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写作特色阅读选鉴
2020-04-10杨冬晖
杨冬晖
写作特色是指文章所体现出来的显著的写作技巧、写作特点和效果。写作特色因人而异,不同的人,写作特点也不同。写作特色也称“写作风格”,就是作家在创作中表现出来的创作个性。具有独特“风格”的作家,即便他的作品不写上名字,熟悉其作品的读者也能根据文章“风格”识别出来。究其原因,就是因为作家在其作品中,融入了自己的性格、趣味、价值观、思维方式、生活习惯等特征属性。
通俗点说,写作特色就是文章比较有特色、值得借鉴的地方,比如說结构、修辞、论证方法、人物的描写方法等等。标题、写作视角、遣词造句、行文细节等,都能体现出作家自身的写作特色。
那树
王鼎钧
那棵树立在那条路边上已经很久很久了,当那路还只是一条泥泞的小径时,它就立在那里;当这里驶过第一辆汽车之前,它就立在那里;当这一带只有稀稀落落几处老式平房时,它就立在那里。
那树有一点皴皱,露出老态,但是坚固稳定,树顶像刚炸开的焰火一样繁密。认识那棵树的人都说,有一年,台风连吹两天两夜,附近的树全被吹断,房屋也倒坍了不少,只有那棵树屹立不摇,而且,据说,连一片树叶都没有掉下来。这真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据说,当这一带还没有建造新式公寓之前,陆上台风紧急警报声中,总有人到树干上漩涡形的洞里插一炷香呢!
那的确是一株坚固的大树,霉黑潮湿的皮肤上有隆起的筋和纵裂的纹,像生铁铸就的模样。几尺以外的泥土下,还看得出有树根的伏脉。在夏天的太阳下挺着脖子急走的人,会像猎犬一样奔到树下,吸一口浓荫,仰脸看千掌千指托住阳光,看指缝间漏下来的碎汞。有时候,的确,连树叶也完全静止。
于是鸟来了,鸟叫的时候,几米外幼稚园里的孩子也在唱歌。
于是情侣止步,夜晚,树下有更黑的黑暗。
于是那树,那沉默的树,暗中伸展它的根,加大它所能荫庇的土地,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外。
但是,这世界上还有别的东西,别的东西延伸得更快,柏油路一里一里铺过来,高压线一千码一千码架过来,公寓楼房一排一排挨过来。所有原来在地面上自然生长的东西都被铲除,被连根拔起。只有那树还绿,那树被一重又一重死鱼般的灰白色包围,连根须都被压路机碾进灰色之下,但树顶仍在雨后滴翠,经过速成的建筑物衬托,绿得很年轻。公共汽车在树旁插了站牌,让下车的人好在树下从容撑伞。入夜,毛毛细雨比猫步还轻,跌进树叶里汇成敲响路面的点点滴滴,泄漏了秘密,很湿,也很诗。那树被工头和工务局里的科员端详过计算过无数次,任它依然绿着。
计程车像饥蝗拥来。“为什么这儿有一棵树呢?”一个司机喃喃。“而且是这么老这么大的树。”乘客也喃喃。在车轮扬起的滚滚黄尘里,在一片焦躁恼怒的喇叭声里,那一片清荫不再有用处。公共汽车站搬了,搬进候车亭。水果摊搬了,搬到行人能悠闲地停住的地方。幼稚园也要搬,看何处能属于孩子。只有那树屹立不动,连一片叶也不落下。那一蓬叶子照旧绿,绿得很问题。
啊!啊,树是没有脚的。树是世袭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树离根根离土树即毁灭。它们的传统是引颈受戮,即使是神话作家也不曾说森林逃亡。连一片叶也不逃走,无论风力多大。任凭头上已飘过十万朵云,地上叠过百万个脚印。任凭那在枝丫间跳远的鸟族已换了五十代子孙。任凭鸟的子孙已栖息每一座青山。当幼苗长出来,当上帝伸手施洗,上帝曾说:“你绿在这里,绿着生,绿着死,死复绿。”啊!所以那树,冒死掩覆已失去的土地,作徒劳无用的贡献,在星空下仰望上帝。
这天,一个喝醉了的驾驶者以七十里的速度对准树干撞去。于是人死。于是交通专家宣判那树要偿命。于是这一天来了,电锯从树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那树仅仅在倒地时呻吟了一声。这次屠杀安排在深夜进行,为了不影响马路上的交通。夜很静,像树的祖先时代,星临万户,天象庄严,可是树没有说什么,上帝也没有。一切预定,一切先有默契,不再多言。与树为邻的老太太偏说她听见老树叹气,一声又一声,像严重的气喘病。伐树的工人什么也没听见,树缓缓倾斜时,他们只发现一件事:本来藏在叶底下的那盏路灯格外明亮,马路豁然开旷,像拓宽了几尺。
尸体的肢解和搬运连夜完成。早晨,行人只见地上有碎叶,叶上每一平方厘米仍绿。绿世界的残存着已不复存,它果然绿着生、绿着死。缓缓的,路面染上旭辉;缓缓的,清道妇一路挥帚出现。她们戴着斗笠,包着手臂,是树的亲戚。扫到树根,她们围着年轮站定,看那一圈又一圈的风雨图,估计根有多大,能分裂成多少斤木柴。一个说:昨天早晨,她扫过这条街,树仍在,住在树干里的蚂蚁大搬家,由树根到马路对面流成一条细细的黑河。她用作证的语气说,她从没有见过那么多蚂蚁,那一定是一个蚂蚁国。她甚至说,有几个蚂蚁像苍蝇一般大。她一面说,一面用扫帚画出大移民的路线,汽车的轮胎几次将队伍切成数段,但秩序毫不紊乱。对着几个睁大了眼睛的同伴,她表现了乡村女子特殊的丰富见闻。老树是通灵的,它预知被伐,将自己的灾祸先告诉体内的寄居者。于是小而坚韧的民族决定远征,一如当初它们远征而来。每一个黑斗士离巢时先在树干上绕行一匝,表示了依依不舍。这是那个乡下来的清道妇说的。这就是落幕了,她们来参加了树的葬礼。
两星期后,根被挖走了,为了割下这颗生满虬须的大头颅,刽子手贴近它做成陷阱,切断所有的动脉静脉。时间仍然是在夜间,这一夜无星无月,黑得像一块仙草冰,他们带利斧和美制的十字镐来,带工作灯来,人造的强光把举镐挥斧的影子投射在路面上,在公寓二楼的窗帘上,跳跃奔腾如巨无霸。汗水超过了预算数,有人怀疑已死未朽之木还能顽抗。在陷阱未填平之前,车辆改道,几个以违规为乐的摩托车骑士跌进去,抬进医院。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日月光华,周道如砥,已无人知道有过这么一棵树,更没人知道几千条断根压在一层石子一层沥青又一层柏油下闷死。
(选自《一方阳光》,略有改动,江苏文艺出版社)
推荐理由
王鼎钧的散文别具一格。总结他的散文特点,其思想源头总有山东儒家文化的朴实与尊崇,其打动人心之处还在于其作品所蕴藏的自然人性。很少有作家能如他这般一贯地保持一种原生态的创作追求,这是对文学生态的坚守,也是对文学作品的捍卫。这篇散文通过描写一棵大树长年造福于人类又最终被人类伐倒的故事,表达了作者对大树命运的痛惜,以及对都市文明发展的利弊、人与自然的关系的深层思考和深重感慨。作者以第三人称客观地叙述大树的故事,表情达意节制而含蓄,使文章意味深長,读者可以从字里行间读出作者的思想感情。文章按大树生命经历的顺序叙事,以描写和叙述为主,少有议论,这一思路和写法的特点值得认真品味。
再见,萤火虫
王开岭
映水光难定,凌虚体自轻。夜风吹不灭,秋露洗还明。 ——谜语
曾经,我住得离玉渊潭很近,逢夏夜,即去湖边遛弯,每挨近黑魆魆的灌林,总禁不住东张西望,朝窸窸窣窣的草丛打听什么……
你们在哪儿呢?捉迷藏?还是被风刮跑了?
扳指一算,我至少20余年没见萤火虫了。
发源西山的昆玉河,加上湖、林、塘、苇、野鸭……玉渊潭堪称京城最清洁的水园子了,也是唯剩野趣的地儿,她的湖冰和早樱都很美。即便如此,其夏夜却让我黯然神伤,那一盏盏清凉似风的小灯笼呢?那明明灭灭、影影幢幢的小幽灵呢?
连续几个夏季,我一无所获。我知道,对水源有洁癖的萤虫,若不在这儿落脚,恐怕城里也就无处投亲了。
天上的星星,地上的流萤。
小时候,这是我沉迷夏夜的两大缘由。
故乡有个说法:天上几多星,地上几多萤。所以,每捉了它,却不敢久留,先请进小玻璃瓶,凝神一会,轻轻吹口气,送它跑了。
我怕天上少了一颗星。
无人工照明的年代,自然界唯一的光华,唯一能和星子呼应的,就是它了。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町畽鹿场,熠耀宵行。”
这是《诗经·豳风》里的景象。一位思妻心切的戍边男子夜途返乡,替之照明的,竟是漫山遍野的流萤,多美的回家路啊!
萤虽虫,但古代很少以虫称之,其绰号数不过来:蚈、照、夜光、景天、挟火、宵烛、宵行、丹鸟、耀夜、熠耀、夜游女子……我最喜欢的还是“流萤”。一个“流”字,将其隐隐约约、稍纵即逝、亦真亦幻的飘曳感、玲珑感、梦游感全勾画了出来。萤之美,除了流态,更在于光,那是一种难形容的光,或者说它只能被用去形容别的。
那光,或说青色,或说黄绿,还有说冰蓝,我觉得皆似,又皆非。你刚想说它忧郁,又觉不失灿烂;你刚想说它冷幽,又觉颇含灼情……总之,有一抹谜语气质,一股童话的味道。
它静静的、微微的,很聪慧、很羞涩,像什么人的目光。
它能激发你无穷的灵感和描述欲望,虽然换来的是沮丧。
插点趣事,小时候第一次看见荧光灯,尤其它启动时不停地眨眼,我以为里面住着萤火虫。想必受了“囊萤夜读”的蛊惑,觉得它能盛在容器里照明。另外,我30岁之前,一直把荧光灯写成“萤光灯”。
娱乐界有个动词叫“闪亮登场”,形容某个人隆重上市,不知咋的,一听之我就想起萤火虫,用在它身上太贴切了。
农历七月,流萤最盛。清嘉庆年的四川《三台县志》这样描述:“是月也,金风至,白露降,萤火见,寒蝉鸣,枣梨熟,禾尽登场。”巧得很,俗称“七月半,鬼乱窜”的送衣节(又称中元节、盂兰会、鬼节)正值七月十五。据民俗家推测,鬼节位于此,大概和田野里流萤闪烁让人联想鬼魂有关。
这联想真的很美。相传七月初一,阴曹地府开启鬼门关,鬼魂们可到人间散散心,也就是休探亲假。而人间七月,瓜果稻粟皆已入仓,酷暑亦过,也该置衣备寒了,从物资到节气,正是孝敬先人的好时候。
朵朵流萤,鬼魂返乡……很温馨。少时读《聊斋》,即觉得鬼魂很美,一点不可怕。成年后,尤其父亲去世,我更加想,若没有魂,若魂不可现,若阴阳两界永无来往,多么可怕啊。
我爱鬼魂,受一切鬼魂传说。
民间的两个说法,“腐草化萤”和“囊萤夜读”,都被科学证了伪,指成迷信和虚构。我想,现代人真蠢啊,竟拿这么浪漫的事开刀,没劲。古人重意境和梦游,不问虚实,擅长诗意地消费。面对流萤这般影影绰绰,人的精神难道不该缥缈些吗?
腐草化萤,化腐朽为神奇,多可爱的想象,多灿烂的心愿。
心愿即事实。一点不逊于事实。
较之现代人的刻板,古人的生活有种务虚之美。
长大后翻古书,方知白日听蝉、黑夜赏萤,乃文人最心仪的暑乐。一聒一静,一炎一凉,没有这俩伴儿,夏天就丢了魂,孩子就丢了魂,风雅者就丢了魂。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杜牧这首《七夕》,我以为是萤文中最好的。
作为虫,“萤”字飞入古诗中的频率,大概超过蝴蝶,堪与蟋蟀并列。“长信深阴夜转幽,瑶阶金阁数萤流”“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我想,一方面和彼时萤繁有关,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方面古人对萤的注视和美学欣赏,已成雅习。
那时候,不仅有萤,且有闲、有心、有情。问问现在的城里孩子,谁见过流萤?我问过,一个没有。现代人与一只萤火虫相遇的概率,已小于日全食。
若论对流萤的感情和消费程度,古代中国排第一。
现在排第几呢?
估计末位了。思情尚存,消费谈不上了。
和华夏一样,东瀛日本也热爱萤火,而且,这份爱从古到今一路飘移,始终不渝,不减不损,它现设十几个供流萤栖息的“天然纪念物地区”。小小微虫,享如此待遇,举世罕见。
有部日本动画电影叫《萤火虫之墓》,其中最打动我的,是让漫天流萤给灵魂伴舞,或者说,流萤即灵魂,灵魂即流萤……
这是典型的东方美学和古式情怀。日本人没有丢,牢记着。
我看到一篇哀悼螢火虫的科普文章,称其比华南虎等明星更重要,因为它属于“指示物种”,意思是说,在自然界,它属广泛性、基础性、标识性的生物,若其濒危,证明生态环境已极恶劣。萤很单薄,水污染、光污染、农药化肥,乃其致命敌。
为什么美丽的东西都脆弱?为什么人类活得越来越顽强?
在北京后海边,我对朋友说,未来我想干这样一件事:养萤火虫!
除了自个放赏,还可卖与酒吧、露天餐厅、聚会和盛典场所……
朋友哈哈大笑,你想学隋炀帝啊。他说的是“集萤放赏”的故事,炀帝酷爱流萤,逢夏夜,要把好几斛的萤虫放至山上,游累了才肯回去睡觉。皇帝的想法,若抛去腐败因素,往往都很美。让人羡慕的是,他行动力强,不空想。
如今,北京夜空中常见一朵一朵的闪烁,比树高,比云低……
那是人在放夜筝,上面绑了发光器。
还有一年,和朋友在厦门海滩放孔明灯,当它飘到很远很远,只剩一个似是而非的小点时,我觉得像极了流萤……
每见它们,总是想起童年的萤火。
想起流萤照亮的草丛和小径,想起那会儿的露天电影,想起父母的手电筒和唤孩子回家的喊声,那时他们比我现在还年轻……
那一刻,我体会到难以名状的美和疼痛。
我们只剩下荧光灯了?
只剩下霓虹闪烁了吗?
(选自《古典之殇——纪念原配的世界》,书海出版社)
推荐理由
王开岭的散文充满着对人性的关怀和对生命本身的尊重和珍惜,总是会传达给读者疼痛感和创伤感。他的文笔素雅,且有神韵,一股激昂的气脉始终贯穿着他的字里行间。机智、深邃、诗性、温润、独特是他的文字特色。他的作品素以“人”为基本点,认为“人”不仅要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而且要拥有一个本该属于自己的世界。
我所能带给你们的事物
李娟
我从乌鲁木齐回来,给家人买回了两只小兔子。卖兔子的人告诉我:“这可不是普通兔子,这是‘袖珍兔,永远也长不大的,吃得又少,又乖巧。” 所以,一只非得卖二十块钱不可。
结果,买回家不到两个月,每只兔子就长了好几公斤。比一般的家兔 还大,贼肥贼肥的,肥得跳都跳不动,只好爬着走。真是没听说过兔子还 能爬……而且还特能吃,一天到晚三瓣嘴喀嚓喀嚓磨个不停, 把我们家越吃越穷。给它什么就吃什么,毫不含糊。到了后来居然连肉也吃。兔子还吃肉?真是没听说过兔子还能吃肉……后来,果然证实了兔子是不能吃肉的,它们才吃了一次肉,就给吃死了。
还有一次,我从乌鲁木齐回来,带回了两只“金丝熊”(乌鲁木齐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当时我蹲在那个地摊前研究了半天,觉得这种“金丝熊”看起来要比上次的兔子可靠多了,而且还更便宜一些,才五块钱一只。就买了回去。我妈一看,立刻骂了我一顿:“五块钱啊??这么贵啊!真是,咱家还少了耗子吗?到处都跑的是,还花钱在外面……”我再仔细一看,没错,的确是耗子,只是少了条长尾巴而已……
只要我从乌鲁木齐回家,一定会带很多很多东西的。乌鲁木齐那么大,什么东西都有,看到什么都想买。但是买回家的东西大都派不上什么用场。想想看,家里人都需要些什么呢?妈妈曾明确地告诉过我,家里现在最需要的是一头毛驴,进山驮东西方便。可那……我万万办不到。
家里还需要二十到三十公斤马蹄铁和马掌钉。转移牧场的牧民快要下山了,到时候急需这个。另外我叔叔给牧民补鞋子,四十码和四十二码的鞋底子没有了,用来打补丁的碎皮渣也不多了。我家杂货店的货架上也空空落落,香烟和电池一个月前就脱销了。
可是每次我回家,带给大家的东西不是神气话现的兔子,就是既没尾巴也没名堂的耗子。
我在乌鲁木齐打工,也没能赚上什么钱。但即使赚不上钱,还是愿意在那个城市里待着。乌鲁木齐总是那么大,有着那么多的人。走在街上,无数种生活的可能性纷至沓来,走在街上,简直想要展开双臂走。
晚上却只能紧缩成一团睡。
被子太薄了,把窗帘啊什么的全拽下来裹在身上,还是冷。身上穿着大衣,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还是冷。
我给家里打电话,妈妈问我:“还需要什么啊?”我说:“不需要,一切都好。就是被子薄了点。”于是第二天晚上她就出现在我面前了,扛着一床厚到能把人压得呼吸不畅的驼毛被。
原来她挂了电话后,立刻买来驼毛,连夜洗了,烧旺炉子烘干,再用柳条儿抽打着弹松、扯匀,细细裹上纱布。熬了一个通宵才赶制出来。然后又倒了三趟班车,坐了十多个钟头的车赶往乌鲁木齐。
我又能给家里带来什么呢?每次回家的头一天, 总是在超市里转啊,转啊。转到“中老年专柜”,看到麦片,就买回去了。我回到家,说:“这是麦片。”她们都很高兴的样子,因为之前只听说过,从没尝过。我也没吃过,但还是想当然地煮了一大锅。先给外婆盛一碗, 她笑眯眯喝了一口,然后又默默地喝了一口,说:“好喝。”然后死活也不肯喝第三口了。
我还买过咸烧白。封着保鲜膜,一碟一碟摆放在超市里的冷柜里,颜色真好看,和童年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外婆看了也很高兴,我在厨房忙碌着热菜,她就搬把小板凳坐在灶台边,兴致很高地说了好多话,大都是当年在乡坝吃席的趣事。还很勤快地帮着把筷子早早摆到了饭桌子上。等咸烧白蒸好端上来时,她狠狠地夹了一筷子。但是勉强咽下去后,悲从中来。
——不是过去的那种味道!完全不一样。乌鲁木齐的东西真是中看不中用……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过去事物、过去感觉的“永不再有”。 她九十多岁了,再也经不起速度稍快些的“逐一消失”了。
我在超市里转啊转啊。这一回,又买些什么好呢?最后只好买了一包红糖。但是红糖在哪里没有卖的啊?虽然这种红糖上明确地标明是“中年专用红糖”……妈妈,外婆,其实我在欺骗你们。
我不在家的日子里,兔子或者没尾巴的小耗子代替我陪着我的家人。兔子在房间里慢慢地爬,终于爬到外婆脚下。外婆缓慢地弯下腰去,慢慢地,慢慢地,终于够着了兔子,然后吃力地把它抱起来。她抚摸兔子倒向背后的柔顺的长耳朵,问它:“吃饱没有?饿不饿?”——就像很早很早以前,问我“吃饱没有,饿不饿”一样。天色渐渐暗下来,又是一天过去了。
还有小耗子,代替我又一年来到深山夏牧场。趴在铁笼子里,背朝广阔碧绿的草原。晚上,妈妈脱下自己的大衣把笼子层层包裹起来,但还是怕它冷着,又包了一层毛衣。寒冷的夜里,寂寞的没尾巴小耗子把裹着笼子的衣物死命地扯拽进笼子里,一点一点咬破。它们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尽管咬破了衣服,晚上还是得再找东西把它们包起来。妈妈点着它们的脑门大声训斥,警告说下次再这样的话就如何如何。外婆卻急着带它们出去玩。她提着笼子,拄着拐棍颤巍巍地走到外面的草地上,在青草葱茏处艰难地弯下腰,放下笼子,打开笼门,哄它们出去。可是它们谁也不动,缩在笼角挤作一团。于是外婆就唠唠叨叨地埋怨妈妈刚才把它们骂太狠了,都吓畏缩了。她又努力弯下腰地把手伸进笼子,把它们一只只提出来放到外面,让它们感觉到青草和无边的天地。阳光斜扫过草原,两只小耗子小心地触动身边的草叶,拱着泥土。但是吹过来一阵长长的风,它们顿时吓得连滚带爬钻回笼子里,怎么唤也唤不出来了。
我从乌鲁木齐回家,总是拖着天大的一只编织袋。然后骄傲地从里面一件一件地往外面掏东西。——这是给外婆的, 那是给妈妈的,还有给叔叔的、妹妹的。灯光很暗,所有的眼睛很亮。我突然想起,当我还拖着这只编织袋走在乌鲁木齐积着冰雪的街道上时,筋疲力尽,手指头被带子勒得生疼。迎面而来的人一个也不认识。
当我还在乌鲁木齐的时候,心想:这一回给家里人买什么好呢?我拖着大编织袋在街上走啊走啊,看了很多很多东西,有猫,有小狗。我看了又看,可是我的钱不多。有鞋子,有衣服,有好吃的。我想了又想,我的包已经不能塞进去更多的东西了。这时,我看到了有人在卖小兔子。那人告诉我:“这可不是普通的兔子,这是‘袖珍兔,永远也长不大的,又乖巧,吃得又少,很好养的。”
又想起我拖着编织袋,怀里揣着“袖珍兔”的笼子回家的情景。
回家的路真是漫长。夜班车坏了又坏,凌晨时分车停在戈壁滩深处一家孤零的小饭馆门口。我疲惫不堪,坐在冰冷的车厢里(那时候卧铺车还不多),冻醒了好几次。最后一次终于决定下车。我抱着笼子,走进饭店烤火。深夜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条桌和长凳空空荡荡。天线锅信号不稳定,电视机播放着遥远模糊的内容。胖胖的维族老板娘不知从哪里走出来,给我倒了碗热茶,又顺手给兔子一块白菜。这时同样胖胖的老板也出来了,大家坐在一起,边烤火边看兔子抱着那块白荣慢条斯理地嘴啊哨啊。我说:“这是袖珍兔,永远长不大的,只能长这么大。”胖老板就说:“啊呀,真的这么一点点?那太亏了嘛,养几年还不够一盘子菜。” 看我们都笑了起来,他便又夸张地重复一遍:“你们看啊, 这么一点点,真的不够一盘子菜!”那时我远在回家的路上,却已经感觉到家才有的温暖。
在回家的漫长途中,总是晕车。便坐到司机旁边的小凳上,抱着兔子笼笔直地挺着脊背坐着。又怕兔子会突然死去,便不时伸手进笼子抚摸它。深夜里,路边的树木在车灯的照耀下,向路心整齐地弯拱,形成神秘的通道。车灯只能打几米远,远处漆黑深沉,像没有尽头的洞穴。后来东方的天空渐渐有些亮了,我想象着到家时会有的情景,终于歪倒在引擎盖子上睡着了。如此漫长的归途。
兔子死了的时候,我妈对我说:“以后再也别买这些东西了,你能回来,我们就很高兴了。”我外婆对我说:“以后再也别买这些东西回来了,死了可怜得很……你回来了就好了,我很想你。”
又记得在夏牧场上,下午的阳光浓稠沉重。两只没尾巴的小耗子在草丛里试探着拱一株草茎。世界那么大。外婆拄杖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她那暂时的欢乐,因这“暂时”而显得那样悲伤。
(选自《我的阿勒泰》 ,长江文艺出版社)
推荐理由
李娟是跋涉在游牧文明中的汉族作家,她用充满灵性的文字书写新疆牧区阿勒泰山区的点滴物事,记录了在中国境内即将消逝的游牧民族在一年四季到处迁徙的生存图景。“李娟所记录的大多是阿勒泰的角落里贫困的、艰辛的、平凡的、琐碎的平常事,而经营着这些平常事的平常人们,却自我愉悦,精神富有,在追求与满足之间,寻找到平衡的释放与快乐。”“无论是关照世态人心,还是领略自然之美,都需要有一颗感恩的心,需要有各种环境中都安之若素的平和态度,有超乎功利物我两忘的精神境界。”李娟就是用这样一颗感恩的心去理解生活中的艰难,去和这个世界进行着坦诚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