撂地摊儿
2020-04-10牧铃
牧铃
1
连环画又叫“小人书”,首先是因為小小的开本画着小小的人物,演绎形形色色的人生百态;其次,一般人认为它的主要读者是小孩。
但它从未因不能登大雅之堂而受到冷遇。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城市图书馆和书店几乎没有不设置连环画专区的——那永远是最受小朋友欢迎的一角。一点也不值得惊讶,当时的中小学生,有几个不是连环画的书迷呢!
连环画让我们很小就爱上了阅读,接触到许许多多杰出人物传记和中外文学名著。不光是《水浒》《儒林外史》《林家铺子》《家·春·秋》《吕梁英雄传》,就连莎士比亚、雨果、巴尔扎克、高尔基、凡尔纳、史蒂文森这些名字,许多同学都张口就来。
他们早就从“小人书”里得到文学启蒙,欣赏过文豪们笔下的精彩篇章了!
书迷们对连环画的需求量大得很,相互交换也不能满足。书从哪里来呢?一本本都要自家掏钱购买显然不划算。蹭书客都知道,书店唯有连环画专柜是不允许“蹭”的;图书馆设有连环画专区,借书证却不是人人都能办到。理发店为了留住顾客,将连环画钉在笨重的厚木板上供等候理发的人欣赏,但捧读起来实在吃力,而且老是那么十几本,剃两三次头,就“蹭”得差不多了。
就有藏家们想到了出租这一招:到大街边摆小人书摊子,现场借阅,每本仅收费一两分钱。
这确实给大小书迷们提供了经济适用的方便之门,每逢闲暇,他们只要花上一毛钱,就可以到书摊边席地而坐,大饱一通眼福。
2
仗着父亲的借书证,以及哥哥姐姐们逢年过节从各地寄来的书籍,我们兄弟俩很少光顾书摊。但随着自家的连环画积攒得越来越多,11岁的八哥冒出了几分野心。
“野猪为什么比家猪聪明?”有一天他突然问我。
“它必须自己寻食物,要抵抗食肉猛兽的进攻,还要……”我忘不了从书本上读到过的大道理。
“对了,”八哥很满意我的答复,“所以我们也得学会自食其力,别老是依靠父母和哥哥姐姐。”
啥,这家伙该不是想拉着我漂洋过海寻找一个荒岛去探险打猎垦荒种地,过鲁滨孙的生活吧?
八哥说出了他的打算:干吗不趁周末去摆书摊呢,咱们有这么多连环画,赚回几张电影票一定不成问题。
原来他所谓“自食其力”仅仅是想通过摆书摊为自己解决电影票的资金来源罢了!我悬着的心这才落定。
这个建议竟然由一贯胆小怕事的八哥提出,算得上奇迹——上街“撂摊儿”,简直是将自己摆放在众目所注的中心啊。也许真像医生预言的那样,“小八子”长大了,害怕抛头露面的怪癖会慢慢儿消失吧。
那会儿市中心十字路口正张贴出《第十二夜》《斯巴达克斯》,还有《攻克柏林》上下集的电影广告画,因此,八哥的计划对我产生了不可抵御的诱惑。
3
说干就干。星期六下午,我们从自家书箱里挑选了30本自我感觉特别精彩的连环画,塞进一只书包,来到了一家大电影院的候映厅。
刚好到了几部宣传已久的新片子,电影院从一点半开始安排了两个“日场”连续上映。还不到一点,候映厅里已经来了不少观众。
四下里瞧瞧没见到一个熟人,我们躲开几个守着立式平面书架摆租书摊的“大老板”,在大厅一角摊开一张由旧书报粘裱成的厚纸,将连环画按5×6排整齐。
刚摆好立即有客人光临,他扔下两分硬币,取走一本最厚的《印度王的钻石》,坐到一旁去了。接着,又有几个人凑近我们的小书摊……
30本书霎时取去了一小半。有的刚刚被送还,立即拿到了另一双手里;而且读者百分之百都是成年人。
第一场开映后看书的人眼看着减少,却又渐渐迎来一个小高潮。这些都是等着看下一场电影的观众——因为有书摊可供消遣,书迷们大都喜欢提前到达。挤挤挨挨的候映厅内外竟然变得像图书馆阅览室那样安静,只听到翻动书页和嗑瓜子的声音。
我们既兴奋又紧张,两人轮番守摊,时不时腾出一个探头探脑转上一圈儿,把借出的书清点一遍,唯恐弄丢了。
忽然,放映厅的侧门拥出人流——电影换场,最关键的时刻到啦!
候映厅聚集的人纷纷站起来绕过我们往那边挤,几个没看完的直接将书扔回了我们的书摊。我们来不及整理,只能把厚纸四角兜上来紧紧护住。
好容易等到进场完毕清点一番,30本书居然一本没少。
第一个回合我们收入了四毛八,买两张电影票还有剩余!我们哪里舍得去看电影?晚上有神话剧新片《三宝磨坊》上映,售票室挂出了“票已售完”的牌子,这么好的机会千万别错过!
回家吃过晚饭,我们早早回到了候映厅,占据了灯光明亮的一角……
这个晚上,我们赚足了七毛钱。
第二天下午又摆了两个小时书摊。傍晚收摊后,我们用自己挣的钱看了一场黑白电影《格兰特船长的儿女》。顶着星光回家的路上,影片里那支自幼熟悉的主题曲《快乐的风》在我脑瓜里一遍又一遍旋转开了:
快乐的风啊 你给我们唱支歌吧
快乐的风啊
快乐的风啊……
可不是快乐嘛,首次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
4
初战告捷,大大激发了我们摆书摊的兴趣。八哥选出几十本连环画作为“候补”,每次出摊都换上几本,使小书摊面貌常新。
只有一本最受欢迎的神话故事《杨珂寻宝》一直“当班”。这本故事曲折、画面精美的小人书只要摆出来,就甭想有闲着的时候。最多的一个下午,它的读者多达十二人次——还不包括挤在旁边“蹭”书看的。
八哥把它视作“镇摊之宝”。
不料有一天,这个宝贝借出后再没有回来。我花了半个小时四处侦察,看到它竟然堂而皇之摆上了一只高大的木书架。然而,木书架的“老板”是一个十七八岁的书市小霸王,我们向来敬而远之不敢冒犯的。
难道就这么算了?
八哥不甘心。他分析说我们别的书一定也被瞄上了,让那家伙一次偷窃成功,没准儿还要来第二次、第三次……犹豫了好一阵,爱书如命的八哥决定提前收摊。
然后我们找上了小霸王。
“那本书是我们的。”八哥直截了当地指着《杨珂寻宝》。
“是吗?”小霸王歪咧出一嘴冷笑,“凭啥啊,你!要不,你咬它一口,它能出血,就给你拿去!”
“书上有我的名字,封底还盖了新华书店的印。”八哥据理力争,“那个书店离这儿一千里,只有我姐才能买到。”
小霸王站起来。挺直了腰杆儿的他比八哥整整高出一个脑袋。他伸手一推,八哥就被搡了个趔趄。八哥扳住他的大书架寸步不让,看样子是打算豁出去了。
我紧张得满脸滚烫,心像擂鼓似的,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只得鼓足勇气,可着嗓门儿给八哥当应声虫。
吵嚷声惊动了旁人,几个摆书摊的成年人围上来。问清了原委,大伙儿都出言指责小霸王。一位身高体壮的老爷子板着脸说:“哪一行都有行规啊!要入行,就得守规矩!”
迫于压力,小霸王总算软了下来。“又不是我故意要拿他们的,人家还错了地方嘛。”他嘟囔着,自己从书架上取下《杨珂寻宝》,把书交给八哥时他悻悻地直翻白眼。
我以为他要找机会报复。还算好,那家伙非但没再找八哥的麻烦,后来见了面还主动跟我们打招呼,以表示他“弄混”那本书的确是出于无心。
5
事情才过去一周,有个大个子年轻人主动来找我们协商合作。这一位说,他的书比我们多出两三倍,还有立式书架,跟他合作我们肯定不吃亏;再说人多力量大嘛,多一双眼睛盯着,书的安全系数会高得多。
已经被撂摊儿培养出几分商业头脑的八哥,拒绝了这个看似合理的建议。背地里他告诉我,我们摆出的书虽然数量少,却是哥哥姐姐们从外地寄来的,不仅大多数由优秀的名著改编,而且在本地书市几乎全都算得上“孤本”,被书迷挑中的概率特别高;那位大个子的书不过是那么些满街都有的大路货、老面孔,再多也比不过我们。
那么,怎样保证书不被人家有意无意地弄混呢?
八哥想出个绝招:他挑选每本书中最吸引人的画面,临摹在旧作业本淡绿色的封底,作为连环画的外封皮。从此我们的书都有了一个统一色调和风格的白描封面,隔着老远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凭借这一招,我们的连环画再也没有丢失过。
6
只要不影响功课,父母并不反对我们通过“撂地摊儿”增长见识、磨炼胆量。
我们多半只趁星期天和节日的日场电影“营业”,唯有星期六赶夜市,书摊从下午五点摆到晚八点最后一部影片开映,所有观众都进了放映厅,候映大厅内外安静下来,我们才跟别人一道收摊回家。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哥儿俩每逢周末、节假日,做完功课就急着去电影院抢占地盘;稍稍去迟点儿,书摊还得摆到露天处。
这并不影响我们的热情。“生意”不太忙时,我们跟别的摊主交换书看,从海量的小人书里任意挑选心仪已久却从未读过的名著,也寻找那些没有听说过的“陌生面孔”。我们因此进入了一种先前做梦都享受不到的理想境界。
当时许多大部头文学名著都改编为成套连环画:60册一套的《三国》、30册一套的《岳飞传》,以及《悲惨世界》《新儿女英雄传》《林海雪原》……全都是一摞一摞的,很少有机会读完整套。摆书摊却为我们提供方便,让我们如愿补齐了许多曾经漏掉的篇章。
7
遇上电影院放映新片的周末,从下午到晚上,平均每本书能摊上五六个读者,小小书摊收入可以超过两元。
有钱了,我们反而变得十分抠门儿。虽然当时中小城市的电影票价一般为两角,有个时期提倡普及电影文化,还降到过八分,但我们轻易舍不得看。攒下的分币角币只要足够凑整,都换成一元以上的大钞票收藏起来。
我生日那天,八哥破天荒地给了我一張五元大钞,让我“大着胆子”去花。我在百货商店的文具柜台前犹豫了老半天,最后还是跑到鞋帽部,给妈妈挑选了一双流行款式的布面胶鞋。
——妈妈辛辛苦苦把我带大,我的生日,最应该犒劳的是她。
八哥很赞同。于是他也在生日那天给妈妈送了一份小礼物:一只漂亮精致的眼镜盒。后来这成了一种习惯,每到生日,小哥俩首先会想到送点儿什么给母亲,让她高兴高兴。
8
地摊上的连环画方阵由5×6扩大到6×6、6×7,我们的“生意”越做越大,收入源源不断。油然而生的成就感,就在钞票变厚的过程中日益增长。
长此以往,我们会不会变成小财迷?
我有些担心,因为所有故事中的“老财”都充当着反面人物。八哥让我放心。他说童话里那帮老财干的是为富不仁的勾当,我们赚的钱将来全都用来做有意义的好事,怎么能叫财迷?
我们继续摆书摊,同时思考着该把钱花到什么地方。
其中被公认为最有意义的,是花三元钱买的一把理发推剪。这把推剪让兄弟俩一下子变得“卓尔不群”——除了我们,全校还有谁能不进理发店?
瞒着爸妈,八哥立即拿我做起了实验。
不用说,刚开始,我就被那把不听使唤的推剪连夹带扯地激发了不少眼泪,然后一连两个星期,再热也不敢摘下帽子。
接下来我的“报复”同样厉害。推剪在我手底颤抖不已,八哥经受痛苦的内容可能比我丰富得多,但作为理发手艺的倡导者,他强忍住没掉眼泪。
幸好类似的狼狈情形只持续了一个月。等到我们摸索出推进的合理频率和速度,掌握了调节那两排尖齿的简易方法,推剪使用得渐渐得心应手,兄弟俩就不光是互相剃头,偶尔还拿为了省下理发钱看电影的小伙伴作练习。
父亲发现了推剪的秘密后大为高兴,居然乐意让我们到他头上一试身手。
这道试题可不简单!格外讲究仪表的老爸留的是“西式”大背头,超出了两人的技术范围。可老爸兴致不减,一再鼓励我们大胆下手。
我和八哥相互谦虚了一阵,最后决定将那颗脑袋分为东西两个半球,每人修理一半……
结果是从来不戴帽子的爸爸被迫戴了两周帽子。
令我大受感动的是,下一回老爸仍然勇敢地把脑袋交给那把推剪。
总算八哥不负重托,全神贯注修理了半个多钟头,老爸不戴帽子也可以上大街显摆漂亮发型了。
几个月后,我手下也整理出同样标准的西式大背头,从此老爸跟儿子们一样再也不上理发店。那把推剪和自学成才的理发手艺一直陪伴着我,直到“上山下乡”,我还在用它为山里的乡亲们服务。
9
知道了我摆书摊的事,同学中几个铁哥们有时也来帮忙。我们免费让他们看书,为他们理发。紧要时刻他们就成了我们的“眼线”,帮着盯书盯人,顺带提防老师,及时为我们通风报信。
干吗要提防老师?
那个时代,小小年纪就思谋赚钱肯定让人笑话,在校生很少有敢上街卖冰棍、摆书摊的。倘若我们的事传到老师耳朵里,学习成绩再稳定恐怕也免不了全校周会上被校长点名批评。
担心老师逮着“现场”,周末的晚上我和八哥必须格外警惕,守摊时还得让自己装扮成读者模样。
当然,最稳妥的做法是目观四面、耳听八方,一旦发现了谁的老师,谁就化作一道旋风,迅速躲避。
立冬之后天气渐渐凉了。
等着看电影的观众都挤在候映厅里,大小书摊也争着往里面缩。做完功课才能赶去的我们常常不得不顶着寒风露天撂地摊儿。幸好读者们兴致不减,小书摊生意仍然兴隆。
只是人家选取到合意的书还得躲到背风处去看;担心书被混错,我们盯书盯人的工作量加大了不少。
记得是“十月革命电影周”的第一个星期日——苏联十月革命节是俄歷10月25日,公历11月7日——我和前来帮忙的铁哥们跟随借出的书分散之后,八哥的班主任老师直接走到我们摆在候映厅外的书摊前。
这会儿过去换下八哥已经来不及啦,我只能躲到一根灯柱后远远偷窥。
老师对面的八哥像在课堂上被点了名似的站立着,低垂双眼盯住自己的鞋,不敢抬头。
那位戴眼镜的老师同样不吭声。他挑中了一本《欧也妮的悲剧》,就竖起大衣领子,靠着一旁的宣传窗蹲下了……
八哥表面上恢复了正常。但我知道,那绝对是八哥撂摊儿以来最难受的一个下午,用“如坐针毡”来形容他一点也不为过。因为老师显然是等着看《风从东方来》的——还得一个小时才开映呢。而这位慢性子的书迷班主任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他时不时回到书摊前,专挑巴尔扎克的作品,看完《高老头》,又挑了第三本《高利贷者》。
老师认认真真读完第五本连环画时,开映的预备铃总算响了。他不慌不忙地走过来,放下手里的书,掏出一毛钱钞票塞到八哥手里。
八哥不敢抬头,那模样,是准备硬着头皮挨批评了。
老师却只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不错——勤工俭学,又传播了文化,很好嘛。”
——勤工俭学?
对,我们早该想到这个!
10
从那年起,兄弟俩不光学费不向家里要,就连购买书籍、纸笔、鞋帽、乒乓球拍,以及为灾区捐款等等全都由自己开销,再也没让父母掏过腰包。
后来书摊不让摆了,我们接着干别的:捡废品卖给收购站,拾煤核节省家里的开销……几乎成了习惯,到了节假日哥儿俩总要主动找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干干。
从家人、老师和邻居那儿得到的赞扬,使我们从未有过“难为情”的感觉。
这都属于“勤工俭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