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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不够哲学“凑”?

2020-04-12刘永谋

民主与科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哲学人文科学家

刘永谋

不管是科学界,还是哲学界,老老实实做学问、做研究和搞创新的人,不如那些当官弄权、吹牛拍马、拉帮结派、形式主义和投机取巧的人“混”得好。如何避免“劣币驱逐良币”的制度性“滑落”,才是我们应该考虑的问题。

2020年9月,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成立,出现各种关于科学与哲学的观点,引发公众的热议。实际上,当前社会上乃至学界,一些很流行的科学观如果仔细推敲,都有可以商榷之处,不见得有利于中国科学技术的发展。

在此一一分析,抛砖引玉。

第一种观点:“中国科学原创力不够,原因是科学家没学好科学哲学”

我的专业是科技哲学,当然愿意相信类似的观点。但哲学家的理智告诉我,这找错了原创力不够的原因。你想一想:用科学哲学来指导科研,与用马克思哲学指导科研有差别吗?除了精神层面的激发作用,哲学真的能指导具体的科研活动吗?更麻烦的是,西方科学哲学流派众多,相互攻讦,科学家应该用哪一种来指导呢?

因此我觉得,哲学指导科研的说法完全不切实际,将哲学的作用定位于“启发”科研更好、更准确。有没有作用?也许有,也许没有。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科学家爱学学,不爱学就不学。

如果只有中国的科学哲学水平提高,中国科学水平才会提高,那只会让我们更焦虑。因为中国哲学在世界上的位置,与自然科学相比落后的不是一点点。实事求是地说,中国可能有世界级的中国哲学家(毕竟中文是我们的母语),或者世界级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毕竟从业人员绝对世界第一并且马克思主义是官方意识形态),但似乎没有世界级的科学哲学家。我的同行们能用英文流利写作和交流的都很少——哲学论文不像自然科学那样有很多数据、图表和推理,对于文字功底要求很高,非母语又非“海归”的学者要达到熟练英文写作论文的要求困难非常大。

第二种观点:“哲学是科学的源泉”

的确,现代科学是16、17世纪从哲学中分化出来的,之前主要对应自然哲学,所以现在理工科博士学位还叫Ph.D(哲学博士)。可是,既然“生”出来,就回不了“娘胎”了。19世纪的时候,黑格尔认为不对,还要继续搞自然哲学,要把分科之学“塞回娘胎”,结果,有人说,德国自然科学因黑格尔这种观念的流行而被耽误了。有一点很清楚,黑格尔的《自然哲学》中科学观点错误百出,很多完全没有根据。

今天,科学是科学,哲学是哲学,大家都是平等的、相互影响的不同专业。事实上,现在科学技术对哲学的影响,比哲学对科学技术的影响大得多。最近,人工智能技术很“火”,哲学家们纷纷开始思考智能革命和智能社会的问题。因此,“源泉”这个词,可能反过来用更好一些:技术时代,哲学更需要科学技术的碰撞、刺激和启发。

说实话,我们处在一个哲学的“小时代”。自后现代主义之后,哲学对人类思想宝库的贡献不大,比不上社会学、经济学和文化研究等学科。今天在世的划时代大哲学家寥寥无几,哲学家能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整”明白都难,要多和科学家交流,多向科学家学习,“源泉”“指导”之类不谦虚的说法,还是慎用的好。

第三种观点:“科学的本质是自由”

科学家历来主张学术自由,说科学“亲近”自由当然没错,不过要说科学的本质是自由,显然有些“过”了。科学是以“求真”为目标的知识创造活动,同时也有造福社会的功利诉求。

首先,科学既可能促进自由,也可能妨害自由。科学能提高生产力,这意味着人类从资源匮乏中获得自由。科学能扩大知识的边界,这意味着从“必然王国”和“无知”的统治下获得自由。但是,科学手段可能被统治者用于奴役人们,剥夺人的自由。

其次,在科学活动中,自由表达与权威确立同时存在。有什么不同的科学观点,科学家都可以按照体制程序自由发表意见,按照同行评议的原则,供同仁商榷。但同时,科学又是精英的事业——科学理论的原创工作主要是少数“无形学院”顶层精英做出的,绝大多数科学工作者做的都是一些“边边角角”的研究。所以,科学界的“马太效应”非常明显,实际也有利于科学的发展。

再次,科学界对外要求学术自由,同时又要求国家和社会的支持,这注定科研活动只能在自由与不自由之间平衡。道理很简单:拿了人家的资助,还不让人家发表一点看法,这不是不讲道理吗?

第四,在社会制度层面,科学与自由的制度关系复杂,科学与民主制并非绝对并行不悖的。如马克思所言,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科学更容易为资产阶级利用。科学家、技术专家参与政治活动,即我所称的技术治理,存在着专家权力失控而威胁民主制的风险。一定要记住:科学标准不是民主投票的结果,因此科研逻辑扩散到社会事务中基本上都是精英主义的。

最后,在中国语境中讲科学的自由,目标是想将科研活动从行政束缚中“解放”出来。这实际是在国家规划与学术自由之间尋找平衡,并非“科学本质上是自由的”——科学家希望的是少一点对学术的行政干预,而不是别的什么自由。

第四种观点:“科学的本质是人文”

人文是什么?歧见纷呈,完全说不清楚。人文是“琴棋书画”“四书五经”,还是人格高尚、精神“贵族”,或者就等于文史哲和艺术学科?怎么说科学都不是人文啊。

仔细分析,这种观点应该是认定科学与人文对立,想用“科学的本质是人文”的理念消弭分歧。但是我觉得,科学从来就没有与人文对立,此种“对立”是杜撰出来的,现在计算机可以用来作画写诗就是证据之一。感慨科学与人文的对立,很多时候是人文学者觉得资源过多分给了科学家,自己被忽视了。

当然,我们可以讨论现在文理分科过早可能不好,或者大学里理工科学生应该学习足够的文科知识,甚至可以批评一些自然科学家缺乏人文素养、轻视文科;但是,这些情况存在,并不说明科学与人文根本上是对立的。如果科学与人文对立,那学了科学就不可能还学文科,科学家就不可能有任何的人文素养。这显然不是实情。其实,反过来文科生、文科学者缺乏科学素养亦不少见。总之,这是一个平衡和统筹的问题,而不是争强好胜的斗争问题。

第五种观念:“中国科技搞不好,是因为中国科技工作者太急功近利”

这种观点不断有人重复,听起来似乎有理,其实很糊涂。中国人历来喜欢太道德,时不时就掉进“泛道德主义”的陷阱中。

首先,中国科技工作者到底有没有比其他国家的科技工作者更急功近利?你有没有统计数据和调查研究作为证据?有人说,现在科研越轨行为频发就是明证。其他国家科研越轨行为的比率就少一些吗?你对国内情况更了解,有“更严重”的印象很正常。实际上,由于当代科研活动规模越来越大,经费和从业人数越来越多,科研失范与越轨已经是全世界范围内备受关注的现象,并非中国独有。总之,“更急功近利”的帽子不能随便扣在中国科技工作者的头上。

其次,中国的科技并没有什么“没搞好”,已经搞得很好了。两三年前,SCI论文数量中国就已经世界第一,以至于在一些心里酸酸的外国人口中,SCI的意思从Science Citation Index(科学引文索引)变成了讽刺意味的“Stupid Chinese Idea”(“中国人的愚蠢想法”)。当然,论文质量下一步要提高,但起码中国科技论文发表数量世界上首屈一指了。相比而言,中国的哲学社会科学更要努力。

再次,如果中国的科学家们真的是太功利,所以中国科技没搞好,那该怎么办?是不是派思想政治教员和道德理论家深入一线教研室、课题组和实验室,对科技工作者进行淡泊名利的教育?要不要派先进道德模范去给科学家们上课?当前社会飞速发展,社会结构日益复杂,社会观点日趋多元,各种社会利益相互博弈,不能否认思想教育在提升人们道德境界方面的作用,但其功效已经大打折扣了。当年布什经典著作《科学:无止境的前沿》,没有一句话写要对科学家进行思想教育。因此,就算科学家们太功利,也只能是多种措施共举,尤其要靠设计和改进现有科研体制来解决。

最后,科学是世俗事业,俗世动力必然是功利的。没有功利驱动,个别顶尖科学家可能好奇心“当饭吃”,但有几百万人从业其中的建制化科学是不可能高效地运转下去的。要说看穿名利、追求信仰的模范,当然是和尚。真的看穿了名利,更可能是出家,而不是对科学孜孜以求。想一想,若不是这些年国家大量的投入,自然科学能取得今天这样的成绩吗?不可能!

第六种观点:“中国科学搞不好,是因为中国科学家缺少不爱名利只追求真理的‘贵族气质”,这种说法认定科学是高贵的,我称之为“科学高贵论”

科学高贵论者常常要说古希腊自然哲学,说它是贵族学问,完全笼罩在神圣的真理光芒之中。我不是古希腊的专家,不知道古希腊自然哲学是不是真理的化身,但我知道一点:古希腊自然哲学与哥白尼之后的现代科学不是同一个“东西”。如果严格按照现代科学的界定,不仅中国古代,古希腊也是没有科学的。的确,现代科学继承了古希腊自然哲学的理性精神,实际上,继承理性传统的不仅是科学,而是整个西方社会文化——可以说,当代西方社会都是古希腊理性的继承者。

首先,现代科学继承了古希腊自然哲学的“高贵”了吗?科学修辞学研究表明:“科学纯粹求真”的说法是在现代科学兴起的早期,科学界为了争取合法性、学术自由和社会建制性认可而进行的一种美化。实际上,在现代科学兴起早期,到处宣扬“科学有造福社会的实用功效”也是常见的合法性斗争策略。那时很多大科学家做实验,常常邀请社会名流和普通大众来观看,以扩大科学的影响力。总之,从一开始,现代科学就是在求真与功利之间找平衡的。

其次,齐尔塞尔的科学史研究令人信服地表明,现代科学的实验传统并非来自哲学家或大学教授,而是来自文艺复兴时期的顶层工匠——他们常常被视为不高贵的“技术传统”或“工匠传统”的代表。在《十七世纪英格兰的科学、技术与社会》中,默顿論证了科学兴起与清教伦理的一致性关系,而后者讲求履行天职和造福社会的现世功利诉求。

总之,没有证据表明:现代科学是“高贵”的事业。

到了二战之后,科学事业大规模扩张,科学与技术一体化,甚至“科学的本质是技术”的观点越来越流行,“科学高贵论”已然过时。我倒认为,如果科学是人民的,而非贵族的,这并非说科学不高贵,相反科学恰恰因其造福人类而高贵。

当然,重要的不是科学到底高贵不高贵,而是中国科学发展的“瓶颈”是不是中国科学家们不高贵。科学家要得到社会更大的认可,得到国家更大的支持,需要给科研“松绑”——这些与高贵不高贵似乎关系不大。

如果中国科技界本来可以搞得更好的话,妨碍它的肯定不是功利主义之类的东西。“功利主义”这个词在中国被污名化,对社会有利、对大家有利、对自己有利,难道不好吗?

问题在哪里?我举个例子。

秦国统一六国,靠的就是军功驱动。砍掉多少人头,可以记什么功、进什么爵清清楚楚。这是不是功利?当然是。如果秦的规定不是以人头定军功,而是看谁的战后奏折写得好,那会是什么结果?惊天地、泣鬼神的汇报材料能把敌人“写死”吗?

现在中国科技发展最应该忧虑的就是没有实行真正的功利主义,没有按“人头”来论功行赏。科技发展要砍的人头是什么?一目了然,就是对科技创新、知识生产的贡献。只有把功利真正分给那些做出成绩的一线科研人员,中国的科技才能搞得更好。如果走到什么反对功利主义和弘扬“贵族精神”上面去,中国的科研机构有没有变成“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子孙庙”的危险呢?

因此,我认为现在的问题是:不管是科学界还是哲学界,老老实实做学问、做研究和搞创新的人,不如那些当官弄权、吹牛拍马、拉帮结派、形式主义和投机取巧的人“混”得好。如何避免“劣币驱逐良币”的制度性“滑落”,才是我们最应该考虑的问题。

在当前的国际局势下,中国科学技术的发展,人人都应该关注,人人都应该支持。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尚国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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