。”
有一次,父亲一路咿咿呀呀地唱着哼着,不知不觉就来到卫生所的附近,煤油灯放出稀稀松松的豆光。父亲倚着卫生所窗下的一棵老柳树,不声不响地蹲下,望着头顶上密密麻麻放出寒光的星星,夜露洒在脸上,感觉有点凉。屋里的灯亮忽然吹灭,父亲心里一紧,心想,“医生值班正常是不熄灯的,怎么早早就熄灯了?”再接着,就听到有闩门的声音。
接下来,卫生所里传出来瘆人的啼哭声,父亲将耳朵贴近了窗户,邱大华的声音有些颤抖,“翠莲,我求求你,不能哭,防着外面有狗,要是让外人知道你怀了我孩子,我俩就都活不成了……”
翠莲的哭声不仅没小,相反变大而凄凉:“你再不带我跑了,我就不活了,天渐渐暖和,脱下棉衣,肚子就出怀了,我拿什么护住肚子?我妈要是知道我偷嘴怀上了野种,她在地下还不蹿出来撕我脸呀?我大要是知道了还不在外面这棵柳树上吊死呀?翟兵三天两头找我麻烦,庄上人知道了还不笑掉牙,那些长舌女人还不骂死我呀?我……不活……了……”
接下来翠莲就只有哭声,邱大华的劝说声音也渐渐地小了,听不清到底说些什么?
父亲脚底发凉,起身跺跺脚,推了一推木门,又推了一下,大声喊道:“李医生在吗?李医生……”
半天没人开门,父亲又走到窗户下,大叫:“李医生……”
邱大华发出惺忪的海绵一样的腔调:“来干嘛的……”
父亲大叫:“喔,大华值班呀!”
邱大华趿拉着鞋拽开了门闩,问:“倒气呀?不让人活着?半夜三更的,你游魂呀!”
父亲奸笑说:“我家母猪打摆子厉害……”
邱大华气恼地问:“你家母猪打摆子,不去找兽医,找我做甚?”
父亲说着就坐到了竹凳上,没有灯亮,但能感觉到邱大华气喘得急促。父亲哀求般地说:“你让我半夜三更上哪去找兽医,你那奎林丸给几颗回去让母猪吃吃睡一觉不就好了?”
邱大华哭笑不得地说:“你是兽医?奎林丸也能瞎吃?吃死了怎么办?”
父亲冷冷地说:“我家母猪关键是怀孕了,要是个空壳子我就不问它了!”
邱大华呆站了半天,空气在卫生所里几乎停止了活动,邱大华感觉胸闷,父亲听到邱大华后退了两步。一会儿,邱大华镇静了一下问:“你要几颗?”
父亲说:“吃一顿就好了!”
父亲出了门就将一包奎林丸扔到田里去了:“我家母猪才不吃你这熊药呢!”说着就唱了起来:“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下半夜时,翠莲推开了家里的草帘门,看青老翁捏着手电筒来到翠莲房间,既疼爱又气愤地说:“翠莲,这人世上,闺女家万万千千不能做见不着人的事情……”
翠莲上下牙打着架,赶紧钻进了被窝,斜躺了下去,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大大,我是怕你一人孤单,要不……”
老翁呆站了半天,声音沙哑地问:“翠莲,你这话,我听不懂,是大大对不住你。自从你妈走了后,我任由你性子,关照你少,可你万万千千不能做糊涂事情呀!”
翠莲又莫名其妙地问:“我不做糊涂事,还能做什么?”
老翁叹口气说:“好话不出名,坏话行千里,外人装作我们不知道,我们装作外人不知道,其实,前后三庄哪个是痴子?到最后只有一个人是痴子……”
翠莲雖在被窝里,但浑身像掉进了冰窟,颤抖着说:“大大,我自己惹事自己收!”
十
三月初八,清明节。父亲早早就去集市买了几样菜,我高兴地跳起来,嘴里流着口水。半晌时,父亲抱草点火烧锅,母亲就站在锅台边忙乎起来,又是煎,又是炒。我问母亲:“妈耶,家里也不来亲戚,你弄那么多菜干嘛?”
母亲笑笑说:“家里不来亲戚,你大今天要去祭拜先人。”
我问父亲:“祭拜甚人要带那么多菜?”
父亲一边添柴烧火,一边说:“今天我要去跟你老太、老爹、二老爹、三老奶喝两杯……”
阳光很好,古黄河滩涂春潮涌动,人吼牛叫,满野湖都是春耕春种春管春牧的人群。沿着古黄河大堤两侧是葬坟设墓的地方,从古到今,死人葬坟都讲究风水,古黄河大堤两侧通风透光,涮水干燥,林木繁盛,春来鸟语花香,秋至硕果飘香,祖先们尽享古黄河流水给他们带来的吉祥。中饭前,排列整齐的坟头上飘起了袅袅烟火,与村庄上家家烟囱上的炊烟相映成趣。
父亲带我先到离古黄河闸最近,也是最高大的一处坟墓前蹲下,父亲从竹篮里拿出四个小碟,一碟是瘦肉炒韭菜,一碟是炒鸡蛋,一碟是冷炝牛肉,还有一碟油炒花生米。
父亲用铁锹从茂密的麦田垅上铲了些泥土,在墓前堆成了一个四方形土堆,然后恭敬地将四个小碟摆放在泥土堆成的桌子上,又在四个小碟前方摆了四只酒杯,放上四双筷子。接着,父亲从一只尼龙口袋里掏出两串像元宝一样的灰纸,再从另一只尼龙口袋里掏出一把金黄的麦草,将元宝纸摊放到麦草上面。父亲说,这些金条和元宝都是烧给我爹我奶的。一切准备停当,父亲从口袋里摸出火柴,抽出一只黑头火柴杆,一边划擦火柴,一边推我说:“小儿,跪下。”接着我就与父亲并排跪在一堆火前面。
父亲低声说:“我爹我奶呀,今天是清明,孙子、重孙子来给你上坟了,烧点纸送点钱给你们,在那边好好过日子,不要委屈自己。天凉加衣,病了寻医,相互照应,处好邻居,风大不要下水,浪急不要行船……”父亲一边说,一边将锡壶里的酒倒进四个酒盅,又将酒盅一盅一盅倒进旺盛的火里。接着拿起一双筷子,将四个盘里的菜分别夹了一两块放进火里烧,火快熄灭时,父亲说:“小儿磕头!”
父亲回到家,将一口袋花生藏在自家的山芋窖里,在门前连吐两口黏痰,边吐边骂:“晦气,晦气。”
天快亮的时候,母亲起来倒马桶,涮完马桶正往家走时,忽然听到庄西头传来哭喊声,再细听是李寡妇的二儿媳妇:“我的亲妈呀……你怎就想不开的……是什么鬼追着你走的……”
母亲没有回家,循着这哭声,来到了李寡妇家,只见院里已挤满了人,慌手慌脚地将挂在枣树上早已凉透的李寡妇往下放。李寡妇穿了一身清淡的春秋服,脸已变形,脸色青紫,眼睛睁着,鼻子歪着,舌头外露。她的两个儿子和儿媳慌忙地为她整理头发,将她的冷硬的舌头往嘴里塞,眼睛怎么弄也合不上。母亲走上前去,跟李寡妇两个儿媳说:“不能硬弄,用温毛巾捂上一会再弄……”
庄子上笼罩着悲伤。母亲到家后,慌乱地忙好了早饭,叫全家都来吃早饭。母亲冷着脸说:“李寡妇怪可怜的……”
父亲夹着的一个山芋掉进碗里,溅得到处是稀饭:“大清早,怎么就李寡妇可怜了?”
母亲说:“李寡妇上吊死了。”
父亲重重地将碗放下,口不择言地问:“她怎么能上吊死呢?”
母亲奇怪地问:“你这话怎么讲呢?”
父亲觉得说的话有点乱,赶紧补充:“我说李寡妇不容易,是什么事情让她绕不过这坎,非要走这条路的?”
队长葛跃进召集生产队的所有劳动力给李寡妇办丧事,正吊的日子就选在三天里。第二天庄上十个强壮劳动力去给李寡妇开墓穴,与李丰收合葬。可这墓穴一开,让庄上的男女老少大跌眼镜,李丰收的墓地里开挖出几十包(尼龙包)花生、玉米棒、山芋,还有绿豆等等一些粮食。
有人鬼叫:“还有重要文物!”
老会计翁品德扔掉铁叉走了过来,拿起一看,“这是大集体时候保管公粮的‘公平大印。”
观看的一男子大叫:“这‘公平大印是看青老翁保管的,怎么弄到老李坟里的?”
正在操持李寡妇丧事的葛跃进听说李丰收坟里挖出那么多东西,赶紧骑上破旧“飞鸽”,来到坟前。这场景让葛跃进大吃一惊:“我的亲妈呀,这个坟里真是出鬼了……”
翁品德靠近葛跃进,低声地说:“葛队长,这事怎么办?你要尽快拿主意。”
葛跃进深深地叹口气说:“容我多思量!”
李丰收的墓地变成了粮行,摆放着一口袋一口袋的粮食,葛跃进手里拿着“公平”大印说:“坟里挖到这个……”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李丰收坟里挖出大量东西的消息很快让公社公安知道了。公安特派员腰里别着一把乌黑的手枪,大盖帽上的五角星红得刺眼,虽然年近五十的年龄,但穿上那身公安制服就显得特别精神。他在坟边首先与老队长葛跃进握了握手,他的白手套跟他黝黑的脸庞形成较大的反差。只见葛跃进连连点头,问:“王特派员,您看这事怎办?”
王特派员从坟的四周左看看,右看看,点着了葛跃进敬上的一支“飞马”牌香烟,眼睛巡视着这些出土物件,又巡视着围在坟四周的人群,一言不发,只顾抽烟。
烟抽完了,王特派员顺手拿起那块“公平”大印,连连点头说:“这事好办!”
葛跃进忙说:“李寡妇明天就下葬了,这事恐怕得抓紧。”
王特派员一改和善,双手叉腰,凶狠地望着葛跃进说:“下葬?下什么葬?这里的事情可大着呢!”
葛跃进被吓得浑身哆嗦,连连赔不是,“听特派员的,按特派员要求做!”
第二天,王特派员带来了十多名警察,围绕李丰收的坟墓拉起了警戒线,可警戒线的外围站着上千口男男女女在看热闹。当然,按照王特派员的要求,公社、大队都来人协助破案,并将村庄上男女老少都组织到现场来。葛跃进的队长权威又发挥了作用,他在村庄从东向西扒开嗓门喊:“庄上的男女老少都给我听好了,按上级公安要求,全体人员都去李丰收墓地破案……”葛跃进即使不鬼叫,村庄上也挂不住一个人,因为自古以来,村庄上就没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更没惊动过这么多公安,这种不花钱看热闹的事谁又能放过?
生产队原来一帮队委又被葛跃进组织起来,每人发一“值勤”红袖标,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组织好,不得拥挤推搡,不得吵闹。
忽听王特派员叫喊葛跃进:“你把原来生产队的男女老少拎到前面来排队,查查人头……”
葛跃进叫喊:“我队全体社员都挤过来排队……”随着葛跃进的一声令下,脚下的麦田发出“滋啦滋啦”的摩擦声。父亲紧紧地拽着我,低头瞟了一眼葛跃进,轻声说:“乖乖,一个李寡妇惊动这么大阵势呀?”葛跃进撇撇嘴,冲着父亲小声说了句:“少说句把话没人说你是哑巴!”父亲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发现,父亲从来没有这么老实过。天并不冷,但他拽我的手冰凉,身子还不时地颤抖着……
葛跃进从庄子东头第一家开始点名,结果发现有几户人家不在现场,葛跃进赶紧向王特派员报告此事。王特派员掏出笔记本记下了,又点了点头。
田头停了好几辆警车,李丰收墓周围围满了警察,有照相的,有用塑料袋取土的,他们将所有出土的粮食和其它物件全部装上了警车,剩下两辆空车准备从庄上带人。车辆直奔老翁家,可老翁家草帘门紧锁着,十几名警察将老翁家包围了起来,可搜来搜去,屋里面连一根鸡毛也没留下……
公安局通过排查,同时失踪的还有老翁的儿子翁国庆、儿媳翟金花、孙子翁大宝、女儿翁翠莲。公安到卫生所想了解情况,才发现邱大华也失踪了。公安带走了翟兵,可翟兵一点不惧怕,反而高高兴兴地与庄邻挥挥手上了警车。
父亲站在黄河闸上,望着喧闹的村庄,心中甚是不安,他远远地望着村庄上一群男女披麻戴孝送走了李寡妇,父亲感觉到李丰收与李寡妇汇合后游魂出坟,死死地盯着他。父亲不敢回家,他躲到老翁破敗的看青棚里,除了任由寒冷和饥饿之外,夜间难熬的是恶梦中的李丰收和李寡妇找上门与他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