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的雪

曲德君

2018年12月21日，最后一场雪在漫天飞舞，窗外一片银色。

ICU一切都是白色的，如同窗外肆虐的大雪，白得有些刺眼——白色墙壁、白色天花板、白色吊瓶、白色输液管、白色被单、白色枕头、白色的各种插在线路上的仪器，还有来去匆匆的白大褂，就连棚顶的日光灯也发出炫目的白光，只有母亲额头上的输液针头渗出的星点血是红色的。

母亲从普通病房转入ICU已经是第6天了，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两夜没合眼的他，静静地坐在母亲的床前，丝毫不敢有半点倦怠。

氧气面罩紧紧地扣在母亲的脸上，各种线管缠绕在母亲的身上和头上，连接着那些他也叫不上来名字的监护仪器上，仪器上的数字在不停地跳动变换着，不时发出滴滴的声响。他双手轻轻地攥住母亲夹着血氧探头钳的右手，想再次体验小时候被母亲拥抱的温度，母亲有些发紫的手尚有微弱的热量。

母亲的手是干燥、粗糙的，布满了老茧，骨关节增大，手背上一条条隆起的青筋，让他心惊肉跳——还不到60岁呀，母亲已经皱纹深深，头发全白了。

他是家里的独苗，没有伯伯、叔叔和姑姑，也没有舅舅、姨娘，更没有兄弟姐妹，父母视他为掌上明珠。

记得10岁那年深夜，天空也是飘着大雪，他发烧39.7℃，马路上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打不到出租车，父亲和母亲就轮番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向医院跑去。母亲几次滑倒摔在雪地里，但她都本能地用双手护住背在后背上的他，尽量使自己的身体向前倒，这样母亲的前额和嘴唇都被磕破了，到医院父母已经是大汗淋漓。这事在他心灵里成了挥之不去的影像，病好后他对父母说：“爸，妈，等你们老了，我也背你们，背你们去公园看雪景，背你们去全国各地玩。”

可是在2000年，40岁的父亲因一场意外车祸离开了他和母亲。11岁的他从此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一直没有再嫁，她用瘦弱并不宽阔的脊梁撑着这个家。父亲去世后不久母亲也下岗了，为了供他念书，母亲白天出去干家政，晚上回到家就学绣十字绣，母亲聪慧睿智且心灵手巧，很快就学会了绣十字绣。她绣出来的山水风景、花鸟鱼虫栩栩如生、极具神韵，许多顾客都得事先预订才能买到。长时间绣十字绣，母亲的颈椎不是很好，腱鞘炎也时时折磨着她，她的双眼经常干涩、淌眼泪，为了这个家，母亲硬撑着。

他那时也似乎更加懂事了，从小就懂得节俭，以此来分担母亲的重担。一次学校开夏季运动会，母亲给他5元钱，让他买饮料，可他把从家带来的白开水喝完后，只花了5角钱买了一瓶水，把剩下的4元5角钱还给母亲，心疼得母亲差点掉下眼泪。

上中學后，他为了减轻家庭经济负担，把班主任给他填报的一所省内著名自费高中偷偷改成普通公费高中，为这事还让班主任老师很不高兴。大学他选择的是同城一所离家近的大学，双休日可以回家帮母亲干家务。寒暑假去社会上勤工俭学，挣来年的学费。

大学毕业后就参加了工作，经过几年的努力，成为一家上市公司的部门经理，年薪25万。2017年，他和小他1岁的妻子结婚，第二年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母亲喜欢得不得了，又担负起照看孙子的任务。为了让母亲过得好一点，他婚后就贷款买了房子，把母亲接来一起住，现在一家4口其乐融融，享受天伦之乐。

可天有不测风云，2018年8月的一天，母亲正逗着躺在悠车里刚满月的孙子玩，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

母亲因严重的颈椎病引发脑梗住院了。母亲突然倒下让他一时手足无措，工作、房贷、家庭、孩子、母亲……样样都离不开他，白天到单位扎一头，马上就得请假去医院照料母亲。有人劝他：“雇个护工伺候老娘吧，你也不差这点钱。”他想，自己现在的业绩是拼来的，不容易，孩子刚满月，需要妻子照顾，再说公司一摊子也离不开，花钱雇人护理母亲，别人也说不出什么。可他转念一想，雇人护理得再好，也没有自己照顾得好，他希望为母亲尽一份孝，哪怕只有一瞬间。最后他毅然递交了辞呈：钱没了可以再赚，工作没了可以再找，可母亲只有一个。

当窗外最后一片雪花落地时，母亲走了，那双粗糙的手在他的手里彻底冰凉了……母亲在医院捱过了4个月，他在母亲身边伺候了120天。母亲走了，离她60岁的生日还差3天。

他谢绝了医院的服务，在两名医生的帮助下，他背起母亲尚有余温的身子，走出ICU，母亲伏在儿子的背上，像熟睡的婴儿。他背着母亲一步步走向负一层，就像当年母亲背着他在雪地里一步步奔向医院一样，只不过这次不是背母亲去公园看雪景，也不是背母亲去游玩……料理完后事，他体重掉了10公斤，整个人几乎要垮掉了。为抢救母亲，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借了债，工作也没了，真可谓“人财两空”，但他说：“我不后悔，谁让我是她唯一的儿子。”

他擦干眼泪，思考着今后该怎么办，突然接到公司领导的电话：“百善孝为先。你的辞呈我没批，回来吧！”电话这头，他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