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自然观溯源
2020-04-12鲁文彬
鲁文彬
摘 要: 关于自然界的思考,自古希腊以来,西方哲学家孜孜以求。从泰勒斯的水本原说揭开西方哲学史的序幕,到巴门尼德奠定哲学本体论的基础,再到一代哲学之王柏拉图建立一个完美的理念世界,中经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自然哲学发展到一个临界点,在中世纪沦为上帝存在的论证工具。随着近代以来笛卡尔对理性原则的确立,自然哲学又在一定程度上有了新的发展。十八世纪法国唯物主义,在自然哲学的发展中建立了不朽功勋,为唯物主义哲学的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尤其是费尔巴哈对以意识内在性为圭臬的德国古典哲学的超越,为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自然观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关键词: 自然观 历史唯物主义 感性对象性 感性活动
马克思指出,自然界“直接地就是另一个对他来说感性地存在着的人”①(129),自然界的存在直接就是另一个人的存在。在马克思看来,感性活动和实践是人类历史发展的现实。当然,这一认识并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西方哲学本体论发展所结出的硕果。
一、西方哲学本体论的开创与早期发展
对于自然界的疑问和探求,自人类诞生以来就开始了。原始人类对于自然界的很多现象感到很神秘,并产生敬畏感,他们用迷信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敬仰和畏惧。他们把自然界的现象解释为神的力量,用顶礼膜拜的形式祈求神灵的保佑。在他们眼里自然界是神圣的,是力量的象征和道德的象征,不服从自然界只会带来灾祸。
古希腊人企图寻找那个神秘的自然界背后的神灵,他们认为在神秘的自然界背后一定有一个决定者,古希腊的神话传说就是这种思想的产物。这种思想根深蒂固,以至于在西方哲学史上第一位哲学家泰勒斯那里,依然有着浓重的神话传说色彩。泰勒斯的水本原说之所以把水作为世界的本原,除了他“观察到万物都以湿的东西为养料”和“万物的种子都有潮湿的本性,而水是潮湿本性的来源”之外,还受到了古希臘神话传说的影响。因为在古希腊神话传说中,海洋之神奥克安诺和他的妻子德蒂斯被看成是一切存在的创造者,而神话传说中的冥河——斯底克斯河则被当作宣誓时的见证神灵②(183)。可见,从神话传说中脱胎而出的水本原说,实际上与古希腊的神话传说仍然有着千丝万缕的不可分割的关系。
泰勒斯的水本原说使人类思想的地位得到了大大的提高,它标志着人们开始慢慢用自身的独立思考取代对神话传说中诸神灵的盲目膜拜。继水本原说之后,出现了无定说、气本原说、四根说、种子说、原子论等很多种关于世界本原的学说。它们都拿感性世界中的某一种事物作为世界的“第一因”。凡感性事物都是特殊的,特殊的事物本身还存在一个来自哪里的问题,如此追问下去将无穷无尽③(77)。因此,感性事物无法担任“第一因”的角色,要寻找世界的本原必须另辟蹊径。
赫拉克里特首先认识到在感性世界中寻找世界本原的做法是徒劳的,它一反在固定的感性事物中寻找世界本原的做法,认为世界是变动不居的,变化才是感性世界的本原。由此他提出了火本原说,火本身代表的就是永远变化和流动不居,火本原说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对世界本原问题的取消。但是,赫拉克里特同时主张感性世界变化的背后有一种不变的原则,那就是“逻各斯”。这为寻找世界本原打开了一条通往语言的出口,这在西方哲学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在赫拉克里特的逻各斯学说的基础上,巴门尼德提出了“是者”学说,开创了西方哲学史上的本体论传统。他把感官感知到的感性世界的变化当成是“意见”,认为它是不真实的;只有被思维所把握到的东西才是“真理”,才是真实可靠的。感性事物之所以成为存在者,不在于它们被感觉到,而在于它被思维所把握。只有被思维所把握到的东西才是真实可靠的,才能成为知识的基础。那些变动不居和辗转流变的感性事物不能被当作知识的基础,它们只能成为“是者”的感性来源。巴门尼德提出的一个基本命题是,“能被思维者和能存在者是同一的”。
巴门尼德的这个命题可以说具有开创性的意义。它扭转了在感性世界中无法找到“第一因”的难题,在赫拉克里特打开的那个出口处发现了一片新的天地。从此以后,人们不再妄图在感性世界中寻找本原,而是把目光转向了“是者”领域,也就是思维的领域和语言的领域。这为西方哲学以后的发展奠定了根本的基础,也同时限定了界限,使哲学的发展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一直在这一维度内打转,难以得到根本突破。
既然“能被思维者和能存在者是同一的”,那么感性事物就变得无足轻重了。我们只要掌握思维所及的领域,就可以超越感性事物的形式。比如只要有锤子的观念,我们就可以拿任何一件东西来当锤子:可以用石头砸木橛子,也可以用拳头把室门砸破,甚至可以拿手表去砸玻璃……在这些例子中,作为感性事物的石头、拳头和手表不再是它通常意义上的指谓,都成了锤子这一观念的体现者。因此,不管有没有感性的锤子这样的物品,我们总会有锤子这样的理念,这样的理念才是最重要的和最根本的。柏拉图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创造了“理念论”。在他的理念世界里,像锤子这样的众多理念或“型相”构成了一个独立的和唯一真实的世界,它们是“心灵的眼睛看到的东西”,也就是思维才能把握的存在;而感性事物则因为分有了理念世界的“型相”,才构成了我们所看到的感性世界。比如,美的东西之所以美,只能是因为它分有了美的型相;同样,大的东西分有“大”,小的东西分有“小”;“事物要分成两个,就必须分有‘二;要成为一个,就必须分有‘一”④(74)。
在柏拉图那里,理念世界本身是造物主所创造的,是永存不朽的。不管感性世界如何变化,理念世界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理念世界是完满的,感性世界是对理念世界的模仿,是不完满的。人的灵魂是不纯粹的理念,必须通过后天的学习才能“回忆”起原本包含在其中的理念。这样,柏拉图就在现实世界之上构建了一座理念的大厦,建立了一个彼岸世界。但是这座大厦没有现实生活的地基,充满了独断的色彩。特别是柏拉图关于造物主创造理念世界的学说,充满了古希腊神话传说的浓厚色彩。人被重新抛到了边缘位置,失去了在现实中的中心地位,自泰勒斯以来人类思想的独立地位又丧失殆尽。西方哲学从对自然界的思考出发,到这里似乎又返回到了信仰。不过这一返回不是重新退回到起点,而是经过了人类独立思考的洗礼的超越,是一种螺旋式的上升。
后来,尽管亚里士多德用四因说取代了柏拉图的理念世界,但是他的关于形式因的理论仍然没有摆脱造物主的阴影。所谓的“第一推动者”,俨然就是上帝的雏形。
进入中世纪以后,基督教成为统治西方一切的力量,哲学彻底倒向了信仰的怀抱,成为证明上帝存在的工具。人成为上帝的子民,基本丧失了一切的独立性和自主性。不过,这种丧失与原始人类的缺失是有差异的。如果说原始时代人们对于神灵的膜拜是出于恐惧和渴望庇护的话,那么中世纪人们对上帝的皈依则是出于思的自觉和寻找心灵的依托。如何将世界从造物主的阴影中拯救出来?如何重新确立人的地位和思考的独立性?这些成为哲学想要继续发展所必须解决的问题。
二、认识论的转折与德国古典哲学的本体论辉煌
近代文艺复兴以来,人的地位得到了提高,人的独立思考的要求越来越强烈。这要求从哲学上得到合理的解释。笛卡尔提出了“我思故我在”的哲學命题,引领了西方哲学史上的近代转折。
按照柏拉图的理念论,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地位丧失了,变得毫无主动性和创造性。这对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类来说是一个明显的悖论:一方面是独立思考的能力,另一方面是对这种能力的亵渎和扼杀。特别是中世纪以来西方人对上帝的信仰,更是使作为思考者的人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丑。在这种情况下,笛卡尔提出了普遍怀疑的主张,他认为周围世界和我的身体及数学观念等都是应该被怀疑的对象,都是不可靠的,不能作为知识的基础。唯一不可怀疑的是——思想怀疑自身,也就是“思”本身。不管我怀疑什么,“我在怀疑”这件事情却是不可怀疑的,是确凿无疑的。“我”之所以成为“我”,就是因为“我”在“思”。也就是说,自我“这个实体的全部本质或本性只是思想”④。这就为“思”确立了不可动摇的基础地位,将人的思考从上帝的枷锁中解放出来,大大提高了人的独立性地位。
但是,“思”本身在笛卡尔那里是一个不证自明的实体,是同物质实体相对立的心灵实体。二者独立存在,它们之间没有相互作用。这就造成了主体与客体的对立。不过笛卡尔的哲学对于人类独立思考地位的重新确立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西方哲学迎来了第二次发展高潮。自笛卡尔之后,唯理主义主张运用理性思维把握世界,经验主义主张用实验和观察的方法认识世界。但是,唯理主义注重理性思维,缺乏经验根据;经验主义注重经验和观察,贬低理性思维,他们都不能在二者之间找到一种平衡。最后解决这一问题的是康德的先验哲学。
康德的先验哲学是从休谟出发的。休谟认为我们关于因果关系的一切理论和结论的基础是经验,他说:“根据经验来的一切推论都是习惯的结果,而不是理性的结果。”⑤(42)他认为我们重复多次观察到两个观念先后相继出现,就把先发生的观念称为原因,把后出现的观念称为结果。对于那些没有经验或尚无经验的事件,我们以过去的经验为基础进行推理。比如,我们相信“明天太阳会从东方升起”,是因为在过去的经验中太阳每天都在东方升起,所以我们推理出明天太阳也会在东方升起。但是,如果太阳明天从西方升起或者不再升起,那么对于理智来说并不包含任何逻辑矛盾,因为在“明天太阳会从东方升起”这一经验推理中并没有理智所保证的必然性,而是想象力的结果。休谟这一理论对于经验知识的普遍必然性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自从巴门尼德提出“思有同一”以来,人们一直以为知识是人类理智的成就,是理智把感性经验做成超越感性的具有普遍必然性的客观知识。现在休谟却把这种客观必然性归因于想象力,这就使知识失去了本来意义上的合法性。
康德解决了这一困局。康德从数学入手,证明了先天综合判断是可能的,比如在“7+5=12”这一命题中,不管如何分析也得不出12这个数,必须通过直观才能由“7”和“5”得出“12”这一和数。这一直观就是一种先天综合判断。从数学上的先天综合判断出发,康德进一步证明了自然科学和形而上学中的先天综合判断也是可能的。如同人们在感性直观中用感性纯形式(即时空)统摄感觉材料一样,在自然科学中,人们用知性的纯形式统摄感性直观。康德认为这样的知性纯形式有四类十二种,也就是著名的“12大范畴表”。这些范畴是形式,是先天的、纯粹的,不能从经验中得来。不过,这些知性的纯形式只是逻辑在先的,而不是时间在先的。人之所以能够认识自然事物形成自然科学,正是通过这些范畴“先天地把法则加诸现象和作为现象全体的自然界之上”。这样,康德就解救了休谟理论所造成的知识合法性危机,为自然科学的普遍必然性寻找到了理性的基础。
但是,康德的先验哲学同时也加深了主体与客体的对立。作为认识对象的物自体,溢出了作为认识主体的“心”,却没有什么能够成为二者统一的根据。因为在康德那里,上帝已经不像在笛卡尔哲学中一样是主客体统一的保障,它是与社会、自由、灵魂等一样的“智思体”。根据康德的先验哲学,我们只能够认识事物的现象,而事物本身却非我们的认识能力所及,那是一个不可知的领域。
黑格尔超越了康德意义上的主客体对立态度,把世界看成是绝对精神的发展和实现过程。他认为在自然界和人类之前,逻辑在先地存在着一种精神或理性,这种精神是整个宇宙、整个世界的精神,是全部现实世界的灵魂,是一切现存事物的唯一源泉;世界上任何现象,无论自然的、社会的及人的思维的现象,都是它的表象,都是从它派生的。按照黑格尔的观点,理性不仅是事物存在的先天形式,而且是事物存在的真实性理由。“思想不仅是我们的思想,同时又是事物的自身,或对象性的东西的本质”⑥(120)。隐藏在事物背后的本质绝不是康德所说的什么有别于思维,因而不能为思维所把握的“自在之物”,其本身就是思维、概念。所谓认识一个事物、把握一个对象,实际上不过是用我们的思想去把握蕴藏于事物中的思想、概念。他抛弃了康德的物自体概念,认为“只有感官可以觉察之物才是真正附属的,无独立存在的,而思想倒是原始的,真正独立自存的”⑥(119)。世界不再被看成是认识主体的被动关照对象,而是绝对精神自身的积极的自我发展的过程。在黑格尔那里,绝对精神并不是外在的和创造事物的,就是发展过程本身。“它并不产生运动和生命,它就是运动和生命;它并不凌驾于事物之上,它完全就在事物之中”⑦(37)。在绝对精神自我展开之前,它处于种子的形态中,潜在地包含着以后展开的一切逻辑。“根据黑格尔,成长为真理的过程就像一个圆圈,在这个圆圈中已经蕴含了它的结果、目的和目标,这些结果和目标只有通过实现的过程才能达到完成和现实性”⑧(91)。绝对精神的成长过程,就构成了现实世界的发展。
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主要有三个组成部分:逻辑学、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逻辑学主要研究绝对精神的辩证运动,构成了作为他的全部哲学体系的基础和核心的本体论。在这个阶段,绝对精神自我发展,表现为它的各个环节——范畴的推演。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是逻辑学的应用。自然哲学描述的是绝对精神外化(或异化)为自然界后在自然界中的发展过程。精神哲学是绝对精神摆脱了自然界进入人的意识并在人的意识中回复了自己,认识了自己,达到了思维和存在的同一的过程。
在黑格尔哲学中,没有独立于精神、观念之外而客观存在的真实事物。“物质的东西在自己的孤立化中不具有任何真实性,对于非物质的东西说来不具有任何独立性”。“精神是物质的存在着的真理,因为物质自身不具有任何真实性”。自然界和人类历史都不过是绝对精神的外化,是绝对精神为了实现自身而必须经历的过程。因为思维和精神在逻辑阶段是纯粹的、抽象的,抽象的精神是不實在的,精神为了实现自己就必定要扬弃自身的抽象性而异化为自己的独立面——自然界。自然界的发展扬弃自身,出现具有自我意识的“人”,精神于是又回归自我,在人类历史过程中最终实现绝对精神。从黑格尔的整个哲学体系来看,他从思维、精神出发,由思维和精神异化出自然界,又从自然界回归自身,并最终达到绝对精神。在这个过程中,精神是占主导的,物质只不过是附属的。
三、十八世纪法国唯物主义和费尔巴哈的历史贡献
与近代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同时代发展的,还有以拉美特利、爱尔维修、狄德罗、霍尔巴赫等人为代表的十八世纪法国唯物主义哲学。
十八世纪法国唯物主义哲学家把机械唯物主义的原则贯彻到人类知识(包括社会、政治、历史、宗教、伦理、美学)的一切领域,公开、彻底地反对宗教。他们坚持物质是世界的本原,世界统一于物质。他们肯定物质本身有自己的运动能力,运动与物质是不可分割的,并且物质的运动是永恒的、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但是,他们把物质的性质归结为机械的、力学的,把机械运动当作唯一的运动形式,企图用机械的、力学的观点解释一切现象。物质世界的运动变化遵循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但是这些规律又被他们当成是绝对必然的。在他们看来,世界从来都是一成不变的,一直都是他们所观察到的模样,没有产生、发展和灭亡的过程。霍尔巴赫甚至把自然界当成是“由不同的物质、不同的配合,以及我们在宇宙中所看到的不同运动的集合而产生的一个大的整体”⑨(17)。
在认识论方面,十八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者坚持经验论原则,认为大脑是思维的器官,意识是人脑的产物,人们对物质世界的认识就是对物质世界的反映。他们都相信感觉的可靠性,认为人能够正确地反映客观世界。但是这种反映被看成是一种消极的反映,排除了人的主观能动性。拉美特利形象地把人的感官比喻为“提琴的一根弦”或“钢琴的一个键”,人之所以能够产生感觉,是因为外部对象的刺激使之产生“振动”而发出“声响”。至于人本身,也被拉美特利看成仅仅是一架比动物更加精致、更加复杂的机器。这样,在认识过程中的人的因素就被忽视了,认识过程被当成是一种机械的映射和被动的接受,人在这一过程中仅仅担当着消极接收者的角色,没有任何能动性和积极性。
费尔巴哈发展了十八世纪法国唯物主义。他从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出发,认为黑格尔的真理观念只是主观的表象,没有客观基础,指出黑格尔“把第二性的东西当作第一性的东西,而对真正第一性的东西或者不予理会,或者当作从属的东西抛在一边”{10}(455)。费尔巴哈要求从唯物主义的角度寻找表象的客观依据,恢复自然界的第一性,他说:“哲学是关于真实的、整个的现实界的科学,而现实的总和就是自然”{11}(84),“一切要想超出自然和人类的思辨都是浮夸”{11}(83)。他认为哲学必须以人和自然界作为研究对象,并以人为出发点去揭开无限的自然的深奥秘密(不过,他所讲的人,主要是指生物学上的、生理学上的人)。
与十八世界法国唯物主义哲学相比,费尔巴哈主要在以下几点上有所发展:第一,摆脱了绝对不变的自然观,把自然界看成是一个历史发展过程。在十八世纪法国唯物主义哲学家看来,自然界就是人们在当下所观察到的自然界。费尔巴哈概括了当时地质学、生物学发展的成果,指出“地球并不是一直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它只是经过一系列的发展和变革以后,才达到现在这个状况。地质学已经考察出来,在这些不同的发展阶段里,还曾经存在过许多现在或早已不复存在的动植物”{12}(449-450)。另外,他还论证了人是自然界长期发展的产物。第二,在一定程度上强调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克服了十八世纪法国唯物主义的机械反映论。在费尔巴哈那里,世界不再是被动反映的存在物,而是对象性的存在物;人不再是受到外界刺激后才被动地对外界进行反映的主体,而是自然界赋予其认识器官和认识能力的产物。费尔巴哈不仅把人的肉体看成是自然界的产物,而且把人的认识器官和人的认识能力也看成是自然界的产物。这样,“作为自然界产物的人去认识自然界,实际上不过是自然界自己认识自己,因而是完全可能的”{13}(256)。他说:“有机物和无机物成立一种必然的联系。所以我们也没有理由可以设想,倘若人有更多的感官,人就认识自然界的更多的属性或事物。……人的感官不多不少,恰恰在世界的全体中认识世界之用”{12}(630)。第三,摆脱了机械的物质世界观,建立了以感性为基础的新哲学,把感性作为反对知识论传统哲学的基础。这也是费尔巴哈唯物主义哲学中最重要的一点。在这一点上,费尔巴哈不仅超越了十八世纪法国唯物主义哲学,而且超越了以意识内在性为圭臬的德国古典哲学,更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当前国内一些被误读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费尔巴哈坚决反对十八世纪法国唯物主义哲学把人简单地还原为动植物这种做法,他指出:“不学无术的唯物主义者以为,人与动物的唯一区别就是意识——人是动物,然而具有意识;但他们没有注意到,在一个逐渐觉醒而上升到意识的存在者那里,发生着整个本质的改变。”{12}(27)他反对那些带有终极本体论思想的旧哲学,要求建立一种以感性为基础的人本学,因为“只有感性的东西才是绝对明确的,只有在感性开始的地方,一切怀疑和争论才会停止”{11}(170)。“只有感性、直观的观点是真理,因为只有这个观点给予我整体性和个别性”{11}(205)。在费尔巴哈看来,“感性的、个别的存在的实在性,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用我们的鲜血来打图章担保的真理”{11}(68)。
费尔巴哈所谓的感性对象性,是其哲学体系中的闪光点,也是马克思继承和发扬的主要部分。所谓感性对象性,就是指一个对象以另一个对象的存在来确证自己的存在,而不是依赖于自我的抽象规定(即自己规定自己)或者自我的纯粹活动而存在。在感性对象性的视野中,不存在终极的、抽象的、决定世界存在的事物,一切事物都是以对象性的方式存在的。唯心主义以精神的自我规定或自我活动为原则推论世界的存在,唯物主义以物质的自存为前提证明世界的存在,这些都不是感性对象性的思维方法。感性对象性哲学要求一事物必须以另一事物为对象确证自己,非对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即nothing。
但是,费尔巴哈的感性对象性哲学是建立在感性直观基础上的。人作为感性对象性的主体方面,是靠直观认识自然客体的。正像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所指出的:“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事物、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14}(3)也就是说,尽管费尔巴哈主观上强烈要求用现实的人取代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但他最终并没有完成这一伟大的任务,他所谓的“现实的人”仍然还只是抽象的人,是没有历史的、非感性活动的人,他的哲学“所要求的东西和它实际所达成的东西之间存在着一个相当大的距离”{15}(199)。
马克思用感性对象性活动这一提法取代了费尔巴哈的感性对象性直观。在他看来,自然界的存在和人的存在都不是孤立的,而是在相互依存、互为前提的基础上历史地发展出来的。自然界在人以其为感性对象的活动中成其为自然界,人在与自然界的感性对象性活动中成其为人,自然界与人在对象性活动中历史地浑然一体。自然界是另外存在的一个人,自然界与人在社会中历史地浑然一体。自然界的存在以人的存在为前提,只有在社会的人那里自然界才成其为自然界;人的存在也必须以自然界的存在为前提,只有在自然界那里人的感觉才成为现实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说“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①(122),“历史本身是自然界的即自然界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①(128)。这样,自然界和人不再被抽象地分割开,而是在实践的或者感性对象性活动的基础上历史地融为一体,这才是唯物主义最为坚实的基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是一种历史唯物主义。
注释:
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②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4.
③王德峰.哲学导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6.
④西方哲学原著选读[M].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⑤休谟.人类理解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
⑥黑格尔.小逻辑[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7.
⑦朱亮,等编译.国外学者论黑格尔哲学[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86.8.
⑧汤姆.罗克摩尔.黑格尔:之前和之后——黑格爾思想历史导论[M].柯小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4.
⑨霍尔巴赫.自然的体系[M].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
⑩西方哲学原著选读[M].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11}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1.
{12}.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1.
{13}冒从虎.德国古典哲学[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4.5.
{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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