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来的表哥
2020-04-10彭兴凯
1
淮海表哥打电话要来山东探亲时,我还在江西,正准备和驴友们一道徒步武功山。当时我们刚从萍乡火车站下车,在车站广场上吃过早餐后,准备联系车辆去武功山下的沈子村。表哥的电话便是在这时候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已经从北屯来到乌鲁木齐,于当天下午18时乘Z106次列车赴山东。
到达山东泰安要40个小时,也就是说,再有两个晚上他就会到达。而我去武功山需要三天的时间,还不算从萍乡返回时所耗掉的16个小时。毫无疑问,如果完成徒步回到家中,不仅是错过去接站,恐怕人已经到了别的亲戚家,连面都不一定能见到。淮海表哥在山东一共有五家亲戚,除了住在蒙阴县城的我们家,还有四个舅舅。四个舅舅分别住在济南、临沂、青岛与淄博。
如果是别的亲戚,我或许可以无视,可以在完成徒步后从容返回。但是淮海表哥不行。我向驴友们道了个别,乘坐由昆明发往济南的K492次列车,匆匆地返回家中,然后准备接待事宜。
淮海表哥属于母亲那一方的亲戚。母亲一共兄妹六个,大姨最长,四个舅舅居中,母亲最小。大姨因为在婚姻上与家里发生了严重分歧,同村里一个叫董连仲的人私奔,从此再也没有了消息。大姨私奔的时候外祖父已经故去,四个舅舅都参加了革命工作,而且还都是各自单位里的领导,母亲则在师范学校读书,家中就只剩下了外祖母一个人。外祖母体弱多病,两只小脚似粽子,早就没有了劳动能力,如何照料老人便成了摆在子女面前的大问题。当时国家初建,各行各业都在大干快上,四个舅舅天天忙得要命,哪里有时间和精力?最终,照料外祖母的任務就落在了母亲的肩上,并且在我们家一住就是十几年,直到去世。
外祖母去世时,父亲刚刚调到蒙阴县税务局工作。那天,他见卧床数月的外祖母咽了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我那四个舅舅,让他们速速地回来奔丧。谁知,四张电报发了出去,又有四张电报发了回来。四个回电的内容无一例外,都说忙,脱不开身,最后是父亲操持着为他的岳母送的终。那天的父亲满肚子怨气,将外祖母的骨灰运抵老家入土为安,他就咬牙切齿地发下了毒誓,说从此之后与四个舅舅再也没有了瓜葛,永远不会再来往。
实际上,并不仅仅因为外祖母的去世,才让父亲对舅舅们心生怨恨,早在外祖母住到我们家里来不久,他就对他们微词多多。在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四个舅舅很少来看他们的娘,尤其是二舅与大舅,竟然一次都没有来。
外祖母去世的第二年我高中毕业,进纺织厂当了工人。我并不甘心当一辈子浆纱车工,便在怀里揣上了一个远大的理想,那就是要成为一名作家。因此,上班时我守着浆纱机专心操作,一下班就骑着自行车回家,躲在一间为防地震而建筑的小屋里写作或读书。有一天我正在小屋内写作,家里的大铁门突然被砰砰地敲响了。我只好放下手中的笔去开门,往外一看,只见门外站着一位陌生的汉子。那汉子高高的,戴着一顶黄色的军帽,却穿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一身风尘,肩上背着一个大布袋子。我还没有开口相问,他就上前一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眼里的泪水哗地一下流了出来。
那汉子就是前来山东寻亲的淮海表哥。
淮海表哥的到来,我们才知道大姨与大姨夫去了新疆的富蕴,并且在那里落下了脚。只是,两人在生下淮海表哥不久,便相继死在了那里。
母亲虽然与她的大姐之间隔了四个舅舅,年龄也相差十多岁,但是她对大姨的感情却最深。在大姨与董连仲私奔三十多年的时间里,母亲常常因为想念她的大姐而流泪,也曾到处打听和寻找过。有一年,甚至还在报上登过寻人启示,但是一直没有得到他们的任何消息。如今终于得知下落,却是阴阳两隔,母亲不由得悲从心来,泪水如决堤的山洪一般流了下来。哭了半天,母亲才告诉淮海表哥说,山东还有他的四个舅舅,让他抽时间去看看。
坐在一边的父亲得知大姨与大姨夫已经故去,眼圈儿有点红,还掏出手帕来擦了擦眼角,等听到母亲提到我那四个舅舅时,他的脸却不由拉了下来,冲我母亲就是一通抱怨。
在父亲抱怨的时候,淮海表哥眼里的泪水原本是流淌的,突然就凝固在了那里,拿眼睛惊讶地望我父亲,又惊讶地望我母亲。等父亲发泄完毕,他皱了皱眉头后,走上前去,面向父亲,扑嗵一声跪在了那儿,咚地一下叩了个响头。父亲很是奇怪,不明白他为什么给自己叩头。就听淮海表哥跪在那里道,舅舅们不该把俺姥娘交给姨赡养,自己不管不问呢,更不该不回来给姥娘送终啊?我叩头,是替四个舅舅给姨夫道歉呢。他说着又咚地一声给父亲叩了个头。
淮海表哥那次来,没有去看四个舅舅,他在我们家里住了三天便返回了新疆。
2
淮海表哥第二次来山东探亲时,我不仅结婚有了孩子,还因为小说写出了点名堂,被调离纺织厂,去县文化馆当了分管业余文学创作的辅导干部。父亲和母亲则已退休在家。
消息是母亲通过电话告诉我的。收线之后我立刻骑上自行车赶到父母家,进门一看,淮海表哥已经进门,正在那里眉飞色舞地同父亲母亲说着什么。他业已五十多岁,头发已经霜白,身板看上去还挺好,双眸中发出炯炯的光芒。我留意到,他此次来探亲,同上次一样,仍旧背着个大布袋子。袋子里盛着的东西,仍是带给我们的礼物,有福海枸杞、奶花芸豆和阿魏菇。
同我见过,他继续向父亲和母亲说着刚才的话题。我支着耳朵一听,原来是在向二老汇报他在新疆的情况。他第一次来山东时我就知道他娶了位能干的媳妇,育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我还知道他的长子叫董念鲁,次子叫董念沂,小女叫董念蒙,都是为纪念故乡特地而取的。他在向二老介绍完自己的身体状况、经济收入和日常生活后,开始介绍那三个孩子。他说,长子董念鲁和他同在林场工作,是目前林场分管技术的副场长;次子董念沂参军在乌鲁木齐,已经是连级干部;女儿董念蒙在成都上大学。谈起三个孩子,他脸上的表情是一种无比的满足与骄傲。
父亲与母亲听了,高兴地直点头,连连地发出赞叹声。
接下来,淮海表哥就向父亲母亲汇报此次来山东的具体行程。他说他此次来,向林场领导请了一个月的假,除了来我们家外,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四个舅舅。他说,大舅快要迈八十岁的门槛了,患有严重的心血管疾病。五年前有过一次发作,差点儿见了马克思。他接着说,二舅的身体也不好,肺气肿是老毛病,一年有半年住在医院里。三舅的身体虽然好一些,去年下楼去溜弯,让一辆摩托车给撞了,从此得了腰间盘脱出,走路都直不起腰。四舅虽然还年轻,身体也不怎么好,患有严重的糖尿病,每天都要注射胰岛素。
淮海表哥说要去看四个舅舅时,父亲的脸色又沉了沉,但是他没有似上次那样跳起来反对,只是将眉头锁了起来。
我们家和四个舅舅仍然没有什么来往,虽然知道他们都从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却不知道他们患有什么疾病。因此,父亲听罢淮海表哥的话,不由开腔道,淮海啊,你四个舅舅的情况,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淮海表哥道,我跟他们经常通信呢。
他们的地址你是怎么知道的啊?父亲问。
淮海表哥用下巴指着我母亲道,是姨在信上告诉我的哩。
随即淮海表哥便面露自豪地说,我不仅知道四个舅舅的情况,四个妗子的情况也都知道。四个舅舅家所有表弟表妹的情况,也全都知道呢。父亲母亲和我正在吃惊的时候,他已经伸出手指头,一一地对我们数算起来。说完了大舅家的子女,接着说二舅家的子女。说完了二舅家的子女,又说三舅家的子女,如数家珍,滔滔不绝。我看见母亲傻了眼,父亲也傻了眼,我自然也早傻了眼。因为他说的情况,我们皆不知道。
与上次来时一样,淮海表哥住了三天就告辞而去,果然去了四个舅舅家。本来我要陪他一同前往的,父亲也破天荒地点头默许,恰恰省军区下来一位叫苗长水的作家,单位里要我陪着他去下面体验生活,只好放弃。
我同苗作家在下面的村子里跑了一圈回来,淮海表哥还没有走完四个舅舅家。那时候家里已经装上了固定电话,他每去一个舅舅家,都要从舅舅家给母亲打来一次电话。在电话里,他先是告诉我母亲见到舅舅们的激动心情和大家对他的热情接待,接着便将电话交到舅舅手中,让舅舅同我母亲说说话。虽然是至亲的兄妹,因为当年结下的芥蒂,多少年没有来往和交流了,我听到电话里舅舅哽咽了,母亲也哽咽了。
在淮海表哥返回新疆的半个月后,我们家里来了一大堆亲戚,除了四个舅舅与四个妗子外,每家还有一位表哥或者表姐陪伴。
四个舅舅都老了,头发全都雪似的白,大舅随身还带着速效救心丸,三舅则拄着一条拐杖。四个舅舅与父亲母亲见过面之后都低下了头,久久地说不出话。后来还是大舅鼓了鼓勇气率先开了腔,他把脸转向我父亲道,子房啊,我们兄弟四个对不起你啊,我们心里有愧呢!我们不应该将老娘交给你和二妹就甩手不管了啊。我原以为父亲终于觅到机会,要向舅舅们发泄一通心中的怨气与不满的,没想到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却是如此的内容。他道,哥,快别这么说,你们那时候也是忙啊。
二舅说,忙,就是理由吗?再忙,还有比赡养母亲更重要的事情吗?我们都是不孝之子啊,若是放到现在,完全可以去法院告我们呢!
父亲说,我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那时候的干部,都把心思放在革命工作上了。
三舅说,那也不是理由!最不该的是老娘走了都不来送终啊!
父亲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就别再提啦。
四舅说, 如果不是退了下来,如果不是淮海来探亲,让俺们明白了一个人除了革命和工作外,还应该有血缘和亲情,还不会想到来蒙阴看看呢。俺们愧啊!
四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说到这里,都说不下去了,都放大了声音哭嚎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四个舅舅哭,四个妗子也流出了泪,四个陪伴者也红了眼圈儿。母亲呢,自然也是泪水涟涟,唏嘘个不停。我看了眼父亲,在我的记忆里,他是很少流眼泪的,可是,我发现他的眼圈在红了一下后,忍了忍没有忍住,也有泪流了下来。我知道,父亲那略显浑浊的泪水,昭示着他对四个舅舅的怨恨已完全冰释。
3
我放弃武功山徒步赶回来接待淮海表哥,这是他第三次来山东探亲,距他上次来山东,又过了十五年的时间。
在十五年的岁月里,淮海表哥已经接近了七十岁,而我那四个舅舅与四个妗子,一个接着一个已经过世了。在他们张氏一门的六个兄妹中,唯有母亲还健在,也有八十二岁高龄。而我们这一茬,我的三个姐姐,四个舅舅家的表哥表姐们,都统统地退休。我虽然距退休还有几年时间,也已内退在家。内退之后我虽然没有放弃写作,却把健身延年放在了生活中的重中之重位置上。特别是现在,当我迷上了户外旅行时,更是心无旁鹜地情寄于山水之间了。
从萍乡返回蒙阴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驾车赶往泰安火车站,将淮海表哥接了回来。
十五年未见,我差点儿认不出他来了。他的头发全白了,似顶着一脑袋雪。他的腰也有些弯,高高的个子,这一弯腰更显乍眼。他身上穿的衣物也不似前两次来时齐整,上衣虽然是新的,裤子却是旧的。肩上依旧背着一只沉甸甸的布袋子。毫无疑问,是他们那儿的土特产。进门看到父亲与母亲,他扑嗵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地叩了三个头。母亲已经认不出她的外甥来,抓住他的手,只是拿眼定定地看,嘴里说,你真的是淮海?真的是外甥啊?
淮海表哥说,姨啊,您好好瞧瞧,不是我又是谁啊?
母亲说,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啊?
淮海表哥说,姨啊,您外甥都快七十岁了啊?能不老吗?
母亲说,这么远的路,这么大年纪了,你咋还跑来看我啊?
淮海表哥说,您是我的亲姨啊,做晚辈的就是住得再远,年纪再大,也得来看自己的长辈啊!
母亲说,你的四个舅舅都走了,你知道不知道啊?
淮海表哥红了的眼睛中突然流出泪水来,说,我来晚了呢。这十五年里,我若是再来山东几次就好了,就能再见上舅舅们几面啊?一面说着,一面泪水流得更汹涌。
母親的泪也流了出来。父亲的泪也流了出来。我的鼻子有些酸,似乎也有泪要流出来。是我那三个姐姐和姐夫们陆续进门,才将大家的泪水阻挡回去。随后便同上一次来时那样,淮海表哥一面饮着茶,一面向大家汇报他们一家在新疆的情况。提到他的两个儿子与女儿时,脸上又有了兴奋与自豪的神色。他告诉我们,他的大儿子已经在林场场长的位置上退休,但是退而不休,又被林场返聘,拿双份工资。他的孙子大学毕业在北京有了工作,已经做到了华为集团的中层。二儿子转业之后留在了乌鲁木齐,现在是达坂城区公安局的副局长,膝下的孩子也很优秀,现在工作于青海省政府;小女儿大学毕业在成都金融系统工作,年年都是先进。
父亲与母亲便冲着淮海表哥伸出了大拇指。
说着话的当儿就到了中午。我遵照父亲的安排,已经在县里最高档次的汶水大酒店订好了房间,还在那里预订了一桌酒宴 ,现在可以动身前往了。淮海表哥听罢,却坚决地摇起了头道,咱不去住酒店,咱不花那冤枉钱,我就在家里住。
我忙说,这可是老爷子专门安排给我的任务呢。说你这次来,一定要住最好的酒店,一定要下最高档的馆子呢。
父亲说,淮海,现在生活都好了,咱住得起,也吃得起呢,你就听兴凯安排吧。
淮海表哥的眼睛又红了,摇了摇头道,姨夫啊,您外甥都快七十岁了,又远在新疆,这辈子还能再来山东几次啊?还能再看几次姨和姨夫啊?所以,我哪儿都不去,就住在家里,吃在家里,好好陪陪姨和姨夫。他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顿了顿,我这次来,还有一个心愿没有对你们讲呢。
父亲说,什么心愿,你讲。
淮海表哥欲开口,却哽咽了起来,眼圈儿一红,泪跟着便流了下来,俺爹娘死得早,我这个儿子还没有尽过孝心呢,这些年来一直心里有愧和不安呢。现在,连舅舅妗子们都没有了,姨夫和姨就是俺的亲爹亲娘呢。我的心愿就是这次来,一定要给姨和姨夫亲手洗洗脚,亲手下厨做顿饭吃呢。
父亲很感意外地怔了怔说,淮海,我和你姨知道你有情有义,你的心意我和你姨都领了,在吃和住上,你得听姨夫和你姨的啊。
淮海表哥说,姨夫啊,我的心愿怎么能只说在嘴上啊?若是不真正地尽尽孝心,会一辈子不安呢。
父亲没有了话说。大家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忙说,这样吧,酒店咱就不住了,酒席还是要吃的。现在不早了,咱们走吧。
淮海表哥却阻住了我,酒席咱也不要去。今天中午这顿饭,就由我来做。他说着脱掉上衣,挽了挽袖子就进了厨房。
那天的中午饭,淮海表哥用白菜与萝卜为食材,再配上他带来的枸杞与阿魏菇,做了两冷两热四个菜。晚上,他果然住在了家里,也果然亲手为父亲与母亲洗了脚。
与上两次来时一样,淮海表哥在我们家住了三天便离去。继之的行程则是去四个舅舅家。临行时,父亲进了卧室,拿着一沓钱出来,递给淮海表哥道,淮海,你拿着,这是我和你姨的心意,算你来山东的路费。
淮海表哥接过那钱,又放在了桌子上,姨夫,我是当外甥的,应该挣了钱孝敬你们才是,咋能拿二老的钱啊?这钱,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拿。
父亲只好叹出一口气,将钱收了起来,又递给我说,兴凯,你拿着,开着车陪你表哥到四个舅舅家,直到把他送上去新疆的火车再回来。
4
领了指令,我驾着那辆越野车上了路。离开蒙阴的第一站,我们去的是临沂三舅家。
临沂是个地级市,蒙阴县就属临沂所辖。从纺织厂调到文化馆后,我每年都要到市里开个业务会、创作交流会什么的。因为父亲对舅舅们抱有很大的成见,不许我们晚辈随便登他们家的门,每次来临沂,我一直没有敢去看他们。自从四个舅舅与妗子连袂来到我们家,父亲对他们的芥蒂早已冰释,我才去过一次。三舅与三妗子倒是对我充满了热情,几位表哥表妹对我的态度却十分冷漠。此次与淮海表哥同去,我心里还有点打怵,怕是见了面热脸贴个冷屁股。
进了家门,却让我感到意外。他们听说我们要来,不仅在临沂的表哥表妹都来了,连住在南京的一位表姐也特地赶来相会,济济一堂,早等在了那里。大家见面之后显得特别热情、特别亲密,除了握手外,还要来个拥抱。午餐吃过,就应淮海表哥的要求去给三舅与三妗子上坟。大家驱车来到临沂西郊的公墓,找到了三舅与三妗子的坟墓,淮海表哥便扑嗵一声跪倒在那里,继之便是涕泪横流的一通大哭。
来日,淮海表哥本来要赴青岛的,东道主们却焕发出特别的热情,再三地挽留我们又住了一天,并且带着我们去看了沂河,看了银雀山汉墓。新的一天到来,才同意我们上路。只是,在大家就要握别时,不知哪位表哥临时起意说,反正咱们都退休在家,没有什么事儿了,何不一路同行,去伯伯与叔叔家走一走啊?提议竟然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没有什么犹豫的,大家收拾了一下,陪着我们上了路。
来临沂时,只有我开的一辆越野车,及至离开临沂向青岛进发时,竟然成了四辆。
到了青岛,那里的表哥表姐们,同样表现出了特别的热情。来到二舅与二妗子的墓前时,淮海表哥仍是哭得涕泪横流。
青岛是著名的旅游城市,大家在那里玩了三天才离开。接下来就是去淄博的四舅家,上路的时候,四辆车的后面又多了三辆,那是二舅家的表哥表姐以及他们的配偶们。七辆车排成长长的一溜,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看上去就有了规模。等在四舅家盘桓两天去济南的大舅家时,七辆车后面竟然又多了四辆。十一辆车行走在一起,便有些浩浩荡荡的味道了。
济南的表哥叫张建设,也已退休,充满豪气地一拍胸脯,在最高档次的舜耕山庄要了个大房间,摆了两大桌酒席宴请大家。所有的亲戚到齐,坐好,足足有四十余众。淮海表哥成了围绕的核心,大家花儿向阳般地望着他,纷纷地向他敬酒。他是不太能吃酒的,却变得来者不拒,一连喝了好几杯,脸红红的,成了关二爷。我注意到,平时极健谈的他,似乎没有怎么说话,只是拿着潮湿的眼睛望大家,听着大家聒噪,脸上的表情是一种特别的享受与满足。
尽管同在山东,五家表亲平时也是难得一见,大家相聚在一起,要说的话与要叙的情就格外多,七嘴八舌,天上地下,你言我语,历三个多小时才到了尾声。
第一個醉了的便是淮海表哥。本来酒宴的最后一杯酒,应该让他来讲个话作为结束语的,他歪在那里却已经打起了响亮的鼾声。除他之外,建设表哥最年长,结束语自然就落在了他身上。他当仁不让地站了起来,举起杯子提了三杯酒。他说,第一杯酒,要敬已故老人们的在天之灵,是他们养育了我们,给了我们生命,愿他们在地下安息。第二杯酒,要感谢淮海表哥,是他不远万里三次到山东探亲,才唤起了大家浓浓的亲情,才让我们这些有着血缘关系的至爱亲人走到了一起。第三杯酒,我要以老大哥的身份,对在座的所有姓张的弟弟妹妹们提议,从明年开始,每年的清明节,都要回老家去,给爷爷奶奶上上坟、扫扫墓。每年都要去一次蒙阴,看看老姑,老姑夫。
6
吴天宝也是内地人,老家究竟是河南或者河北,从他父亲那一辈时就没有弄清楚。他只知道他们一家到了新疆的富蕴,是在他的曾祖父那一辈时。吴家在富蕴一直人丁不旺,代代都是单传,当时间到了上一个世纪的第七十九年时,吴家一门便只乘下吴天宝一个人,而且三十多岁了连个媳妇都没有说上。
吴天宝与淮海表哥是同龄伙伴,两人读完初中便下了学,双双进了林场,在一个点上当了护林员。当大姨与大姨夫先后故去,吴天宝的爹娘也相继归西时,两人就都变得孤苦无依,成了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有那么一天,在一座小木屋里,淮海表哥向吴天宝讲述了他的山东老家,讲述了他的父亲与母亲的婚姻,以及因婚姻而与外祖父一家结下的芥蒂。此后不久的一天,两人骑着马去巡山,半路上突然刮起了大风,一棵早就朽烂的大树,硬是将淮海表哥从马上砸了下来,淮海表哥当场死在了那里。
淮海表哥死去的第三年,吴天宝仍是光棍一条。在淮海表哥忌日的那一天,他来到伙伴的坟前,想给死者烧一烧纸,焚一支香。当香火燃烧起来,纸灰变成黑色的蝴蝶翩翩飞走的时候,冒名去山东寻亲的念头便在他的心头油然萌发。
吴天宝对我坦白上述事情时,我已经坐在了小木屋里的凳子上。他也从地上爬起来,拐着一条残腿进了屋。我听罢,还是不敢相信事情是真的。我皱起眉头,提高了声音愤愤地说,吴天宝,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在喏喏了半天后,哽咽着,俺没有任何亲戚,爹娘死了之后又没有了任何亲人,好伙伴淮海又走了,俺苦,俺孤单,才做了这事啊!他说着,突然又哭起来,眼里的泪水哗哗而下,在脸上流成了一道道小溪。
我冷眼望着他,撇着嘴说,那么,你去山东时对我们说一切,都是子虚乌有的了?
他羞愧满面地低下了头。
我望着他那空荡荡的裤管继续说,你说你老伴遇到车祸被截肢,其实是说你自己了?
他尴尬地咧了咧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我冷冷地哼了下鼻子,突然满怀激愤地大声说,吴天宝,你这么做,知道造成的后果吗?从你来山东寻亲到现在,快四十年了,大家都知道大姨和大姨夫虽然都死了,他们的儿子淮海还在,而且那么有亲情,那么有孝心,还养了三个有出息的孩子,他们都为大姨与大姨夫感到高兴与宽慰。可是,这一切全都成了假的。当大家知道真相,能接受这一结果吗?尤其是我那八十六岁高龄的母亲和父亲,我怎么和他们交待?
吴天宝怔怔地望着我,慌忙说,我,我不知道会这样。我,我对不起姨和姨夫啊!
我皱起眉头,大声叫道,吴天宝,我的父亲与母亲,不是你的姨和姨夫,我也不是你的表弟!
他似受到重重的一击,嘴巴张开,便再也合不拢了,眼里的泪水似乎也凝固住。他就这么带着满脸的痛苦和惊谔,定格般地呆愣了半天,再次哭了起来道,兴凯表弟啊,自从第一次去山东探亲到现在,我从内心深处一直觉得咱们就是亲人呢。你的母亲,就是我的亲姨,你的父亲,就是我的亲姨夫啊!你的舅舅妗子们,表哥表姐们,就是我的亲舅舅,亲妗子,亲的表弟表妹啊。
我的心在不由一动的同时,想,在山东老家,我的父亲与母亲,舅舅与妗子们,以及所有的表哥表姐们,何尝没有把他当成亲人啊?而且,正是因为他的出现,正是因为他带来的浓浓的情感,才唤起了大家冷漠多年的亲情,才将大家联络在一起,有了密切的交往。就是现在,当我知道了真相,内心深处其实是非常苦涩与失望的,是无法接受这个结果的。因为那位给我多少亲情和回忆的表哥,早已在我的生活里不可或缺。我的鼻子有些酸楚,有泪想流出来,我咬了咬牙才使劲忍住。
接下来便是沉默,便是久久地对望。
在久久的沉默与对望中,我不由想起了当年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们家的情景,还有他的第二次与第三次山东之行。此时此刻,我仍然不相信事情是真的,我恍然觉得,或许是我做了一场梦,只要从梦中醒了过来,一切还都是从前。甚至我的新疆之行,我的喀纳斯徒步,也仅是一场梦。然而,望望我的登山包,望望我所在的小木屋,还有眼前这位冒名顶替的所谓的淮海表哥,和他眼里发出的愧疚与胆怯的目光,我明白,一切的一切,是残酷而又无情的事实。我在心里想,彭兴凯啊彭兴凯,你所探望的亲人其实是一位冒名顶替者,与你一點血缘关系都没有,你还待在这儿干什么呢?如此想着我就站了起来,将登山包在肩上一背转身便走。
还没有走出小木屋,就听到他在背后叫了一声兴凯表弟,又大哭了起来。我回过头,发现他已经跪在了地上。因为截去了一条腿,他只好用单膝跪地。我皱着眉头冷冷地道,吴天宝,事已至此,你究竟还想干什么?
他用乞求的目光望着我,眼里流着泪水道,兴凯表弟啊,在山东的亲戚中,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你回家如果不对他们说,他们就永远不会知道,咱们就还是亲戚啊?就还会像从前一样来往下去啊?
我冷冷地说,那又怎么样?
他低下了头,又抬了起来说,兴凯表弟,你不知道,我是死了都不甘心失去你们啊?我已经离不开你们了啊?他说着,努力地站了起来,打开床头上的一只木头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大沓信件,小心地捧在手中,又回头指着墙上七八个相框对我道,兴凯表弟呀,这些来信,这些照片,我都宝贝似地保存着,天天都要看好几遍呢。快四十年了,只要看见这些信,这些照片,我就觉得自己不孤单,觉得自己有那么多亲人,活着就有了劲头啊。
那些信件都是我们家和四个舅舅家寄来的,那相框里的照片,则是我们家和四个舅舅家的成员们的照片。有早年拍的黑白老照片,有近年用手机拍的彩照。大大小小,五花八门。说实在话,我有点儿感动,鼻子再一次有了发酸的感觉。我想,自己如果绝尘而去,从此便再也没有了淮海表哥,再也没有了远隔千山万水,持续了近四十年的血肉亲情。只是,既然知道了真相,如果还要同他继续往来,岂不是掩耳盗铃?我犹豫着,正要狠下心来拒绝时,他竟然再次跪了下来,爬行着向前,抱住了我的腿,抬着泪花花的眼睛乞求道,兴凯表弟啊,求求你,答应我吧。
我望着他,久久没有说话。但是最后,我还是将他扶了起来,点了点头。
他有点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马上便是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