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黄鸟意象的心理学分类及兴义分析
2020-04-10孟新雨
孟新雨
诗也者,有象之言,依象以成言。舍象忘言,是无诗矣。变象易言,是别为一诗甚且非诗矣。钱钟书先生这句话是在说明:中国古代诗词以意象为要,而艺术之象浸润于丰满的物象所传达的情感之中。
《诗经》是诗歌的源头,也是意象入诗的肇始。《诗经》中的意象多作起兴和象征之用。一般而言,在起兴、象征的物象和表达的内容之间尽管没有什么必然的直接联系,但两者往往会在某一方面具有内在的通融性,从而使人在不可言传中获得联想和意会的妙趣。
览阅《诗经》,其意象多用水、草、鸟、马,如果按照多少排序,应是植物类、鸟类、动物类和禽类。植物类,多以草、桃入诗;鸟类,多以黄鸟、鸳鸯、鹤入诗;动物类,多以牡(骏马,包括骐、駜、驹、骆、骃)、鹿入诗;禽类,多以鸡、雉入诗。
细数《诗经》中的鸟类,有鸿雁、鸤鸠(布谷鸟)、鹙(秃鹫)、鹤、鸳鸯、鹭、游隼、黄鸟(仓庚)、寒鸦、鸠、桑扈(青雀)、脊令(鹡鸰)、鸱鸮(猫头鹰)、凤凰、玄鸟(黑燕)等十几种,其中使用频次最多的就是黄鸟。
黄鸟,释名雀形目黄鹂科的黄鹂,是一种可爱美丽的小型候鸟。又名黄莺、黄鹂、仓庚、商庚、鹙黄、楚雀等。
《诗经》之黄鸟,《说文》释名黄鹂,《尔雅》释名黧黄、商庚,《月令》释名仓庚,《左转》释名青鸟,李时珍释名黄鹂。
《尔雅·释鸟》说:“皇,黄鸟。”郭璞注:“俗呼黄离留亦名搏黍。”陆玑《诗草木虫鱼疏》说:“黄鸟,黄鹂留也,或谓之黄栗留。幽州人谓之黄莺。一名仓庚,一名商庚,一名鹙黄,一名楚雀。齐人谓之搏黍,常葚熟时来在桑间,故里语曰:‘黄栗留,看我麦黄葚熟。”在《诗经》中有至少10处提及,并集中在《国风》和《小雅》。
客观物理世界的事物一旦渗入进作者的情感和意趣,自然事物就转化成了带有美感的、有特定文化内涵的意象。鸟,一旦经审美创造后,就会成为能突现某种特定审美意蕴和思想情趣的意象符号,从而以作者的主观色彩表达某种特定效果。如《国风·鄘风·鹑之奔奔》:鹑之奔奔,鹊之彊彊。人之无良,我以为兄!鹊之彊彊,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以喜鹊成对、鹌鹑双飞这一比兴手法,通过鹑鹊尚知居有常匹,飞有常偶,逆向反比诗中“无良”之人反不如禽兽,这种意象和比兴,显然加强了诗歌的批判力量。
意象使用(象征)是无意识过程变成有意识过程的途径。心理学家艾瑞克·弗洛姆在阐述象征语言的本质时,将象征分为了三类:习惯性象征、偶发性象征、普遍性象征。习惯性象征,是指象征与被象征物之间没有内部的内在的关系,把一物与另一物联系起来的习惯,基本来自于人们的生活习惯;偶发性象征,指的是个人的象征,来自于个體的经验;普遍性象征,是指在象征和它所代表的东西之间有一种内在关系。习惯性象征是显意识,偶发性象征实际上是个体潜意识,而普遍性象征则是社会集体潜意识。以象征分类等同诗词意象分类,亦可无虞。
一、黄鸟的普遍性意象
普遍性意象,是指在意象和它所代表的东西之间有一种内在的关联,它深深根植于情感思想与感官经验的亲密体验中。普遍性意象不是个体的感觉,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共有的成分,它既不局限于个人,也不局限于某个群体组织。古往今来,这种印象是人类共通的。
黄鸟,释名雀形目黄鹂科的黄鹂,是一种形色美观、羽色华美、鸣声悦耳、富有灵性的小型候鸟,春季遍布我国南北各地的平原和丘陵间。
时珍曰:莺处处有之。雌雄双飞,体毛黄色,羽及尾有黑色相间,黑眉尖嘴,青脚。立春后即鸣,麦黄椹熟时尤甚,其音圆润,如织机声。颖曰:此鸟感春阳先鸣,所以补人。
注意三个关键词:形色美观,鸣声悦耳,雌雄双飞。如果作画面勾勒,村落庭院、水光山色、密柳长堤、茂林修竹、桑田苇泊、暖风微雨中,雌雄黄鸟翩飞春意暖,巧啭春已浓,满树黄鹂语,悦目又赏心。正是基于此,黄鸟在《诗经》中,常是春天、婚爱、愉悦、安定、平和的同义语。《毛诗传笺通释》解释说:黄鸟意象的使用,是“盖以黄鸟之好音,兴贤女之德音”“国中通以报春代充黄鸟,取其音圆活,亦可贵”等这样的吉祥意趣。
所以,《诗经》中黄鸟的普遍性意象因黄鸟美丽可爱的自然特点而集中表现为“德音”。
德音,即好音,既是美言,也是善言,还是德言。《诗经》有言:德音孔昭,德音无瑕,德音不忘,德音莫违。正因如此,孔子概括《诗经》的宗旨为“无邪”,并教育弟子读《诗经》以作为立言、立行的标准,后人也多引述《诗经》中句子以增强说服力。
如《国风·邶风·凯风》:“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凯风、棘树、寒泉、黄鸟等兴象构成有声有色的夏日景色图。前二章以凯风吹棘心、棘薪,喻母养七子。后二章以寒泉、黄鸟比兴,黄鸟清和宛转,鸣于夏木,人听而赏之,“言黄鸟犹能好其音以悦人,而我七子独不能慰悦母心”“其自责也深矣”(朱熹《诗集传》)。
如《小雅·桑扈》:“交交桑扈,有莺其羽。君子乐胥,受天之祜。交交桑扈,有莺其领。君子乐胥,万邦之屏。之屏之翰,百辟为宪。不戢不难,受福不那。兕觥其觩,旨酒思柔。彼交匪敖,万福来求。”这是一首描写天子诸侯喜乐宴饮之诗。有人指为刺诗,《毛诗序》认为是“刺幽王”之作,实则不然。这首诗起兴中欢然鸣叫的青雀和光彩明亮的羽毛,为宴饮营造了一种明快欢乐的气氛,然后指出:君子的快乐是来自上天所赐的福禄,君子也就是与会诸侯要能“不戢不难”和“彼交匪敖”。前情后理,兼具理性和感性的说服力。
“诗乐”的情感特征是作者内心世界的“投射”,这种投射的心理学“不仅可以作为个体心理分析的基础,而且可以作为社会和文化心理分析的基础”。黄鸟的“德音”这一普遍性意象兴义,后代诗词奉为圭臬,纷纷效仿,如唐代杜甫《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如唐代王维《积雨辋川庄作》:“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如宋代晏殊《破阵子·春景》:“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如清代高鼎《村居》:“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二、黄鸟的习惯性意象
意象的习惯性兴义只是限于一个共享同一习惯的有限人群所理解。习惯性意象,指虽然兴义的事物之间没有内部的内在的关系,但把两种本不相干的事物联系在一起,是一种相互作用的心理感应。这种表现手法的运用,会大大加强诗歌的形象性和生动性。
如《国风·陈风·墓门》:“墓门有梅,有鸮萃止。夫也不良,歌以讯之。讯予不顾,颠倒思予。”这是一首讽刺、斥责品行邪恶的统治者的诗,以猫头鹰这种恶鸟比作坏了良心的奸佞臣(陈国的陈佗,春秋时代陈文公之子)。
再如《国风·豳风·鸱鸮》:“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恶鸟“鸱鸮”洗劫巢穴,攫去雏鸟,母鸟在风雨飘摇中惊恐、哀伤。恶鸟“鸱鸮”和可敬母鸟兴义者谁?作为一首“寓言诗”,与其说是代鸟写悲,不如说是借鸟写人,可敬母鸟所受恶鸮的欺凌而丧子破巢的遭遇,以及在艰辛生存中面对不能把握自身命运的深深恐惧,来作下层人民悲惨情状的形象写照。鸱鸮,俗名猫头鹰。鸱鸮实际是一种益鸟,与人之间本也没有必然的联系,只是因为它是一种夜行猛禽和掠食者,所以人们习惯性将恶鸟兴义为恶人。
《诗经》中有些诗篇就是以黄鸟不同的特性来起兴,并由此赋予了它一些习惯性的象征意义。依据黄鸟的习惯性意象特点,黄鸟的兴义有两类:
一是不能自主的命运之叹:基于黃鸟体态弱小的外在特性。
黄鸟除外形可爱、声音悦耳之外,还有几个特性:
体态弱小。体态弱小,意味着命运不能自主,黄鸟的这一特性极易引发个体在生活不幸境遇面前观照自身、感时伤情的内心情绪。
饥馑之忧。黄鸟虽是报春鸟,感春先鸣,但早春各种植物正在长苗,还没有什么“白粒”,种子也远没有成熟,这时,无食可寻的黄鸟在诗中的声音就不再是美音,而是一种闻之有“饥馑”之感的悲音。
愤怒之啾。黄鸟声音清脆,能“于万声之中洋洋盈耳”,其万音之中的啾啾叫声,以物喻人,表现者虽然弱小,但依然有着自己的不忿和抗争。
这些特性决定了黄鸟在《诗经》中又有了另一种有特定含义的意象类型:诗人在抒发情感时常常运用“乐景哀情”“哀景哀情”这样的兴义手段。《诗经》中10多篇有“黄鸟”意象的诗篇,大多数所取“黄鸟”之鸣的声音情调色彩就是“哀鸣”而非欢快悦耳。
如《国风·豳风·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单以景象而言,春天来了,天温暖了,黄莺欢快地歌唱着。妇女们挎着筐子,沿着桑间小路,采摘饲蚕的嫩桑叶。春天昼长,妇女们辛勤地工作了很久,硕果累累,采了很多的桑叶。一派春和日丽,安定祥和。可是尾句一转,妇女们突然悲伤起来了,因为她们看见贵族公子正朝这边走来,害怕被掳去而遭凌辱。这就使得画风急转——原来是在贵族们的奴役下,奴隶们在无休止地繁重劳动。那么,乐景哀情,黄鸟的叫声里就不可避免地蕴含着弱小的悲哀、底层的苦难、命运的怨叹和潜藏的愤懑。
如《小雅·绵蛮》:“绵蛮黄鸟,止于丘阿。道之云远,我劳如何。……绵蛮黄鸟,止于丘隅。岂敢惮行,畏不能趋。……绵蛮黄鸟,止于丘侧。岂敢惮行,畏不能极。”以柔弱的黄鸟兴义微贱弱小的劳役者,表达其行役途中命运的漂浮不定,以及劳苦者的痛苦、悲哀、疲惫、绝望、彷徨、厌恶、烦闷、畏惧、孤独、恐惧等。
如《国风·秦风·黄鸟》:“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针虎。维此针虎,百夫之御。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左传·文公六年》载:“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针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诗分三章,每章首二句都用“交交黄鸟”起兴,以黄鸟的悲鸣兴起子车奄息被殉之事,这种悲鸣不是鸣声悦耳,而是渲染出紧迫、悲哀、凄苦的氛围,衬托出了活埋惨象的惶恐情境,为全诗主旨定下了哀伤的基调。不仅如此,这种“交交黄鸟”也包含着目睹者对当权者残暴行为的强烈谴责,对时代人殉制度的愤怒质问。从诗中“百夫之特”等词的限定看,“三良”的阶级身份显属“士”阶层的臣子无疑。查阅秦国史料,自始至终没有实行令同姓世袭贵族重臣为国君陪葬“从死”制,则陪葬“从死”者多为国君宠爱的女性和爵位较低的男性宠臣。子车氏不属于嬴秦种姓及孟、西、白三大秦国世袭贵族种姓群体,虽被嬴秦氏提拔重用,但其身份实则等同于主子的鹰犬与臣仆,所以子车氏之奄息、仲行、鍼虎虽为秦效力,却仍然像动物一样被主子无情剥夺了生命。
值得注意的是,将“黄鸟”意象设定为一种“因忧愁自我命运而哀鸣”的特指意蕴,因《诗经》的赋予,从而有了非常久远的文化寓意和文化传承,这种声音特性和情调色彩的融合使用,后代诗词屡兴不衰。
东汉科学家张衡有《归田赋》:“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鸧鹒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鸧鹒的“嘤嘤”之声就是“哀鸣”。
西汉焦延寿《焦氏易林》中更是屡见不鲜,如:
《易林·乾之噬嗑》:“坚冰黄鸟,终日悲号。不见白粒,但见黎蒿。数惊鸷鸟,为我心忧。”
《易林·解之夬》:“坚冰黄鸟,终日悲号。不见白粒,但观蓬蒿。数惊鸷鸟,为我心忧。”
《易林·益之大过》:坚冰黄鸟,常哀悲愁。不见白粒,但睹黎蒿。数惊鸷鸟,为我心忧。
西汉中期的焦延寿所撰四言诗巨著《焦氏易林》是对先秦易学思想系统的集大成之作,对先秦及以前的易学文化有着毋庸置疑的传承性质,其对“黄鸟”意象的特指意蕴的传承,不仅上溯《诗经》中黄鸟意象的应用,而且对后代诗词影响甚大。如宋代朱淑真的《点绛唇·黄鸟嘤嘤》:“黄鸟嘤嘤,晓来却听丁丁木。芳心已逐。泪眼倾珠斛。”
二是设身处地的流寓之伤:基于黄鸟冬去春来的候鸟习性。
众所周知,春秋时期各国基本都在长江以北,地理位置相对集中在黄河流域,也就是北方。黄鸟,在北方是夏候鸟,在春夏季飞到某一地区筑巢安家、生儿育女,深秋时又陆续飞往南方较暖地区越冬,至次年春季又飞临这一地区繁殖。
黄鸟的这一迁居特性,也会引导人们以一种设身处地的视角去看“黄鸟”,这样一来,感物伤怀,候鸟的流寓特性就和古代的流寓者产生了交集——将寄居之地与故乡进行比较,进而产生诸多乡关悲愁之思:有思亲、离别之类的眷恋和失落,有离开家园、流寓异地生出的忧虑与哀愁。在中国文学史上,《诗经》是现存最早收录表现“流寓者”生活状况、境遇和思想情感的诗集。流寓,是人类社会自始就有的一种独特的生活样态,《诗经》时代,有着多种流寓动因:国乱、避侵、避难、投亲、仕宦、婚嫁、失家。流寓异乡的人常易产生依附别人不能独立之感,因流寓自然就会衍生客居之苦、离乱之艰、弃妇之悲、不归之痛、思归之伤等种种氤氲情绪。这些情愫发酵成为诗赋,就形成了一条情调特异的文学风景线。
如《国风·周南·葛覃》:“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綌,服之无斁。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这首南方地区的民歌,描述的是在美好的春天里,一位女子站在野外,观葛藤听鸟音,睹物思情,不禁想到如今娘家应该也是满园春色吧,于是就一心想回家看看。葛藤茂盛,黄鸟聚集在灌木丛里,喳喳的叫声真是悦耳,衬托欢乐活跃的气氛,一位勤劳、能干、灵巧、本分、贤惠的女子思家归家前的紧张、激动又兴奋的心情。对这首诗,《毛诗序》、朱熹和清代学者马瑞辰看法不一。为何离家?又为何归家?据专家考证:贵族间的世代互婚,常因政乱、国乱,使得婚姻中的女主角原本以“嫁”或“媵”的方式“归”于一个新的贵族,但却常遭遇贵族的遗弃,变成一个实际上的流寓者。从诗中看,该女子应是由于某种政治性的强制因素被征调到贵族之家的“秀女”或“淑女”之流,因那个时代贵族已实行一夫多妻制,所以妻妾成群并分为级差相当大的许多层次,处于最下层者与女仆并无太大差异,虽不是事实上的流寓者,但心理上已将自己视为流寓者。这一解释,可以回复前两个问题。
三、黄鸟的偶发性意象
从“黄鸟”的群体形象看,它们总是美丽的、善鸣的,但人的主观认知角度对任何物象的感知都不是唯一的,比如偶发性。偶发性,从心理学角度而言,其潜意识是一种临时“借用”。对诗词而言,其意象选择具有偶然性,但这种偶然性因其特定品质,虽只是被个人领会,反而更容易将意象和个人的特定情绪联在一起,从而更加充分表达自我情绪。
意象的偶发性,表现为两个方面:
一是独特性,是特定情境下的个体认知,属于“人无我有”。这一类,黄鸟在《诗经》中还没有发现,暂举别例:
如《卫风·有狐》:“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诗以女主人公见狐开篇,以狐之绥绥,来兴义久役于外的丈夫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之貌。二者之间的“偶发性”在于:女子心中有情,此时眼前突现一狐,而狐于冷秋里的单薄、孤独、形单影只、踽踽独行,恰如久役在外的丈夫,此情此境,女主人公心里油然想起还没有御寒衣裳的丈夫。这种以“狐”兴义男性爱人,只能是个体经验,具有即时性。虽不具有普遍性和社会性,但因为是“临时起意”,却与真实情境匹偶,显得真实而又形象。
二是逆向性,与普遍性和社会性反向使用,如同罗马保护神雅努斯的两副面孔,属于“你说一我说二”。《诗经》中的黃鸟意象时有反向遣用。
如《小雅·黄鸟》:“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古代作官食俸以“粟”“帛”为主要形式。诗中,主人公是一个流寓者,在异国得到当地国君信任,获得官职,却遭到国君同族排斥。(此类历史人物,《史记》《左传》记载得很多,如商鞅、吴起、伍子胥等都是典例)这首诗在立意方面,以“啄我之粟”的黄鸟发端,一改黄鸟于人的习惯性认知和社会性认知,反面兴义,赋予黄鸟之欺凌和歧视,以此影射“不可与处”的“此邦之人”,既含蓄形象,又表现了强烈的憎恶之情。
如《小雅·小宛》:“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交交桑扈,率场啄粟。哀我填寡,宜岸宜狱。握粟出卜,自何能穀?”交交啼叫青雀鸟,沿着谷场啄小米。自怜贫病更无依,连遇诉讼真可气。抓把米去占一卦,看我何时能吉利?这是一首父母离世后劝告兄弟小心避祸的诗歌。作者恪守着父母的教诲,终日为国事或家事操劳奔波,力图维系着家门的传统,但由于受到社会上各种邪恶势力的威逼和迫害,已力不从心,因而忧伤交织。以“交交桑扈,率场啄粟”来象征自己“贫病交加”而又“连遇诉讼”的心态和心情,以黄鸟的恶行衬托出主人公的沉重和无奈。以诗面的活脱、鲜明和生动,表现人物内心的“惴惴小心”、“战战兢兢”,不仅形神兼备,真切感人,而且别具表现力。
黄鸟入诗,《诗经》是首端;而黄鸟意象依心理学分类,也是一种创始。希望这一思考能成为《诗经》研究的一个尝试。
[作者通联:江苏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18中文普本一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