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童年(外一篇)
2020-04-10项见闻
项见闻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孟郊
故母亲出生于监利县福田寺镇三湾村,时为一九四二年农历五月初六。正是旧中国处于河山破碎,人民流离颠沛,生存维艰之时。
外婆杨氏,是一位早年读过私塾,对《三字经》《女儿经》《增广贤文》等能倒背如流的封建传统女文化人。
儿时的母亲,在这位文化长辈的熏陶下,对儒家文化的“忠、孝、廉、礼、义、仁”等,朝夕耳濡目染,深深植根于心。
母亲还未谙世事,外公即身染重疾,后终无回天之术,撒手人寰。外公的英年早逝,让曾外祖悲痛不已,万念俱灰,最后落发为僧 。
母亲襁褓中的不幸,似乎昭示了她一生艰辛坎坷的命运。
正当鼎盛之年而落寡的外婆,陷入了莫大的悲痛与激烈的思想斗争中。一边是封建文化反复叮嘱的千年古训, “好女不嫁二夫”;一边是外公临别时执手相看泪眼的殷殷付托 ,还有残酷的生存环境下,来自各方面的严峻考验。权衡再三,外婆无奈而又黯然地选择了后者,带着尚在襁褓中的母亲,下堂改嫁到洪湖瞿家湾雷家墩。
童年多舛的命运,从此造就了母亲一生顽强拼搏,积极进取,不畏艰难的精神;赋予了母亲一身宽厚、包容、仁爱的优良品格。
洪湖西岸,坐落着一座红色革命重镇——瞿家湾。其实,瞿家湾在那个时代,与柳关同为一体,属于柳关乡下边的一个村。解放后,国务院重新规划行政区域,新设立洪湖县,后改市。瞿家湾从此与柳关一分为二,成了现在一襟相连,却分属两块的瞿家湾与柳关。
两个从小患难与共的兄弟,从此天各一方。当年,贺龙正是在这里以洪湖为屏障,创建了湘鄂西洪湖革命根据地,柳关和瞿家湾正好处于洪湖西岸的入湖口,成为革命根据地的中心地带。
解放前,长年的兵荒马乱、炮火纷飞,让百姓难有片刻的安宁。在一马平川的平原上,既没有高山作掩护,也没有峡谷来藏身,唯有漫漫无边的蒿草可以躲避战祸和匪盗的侵袭。而取之不尽的鱼藕,是人们度过饥荒的主要食物来源。
继外公便是洪湖里捕鱼采莲的能手。
或许,当初颇有文化和头脑的外婆,在极其复杂而又激烈的思想斗争中,想到了洪湖鱼水及继外公的能干,才燃起她心中忍辱负重,养育母亲成人的信念吧?不然,以外婆倔强的性格,可能依循千年的古训选择做了贞妇。
——许多年后,母亲为了撑开我们这个多口之家的艰难,与父亲一次又一次地下洪湖打鱼时,在万般思念的煎熬里,我胡思乱想中,想到了这点。
外公外婆常年漂泊在洪湖里,可谓真正的四海为家,幼小的母亲成长在渔船中。在那个一望无际,渺无人烟,茫茫一片的湖水中,母亲白天对着涛涛巨浪,呜咽的湖风;晚上对着的是茫茫星月,或短暂昏黄的油灯。聪颖而又好学的母亲,聆听著外婆凭记忆所讲授的《三字经》《幼学琼林》《百家姓》等。虽然不能识字,母亲已从外婆长年累月的言传身教中,逐渐领悟到了儒家文化的精髓,与立身处世等诸多的道理。
童年的母亲,对比其他同龄人是幸运的。她有一个能熟知《四书》《五经》的外婆,给予了她文化和思想的启迪;有一个能擅长捕鱼采莲的外公,给予了她生存和生活的保障。
童年的母亲又是不幸的。自幼丧失生父,使她缺少了只有亲生父亲才能给予她的关怀和温暖。洪湖里漂泊成长的孤寂,让她不得不压抑童年应有的活泼,而默默克制自己。
有多少次,母亲在睡梦中被一次又一次的狂风巨浪所惊醒?
十六岁时,我曾和大哥见清一起到洪湖捕过虾,经常发生的乌风黑浪,至今忆起,仍令我记忆犹新,心有余悸。
苦难的童年,并没有将母亲摧折和击倒,相反,一件件磨练了她一生的坚韧、不屈的精神,和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品格。
由于缺少生父之爱,成年后的母亲,长年累月的在一盏昏暗油灯下,给她七个儿女纺纱织布,缝衣纳鞋。尖利的缝衣针在昏暗的灯光下,常常将母亲的手指扎得鲜血淋漓。那些线勒得母亲柔嫩的手慢慢长出了一层一层厚厚老茧。
儿时的每双鞋,每件衣,浸染了母亲多少心血和汗水!
我并非在杜撰故事。母亲去世时,我守孝在她身旁,母亲的手掌结满厚厚的老茧,左手食指头被针刺留下的旧痕仍历历在目,清晰可见。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里,母亲节衣缩食,省吃俭用地供我们兄弟读书,把她童年没能得到的温暖与关怀,呵护与爱心,全部给予了我们,让我们拥有了幸福童年。
母亲童年的孤寂,使她倍感珍惜人间的真情和友谊。她一生热诚待人,诚恳处世。即便许多他乡来客,与父亲一次偶然邂逅,也能成为我们家的世交。
朱河镇长江村的常修生伯父,是早年开挖四湖干渠时与父母相识的,后几十年如一日,与父母情同手足。二00七年冬天,常伯父闻父母去世后,以愈古稀之年,辗转奔赴,来父母坟上焚香祭拜。回忆父母生前往事,捶胸顿足,悲怮不已。路人观之也无不动容,感叹陪泪不止。
童年的苦难,使母亲一生都不畏艰难,始终拼搏进取。造就母亲一生临危不惧的雄心与斗志。一九九七年的春节,吃完年夜饭后的家庭会议上,母亲斩钉截铁地说:三年时间,给我们兄弟盖一座三间两层的楼房!
当时遭到大哥见清的强烈反对。因其时,母亲已逾花甲之年,且身患绝症还不知晓,只是我们在一直隐瞒着她。其实,她早知自己身体渐不如前,却怕增加我们的负担,装作没事似的,从不肯透露蛛丝马迹给我们。父亲一年前患脑中风,瘫痪在床;大哥到湖南办企业,亏欠巨债;二哥建国刚重组家庭;四弟建武结婚不到一年刚离婚;五弟剑虎在外打工,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我仅能勉强度日。而此时,同村人都已在刚刚兴起的瓦房改楼房的热潮中,一幢幢楼房拔地而起。
此时此刻,身染绝症的母亲说出这句话,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
几年后,我们几兄弟全线崛起,一举甩掉了穷困的帽子,在村里率先进入城里有房,出行有车,家中有电脑的行列,这与母亲常年潜移默化,言传身教,以及在危难中给予我们鼓舞是有极大关系的。
可惜母亲已不能看到了。
在我们兄弟即将冲破黑暗见到黎明之时,母亲带着对儿女们无限的牵挂,和没能亲眼目睹儿女们过上好日子的深深遗憾,永远离开了我们……
愿母亲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母亲的胆识
一九五七年,新中国的生产、生活和社会秩序逐渐安定下来。农村实行土地改革之后,农民普遍落实了 “耕者有其田”的政策。洪湖岸边,长年靠打鱼为生的渔民,终于结束了以船为家的漂泊生涯。
外公外婆回到了瞿家湾镇雷家墩,用茅草搭起了一个简易茅棚。那个年代,只有大户人家才有红砖碧瓦盖成的房子,普通人家,房子都是茅草封顶,麻梗夹蒿草作壁,里外再以泥巴混合丝麻涂抹作墙壁。
长年在湖船中生活的母亲,在陆上好歹有了个固定的家。
平安的日子,时光总是过得分外的快。不知不觉中,母亲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在外婆的观念里,“男儿十五顶父职,女儿十五攒家财”。不管男孩或者女孩,满了十五岁,就该撑起门户来。尤其对于女孩子,外婆认为“女大不中留,留了结冤仇”。年方十七的母亲更是该到出阁的年龄了。
关于母亲与父亲的婚事,我们不得而知,也从不敢问。这与父母所接受的封建理念有关,也与父母平日对我们严谨的家教有关。
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新中国百废待兴。科技生产的落后,使得自然灾害层出不穷,再加上一波接一波的政治运动,人民的生活过得极其艰辛,许多家庭陷入揭不开锅的境地。初为人妇的母亲,还没品尝到新生活的幸福滋味,就马上尝到了成家过日子的艰难。
据母亲回忆,成家后的父母亲与爷爷奶奶挤住在一个屋子里。不像现在的年轻人,结婚了便可以单独拥有自己的房子、车子。
父亲的下边有两个小姑和一个还未成家的三叔,上边有已成家的伯父伯母,加上爷爷奶奶,九口人合住在一个三间瓦屋里。
父母与伯父伯母共一间房,中间只用一张芦席壁隔开,一分为二,每边刚好放下一张床、一个柜、一张木桌。
生活已不是现在人们所想象的“艰苦”二字可以来形容的。单只艰苦也就罢了,根本就吃不到粮食。粮食也不是指大米,如果有诸如玉米、大豆、蔬菜等充饥,在那个年代,算得上是富贵生活了。
在家中没有一颗存粮的情况下,每天的食物来源,成为全家九口人的头等大事。每天清早起来,母亲就带着两个小姑下湖去扯荷叶梗,或者到野地去扯野菜。寻野菜的人多了,野菜也被搜光,只能大着胆子,硬着头皮到荒坟空里去找,找不到野菜,连鸡公花草也扯一把回来。到家后洗净,细细地切碎,与糠搅拌,再撒入一点粗盐,做成糠粑粑。
粗盐算是调味,也算是下饭的菜肴。尽管如此,仍不能足量,每人只能填个半饱。所谓的糠粑粑的糠,也没有现在机械加工出来的糠那么细,是人工用石碾碾出来的粗壳,比现在猪吃的糠还要粗糙得多,入口呛喉,难以下咽。
晚年病中的母亲回忆说,鸡公花草有毒,常常吃得大家浑身浮肿,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头肿得像猪头。可就连这种有毒的花草都不多,只有在成片的荒凉野坟地里才能勉强寻得一些。
母亲生了大姐坐月子时,有一次饿得实在不行了,端起荷梗煮的稀糊碗时,由于营养不良和贫血,母亲站起身来,一阵发晕,眼前一黑,手中的碗正好掉在面前的石块上,碎了。由此引来奶奶的勃然大怒。奶奶颤动着一双缠裹了的小脚,大骂大嚷,骂母亲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经不起富贵。
母亲说,其实是奶奶早就心生偏见,从心眼里认为母亲自幼丧父,出身寒门。而那时父亲虽穷,但父亲的上两辈子人都是方圆有名的“户长”,颇有家资,门庭曾显赫一时。那个时代,婚姻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奶奶认为母亲是高攀了项府,没有资格嫌弃什么了。
其实,奶奶叫嚷母亲的时候,项府已过了鼎盛期,已穷得一文不剩了,只留下昔日的辉煌还留在人们记忆中,闲话寒暄时,用来作当面的恭维话而已。眼前的生活,却还比不上外公外婆在洪湖打鱼挖藕过得实在。
奶奶的叫嚷,又引来父亲的盛怒,一生没有和母亲红过脸的父亲,迫于奶奶当时的态度,扬起巴掌作势欲打母亲,被在旁了解真相的邻居劝开。
这场风波,激起母亲下定决心与父亲搬出老屋,另安新家和独立生活的决心与勇气。
在當时,这个想法和决定,简直不啻天方夜谭,好比难于上青天的事情。试想,连维持生存的粮食,粗盐都没办法满足,又哪来的钱去买建房所需的材料?
在那个交通不便,物资奇缺的年代,母亲的这个说法,大家都只是认为她还在憋气,或者赌气而已,没有谁放在心上。
母亲却胸有成竹,她首先耐心地说服父亲去安抚爷爷奶奶,只要答应父母搬出这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其余的事全包在她身上。
在父亲半信半疑的应承下,母亲开始行动。她先后游说雷外公和本家教书的德堂二爷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筹得三百多元钱,又向同湾结拜的姐妹们借来树作屋檩子,筹备齐一应的砖瓦等材料后,在一个良辰吉日里,在纵多须眉的惊叹中,父母率先地搬出老屋,另立了新家。
这是成家后的母亲,第一次以她过人的胆识和气魄,能力和智谋做成的一件大事,一件令当时许多男子汉们也办不成的大事。
母亲在筹钱的过程中,亲戚至友,包括父亲在内,都极力对母亲进行劝阻。说借下如此的巨债,什么时候能还得清?
当时,“蒋光头”还在流通,(本地对银元的俗称。)一块“蒋光头”也就值人民币二、三元,一个硬劲劳力十天的工钱,也只合一个“蒋光头”,还需要有门路的人和有面子的人才能挣得到。
“如此巨债,几时才能还得清?!”
面对亲朋好友们的惊叹和疑问,母亲自信地回答:“不怕,我自有办法还。”
这个冬天,母亲只身南下湖南岳阳贩虾,一个冬的来回,不仅还清了所有债务,还余剩二十多元,与父亲过了一个最为丰盛的新年。
原来,聪明的母亲处处都是个有心人,她利用回娘家看望外公外婆的机会,打探到了洪湖鱼虾市场的行情和销路。湖南岳阳,与湖北监利、洪湖两县市隔江相望,但两岸的地理地势却天然不同。监利洪湖一马平川,对岸岳阳却全是丘陵与荒山。洪湖岸边的人们习以为常的鱼虾,在那边视若珍稀。那个年代交通不便,战乱刚过,接二连三的“三反五反”“四清”等政治运动,使人们心有余悸。“无事不出门,挨黑关门睡”,是多数人的治家处世法宝,更别说跨省做生意了。
母亲大胆开拓的成功,不仅开启了许多人求财无门的视野,更增添了他们外出致富的信心和勇气。在母亲的带动下,同村许多人都偷偷加入到贩卖鱼虾的行列中,解决了生活中的燃眉之急。
年轻的母亲,也从此赢得了父老乡亲们的信任与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