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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洛图(中)

2020-04-09李佩甫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康家文说

【前情提要】河洛康家是当地有名的诗 书之家,不料天有不测风云,由于得罪了朝 廷,一夜之间,一门两进士同时毙命。 生死 存亡之际,新媳周亭兰带着遗腹子康悔文 站了出来,在风雨中力挽狂澜,使康家逐 渐走上正轨。 而年幼的悔文亦显露出异于 常人之处。 十八年后,悔文凭着勇敢才智, 破获了仓署盗粮大案,解救了师傅,为父 亲爷爷洗脱冤屈,恢复了康家声誉。 此后 悔文为开拓康家生意, 远赴秦鲁之地,等 待他的又将是怎样的危机? 他能否不负家 族企盼,重振康家? 请继续阅读长篇小说 《河洛图》。

第九章

遥遥地,陈麦子看见,一个七品知县,正在堂上补官服呢。

近些日子,刘知县常问的一句话是:内务府的官差到了么?

报子再一次回道:禀老爷,还没呢。

刘知县坐在后堂上,一直在撩那件绣有鸿鹄的蓝色官服。

只是如今的他,早已没有当年的“鸿鹄之志”了。

身为七品知县,官职低微,俸禄微薄,全年只有四十五两饷银。每年迎来送往的应酬如此之多,南方的父母家小尚需接济奉养,这都是要银子的。当然,即便是捉襟见肘的时候,也绝到不了置办不起官服的地步。刘知县不贪,再不济,本县范围之内,他还可以赊账。不过,寅吃卯粮,在当朝的官员中,已是不成文的惯例。

官服嘛,他有三套,本可以替换着穿。但几年的案牍劳形,其中一套的领子、袖口已磨烂了。另一套则在一次打茶围、喝花酒时,被醉酒同僚洒上酒菜污渍,洗之不净。第三套还有八成新,一直在柜子里放着。那是为皇上召见,或是接驾逢迎来往大员等重大场合预备的。提起喝花酒,他私下有些不好意思。偶尔逢场作戏,也只是应酬。

七品知县自己补官服,听来像是作秀,但确系实情。刘知县乃苏州人氏,祖上几代均为织造行的匠作,知县本人亦嗜好缝纫。况家眷不在身边,那一针一线,补的是心思,织的是惆怅。每有烦心事,他总要织补一点儿什么才会心安。

十日前,县衙接到一封内务府的密牒。说是在开封、洛阳一带的当铺,发现了两件前明王府的饰物。一件为盘龙玉镯,一件为九凤金钗。牒中严令各地,一要密查这些前明宫中物品的来龙去脉,二要密查是否还有前明漏网之余党,并特示:上方会派员密查此案,此事不得张扬。

刘知县接到密牒后,很有些紧张。大清有“连坐法”,事关前明余孽,这不由得让他心惊肉跳。他不知内务府的密探何时造访,恐有不周之处,他无论如何吃罪不起。想他十二年苦读,三年候补,熬来一个七品知县,实为不易。

刘知县还听说,河洛仓那边的仓署官员中,有人可以直达天听,有专折密奏之权。这人是谁?新来的杨侍郎?吴仓监?或是黄……刘知县摇摇头,他实在是猜不出。可这又是不能不防的。万一那人得到什么风声,抢先上奏朝廷,岂不是他的失职么?

那么,该如何是好呢?刘知县一边补着官服,一边想着心事。一针一线,拉得很长。

冬日的阳光钉在签押房的兽头上,溢出些许暖意。庭外那株蜡梅开得正好,可围着火盆独坐的刘知县心里却很凉。终于,他想起一个人来,他要请这个人吃火锅。

他要请的是河洛镇的康秀才。如今的康秀才已是当地的名儒,且不说他家中曾先后出过两个进士,在官场上有些根基,仅就他在当地的家世声望,已足以被他这个七品知县待为上宾。前任知县八抬大轿把他抬到文庙,聘为县学,可他说辞就辞了。府学一请再请,他竟坚辞不就。可见,此人不看重俗世功名。

官轿把康秀才抬来,已近午时。刘知县亲自到县衙大门迎接,一口一个“老太爷”,作揖打躬地把老人请到了官衙的后堂。

康秀才步入后堂,见花窗前的铜火锅早已摆好。炭是孙记炭薪行不冒烟的上等好炭,炭火紅腾腾的,火锅中水已煮沸,几样小菜和口外的切片羊肉都已备下。刘知县特意介绍说,酒是从家乡带来的“女儿红”。

雪后初晴,透过菱形的格子花窗,只见漫天皆白,唯有院中那株蜡梅,在一片琉璃世界中如粉雕玉琢。

两人一番寒暄,刘知县再三谦让,终还是坐了主位。待康老爷子坐下,知县大人端起酒杯说:老爷子,下官今天能把您老请出来,赏雪品酒,实乃一大快事呀。请,请。

康秀才说:承蒙知县大人抬爱,老朽谢了。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好雪好酒好雅兴,老朽愧领了。知县大人请。

刘知县说:您老能来,是下官的造化。正可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啊。请,请。这口外的羊肉,一点儿也不膻,您老尝尝。

三杯下肚,康秀才说:知县大人,定是要问进士及第的事吧?唉,不提了,不提了。

刘知县说:那是,那是。下官正要请教。一门两进士,康家当年可是轰动一方哪!耕读传家,书香继世。那个……啊?

康秀才慨叹道:实话说,宋代以前,中原才子数不胜数,可圈可点。不是有这一说嘛:“江南才子真才子,中原才子压三江。”可此后嘛,那就是麻绳串豆腐,提不起来啰……

刘知县说:是呀,那时的开封、洛阳都还是万邦来朝嘛。哎,不管怎么说,您老一门两进士,毕竟名扬天下,给本县争了大光。

几杯酒下肚。往下,不等知县大人再问,康秀才就又把往日的故事讲了一遍:说起来,我那一儿一孙,十年寒窗,苦啊。那笔头生花之事,倒真还遇上过。那夜三更,你猜怎么着,孙子打瞌睡,那笔头伸到了油灯上,“轰”的一下竟起了火……康秀才虽然酒已上了头,飘飘忽忽,可心头并不糊涂。讲着讲着,他见知县大人“啊啊、嗯嗯”似无心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话到嘴边就又咽下了。他转口说:知县大人,这酒,我已喝出点味儿了。好酒,真是好酒啊。

刘知县说:雪天温黄酒,最是养心怡情。我家乡这“女儿红”,绝不伤身。老爷子,今天来个一醉方休,请。

康秀才心里有数了。他用筷子搛了一片白莲藕,细细地在嘴里嚼着,说:酒,喝得正好,只是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刘知县说:喝酒,主要是喝酒。今天把老爷子请来,一呢,是请老爷子品酒赏雪,这二呢,本县,确有些民情方面的事体,要向老爷子讨教。

康秀才暗暗吸了口气,说:请讲。

刘知县说:我听说,您老德高望重,名声大得很哪!我的前任,原本聘您老为县学,您老辞了;后来府学又请,您老仍坚辞不就。这是为何呢?

康秀才说:不敢。那是大人们高抬老朽了。老朽不才,虽说一门出过两个进士,那也是皇恩浩荡。况且,我已衰朽,是怕误人子弟呀。

刘知县“噢”了一声,说:您老过谦了。别说是县学,就是太学,那也是当之无愧的。接着,他突然低声说:近日,内务府有人下来私访的事,老爷子,可曾听说?

康秀才说:噢?噢。——内务府?

刘知县小声说:内务府。

接下来,刘知县压低声音说:查的可是大案子。说是前明王府的什么贵重物什儿流失出来了。您老恐有耳闻吧?

康秀才一惊,吸了口气说:民间亦有风言风语……真有这等事?

刘知县说:不瞒老爷子,上边已派人下来了,正在密查。河洛镇的码头上,船来船往。难道说,老爷子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么?

康秀才说:老朽两耳不闻窗外事呀。这等事情,就是有,也到不了咱这种小地方吧?

刘知县说:不然。两河交汇之地,河上八方风云,风吹过来,落下一两片叶子,也不一定啊。您说呢?

康秀才说:那倒也是。既是前明王府里的物什儿,一般的人,也不容易见哪。

刘知县又问:仓署那边,老爷子可曾听说些什么?

康秀才道:我只是闲时跟他们下下棋。倒也没听说过什么。

这时,刘知县很知心地说:老爷子,像我这种七品小官,头皮薄呀。老爷子若是有什么消息,一定要知会下官一声。下官这边,先谢过了。

康秀才的酒这会儿全醒了。他故带醉态地说:知县大人放心,如有消息,一定告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都不容易呀。

刘知县见没问出什么端倪,有些失望,就说:吃酒,吃酒。——加炭。

这天,日夕时,康秀才坐着轿回来了。

一进家门,他立刻把周亭兰叫到了他的书房。然后问:兰儿,近些日子,你在镇上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周亭兰见爷爷神色凝重,就说:没听说什么呀?哦,码头上又贴了一张告示。

康秀才说:告示?写的什么?

周亭兰说:是通缉犯人的。新贴的这一张,说是逃出来的前明余党,还有画像呢。那头像看上去很年轻,文秀的模样,倒也不像是坏人。说是凡举报者,可奖官银百两。

康秀才“噢”了一声,说:可有名有姓?

周亭兰说:没有。上边只说了身高、年龄、长相……

康秀才长叹一声,说:唉,我有些担心哪。

周亭兰诧异地说:爷爷,您担心什么?

康秀才迟疑了片刻,说:有些话,出了门是不能说的。前些日子,念念央我出面,买了些木料,说是给悔文造船用的。当时,我问她银钱来自何处,她说是把祖上留给她的饰物当了。唉,当时我也没多想,就觉得她来康家这么久了,也是一片心意,就应下了。

周亭兰问:那木料呢?

康老爷子说:在叶岭上呢。

周亭兰迟疑了片刻,说:姑娘是好姑娘。只是这来路不明的钱……爷爷,您看呢?

康秀才摇摇头,长叹一声,说:应了,到底还是应了。

周亭兰问:什么应了?

两人刚说到这里,只见康悔文兴冲冲地走进来,他也是刚刚下船,赶着给老爷子报兰水城的喜讯。一进门,见两人神色严峻,忙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康秀才默默地说:把门关上。

关上门,康秀才很久沒有开口说话。末了,他先讲了念念托他买木料造船的事,而后沉着脸说:今天,知县大人请我吃饭,说是接朝廷密牒,在开封、洛阳两地,发现了从前明王府流出的两件皇家饰物。一为盘龙玉镯,一为九凤金钗,内务府的人正在密查。

周亭兰一脸惊诧,说:爷爷?

康悔文也吃惊不小,不会吧?哪会这么巧?

在康悔文的心里,只觉得念念不同于常人家的姑娘。念念语贵。她的话就像是药一样,当用时才用。她的衣裳虽不时兴,但穿在身上就显得与众不同。哪怕是一方小手帕,只要是她用着,那帕子就灵泛泛的。还有那双眼睛,她的眼睛里像是存了太多的水,很多的话语都藏在潭水般的眼睛里,偶尔泛一两个涟漪,你只能去猜。

很久了,康悔文还发现,念念身上总是飘着郁郁淡淡的暗香。没见她施粉,也从不戴什么饰物,但那脖颈处仿佛天然有一道环痕。那一头秀发只要在水里漂那么一下,甩出来的水滴都是带香气的。那香气似有若无,叫人怎么也想不出,那是什么熏染出来的。

念念她……

康秀才长叹一声,接着便老泪纵横。他说:咱们康家是吃过大亏的。一门两进士……苍天哪!

康悔文愣了片刻,猛然醒了似的,扑咚往地上一跪,求道:太爷爷,不能把念念交出去。念念她,她有什么罪呀?

康秀才在房里来回踱着步,迟疑着说:知县大人特意请我吃饭,难道说,他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是故意试探我?不像呀。可这件事,如果传出去半个字,就是灭门之灾。你们,可要想好了。

周亭兰想了想,说:爷爷,康家不能做这种不仁不义的事。况且,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要不,送她走?

康悔文说:娘,她一个姑娘家,你让她到哪里去呀?

康秀才说:不可。万万不可。这时候让她走,等于不打自招。

周亭兰说:那,让她赶快嫁人。这,总不会有人说什么吧?

到了此时,康悔文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他跪在地上求道:娘,我们俩从小就在一起……

康秀才斟酌再三,终于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悔文,你起来吧。这件事,永远不要再提了。如果上天要灭康家,那就让它灭吧。如果上天不灭康家,那就是你们的福分。另外,造船的事,我看暂且先放一放吧。

周亭兰仍有些担心,说:爷爷,康家已经受不起了……

康秀才说:兰儿,这件事,是有些凶险。不过,“信义”二字还是要讲的。悔文哪,你去把念念叫来,我跟她说说话。

当念念进了康秀才书房的时候,康秀才两眼是闭着的。过了很长时间,他的眼睛才慢慢睁开。他默默地打量着念念,说:孩子,你心里有苦意呀。

念念却说:太爷爷,我已经不苦了。

康秀才说:为何?

念念说:我心中有了可以念诵的人了。

康秀才说:你喜欢悔文?

念念说:我的命是他救下的,我会一生一世对他好。

康秀才点了点头,说:那么,伯夷叔齐的故事,你听说过么?

念念说:听说过。

康秀才说:虎符的故事,你听说过么?

念念说:听说过。

康秀才又说:那,范蠡全身而退的故事呢,你知道么?

念念说:知道。

康秀才又闭上眼睛,停了片刻,说:那就好。江河横流,日月更替,这也是常有的事。人生如戏,上一场与下一场是不同的。轰轰烈烈也罢,平平淡淡也罢,凡演过去的,就不再是你的角色了。

念念说:我知道。

康秀才说:念念啊,祸从口出。若是你做了悔文的媳婦,那过去的事,就要忘得干干净净。不可说,不能说,也不必说。

念念说:太爷爷,我记下了。

康秀才又提醒说:还有一条,你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从今往后,再也不要独自出门了。

念念点点头,说:我懂了。太爷爷,放心吧。

这时,康秀才倒有些不落忍了。他叹口气说:孩子,你要是忍不住,你要是心里有苦水,就在这里倒一倒。仅此一次,出了这个门,就得烂在肚里了。

念念眼里顿时涌上了晶莹的泪珠。

外面没有人知道康秀才和念念说了些什么。康家的后人也一直守口如瓶。人们只知道,只有康秀才一人看了那个首饰匣子,匣子是宫里的式样,有龙有凤。后来,这个匣子就下落不明了。

康家上上下下正忙着办喜事时,一个人悄悄来到了河洛镇上。这人是兰水城的崔红。

崔红是从兰水坐船来的。路上,她特意换了男装,把自己装扮成年轻公子的模样。她先是在开封的汴河渡口下了船,顺便逛了开封的街市,买了些当地的特产,而后搭船西行,来到河洛镇上。

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自见到康悔文后,崔红心里就再也放不下这个人了。一天,当沂河码头的锣声又响起时,她坐立不安,一时心慌意乱。她立马收拾行装,决意去往河洛镇。她对自己说:只是去看看那个人,哪怕只是见上一面,她也就死心了。

然而,她万万想不到的是,她刚进开封城,就被内务府的密探盯上了。这密探盯上她是有缘由的:一是她出手阔绰,二是她长相清秀,且跟告示上通缉的嫌犯年龄相仿。就此,密探一路跟她到了巩义县城。一到县城,这姓宋的密探即刻去了县衙,拿出身上的腰牌晃了一晃,吓得知县大人马上吩咐县衙的捕快,一切听从宋爷的差遣。

这一切,崔红浑然不知。她在河洛镇的码头下了船,一路打问来到康家客店。她并没有急着打听康悔文,而是在店里先开了间客房住下。待她洗漱一番,刚刚恢复了女儿模样,就有人敲门。

这时,崔红已来不及改换男装了。她一开门,只见门口站着四个带刀的捕快。她赶忙退后一步,说:你们,这是干吗?

站在门口的四个捕快一声不吭,就那么虎视眈眈地站着。只听外边昂扬地响起了一声咳嗽,而后,一个身穿锦袍,外罩青缎马褂的男子背着手走了进来。他就是内务府的密探宋海平。虽说他仅是臬司衙门的小吏,但他的密折可以直达天听。这人站在崔红面前,嘿嘿一笑,慢声说:原来是位小姐。莫非我走错门了?失礼,失礼。

崔红瞪了他一眼,正欲关门。这时,宋海平一眼就看见了床上刚换下的男装,说:慢。原是女扮男装的小姐?你到河洛干什么来了?

崔红说:我是做布匹生意的。怎么,不能来呀?

姓宋的笑了笑,说:一个女子,跑出来做布匹生意?我还是头一次见。嘿嘿……带走。

捕快们立时拥上来,崔红大声说:敢!凭什么抓我?

姓宋的说:拿出来,让她看看。

一个捕快手一扬,那张带画像的告示,就展在崔红的面前。画像上的人也身着男装,但清秀之态犹在。粗一看,跟崔红的神态确有几分相似。

崔红说:我是从兰水来的。你们一定是弄错了。

姓宋的说:错了?你分明是前明余党,朝廷缉拿的重犯。别的且不说,女扮男装,定有图谋。有话到衙门里说去吧。

当众捕快押着崔红下楼时,崔红急了,大喊:你们弄错了!我是来找康公子康悔文的。各位乡邻替我告知一声:我是山东临沂人,我叫崔红,我是来找康悔文的。各位务必,让他来保我!

风闻官府抓人,康家店大门外,一下子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们都听到了这女子的喊声,一时议论纷纷。一个伙计慌忙跑到后院找大奶奶去了。

当周亭兰追出来时,人已经被带走了。

傍晚时分,康悔文刚从县城回来。

甫一进院,他就觉得气氛不对,伙计们三三两两在嘀咕些什么。一个伙计迎上前来说:少东家,赶紧吧,老爷子、大奶奶都等着你呢。

康悔文问:怎么了?

那伙计小声说:出事了。

康悔文不再问,疾步进了上房。谁知,刚一进门,就听见一声断喝:跪下。

康悔文抬头一看,太爷爷和母亲都在,且一脸的肃然。他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只好跪下了。

康秀才沉着脸说:康氏家训,你还记得么?

康悔文说:记得。

康秀才说:你马上就要大婚了,你知道么?

康悔文说:知道啊。我不是去……

康秀才“哼”了一声说:知道?那你说说,你在山东造了什么孽?

这时候,周亭兰忍不住问:一个叫崔红的女子,你认识么?

康悔文忙说:认识啊。她还帮咱不少忙哪。怎么了?

周亭兰一脸愁容,说:如今这女子已经追过来了,说是找你的。

康悔文忽的一下站起身来,惊喜道:崔红来了,她在哪儿?

康秀才喝道:跪下。

康悔文忙跪下,把在临沂的事情一一相告,见两人谁也不吭声了,便又问:到底怎么了?

周亭兰说:悔文,不是娘埋怨你。这边正办喜事呢,那女子追来找你,还女扮男装,住进店里。如今,她被县衙的捕快抓去了。你说是保她呢,还是不保?

康悔文马上说:保。当然要保。娘,崔红不管是为啥来的,可她来了,是冲着咱来的。咱要不保她,以后咱还怎么在山东做生意呢?况且,人家还救过我。

周亭兰说:这也是个急人。抓她的时候,她大喊:我是来找康公子的!一街两行的人都知道了,闹得沸沸扬扬。

这时候,康秀才说:依我看,这女子,保是要保,但不可鲁莽。事情既然传扬出去了,虽说有碍名誉,也正可顺水推舟,解了咱念念的嫌疑。

周亭兰看了康秀才一眼,说:爷爷的意思是……

康秀才想了想说:既然这崔红不是画像上的人,这就好办了。保,立马出面去保。而且要联合众相与具保,一定要把人保出来。

康悔文马上说:好,我明天一早就去县城。

周亭兰仍有些担心,说:爷爷,不会引火烧身吧?

康秀才说:古人云“乱生于远,疑生于惑”,既来之,则安之。阴差阳错,山东女子追到这里来了,这是人人皆知的事。不瞒,比瞒着好。这是最好的解法。

周亭兰说:悔文,你去找马师傅商量一下,他毕竟做过捕快头,人熟一些。

康悔文正待轉身要走,康秀才又发话了:慢着。

康悔文扭过脸,只听康秀才说:悔文,你想过没有,若是这崔红姑娘保出来了,又当如何?

康悔文没明白太爷爷的意思。他说:既来了,就住上几天,好好玩玩。

周亭兰说:那,她要不走呢?

康悔文愣愣地,随口说:不走?不会吧……

康秀才看了他一眼,说:是呀,她执意要留下呢?这女子,一旦生了痴心,是劝不住的。

康悔文说:这……您老说该当如何?

康秀才说:为人处世,讲的是大情大义。对人家崔姑娘,自然要以礼相待。可我要你记住一条:永不纳妾。不纳妾,家中就不会生嫌隙,不会有二心。切记。

当康悔文见到崔红时,心里竟有些酸酸的。

康悔文是通过师傅马从龙,托了县狱的牢头,才见到崔红的。县狱的监房,设在县衙签押房旁边隔出的一个小院里,四周俱是高墙。进了监房大门后,还要过两道木栅栏,拐进窄窄的甬道后面,才是女监。

康悔文提着一个食盒,食盒里装着母亲特意做的霜糖豆腐和一些点心。进监房之前,那牢头着意提醒说:康公子,虽说是马爷的面子,但这案子是上头内务府抓的,你千万不要出什么纰漏,小的担待不起。康悔文说:你放心,不会让你吃挂落。

进了牢房,康悔文见地上有杂乱的铺草,崔红就在那堆铺草上坐着。

康悔文说:崔红,让你受苦了。

崔红见到康悔文,泪花在眼眶里转。但她还是笑着说:到底见到你了。我也就是想见你一面。没想到,牢里相见了。

康悔文说:你放心。家母正在请镇上的商家联名具保,你很快就会出来的。

崔红说:给老人家添麻烦了。

康悔文说:吃点儿东西吧,这是家母特意做的。

打开食盒,把菜肴摆上,康悔文问:你来这里,你哥知道么?

崔红摇了摇头。

一时,康悔文不知说什么好。又问:临沂那边生意如何?

崔红说:生意还好。接着,她突然问道:康公子,你不希望我来,是吧?听说,你就要大婚了?

康悔文怔了一下,说:是。

崔红眼圈一红,说:这一趟,我还是……来对了。我给哥哥道喜了。

康悔文忙说:崔红,你要是不嫌弃,从今往后,咱就兄妹相称,我认下你这个妹妹。

崔红轻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么?一个姑娘,女扮男装,走八百里水路,也就是为了看一看……哥哥。

康悔文说:我知道。妹妹的心意,我愧受了。

崔红说:你不知道。我在兰水,坐着坐着,先是心思飞来了,挡都挡不住。再就是我,人,也来了。你觉得我贱么?

康悔文忙说:不不不……

崔红说:我的确是投奔你来的。我说过,我只有一个哥哥,不走正路的哥哥,我不会再认哥哥了。可你放心,我不会赖在这儿的。

说到这里,崔红已泪流满面。

康悔文不知说什么才好,竟有些语无伦次:崔红,妹子……还是先出来再说吧。你于康家有恩,康家不会忘记的。

崔红说:有恩,无缘?

康悔文说:有缘。在兰水,我遇上的第一个人就是你,要不是你……

崔红说:那就是无分。若是我不要名分,你愿么?

康悔文半天无语。他虽有些心动,但太爷爷的话,一直响在他耳边。稍停片刻,他说:那霜糖豆腐,你还是尝尝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家里,康秀才也坐不住了。

一件牵涉内务府的事,总让他心里不安。虽说这位来自山东的姑娘与所谓的“前明余孽”毫无干系,但若是往下深究,万一那姓宋的盯上了康家,那可如何是好呢?

再说,人家是奔着悔文来的,又不能不救。若是不救,何以为人?只怕更会让人起了疑心。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快把人保出来,礼送回程,确保康家的安宁。

于是,康秀才与仓爷商量了一番,由仓爷带上他亲自执笔、众相与画了押的具保文书,让店里的伙计套车,直奔县衙。

到了县衙,经人通报,见到了刘知县。刘知县自然知道,这位人称“仓爷”的颜先生,曾一状告倒了十二名户部的官员,于是说:颜先生不是外人,不瞒你说,内务府的人下来了,神龙不见首尾,惹不起呀。

仓爷说:知县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不是从京城来的。他不过是河南都察司的一个小角色,狐假虎威罢了。

刘知县疑惑地说:是么?此人,这位宋爷,可是带着腰牌的。

仓爷说:带着腰牌不假。他毕竟是臬司的人,与内务府是有关联的。

刘知县仍不放心,问:这消息,从何得知?

仓爷说:实话相禀,是新任的仓署杨侍郎……

刘知县说:噢,明白了。下官明白了。这杨大人可还说些什么?

仓爷说:他只是说,这河洛镇虽说是水旱码头,可京城里的事,断然不会查到这种小地方来的。

刘知县站起身来,走了几步,突然说:这么说,此案有诈?不会吧,我这里确有内务府的公文哪。

仓爷说:诈,倒不一定。公文是真,但借机办一些事,倒也有可能。

刘知县说:这么说,他是打秋风来了?

仓爷说:难说。

刘知县说:要是为财而来,那也好办。就怕,他另有所图啊。

这时,仓爷才掏出了那张具保的文书,说:知县大人,这姓宋的一来,可是闹得鸡犬不宁啊。

刘知县接过保书一看,说:这又是怎么回事?

仓爷说:一个从山东来的贩布女子,刚刚在镇上住下,就被这位宋爷抓了,说怀疑她是前明余党。这不,镇上的商家联名具保,托我呈送知县大人,请大人明察。

刘知县手里捧着保书,说:一个女子,山东来的,会是前明余党?

仓爷说:是呀,一个经营布匹的小女子,人家是来做生意的。

刘知县说:人呢?

仓爷说:人,在你的大牢里押着呢。

刘知县迟疑片刻,说:那,那万一要是呢?

仓爷说:一山东女子,有名有姓,有家有址,绝对不可能是前明余孽。你想想,她才多大?

刘知县说:我是说,万一呢?

仓爷说:大人,众商家联名具保。有这么多人头,还不够砍么?她要是真有什么,你想想,这么多人都不要命了?

刘知县连声说:那是,那是。

这时候,仓爷从袖里掏出了一张银票放在桌上,说:至于其他,众商家凑了五百两银子,也好让知县大人有个交代。

刘知县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个嘛,这个……

仓爷说:知县大人,这银子是走路的,你不要有什么顾忌。人,先放出来,要是有什么事,保人都在,你尽管放心。

然而,当刘知县陪着仓爷到牢里提人的时候,人刚出牢房的门,却又被那姓宋的拦住了。

这位宋爷不知得了谁的信儿,匆匆赶来,在县牢的门口,拦住众人,说:慢着。

刘知县一见这位宋爷,腿竟然吓得有些哆嗦。

这位宋爷厉声说:刘知县,你竟敢私放朝廷的重犯?

刘知县缓缓神才说:宋大人,按大清律,商家联名具保,是可以先放人回去的。况且,也没有证据嘛。

宋海平笑了笑,说:说得好。你给我讲大清律,很好。我现在告诉你,我有证据。

说着,宋海平伸出来手,只见他手握一串佛珠,说:我在开封府当铺让人验过,这就是前明王府里的物品。

刘知县站在那里,一时傻了一样。

这时,仓爷说:这证据,能让我看看么?

宋海平斜了他一眼:你是何人?

刘知县赶忙介绍说:此人是颜先生。就是一状告倒十二位户部官员的仓爷。

宋海平根本就没把仓爷放在眼里,他不屑地看了仓爷一眼,说:不就是一讼棍么?这证物不是谁都可以看的。

接着,宋爷喝令衙役道:带回去。

第十章

当“一品红”再次回到河洛镇时,一个镇子的人都沸腾了。

谁都知道,如今的“一品红”,已是声震晋、冀、鲁、豫、陕、甘六省的当红名角了。是口口相传的“豫剧皇后”。然而,很少有人知道,早年间她与周家的渊源。

“一品红”早年学戏,遭了很多的磨难。那时候她年龄尚小,挨骂挨打是家常便饭,更难的是,学戏必须过三关。

第一關是“背功”。那时候学戏的大多是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就被送到戏班去了,没有人识字,唱词全靠师傅口口相传,死记硬背。班主为了让这些孩子记住唱词,想出了刁钻的办法,往她们睡铺的席下泼水。夜里躺下,铺席湿漉漉的,搞得人浑身发紧发痒,根本睡不着。睡不着能干啥?一边抓挠一边背词。所以,那年月,大凡学戏的,十人九疥。

第二道关是“憋功”。那时候唱戏大多是在野地搭建的土台子上,一唱就是一两个时辰。如果你在那高台上正唱着,突然想尿了怎么办?所以,你一定要夹得住这泡尿。班主用的也是土法子,就是让你练“憋功”。早上五更天起来,喝一肚子凉水,不准尿,对着河滩练发声。凡夹不住尿了的,一棍子打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第三道关是“吊功”。夜里睡觉时,把两条腿轮番绑着吊在梁上,练腿上的功夫。

这三道关都熬过去,就有上台的指望了。

起初,“一品红”没有艺名。她只是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苦孩子,人们都叫她“小黄毛”。她母亲死后,被人卖到了戏班里。她六岁进班,十二岁熬煎出一头一身的疥疮。班主认定这孩子完了。一个女孩儿家,湿毒已侵入血液,疥疮爬到脸上,一张脸都毁了,谁看了谁恶心,还能登台唱戏么?

一个雨天,她发着高烧,奄奄一息,被班主扔在了河洛镇的码头上。

也是小黄毛命不该绝。她是周亭兰去赶集买鱼时,在码头碰上的。那时周亭兰也才十二三岁,看她蜷曲在码头的一个角落里,裹一条脏兮兮的破单子,抖得像只流浪狗。那唯一露在外边的小手半伸着,实在是太可怜了。周亭兰心一软,雇了辆鸿车,把她推回家了。

可是,当脚夫把她背进周家院子,揭开裹在她身上的那条破单子时,一家人都愣了。这哪儿是人?分明是个死丑死丑的无常鬼呀。她脸上、头上、身上全是疥疮结的脓痂,一层一层的痂,太吓人了。当时,周亭兰就吓得“哇”的一声哭了。

周亭兰一哭,家里人也不好再埋怨她了,一个个脸上都不好看,怎么办呢?眼看人都这样了,总不能让她死在家里呀。于是就商量着,拉张席裹上,悄悄地把她扔出去算了。

可周亭兰却一直哭,哇哇大哭。是她的哭声把“老毒药”周广田引出来的。周广田从堂屋里走出来,用力咳嗽一声,说:日死,咋了?

家里人都埋怨说,亭兰这孩子不晓事,背回来一个小鬼儿。这闺女长一身癞疮,怕是湿毒攻心,眼看不行了。咋办呢?

周广田走上前来。他倒是不怕鬼。弯下身子看了看后,他伸出手,翻开小黄毛的眼皮。这时,小黄毛眼里嘟噜流下了两行泪。周广田迟疑了一下,嘴里嘟哝说:兴许,还有个救?

在周家,周广田是个很武断的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先是命人把小黄毛半秃的头发给剃光了,扒光了身子,用白布裹上,而后吩咐人点火烧锅,就用那熬霜糖的大锅烧了一大锅水,倒进一口大缸里,兑上自家做的柿子醋,待水温下得去手时,竟然用那熬霜糖的法子,把小黄毛放进缸里,用笼盖罩着,蒸得她通身大汗。蒸一遍脱一层痂,而后抹上拌了蜂蜜的霜糖、细辛,干了再蒸,蒸得小黄毛哇哇直叫。就这么用了一两月时间,居然把小黄毛给治好了,倒是个周周正正的小姑娘。

小黄毛走的那天,一气儿给周广田磕了九个头,磕得地咚咚直响。她张嘴叫了一声:干爹。在戏班里,叫人“干爹”已成习惯。她含着泪说:干爹,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了您。

周广田笑了,说:看看,偏方治大病啊。

小黄毛一叫“干爹”,周亭兰的嘴噘起来了。她说,我咋这么倒霉,凭白捡回个“小姑姑”。说得一家人都笑了。

小黄毛立时哭得像个泪人,她抱着周亭兰就叫姐姐。她说:姐姐呀,我的好姐姐,我这一生一世,就你这一个姐姐。从今往后,不管千里万里,只要姐姐招呼一声,我立马回来,当牛做马,服侍干爹和姐姐。

数年前,小黄毛还回来过一次,那时她已有了“一品红”的艺名。但她是万不得已才回来的。那是个灾年,戏班的日子不好过,路上又被土匪劫了。她就那么带着一个拉弦子的老头儿,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周家还是一样待她。周广田好听戏,她就在周家唱了半个月的戏。从此,周广田就喜欢上“一品红”的戏了。

“一品红”这次回来,可就大不一样了。她已是响当当的名角,名震晋、冀、鲁、豫、陕、甘六省。中原乡村流传的顺口溜说:“当了牲口卖了套,也要听‘一品红的《上花轿》。”如今,就算在开封府,能看上“一品红”的戏,也是一桩值得炫耀的事情。

“一品红”是带着整个戏班子回来的。身后一拉溜十二挂大车,几十号演员,浩浩荡荡的,一下子轰动了全镇。她这次回来,是专门给康悔文的新婚贺喜来了。戏班进镇当日,就放出话来,“一品红”要在这里连演三天,而且分文不取。一个镇的人奔走相告,天!这是多大的面子呀!

“一品红”能回来,周亭兰当然高兴。其实,她不过是让人给“一品红”捎了个口信儿,说孩子要结婚了,她这个“帮边小姨”若是有空,回来喝杯喜酒吧。就这么一个口信儿,“一品红”说回来就回来了。

“一品红”回来,先去拜望了“老毒药”周广田。她带着四色礼物,一见面就说:干爹呀,您那会儿差点儿没把我蒸死。周广田一听这话,笑得合不拢嘴。

待见到周亭兰时,“一品红”扑上去抱住她:姐姐呀,妹子想死你了。周亭兰说:小黄毛,你咋说回来就回来了?“一品红”说:姐姐呀,你的话就是圣旨,我敢不回来么?周亭兰说:那可不敢。如今你是大名角,该多忙啊。“一品红”说:姐姐呀,只要你说句话,无论千里万里,小黄毛一准儿回来。周亭兰心里一热,却正话反说:小黄毛,你真是的。这么多年了,也不回来看看姐姐。还说想我,假话。“一品红”也跟着正话反说:姐姐,其实呀,我一点儿也不想你,我是想咱家的柿饼了。你忘了,当年,你只让我吃一个,说怕伤了我的胃,我都快恨死你了。周亭兰说:你个馋嘴猫,就记着那一口。

两人正说笑着,康悔文进来了。没等康悔文上前行礼,“一品红”就扑上来了:这就是咱儿子呀?都这么大了,多齐整!快,让姨亲一口。

这一下讓康悔文闹了个大红脸。“一品红”指着他说:看看,还红脸哪,我可是当娘的,姨娘姨娘,我也是娘,咋就不能亲?

而后,她手一招,有人抬进来一大一小两个箱子,小箱里是银子,大箱里是绸缎。

周亭兰说:小黄毛,回来就是了,你这是干啥?

“一品红”说:我这小姨能是白当的么?

康悔文说:谢谢小姨。

这时,“一品红”像是看出了点儿什么,说:这孩子是咋啦?大喜的日子,一脸愁容。是谁让咱受委屈了?给姨说说。

周亭兰把山东女子崔红被押的事说了之后,“一品红”说:想不到,我这儿还挺有女人缘呀。既然人家是冲咱来的,咱说啥也得把人给救出来。不就是县衙么?一个狗官,敢这么欺负人?

周亭兰说:不光是县衙,这事牵涉上边了。说是一姓宋的,借内务府的势,硬说是……

“一品红”说:姓啥?姓宋?是不是从开封那边过来的?

康悔文说:就是他。说是臬司衙门的宋海平。

“一品红”撇了撇嘴,说:原来是他呀!这人我认识,交给我吧。这人贱不兮兮,没一点出息。有一回,跑到戏台边抠我的脚心……让我会会他。

“一品红”在开封演出的时候,宋海平就是她的戏迷。

那时候,“一品红”觉得他两眼贱嗖嗖的,不怎么理他。开封府的官员每每请“一品红”唱堂会,都是用轿子把她抬进府邸。宋海平官职低些,自然轮不到他往前凑。不过,他巴结奉迎的嘴脸,“一品红”是看在眼里的。这次,听说是他办的案子,她就觉得是可以说得上话的。

这天,当一顶小轿把“一品红”抬到县衙门前时,宋海平正在县衙后堂训斥刘知县呢。宋海平把那一串佛珠啪地往茶几上一拍,说:刘知县,你有几个脑袋呀,敢私放朝廷要犯?你知道连坐法么!

刘知县很委屈地说:有河洛镇几十位商家铺保,下官实在是……

宋海平又要发火,只见一个衙役匆匆走来禀报说:老爷,有人要拜见宋大人。

没等衙役把话说完,宋海平便尖着嗓子厉声说:不见!本官任何人不见。刘知县,你给我查一下,看是谁把消息给透出去的。——你,滚出去。

可一语未了,便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飘进来了。“一品红”立在后堂花厅的廊前,兰花指做捻花状,细声说:哟,这么大的口气?不见就不见吧,还让人滚出去。你滚一个我看看。

这宋爷抬头一看,立时身子酥了半边。他两眼放光,喜出望外地说:哟哟哟,姑奶奶,我的姑奶奶呀,哪阵风把你刮来了?

“一品红”说:怎么,你是官,我是民,你来得,我就来不得了?

宋海平却醋醋地说:名角儿所到之处,万人空巷。我等小芝麻粒儿,哪会入得了红姐的法眼?

“一品红”说:呸,还小芝麻粒儿,迷眼的那是沙子。你是想让我得红眼病吧?说着,竟笑了。

宋海平觍着脸说:沙子也行啊,只要在你眼里。

刘知县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转过脸,很郑重地咳嗽一声。

宋海平这才介绍说:刘知县,这位你还不认识吧?她是红遍天下的名角“一品红”。实话告诉你,在开封城,红姐进巡抚衙门,都是八抬大轿抬进去的。

刘知县听了,仍是眼也不抬地说:下官眼拙,下官眼拙。一边作揖,一边往后退着。

宋海平说:也好。你先忙去吧。回头再说。而后喊道:看茶。

刘知县扭头便走。他气冲冲地步入后院,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囔道:什么东西?堂堂县衙,成你家后院了。一个戏子,一个阉货。啊——呸!

待“一品红”坐下后,宋海平说:姐姐,你那段《西厢记》,我是百看不厌哪!“夜坐时停了针绣,我与哥哥闲讲究。月儿才上柳梢头,早已人约黄昏后……”端的是醉人哪!

“一品红”说:哟,是么?

宋海平说:别的角儿,都是在演戏。红姐你,浑身都是戏。

“一品红”望着他,竟有些吃惊:你还真懂啊?

宋海平说:红姐的戏,我每出必看。尤其是《李天保吊孝》那一出,真是好,真好!姐姐那楼梯步,“噔噔噔、噔儿——”,醉人哪。姐姐那个水袖儿,那回眸一望,天仙一般。姐姐的泪,没有一滴是假的,那是从心里流出来的。还有那段《声声慢》,撕锦裂帛,绕梁三日。他说着,禁不住哼唱起来。

“一品红”听了,心说,这个人,这个人哪。片刻,她说:宋爷,赶明儿,你得好好给我说说戏。

宋海平说:哪里,哪里。只要红姐肯赏脸,我自当登门求教。

这时,“一品红”说:你知道我为何来县衙找你么?

宋海平慢声说:我正要请教。在开封时,我多次下帖请红姐,姐姐都不肯赏脸哪。

“一品红”突然正色说:宋爷,宋大人,我这次来,是投案自首的。

宋海平一怔:这,这话从何说起?

“一品红”说:我身上藏着赃物呢。你快把我抓起来吧!说着,她从手上取下一串念珠,啪的一下放在茶桌上:看看吧,兴许是前明王府里的物什。

宋海平说:姐姐,你这是……

“一品红”说:不是凡有念珠的,都要抓起来么?我自己投案来了,抓吧。

一听这话,宋海平即刻明白了,说:姐姐可是带有藩台大人的口信儿?

“一品红”说:你可别这样说。我虽然在藩台大人家里唱过堂会,也还不至于像你一样,狐假虎威。

宋海平笑了笑:这么说,红姐是替人说情来了?

“一品红”说:不错。我一干妹妹,山东人,来这里串亲戚,被你抓起来了。有这事吧?

宋海平说:姐姐呀,要是这件事,你可就让我为难了。我是奉内务府的密牒拿人,她可是私通前明王室的要犯。

“一品红”说:你别吓我。什么要犯?证据呢?不就是一串念珠么,怎么就成了前明王府里的物什了?实话跟你说,那串念珠是我送她的。所以,你把我也抓起来吧。

宋海平说:她女扮男裝,形迹可疑。

“一品红”说:那,那是怕遇上坏人。我也扮过书生,难道我也可疑么?

宋海平说:姐姐要是这么说……

“一品红”说:怎么说呀?人,你是放不放呀?你要是放人,我欠你一个人情;你要是不放呢,就把我也关进去。那,我可要跟你打官司了。

宋海平说:看来,姐姐是真要保她?

“一品红”说:那当然。崔红是我干妹妹,有家有址有名有姓,我当然要保了。

宋海平突然说:姐姐拿什么保?

“一品红”说:我说过了,欠你一个人情,还不够么?

宋海平说:既然姐姐作保,人我可以放。不过,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一品红”说:你说。

宋海平俯身过去,在“一品红”耳边低声道,就想捏捏那双走楼梯步的“金莲”。

“一品红”眼都不眨,心说,贱。这人还是贱。可她笑了笑,却说:走了一天,我腿脚正乏呢,劳你给捏捏吧。

“一品红”出面,虽说又费了些周折,崔红到底是被放出来了。

康悔文把崔红接回康家店时,康家老爷子带着周亭兰一众人等迎在院门前。见了这位从山东来的姑娘,康秀才竟然深施一礼,说:姑娘,康家让你无故受屈,这是康家的不是,我等在这里给你赔礼了。

崔红赶忙还礼,说:这是哪里话?老爷爷,是我给悔文哥、给康家添了麻烦了。

康老爷子意味深长地说:姑娘,你是康家的恩人,礼当如此。接着,他吩咐说:亭兰,你好好陪陪崔姑娘。

周亭兰赶忙把崔红让到她的房中,说:崔小姐,这些天让你吃苦了。水已经烧好了,你先洗洗。

崔红看康家人这么热情,老老少少出门相迎,反倒有些不安。当她换洗毕,外间的一桌菜已经摆好。

康家老爷子亲自作陪,连声说:请,请。崔小姐,听说,你不但救过悔文,康家在兰水的布匹生意,也得力于小姐打理。老朽不才,敬小姐一杯。

崔红忙站起应道:老爷爷在上,万不敢当。

这边,周亭兰亲自布菜,说:崔小姐,生意上有些急事,悔文出去了。你尝尝这个……

菜,十分丰盛,主家又如此多礼。在这客客气气的热情中,崔红感到了,康家人是有意让她和悔文远离的。这顿饭,她吃得寡淡无味。她有问必答,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筷子却掉地上了。周亭兰说:不妨事,不妨事。让伙计再取一双来。可是,崔红却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当晚,崔红一夜未眠。年关到了,她听到康家上下一片忙碌,都在张罗着办喜事。她一个姑娘家,贸然闯来,算什么呢?想到此,不由得有泪流在枕边。就这么思来想去,到了四更天,她悄悄起了床,简单收拾了一下,推门走了出去。

天还未亮,四周灰蒙蒙的。崔红走出后院大门时,却见康老爷子拄着拐杖立在寒风中。

老人咳嗽一声说:姑娘,你要走么?

崔红一怔,说:老爷爷,请您转告悔文哥,我,走了。

康秀才默默地望着她,说:也好。你不想再见见悔文么?

崔红迟疑了一下,强忍着泪水,说:不见了。

康秀才說:孩子,你帮了康家,康家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你记住,无论以后遇到啥难处,你都可以凭我这个口信儿,得到康家的帮助。

崔红苦笑一下,说:谢谢老爷爷。我想要的,只怕您给不了我。

老人长叹一声道:哦,姑娘想要的,我真给不了你。车,已给你备好了。一路小心。

上路后,崔红一路都在哭。当驴车经过黄河边那条鸿沟时,她突然说:大哥,你停一停。

驴车停下来了。崔红从车上下来,远远望去,她问:这就是传说的鸿沟吗?

赶车人说:是。姑娘。

望着那千年的沟壑,只见眼前黄沙漫漫,荒草萋萋,干裂的河床伸向远方,横无际涯。崔红想,古往今来,世道人心,果真不知有多少不能逾越的鸿沟……她渐渐收住了眼泪,说:走吧。

天大亮时,康悔文才得到消息。他骑马赶来,一直追到鸿沟。驴车早已走远,黄河滩边,杳无人迹。

阴历腊月二十七的晚上,镇上的人都去看戏了。那是“一品红”的戏,河洛镇万人空巷。

“断指乔”悄悄潜入了康家店,在周亭兰窗前轻轻打了声呼哨。

在中原,“断指乔”的名头越来越响。他如今已不单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头子,而是有几百号人马的响马首领。

那声呼哨乍一听,像是带哨音的风掠过窗纸,只有周亭兰能区分其间的细微差别。正值悔文的大喜日子,无论是谁,都不能搅了儿子的喜事。

片刻,开了门,周亭兰轻声说:外边冷,进来吧。

“断指乔”手捧一个大盒子,进了屋,他把盒子放在桌上,打开来,是一面用红绸罩着的菱花镜。

他说:人说,今天是你儿子大婚的日子。

周亭兰说:是。

他说:喜事呀。我特来道贺。

周亭兰说:谢了。

他说:有句话,还想问问你。

周亭兰说:你说。

他说:走,还是不走?

周亭兰怔了一下,说:这,我……还没想过。

他说:那你现在想。跟我走,我能给你的都给你。

周亭兰怔怔地站在那里,很久没有说话。她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她,一个女人,和土匪私下来往。一旦走漏风声,她不仅会颜面扫地,被所有人唾弃,还足以毁了整个家庭。在这个镇上,东有孝义里,西有仁义巷,她的名声,是康家的脸面和招牌。要是没有了脸面和招牌,她将怎么活?康家将怎么活?她知道,这个人不会放过她。可是,她有儿子,儿子是她的命。为了儿子,她甘愿抛下脸面,只身和这个人周旋。这些年来,他是隔着窗户和她说话的唯一男人。虽说此人心狠手辣,可其间并未伤害过她和家人。是啊,多少年了,她用尽心力撑着这个家,她撑得很累,很苦。有过那样的时刻,她想撂下一切一走了之。她不希图十二道贞节牌坊,但她愿意跟着走的,绝不是一个土匪……

这时,只听“断指乔”说:你信不信?我要动粗的话,早把你抢走了。

周亭兰说:我信。

“断指乔”说:女人我不缺,我缺的是一份真情。我等这么多年,只想要一份真情。

周亭兰沉默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她要和这人周旋下去,不为别的,只为她的儿子。

于是,她说:我是一个做母亲的人。

“断指乔”说:这是你的心里话?

周亭兰说:是……心里话。

“断指乔”说:如果这是你的心里话,那我告诉你,从今往后,你的儿子,就是我的仇人。

周亭兰一惊,说:这么说,我也是你的仇人?

“断指乔”说:我说的是你儿子。

周亭兰说:儿是娘的心头肉,能割得开么?

“断指乔”说:那,你就跟我走吧。

周亭兰说:你知道我为啥不愿跟你走么?

“断指乔”说:你是怕名声不好。我告诉你,在这个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名声。

周亭兰摇了摇头说:也不全是。

这时候,她像是看见了满坡的柿树……枝头上亮着一枚一枚的红柿。那个眼睛亮亮柔柔的小姑娘,正蹲在柿园里,往一个土墙洞里藏红柿。一个、两个、三个……那是她给心上人留的。可她留住了么?

久久,周亭兰说:黄七,你知道么?

“断指乔”说:当然知道。

周亭兰说:黄七的女人,你知道么?

“断指乔”一怔。

周亭兰说:据说,她的针线活儿很好。可我不想做一个只会给丈夫缝脑袋的女人。

“断指乔”沉默良久,说:明白了。

周亭兰说:你,不明白。我不会跟你走。但,我要你记住,假如有那么一天,你被人……砍了,头落在地上,没有人收尸,我会去,给你缝上。

“断指乔”两眼一闭,久久。他睁开眼,重重地吐了口气,说:谢了,转身便走。

周亭兰说:慢着。我只求你,不要动我的儿子。

“断指乔”说:你让我想想。

周亭兰很决绝地说:你要敢动我儿子一指头,我哪怕是化作厉鬼,也绝不饶你!

“断指乔”说:好吧,我答应你,我不会动他。可我告诉你,你终究,还会是我的女人。

“断指乔”走后,周亭兰一直在院子里站着。东跨院,就是儿子的新房。二更天,有脚步声响。周亭兰扭过身去,问:悔文那边,没事吧?

马从龙说:没事。

周亭兰问:他,带了多少人?

马从龙说:就他一个人。

周亭兰吃惊地说:一个人?

马从龙说:做贼的,胆子都大。东家,要不要……

周亭兰说:再等等。

大婚之夜,喜烛上的灯花爆了三次。

掀了盖头,念念坐在床沿。烛光映着一张粉脸,映着水漾漾的眼睛,眼中波光闪动。一个无父无母的凄楚孩子,一个身世不可与人说的孤苦女子,她想要心里有亮,身边有靠,如今,都有了。这一切,像在梦中。可为什么,她却想哭呢?

一整天,康悔文忙着待客,一直没有机会和念念说话。待送走最后一拨客人,他着实有了些醉意。回到新房,面对掀开盖头的新娘,这个盛装的女子却让他感觉有点陌生。突然,他很想问一问念念的身世。可话到嘴边,他又强咽了回去。太爷爷嘱咐过,不能问。可是,一个女人,从此将耳鬓厮磨,朝夕相处,你却不清楚她的过往,心底深处,终究有些意难平。

他坐在念念身边,轻轻搂定她,说:念念,你看那灯花,还要剪么?

念念说:别剪。那叫喜花,是报喜的。

康悔文说:蜡都流泪了。

念念心里一酸,说:那,也是喜泪。

康悔文忍不住说:念念,委屈你了。

念念说:你错了。我不委屈。只是,委屈了崔姑娘。

康悔文一怔,说:你,知道了?

念念说:伙计们都在议论,是太爷爷告诉我的。崔姑娘大仁大義,你真不该让她走。

康悔文说:这事,我没告诉你,你不会怪我吧?

念念说:崔姑娘是康家的恩人,更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怪你?

康悔文说:真不怪我?

念念说:这还有假?如果有机会,我定会去看她。

康悔文说:时间不早了,歇吧。

念念说:公子,把灯吹了吧。

康悔文说:吹了我就看不见你了。

念念说:我看得见。

康悔文说:你怎么就看得见?

念念说:我,心里有灯。

康悔文说:是么?你让我看看。

康悔文把红烛一盏盏熄了,屋子里一片温暖的黑淹过来,只有窗棂纸映着月色的白。

黑暗中,两人躺在床上,康悔文说:念念,你不是怕黑么?

念念说:我现在不怕了。

康悔文说:念念,你真的不委屈?

念念说:能遇上你,是我的福分。

康悔文说:那,你,过去……

念念说:我说过,我没有过去了。

康悔文说:那就好。太爷爷说,不能让你委屈了。

念念说:太爷爷是好人,婆婆也是好人。你更是我的好人。我知足了。

康悔文说:念念,将来,我一定给你盖一处大宅院,很大很大的宅院。你信么?

念念说:我信。

康悔文说:你是我的天书,是河神送来的,是上天赐给我的,我得好好读呢。

念念满脸都是泪水。她低声细语:公子,你要是想问什么,就问吧。

康悔文搂着念念,轻声说:书上有句话,叫作“两小无猜”。那就是一个“信”字。我信你,我不问了。

康悔文大婚后的第三天,康老爷子把他叫到了书房,说:孩子,成家立业,现在,你已是康家的顶梁柱了。

康悔文说:谨听太爷爷教诲。

康秀才又说:念念是个好孩子。她不想说的,你不要逼她。

康悔文说:放心吧,我不会的。

康秀才说:念念娘家没人,但礼数是不能少的。这样,你师傅马先生不是收她做了干女儿么,回门就到马先生家吧。你说呢?

康悔文说:一切听太爷爷安排。

这时,老人又说:生意上的事,我不会管你。但那五个字,你记住了么?

康悔文说:记住了。

老人说:康家早年的教训,很痛。我不多说了。还有一条,是我最不放心的。你会撒钱么?

康悔文怔了一下。

康秀才说:财富这东西,少了,会困顿;多了,会腐烂。会挣钱的人,要先学会撒钱,就像你小时候那样。

康悔文说:撒钱?

康秀才说:是“会”撒钱。这叫“留余”。你明白么?

康悔文一怔:留余?——这两个字,他还从来没听说过。

康秀才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既然你走上了经商这条路,这两个字十分要紧。你知道这两个字的出处么?

康悔文望着太爷爷,一时还没悟过来,只反复念叨着:留余。留余。然后说:不知道。

康秀才说:我是在家里遭了大难,痛定思痛之后,才明白了这两个字的深意——“留余”二字,出自宋朝进士王伯大。此人字幼学,号留耕道人。幼学先生的《四留铭》曰:留有余不尽之巧,以还造化;留有余不尽之禄,以还朝廷;留有余不尽之财,以还百姓;留有余不尽之福,以还子孙。

接着,康秀才又解释说:大凡世间,立志不难,穷其志也不难,难在“留余”。东林学士高攀龙也是在痛定思痛之后,才叹道:临事让人一步,自有余地;临财放宽一分,自有余味。撒钱之道,就是“留余”。你明白了么?

康悔文听了,如同醍醐灌顶,他默默地点点头说:太爷爷,我记下了。

康悔文从太爷爷屋里出来,又到了母亲的房里。周亭兰望着儿子,突然间,眼里就有了泪水。她有许多话想说,可有些话,是不能告诉儿子的。好在,儿子长大成人了。

第二年的夏天,康家的船下水了。

冬天的时候,镇上的人都知道,康家店送柿饼的鸿车在镇上天天排着长队,那一车一车的柿饼都推到淮宁府去了。而后,再从那里装船运往南方,可以卖几倍的高价。所以,人们都说,康家是沾了周家的光,发了大财。人们还说,那鸿车去时贩柿饼,回来给仓署运粮食,钱都挣海了。不然,康家能造得起船么?

不过,只有那些脚夫们心里清楚,柿饼并没有运多少趟。只是那鸿车老在街面上排着。康家人厚道,排队也给钱。

康家这次要下水的是三艘大船。船是仿着官家漕船的尺寸造的:底长五丈二,中宽九尺五,舱深四尺五;还特意造了一艘瓜皮小船,专门作联络之用。那船一艘艘漆得黄亮亮的,上有雪白的大帆和蓝色的三角旗。

后来,康悔文才知道,茔地先生说,叶岭堆放木料的地方,竟是一块风水宝地,叫作“龙窝”。康家无意中在“龙窝”里造船,这是没有人想到的。

更让康悔文想不到的是,就在船要下水的前一天,康家来了个讨饭的叫花子。来人衣衫褴褛,满脸的疤痕,光着双黑污污的大脚板,肩上扛着旧褡裢,褡裢上竟有一个“康”字。此人就凭着这个褡裢,站在船场上,大咧咧地说:让你们东家出来,我是来要账的。

人们先还笑他,说一个要饭的,竟这么大口气,就问康家欠他什么,这人说:一天三顿大蒸馍。

正当人们取笑他的时候,康悔文从船坞上下来了。他望着这个人,迟疑了一下说:是泡爷么?

泡爷望着康悔文,说:是我。我来讨口饭吃。

康悔文说:你的腿,好了么?

泡爷说:没看见么,站得稳稳的。只是这张屌脸,让蚊子给叮坏了。

康悔文说:这样吧,泡爷,我再给你五两银子,算是走那趟船的工钱,你去柜上支吧。

泡爷一怔,说:东家啊,我几百里路赶来,给五两银子,你就把我打发了?那是棺材板钱。

康悔文说:那你想要什么?

泡爷伸手一指,说:船哪。这么好的船,難道说,你不缺人手么?

康悔文说:不缺。

泡爷说:是,我知道,人手不缺。只怕,缺的是船老大吧?

康悔文仍然说:不缺。

泡爷不服,嚷道:我的蛋哪。小爷,你不是不知道吧,我是最好的船老大。

康悔文说:我知道。可我用不起。

泡爷急了,说:我可以不要工钱,只要一天三顿大蒸馍。这还不行么?

康悔文正色说:泡爷,我知道。在这河上,没有人不知道泡爷的名头。我也知道,船家都会争着雇你。我刚才说了,我不是不想用,是用不起。

泡爷双手一拱,作了一个揖说:东家,我是个粗人。我曾经把你一竿子打到水里,你要是记恨我,我无话可说。可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这条命,是你救的。这条腿,也是你花钱给治的。是你把我背到保生堂,保生堂的大夫说,再晚一个时辰,我这条腿怕就保不住了。临走时,你还留下了让我养伤的钱。这个装钱的褡裢,我给你带回来了。大恩不言谢。你,难道说还要我给你下跪么?

康悔文叹道:泡爷,对不住了。你赌性不改,我实在是,不敢用你呀。

泡爷说:我改,还不行么?

康悔文摇了摇头:我看,你改不了。

泡爷一咬牙,扑咚往地上一跪,说:苍天在上,我可以对天发誓:从今往后,我要是再进赌场半步,伸左脚,断我左腿;伸右脚,断我右腿。我要是再摸一下骰子,叫我双手十指齐断!

康悔文说:泡爷,此话当真?

泡爷说:你要我给你立字据么?我现在就立。

康悔文忙把泡爷扶起来说:不用了。我信你。果真如此,这三艘船,我就全交给你了。从今往后,你就是康氏船队的领船。

泡爷说:这还像句话。大蒸馍呢,我都饿三天了。

康悔文笑了,说:走,先吃饭。

六月初六,是康家三艘大船下水的日子,也是康家喜庆的日子。吉日吉辰,康家老小及各路匠作、船工,在康秀才的带领下,隆重地祭拜了河神。

祭拜河神时,全镇的人几乎都跑来了。康秀才领着一众家人跪在河边的码头上。这里新搭了一个祭祀河神的祭台,祭台上摆着整只的三牲、果蔬、香表。上香时,康家老爷子又一次行了二十四叩大礼。

康家老爷子行大礼、祭香表时,镇上人赞叹不已,一个个说:到底是老爷子呀,书香门第,礼仪治家。

鞭炮炸响,鼓乐喧天。二十四架法号吹奏着,船工们应着号头,由康悔文手执海斧,砍断了新船上挂了红绸的大缆。

首船自然是泡爷执舵,稳稳地驶入洛水。而后,那船一艘接一艘,从船坞轨道上徐徐滑入水中。

康家的水路生意,从此开张了。

第十一章

水路开通后,仓爷做了康家的第一任“大相公”。

本来,按周亭兰的意思,是希望仓爷坐镇河洛,一边署理账房事务,一边以他的人脉总揽康家水、陆两路生意。同时呢,也能为康悔文指点一二。

可仓爷自从洗清了冤屈,感念康家的大德,待他做了康氏货栈的大相公后,更念康家对他恩重如山,一心想给康家做一笔大买卖。仓爷是个要脸面的人,食人俸禄嘛,这当然也有一展平生才学的意思。一天,他专程去开封拜望了河南巡抚衙门的同乡吴师爷,自然带了厚礼。老乡见老乡,说话就随意些。两人天南地北地聊,聊着聊着,仓爷从他那里探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驻扎在河南剿匪的清兵,正准备换装……这可是商机呀!

得到这个消息后,他急忙回河洛镇与康家大掌柜商量,说一定要接下这笔生意。康悔文不在家,周亭兰对仓爷自然是信服的。经他一说,立马就应了。

仓爷知道,陕西泾河流域是有名的棉花产地。一望无垠的关中平原,荡荡的八百里秦川,日照时间长,阳光充足,土质也好,种的棉花桃大绒长,可以织成上好的棉布。他又听跑船的人说,今年陕西天旱,棉花的收成尤其好。于是,这年十月,仓爷带人到了西安,决意做好自己经手的头一笔生意。

到了西安,他想先摸摸当地的行情。于是,一连几天,他都在市面上转着看。一日,当转到鼓楼西侧拐角处一家小店,吃了碗热辣辣的羊肉泡馍后,仓爷这才领教了秦人的厉害。

说起来,小店很普通。卖的不过就是一个炕出来的烧饼,再加一碗普通的羊肉汤而已。但在这里,却成了一道人人皆知的名吃。秦人把吃的过程做成了“酣畅”,是表演中的“实在”。一个面饼子,是要你用手掰的。这里有备好的脸盆、清水、毛巾、皂胰,先让你净了手,而后把饼掰成一点一点的小小碎丁,而后再沏上羊汤,撒上香葱末末儿,浇上旺旺的辣子。你吃的时候,开初还觉得肉肉糊糊、闷了吧唧,似没有什么大的品头,可用不了多大会儿,它就把你的汗给逼出来了。是啊,那馍在汤里泡了一阵儿,进嘴时,貌似浆浆汤汤、黏黏糊糊,可它却是死面做的,外面虽已泡软,内里却有“虎狼之心”,极有嚼头。待你细细地嚼了咽下,就像是走入了八百里秦川,硬是生生地能把你的牙给磨钝了。

这才只是一碗羊肉泡馍。

接下来,仓爷在西安城可以说是四处碰壁。他在市面上盘桓多日,却一直找不到下脚的地方。这里的市场大多被“日升昌”“汇丰源”“百川通”等山陕票号、商号把持,生意做得极为精到。进了商号,掌柜的个个都像是头发丝儿上可以吊元宝的主儿,哪里有他的机会?

尤其是那棉花市场,从街的这头走到那头,店铺一家一家进出,均是一口价:上好皮棉一担三两二钱;次一些的二两八钱。柜上的人满面带笑,话也说得绵善,可那笼在袖里的手捏捏咕咕,价掐得很死,分毫不让。只有那声“送客,走好”是响亮的。

日子待得更久一些,仓爷更是看出了秦人和豫人的差别。

两地一为中,一为西,原本都曾是首善之区,繁华之地。又同在朝代更替时,遭刀兵多次戕伐。坡上的草早已被鲜血染过,骨头也曾被砍断过多次。所以,两地人也都是以气做骨,那咽喉处自然就是命门了。

不同的是,秦人终究是要喊出来的。秦人走出家门,八百里秦川,一荡荡峁峁梁梁,起起伏伏。塬和塬之间,看着离得不远,却又隔着深沟大壑。人心也就有了起伏,当硬则硬,当软则软。越是人烟稀少处,越要野野地、长长地喊上两嗓子。那是给自己壮胆呢。于是这里就成了一处歌地。一代一代传下去,则为秦腔。

而豫人呢,大多居一马平川。鸡犬相闻,人烟稠密。人多言杂,言多有失,则只好咽下去。那吼声在九转回肠里闷着,一个个修成了金刚不坏的躯壳,内里却是柔软的。分明在等着一个牵象的人,而后就厮跟着他走。因那吼久闷在心里,喊出来就炸了。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则为豫剧。

秦人的厉害,是让人看不出来的。那模样敦厚极了,就像那八百里秦川。那塬那坡,看似钝钝吞吞,宽宽墁墁,一览无余,却又是沟壑纵横,气象万千。分明是外肉内坚,先礼后兵的。

天已有些寒意了。仓爷袖手站在棉市的街头,只见那插着小旗的鸿车一队一队滚滚而来,车上装的都是一包一包的棉花。这不正是收棉花的最好时节么,却为何把价抬得这么高呢?看来,棉市已被垄断,这西安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仓爷徘徊踟蹰,猛然醒悟,在街头拦住那推鸿车的脚夫,问:小哥,从哪里来的?那脚夫倒也憨厚,說:泾阳嘛。一连问了几个,都说是泾阳的。再问路程,西安距泾阳不足百里。于是,仓爷眉头一皱,说:走,去泾阳。

泾阳临着一荡好水:泾河。

泾河也是黄河的支流。这里水面宽阔,水流湍急,主航道是可以行大船的。而且,这里物产丰富,水陆两便,是粮棉集散地,也是秦川牛、关中驴的交易集散地。

仓爷到了泾阳,先是在客栈住下。第二天起早,去了最大的集市。到了集市上,远远看去,只见招旗撩眼,棉市、粮市、牲口市人声嘈杂,到处都是白晃晃的棉花,伴着咴咴的驴叫声。

在泾阳的市面上看来看去,仓爷各处都问了价格。这里的棉价的确比西安便宜了许多,上等棉一担二两七钱,次一些的二两四钱。仓爷想,现在正是收棉花的季节,若是派人去乡下,虽辛苦些,只怕是二两三四钱就可以收到上好的棉花。于是,他当机立断,把带来的几个伙计分成几路,让他们各自雇当地人到乡下去收购棉花。

而后,仓爷又亲自登门拜访了几家客栈的掌柜,让他们代为收购存放,费用是事先谈好的,自然是不亏他们。

待一切安排妥善,仓爷那颗悬着的心才落在了肚里。于是他在集市上慢悠悠地逛着,顺便看一看当地的风情、物产。一路走来,待在市面上尝过了泾阳酿皮子、肉夹馍、臊子面,喝了几杯小酒,就微微有了些醉意。他打一饱嗝,慢慢踱出饭铺,信步来到了粮市。仓爷在仓署待了几十年,对粮食自然是有感情的。关中小麦他是见识过的,也分红麦、白麦两种。红麦粒瓷,味重,筋道;白麦肚圆,粉细,易发酵。各自的面味也是有分别的。

带着微醺的酒意,仓爷在粮市上逛着逛着,不由得兴奋起来。抬头看见一家大些的粮栈,商号叫作“金济丰”,他便信步走了进去。望着一字排开的粮柜和粮袋,忍不住伸出手,抓起一把小麦摊在手里,看看,闻闻,随口问道:啥价?

粮栈的站柜看此人穿戴不凡,迎上来,笑着说:看来是位老客。给个价嘛。

仓爷又把手里的小麦放到鼻前闻了,说:红麦。

站柜应道:老客眼亮哇。是红麦。红麦筋道。

仓爷噢了一声,说:可惜,陈了。

那站柜的愣了片刻,说:不会吧?刚收上来的。

仓爷说:不对。头年的,七分干。

站柜说:老客再看看这袋。这袋如何?

仓爷从另一袋里又抓起一把,说:白麦。

站柜说:是。白麦出粉,面细。

仓爷放在鼻前又闻了,说:挺香啊。

站柜笑了,说:那是,这袋可是新粮。

仓爷说:错了。你蒙不了我,这袋是前年的,五分干。

站柜不服,说:何以见得?

仓爷捏起一粒麦子,举起来,说:你看这小麦的屁股。

站柜讶然:怎、怎的?

仓爷说:发情了。

那站柜的眼一下子睁大了,说:老客,这额(当地口音,我)就不懂了。麦、麦、这麦子还会发情?笑话。

仓爷举着那粒麦子,说:你好好看看这麦屁股,它比一般的都饱一些,有了粉意。你再闻闻,它香气浓,有些许酒气。你知道这是为啥么?这叫返春。它溏了,发情了。再过两三个月,它不霉的话,说不定就出芽了。

那站柜一下子呆了。他傻傻地站在那里,话都说不出来。片刻,他连连作揖道:服了。额服了。老客,看来你是个行户啊。额得好好向先生讨教,请,先生里边请。

这时候,仓爷才醒过神儿来,忙说:对不住,叨扰,叨扰。我也是随口说说,见笑了。说着,就要走。

可这位站柜,竟被仓爷的一席话迷住了。他执意地往里让:先生,额让人沏壶好茶,请您老稍坐一坐。不为别的,额真的是仰慕先生。

仓爷看他让得真切,就说:好吧。那就打扰了。

就在这个时候,连那站柜都没有发现,不知何时,粮栈门旁停了辆带蓝布围圈的驴轿。轿车里下来的一中年女人,正站在门外听他们说话呢。跟在身后的丫鬟刚要上前招呼,却被这女人拦住了。她说:慢着,等等。

仓爷跟着前堂站柜进了后院,一步入过庭,就听见西厢房一阵噼噼啪啪的算盘响。那站柜一边说着请,一边随口解释道:月底了,总号派了人,正搂账呢。

仓爷随站柜进了西厢房的一个隔间,两人隔着一张八仙桌坐下来。一个小伙计跑进来给他们泡上茶,那站柜说:请先生尝尝这茶。

仓爷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说:好茶。是仙毫?

那站柜说:午子仙毫。真服了先生了。敢问先生是……

仓爷笑着说:不敢。在下从河南来,不过是在仓署做过几年仓书而已,掌柜的见笑了。

站柜赶忙站起,又作了一个揖,说:哎哟,怪小的眼拙,原来还是位官爷呀。失敬失敬。

仓爷摆摆手,说:早就不做了。在下,现在只是个生意人。

那站柜眼一亮,说:那好哇,太好了!先生做的生意,一定是大生意。不知先生做的是哪路生意?粮食么?

仓爷随口说:棉花。

站柜说:棉花好哇。这里是花窝子呀。

两人正说着话,仓爷的耳朵突然竖起来了,他喃喃地说:错了,错了错了错了。

那站柜又一愣,说:错?哪儿错了?

仓爷说:隔壁有一架算盘,打错了。

站柜吃了一惊,说:先生竟还有这本事?不会吧?

仓爷眯着眼说:一共是六架算盘。第二架算盘,百位,下档,错拨了一个珠子。

那站柜有些不信,心想:有这么神么?于是他站起身说:先生稍等,我去去就来。

过了一会儿,那站柜匆匆走进来,两手一抱拳,连声说:呀呀呀,果然,果然。先生真是神人哪!一个学徒,少拨了一个算盘珠子。先生这都能听出来,实在是让在下佩服得紧哪!

仓爷不经意露了一手,自然有些心满意足。可待他喝了一会儿茶,沉下心时,又觉得荒唐。他自问:爷们儿,你来是干啥的?于是赶忙起身,双手一抱说:献丑了。见笑,见笑。在下告辞。

站柜见仓爷执意要走,也只好作罢。他特意问了仓爷下榻的客栈,说是改日再去拜访。

想不到的是,仓爷露这么一手,竟惹下了事端。那位从驴轿上走出的中年女子,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待那站柜送走仓爷,回到粮栈时,却发现本号的大掌柜到了。这位大掌柜正是陕西境内赫赫有名的金寡妇。当然,“金寡妇”只是市面上人们私下的称呼。商号里没人敢这样叫的。年长的,统称她大掌柜;年少的,统称大奶奶。

站柜见了大掌柜慌忙上前施礼。金寡妇却只说了一句话,她说:老海,什么都不要说了。你把这个人的来历给我查清楚。

在陕西境内,民间一向有“米脂的女子,绥德的汉”之说。说的是米脂的女子长得水灵、漂亮,绥德的男人个个是车轴汉子,长得排场。这金寡妇就是当年被人称为米脂“一枝花”的女子。

金寡妇原是米脂一家小户人家的閨女,名叫穗穗。因长得好,十六岁被泾阳的大户金家看中,嫁了过来。那时候的金家还是老掌柜当家。金家原是开油房的,也兼做些粮食、棉花生意,在城里有三家商铺。待穗穗嫁过来之后,她才知道,男人得了痨病,终日躺在床上,瘦得像一把干柴。水泼在了地上,木已成舟。好在公公婆婆对她还好,她流着泪认了。

泾阳金家虽是大户,却只有这棵独苗,无奈是个药罐子。穗穗嫁过来之后,老掌柜看她聪明伶俐,年头岁尾收账时,也让她跟着,教给她一些事情。渐渐,柜上的事,她也就清楚了。

后来,金家发生了一场变故。那年的八月十五,一个月圆的日子里,金家老掌柜被关中的刀客绑了肉票,要赎银五千两。这天傍晚,穗穗一直在家中忙着摆供桌上的祭品,待把一切都侍弄停当了,等着公公回来上香的时候,那头老驴回来了。

这头老驴是公公出门收账时常骑的。驴回来了,人却没有回来。驴背上的褡裢还在,褡裢里的票据还在,只是多了一张帖子。

据说,是穗穗独自一人带着赎银把公公救回来的。男人病病恹恹,一阵风都能刮倒了,指靠不上,也只有指望穗穗了。是穗穗做主卖掉了城里的一间铺子,凑够了赎银。还有人说,穗穗之所以能把公公救回来,是舍了身的。关中刀客,哪个不馋米脂“一枝花”?当然,这只是猜测。

不管怎么说,她把公公活着救回来了。公公回来后,大病一场。在他患病的日子里,送汤送水,喂药喂饭,端屎端尿,全是穗穗。这些,人们都看着呢。待公公病好些,能下床了,说是想去地里看看棉花。家人拦不住,就让他去了。

然而,万万想不到的是,公公竟第二次被绑了“肉票”——这在关中刀客的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这也太欺负人了!

人说,米脂的女子,既柔情似水,也刚烈如火。这一次,穗穗没有急着去交赎银,而是私下到县衙报了案,并发下狠话:谁能捉到这个绑匪,救出她公公,赏银一千两!

穗穗说话是算数的,她当即就停了城里那处最赚钱的油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县里的捕快日夜出动,不到十日,那刀客便被捉住了。传言,是在城外一孔废窑洞捉住的。那坡有十几孔废窑,只有这孔窑门上系着条女子的汗巾。有人说,那汗巾是穗穗的,汗巾上绣着一枝喷火的石榴花。还说,是穗穗提供了刀客的藏身之所,说她原跟刀客有约,要他等她三年。汗巾上的石榴花,就是意味三年结果。可这刀客太贪了,也太急了,一而再地绑人,贪要人家的全部家产,这就坏了规矩了。也是一念之差,送了他的命。

秋后处决的时候,穗穗专门去了刑场。当着众人的面,她决绝地赏了那刀客一口唾沫。她说:你是男人么?!那刀客看了看她,至死再没睁眼。

公公被救回来时,只剩下半口气。没过多久,就去世了。又是穗穗操持了公公的大殡。出殡那天,她一身孝白,搀着患病的男人走在最前边。人们吃惊地发现,这送殡的队伍,竟是由县衙的捕快一路护送到坟地的。人们都说,这女子不一般哪。

金家大发是从穗穗开始的。一个人的名声传出去了,生意也就好做了。渐渐地,泾阳的粮、油、棉等大宗生意都归到了金家。

那金家少爷,本就是病秧子,没过几年,也跟着去了。从此,泾阳的市面上,已没了往日的穗穗。生意场上,人人都知道,这里有个赫赫有名的“金寡妇”。

眼下,金寡妇盯上仓爷了。

最初,仓爷可谓旗开得胜。

在泾阳,他派往乡下的几路人马,没过几日就大有收获。那装满棉花的鸿车一辆一辆地进了城里的客栈。仓爷亲自验收,棉花都是上等的,价格却比城里便宜了许多。

仓爷舒心没几天,麻烦就来了。乡下收棉花的伙计回来说,有人抢生意,明显是故意的。凡是仓爷的收购点,一准有人跟着设点,还敲着锣大吆喝:贵一钱!贵一钱!不管你出啥价,他都比你“贵一钱”。只贵一钱,这不是欺负人么?

紧接着,往城里押送棉花的伙计也跑来说出邪了,原来答应代收代存的几家客栈,突然间都不让存放了,还要他们把先前存的棉花立刻拉走。几十辆装满棉花的鸿车在客栈门前候着,硬是不让卸车,路都堵了。伙计急煎煎地问:仓爷,这,这可怎么办呢?

仓爷说:不急。我想想。

仓爷嘴说不急,可心里急呀。他知道,这是有人使坏,是遇上茬子了。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头绪。自来到泾阳,仓爷曾一再嘱咐伙计们安分守己,不要惹什么事端。这究竟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呢?

好在他未雨绸缪,仓爷已先期在泾河码头定下了货船。不然,真要抓瞎了。

仓爷坐上驴车,匆匆赶到代收代存的几家客栈。可进门一问,伙计都说掌柜去外乡了,竟一个都没见上。

万般无奈,仓爷长叹一声,吩咐道:都拉到码头上,先雇人看着。等货齐了,尽快装船。

已是深秋了。夜里,下起了针一样的牛毛细雨。风冷冷地刮着,码头上还露天堆放着收来的棉花呢……仓爷举着把雨伞,站在一家澡堂的屋檐下,苦等着那位面善些的贾掌柜。

等来等去,贾掌柜终究现身了。贾掌柜喜欢晚饭后泡澡堂子,没想到被仓爷给堵上了。

贾掌柜见是仓爷,愣了。他咂着嘴,一时张口结舌:这,这不是颜先生么?哎哟哟,您怎么在这儿呢?走走,去泡泡。

仓爷说:贾掌柜,咱们都是生意人。我听说咱西帮做生意,是最讲信用的。不能说了不算吧?你要是有难处,早说呀。你要早说,我就不在你这儿了。生意做到半道上,你这不是闪人么?

说到这,仓爷一口气堵在喉头,几乎哽住。

贾掌柜迟疑着,小心翼翼地说:颜先生,望你海涵。小店也是无奈。你这,这,是得罪什么人了吧?

仓爷说:做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我初到此地,你想,能得罪什么人?

贾掌柜看着他,叹一声,欲言又止,说:这泾阳,可是人家的天下,惹不起呀。

仓爷说:贾掌柜,你看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劳烦你给我指条明道,我姓颜的没齿不忘。

賈掌柜终于说:这样吧,额给你兜个底。你去金济丰商号,求那海掌柜,也许他能帮你。

仓爷大吃一惊:你说的是……金济丰的海掌柜?

贾掌柜点了点头,说:话,只能说到这一步了。

听贾掌柜这么一说,仓爷更是陷入五里雾之中。他怎么会得罪这姓海的呢?不错,想起来了,他是去过这家商号,不过是聊了两句粮食。这人又是泡茶,又是让座,难道,有哪句话说得不对?就是说错了一句半句话,也不至于下这样的狠手哇。

思前想后,仓爷连夜敲响了金济丰商号的房门。

不一会儿,那姓海的站柜披着一件夹袍走出来,看见仓爷,忙说:颜先生啊,失敬失敬。

仓爷气愤地说:海掌柜,你欺人太甚!

站柜老海却是一脸吃惊的样子,说:这是哪里话?颜先生遇上什么事了么?我正说要请您赏光,吃顿便饭呢。

仓爷喝道:海掌柜,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断了我的生意,就等于是杀了我。有这么欺负人的吗?我有得罪贵号的地方吗?

海掌柜伸出手来,做恭迎状,连声说:颜先生,颜先生别急。天时已晚,有话咱们柜里说吧,请。

待进了商号,海掌柜让伙计上了茶,而后不紧不慢地说:颜先生,困住了?

仓爷说:困住了。

海掌柜望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有句话,先生愿听么?

仓爷说:你说。

海掌柜说:良禽择木而栖。

仓爷说:什么意思?

海掌柜说:既然是困住了,我看,你还是留下来吧。咱家大掌柜,对你十分赏识。她,想见你一面。

仓爷心里五味杂陈,后悔莫及。一时,他恨不得左右开弓,狠狠抽自己几个耳光。

仓爷沉默了半晌,说:明白了。而后,他站起身来,悲愤地说:海掌柜,麻烦转告你们大掌柜,生意,我可以不做。人,我还是要做的!

回到客栈,仓爷连夜修书一封,让人快马送回河南,交代康悔文赶快去找巡抚衙门的吴师爷帮忙。然后,吩咐伙计们分头行动,要尽快将到手的棉花装船,尽早离开泾阳。

伙计们紧赶慢赶,马不停蹄,待将各个地点收来的棉花打包,车拉驴驮,全都运到码头,还是晚了一步。两天后,大包大包的棉花就要装船时,一个伙计惊慌来报:船老大找不见了。

早已定下的货船,偏偏这时候船老大不见了。这货还怎么运呢?听到这个消息时,仓爷嘴里正含着一口水,可他喷出来的却是满口淋漓的鲜血。他的手不停地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待他喘过气来,只说出一句话:快去找人啊!

此时此刻,仓爷已是五内俱焚。

这是一个连环套。

仓爷觉得自己陷在“套子”里了,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更让他恼火的是,事到如今,他居然不知道对手究竟是何许人也。

船老大的下落倒是查问出来了。荒唐的是,这船老大竟是醉酒伤人,被押在县衙大牢。更荒唐的是,四下再找不来肯运送他们家棉花的船只。

天一日日冷了,风雨交加,带的盘缠几乎用尽。码头上堆着的棉花盖着苫布,几个看守棉花的伙计,忍饥挨饿守了几日,也生出了怨言。

就在仓爷走投无路的时候,客栈的贾掌柜找到码头上来了。他一见面就说:颜先生,走,跟额走,额领你见一个人。仓爷说:见谁?贾掌柜说:你跟额走就是了。大天白日的,额会害你么?

坐上驴车后,贾掌柜才告诉仓爷,要见他的,是泾阳赫赫有名的金济丰大掌柜金寡妇。

就这样,一辆驴轿把他们拉到了泾阳西街金家胡同。贾掌柜说,这整条胡同都是人家金家的。进了胡同口,只见大青砖墁地,通向各个院落。高墙内,青堂瓦舍,飞檐翘角。进得一座大院子,迎门处有一照壁,照壁上的砖雕是五福临门。绕过照壁,只见院内停着两乘轿子,轿旁是一个砖圈的水井,两边是东西厢房,这大约是管家和厨、仆们住的地方。二进院子进门处是一过庭,几盆菊花开得正好。进了过庭,迎面竟是两层的戏楼。戏楼的前檐,木雕镂刻着石榴、荷花、金蟾、莲蓬。

那金寡妇正在二进院的院子里候着呢。

看到金寡妇,仓爷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原以为,这金寡妇手段如此老辣,定是有了一定年岁。可没想到,站在面前的却是个俊秀女子。这女子看模样也就三十多岁的光景,腰身依然凸凹有致,眼儿眉儿微微吊梢,细白面皮,有点像戏台上的人儿呢!

那女子笑着,款款说:颜先生,您是贵客,本该去看您的。可额也是刚刚从西安回来。抱歉了。请,屋里坐吧。

仓爷心乱如麻,只得跟着进了堂屋。

有丫鬟上了茶,金寡妇亲手放在仓爷身边的几上,而后道:听说,颜先生遇到了难处?

仓爷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没好气地说:大掌柜,你请我来,不是为了羞辱我吧?

金寡妇笑了,说:你看额像么?

仓爷说:我初到贵地,人地两生。若是无意间得罪了金大掌柜,还望直言。

金寡妇不接他的话茬儿,只说:听说先生算盘打得好,能不能帮额个忙?

仓爷说:金大掌柜,你是,说笑呢?

金寡妇说:额也不过是请先生帮个忙。你若是帮了额,额自然会帮你的。

仓爷说:我能帮你什么忙?

金寡妇站起身来,说:临近年关了,额这里有一笔账,想请先生帮忙给核一核。额先谢了。

仓爷迟疑着,不知这女人又是唱的哪一出。可不管怎么样,他是求到了人家门上。万般无奈,只得跟她进了东厢房。

东厢房丈五开间,是金家的账房。账房里站着八个伙计,人手托个账本,桌上八架算盘。仓爷强压下满肚子的憋屈,深深吸口气说:报数!

伙计们依次报出数字,接着便有算盘声响起。那响声先是一顿一挫,尚有节奏。而后,随着报数声越来越快,算盘声就响成了圆润的锣儿、磬儿,一弹一弹,一珠一珠,似密集的雨点,又像是炸开的炮仗,间或还带有丝竹之声,听来分明是一场算盘珠的交响乐。

报数声停了,交响声也停了。可耳边仍有金石之声,袅袅不绝。

再看那八架算盘,每架算盘的数字都一模一样。

仓爷像是醉了,又像在夢中。他站在房中,两眼闭着,眼角处分明有泪光闪动。

金寡妇站在一边,不错眼珠地看着。久久,她柔声说:颜先生,你真让人开眼了,先生真是神算哪。

上好的酒菜已经备下,特为款待仓爷。可仓爷五内俱焚,哪里吃得下?他几次开口,却都被金寡妇的劝酒声打断。只听她说:颜先生,额有个请求,希望颜先生能够留下来。只要你留下来,无论提什么要求,额都会答应。先生收的棉花,也会如期运走。

仓爷直直地盯着她说:是么?

金寡妇又说:颜先生,额一个女子,出门办事,诸多不便。额这里正缺一个总号大掌柜,想请先生屈就。身股嘛,就定五厘,你看可好?

金寡妇说:要不,六厘。我给你最高的身股。如何?

仓爷说:金大掌柜,你给的价的确不低。可你看,我是猪肉么?

金寡妇说:颜先生说笑了。额不是那意思。额是很看重你的。

仓爷突然说:你不是土匪吧?

金寡妇脸红了,她面带羞色说:颜先生,话既然说到这一步,额也不瞒你了。额,曾三次被抢,身上确已沾了匪气了。头一次,额是被“钱”抢。额十四岁,被金家买来做童养媳……二次,额是被土匪抢。额二十一岁,公公被土匪绑了票……第三次,额是被官家抢……不说了。这年月,这世道,要不抢,还有活路么?

仓爷闷声说:这八百里秦川,周礼发源之地,难道,连人都要抢么?

金寡妇说:颜先生,你错了。额是请。额是诚心留你。额看中的是你这个人。话说回来,你来泾阳,不也是跟额抢生意么?生意就是活路。你抢了额的生意,额还有活路吗?

仓爷怔怔地望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片刻,他说:酒是好酒,菜是好菜。可惜呀,你这里没有霜糖豆腐。

金寡妇两眼火辣辣地望着他,说:关中有的是豆子。无论你吃嫩的,还是老的,我都让人做。

仓爷头有些晕,就说:金掌柜,谢谢你的宽待,告辞了。

金寡妇说:好。先生慢走。接着又说,颜先生,额诚心诚意地想留你,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想想,你生意做赔了,还怎么回去?回去又怎么跟东家交代?

仓爷摇摇地站起身来,说:生意是做赔了。可我不能再把人赔上!

黎明时分,当他醒来时,却突然发现他竟睡在金家大院内室的一张绣床上……仓爷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他是赤脚抱着衣裳从金家跑出来的。

仓爷到底还是把人赔上了。

就这样,仓爷一步步走到了绝路上。

仓爷很后悔,他觉得对不住康家。康家聘他为大相公,对他那么信任,可他却把生意办砸了。不但生意办砸了,他还睡在了人家的床上。这,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

眼看入冬了,冷风飕飕的,一日寒似一日。码头上堆的棉花仍然运不出去。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都被卡住了。一天又一天,仓爷犹如冷雨浇心。

更让他不堪忍受的是,一天三顿,都有人提着食盒来送饭,顿顿都有豆腐:炒豆腐、烧豆腐、烩豆腐、炸豆腐丸、嫩豆腐蘸酱、熬豆腐脑、鱼头炖豆腐……在仓爷看来,这是在逼他就范。

仓爷羞愤交加,思前想后,终于横了心。这天夜里,他把几个伙计叫到他的客房,说:你们跟我到泾阳来,受苦了。说来惭愧,是我没把事办好,连累了你们……他惨然一笑,说:给你们一人二两银子,作为回去的盘缠。一个伙计问:码头上,那棉花还堆着呢。仓爷说:季节一过,咱是赔定了。棉花,不要了。那几个伙计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只听仓爷决绝地说:你们回去之后,告诉东家,这趟生意算我个人的。我的股金、身股全算上,正好相抵。

这天夜里,午夜时分,码头上起火了。起火的是河南客商尚未运走的棉花垛。

这是仓爷此生做得最惊心动魄的一件事了。

码头上有人大声吆喝救火,有人从河里舀水灭火,可这夜風大,风助火势,何况是棉花起火,那是救不下的。

火整整烧了一夜,那堆得焦黑的棉花垛像墓碑一样,立在码头上。此事很快就传遍了泾阳的大街小巷。一时间,人人都在议论,这火是谁放的呢?

私下里,有人说,这八成是金家派人放的火,金家事情做得太过分了。

第二天上午,在县衙的大门口,有人击鼓鸣冤。那几个从河南来的伙计跪在地上,高举着状子,大哭小叫诉说冤情……围观的人一个个都听明白了:这是有人欺行霸市啊!

很快,金寡妇也听说了棉花被焚的消息。她先是一愣,马上吩咐人套车说:去看看颜先生。她想,无论如何,这回颜先生是不会走了。

然而,当金寡妇赶到客栈时,却见仓爷穿戴一新,正在客房的桌前坐着。只听仓爷徐徐地吐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金寡妇说:听说码头上失火了,我来看看你。损失大么?

仓爷淡淡地说:我决定留下来了。哪里黄土不埋人哪。

金寡妇说:颜先生能留下来,太好了。额马上派人套车,来接你。

不料,仓爷却说:我留下来,是要跟你打官司。你欺行霸市,勾结土匪,还派人烧了我的棉花。你,太欺负人了!

金寡妇一怔,说:颜先生,这也太离谱了。我派人烧你的棉花?你有证据么?

仓爷默默地说:你不但放火,你还逼死了人命。

金寡妇说:额,逼死人命……证据呢?你说这话,有人信么?

仓爷说:证据,就在这桌上放着呢。

金寡妇扫了一眼,惊讶地说:颜先生,你这是啥意思?

仓爷说:你不是要证据么,这根麻绳就是证据。

那方桌上,放着一根麻绳,那麻绳绾着一个活扣。仓爷从桌上拿起那根麻绳,用手展了展绳子,松了活扣,很从容地套在了自己的脖子里。而后,他望着金寡妇,笑了。

他说:不就是一死嘛。

这时候,金寡妇突然说:我明白了,那火,是你放的。

仓爷说:不错,是我让人放的。可是,正如你所说,又有谁相信,我会放火烧自己的棉花垛?

金寡妇的脸一下子白了,她说:颜先生,你,你这是干什么?

仓爷叹一声,说:你放心,我不是无赖。我要是无赖的话,就吊死在你金家的大门上了!可我堂堂七尺男儿,虎落平阳,被你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呀!

金寡妇有些慌乱,说:颜先生,你千万不要往绝处想。额,额也不过是仰慕你的才学,一心想把你留下来……叫额说,棉花已烧了,你也就没有退路了,还是留下来吧。

接着,金寡妇央告说:颜先生,你好好想想。额把该给你的,都给你了;不该给的,也给了。无论你要什么,额都答应你。你还要怎样?

仓爷两眼一闭,说:好,容我想想。走吧。你走吧。

等仓爷睁开眼时,金寡妇已经走了。她的一条汗巾丢在了茶桌上,那上边绣一枝火红的石榴花。仓爷拿起绣了石榴花的汗巾,在手里捏了捏,汗巾是丝绸的,很软。他心说:你心动了?温柔乡,富贵地,无人不想啊。可人无信义,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唉,活在世上,仓爷最后的一个念想是:多想吃一口霜糖豆腐。

仓爷还是胜了。

仓爷以命相抵,是险胜。

等康悔文带人骑快马赶到泾阳的时候,仓爷挂在客栈的房梁上,人已凉了。

一个生意人,如此的决绝,这在泾阳的市面上,还从未见过。况且,他死在客栈里,这就成了商人之间口口相传的“活广告”。

仓爷的死是爆炸性的。买来的棉花被烧了,人被逼得上了吊……传闻像飞蜂一样四下流传。年关将至,寒意袭人。行走的商旅们,心头都掩上了重重阴影。就这样,金济丰的声誉一下子倒了。

康悔文来到泾阳,独自在仓爷的客房里待了一夜。

仓爷从梁上被卸下来,躺在灵箔上。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康悔文百感交集。这一晚,他想了无数个主意,尔后又一一推翻,直到天明时,他才下了决心。

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康悔文一觉醒来,突然发现,在仓爷租住的这间客房窗台上,飞来了一只白羽小鸟。小鸟浑身雪白,围着窗台上放的一只小碟转来转去。康悔文走到窗前,那小鸟并没飞走,而是对着他叫道:豆腐,豆腐。康悔文惊呆了!这小鸟怎么会说人话?只见那小碟里果然放着一小撮霜糖末末。顿时,康悔文泪如雨下,他说:“白公公”?你可是“白公公”?这时,那鸟儿扑棱一下,飞走了。在天空中,它仍叫着:豆腐,豆腐。

紧接着,康悔文马不停蹄做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他在客栈里设了灵堂,请了一班道士,给仓爷连作七天法事,超度亡灵。客栈掌柜本是十二分地不情愿,但怕犯了众怒,也只得认栽。

第二件,根据仓爷的遗嘱,康悔文身穿孝服,手拿状子,身上揣着从吴师爷那里求来的河南巡抚衙门的公函并总兵大人手书一封,身后跟着十二个清兵(这十二个清兵本是来押运棉花的),一干人先后到了府衙、县衙,要求“缉拿放火烧棉的凶手,擒拿欺行霸市、逼死人命的恶人”等等。

有了河南巡抚衙门的公函,各个衙门口自然不敢怠慢,就有一道道公文追查下去。

而后,康悔文又去了泾阳的山陕会馆,先后拜望了泾阳商界的各位老板。这次,他不但面带微笑,还带了礼物。他给每人送上河洛特产:柿饼和霜糖。拜望之后,康悔文除了诉说冤情,还特意请他们参加仓爷的丧宴。秦地客商早就听到了各种传闻,一一回应了豫地客商的吁请。

当晚,康悔文独自一人去了金家胡同。他对金寡妇说:我老师,颜先生他,过世了。特来知会一声。

金寡妇默然不语。

康悔文接着说:这三千担棉花生意,我们不做了。金掌柜,这是订单,你做吧。

金寡妇羞愧莫名,仍是无语。

最后,康悔文拿出了那条绣了石榴花的汗巾,默默地放在了桌上,说:先生走前让我给金掌柜帶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做人比做生意要紧。告辞。

接下来,又一个爆炸性消息传遍泾阳的大街小巷,“一品红”来泾阳了!名震晋、冀、鲁、豫、陕、甘六省的名角“一品红”要来泾阳演出了。她要在泾阳连演三场大戏,祭祀那位死去的仓爷。老天,这康家究竟是什么来头,竟然能请动“一品红”,连演三场大戏?

当戏台搭起来的时候,陕西各府衙的官员有马的骑马,有轿的坐轿,也都纷纷赶到了泾阳。名角嘛,谁不愿一瞻芳容哪!

就在“一品红”到达泾阳的当晚,康悔文在泾阳最大的饭庄摆了几桌酒席,以“一品红”的名义宴请前来看戏的七品以上官员和当地商界名流。“一品红”自然坐在首席,待酒过三巡,“一品红”特意把康悔文叫到跟前,对众人说:各位爷,这是我的一个外甥,名叫康悔文。初到此地,又遇上了难处,望诸位关照。

众人都说:好说,好说。

接着,“一品红”让下人拿出五百两银子,说:我外甥来此地做生意,我拿出五百两银子,入上一股。各位愿意入股的,我愿为外甥作保。无论投多少钱,赚了有红利;若是赔了,由我“一品红”担着,保你万无一失。这酒,我先喝三杯为敬。

一时间,那些官员也都纷纷站起来给“一品红”敬酒。为了博得“一品红”的垂青,官员们也都撺掇席间的商家参股。于是,一位老板站起来大喊:只要“一品红”对饮一杯酒,他愿出一百两银子……古人有千金买笑,何况是名角呢。于是,众商家赶过来纷纷敬酒,并当场入股。

这晚,因了“一品红”出面张罗,康悔文可谓收获巨大,前前后后,陕西的商贾们竟入了十万两的股金。

当晚,康悔文回到客栈,又让人把贾掌柜请到房间。待贾掌柜进门后,他站起身来,深施一礼,说:贾掌柜,先生含冤而死,叨扰掌柜的了。得罪得罪。

贾掌柜苦着脸,连连摇头说:这位爷,不是额埋怨,你说,往后,我这办了丧事的客栈怎么住人,还能住人么?还有人敢住么?

康悔文说:是啊,掌柜说得有理。

一听这话,贾掌柜更是觉得委屈,说:你说额招谁惹谁了?摊上这样的事。唉,就是卖,也没人要哇。

康悔文说:贾掌柜,你要是觉得难做,我把它盘下来,也算是给先生有个交代。

贾掌柜怔怔地望着他:你买呀?

康悔文说:我买。

贾掌柜用探问的口气说:你可有现银?

康悔文招呼一声:拿银子。

而后,一个伙计把银子一锭一锭地摆放在茶桌上,摆到第十锭时,康悔文问:够么?

这时候,贾掌柜头上冒汗,两眼放光,直直地盯着桌上的银子,连声说:够了,够了。

夜半时分,康悔文点上三炷香,跪在仓爷的灵前,默祷:老师啊,学生按您的心愿办了。他们不让咱收棉花,咱就连土地一块收了。依您的遗愿,我在泾河边上给您买了地,年年都会为您祭祀。您老安歇吧!

第七天,大出殡时,泾阳的各界都有人送花圈和挽幛。最让泾阳人吃惊的是,多日没出门的金寡妇,居然也设了路祭。人们不明白的是,这金寡妇路祭时,竟然满面泪水。

有路人悄悄说:她哭什么呢?

春节过后,泾阳城中心的阳关街上,一挂鞭炮声炸响了。“康氏货栈”的牌匾堂堂正正地挂在了装修一新的门头上。从此,康家在泾阳扎下了根基。

谁也想不到,数年后,关中大旱,康氏货栈竟借机收购了万亩良田。这已是后话了。

第十二章

在岁月的烟云里,连陈麦子都有些恍惚。

——那日子已然很久远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还是北宋王朝的时候,河洛两岸行走着一批来此堪舆的奇人异士。他们大多来自京都汴梁,是专门给宋皇室勘察陵地的。先生们一个个自然是满腹经纶,对风水学中的“二十四山”各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但就堪舆的方法、方位,何为“吉穴”,却一直争论不休,甚至争到了朝堂之上。最后,争来争去,终还是“五音说”占了上风。就此,宋太祖赵匡胤一锤定音,确定了“五音”探穴。

古代的五音为:宫、商、角、徵、羽。按“五音”说,宋朝立国皇帝为赵姓,属于“角”音。皇陵选取“丙壬”向,宋王朝则无往而不利。于是,力主“五音说”的奇人异士依据此理论堪舆,将宋朝的皇陵定位于河洛之间,面北偏西的“丙壬”之地。当年,堪舆大师的解说是:此位头枕黄河,脚踏嵩山,左依青龙(山),右傍洛水,是为“天穴”。

“千年吉地”既已选定,专司营造的官员又南下北上,挑选出大批匠人,赶赴河洛,修建宋陵。为挣一份工钱,匠人来自各地。宋陵的建造经年累月,为了安抚这些苦做的工匠,就由太祖皇帝下诏,把皇陵周围的土地划为“官田”。“官田”免除税赋,不交皇粮,由匠人的家属自行耕种,也作为来日守陵、养陵的费用。

一代代工匠们劳作、居住之地,经过了多年盘桓,已集聚了许多人口,成了一个村落。因做的是皇家事,种的是官家田,此地就叫作官庄。

星移斗转,烽烟散去。历史证明,宋陵那所谓的“天穴”,实为“溃穴”。“丙壬”之地,成了赵氏王朝的绝地。金人铁骑踏破东京汴梁,大宋江山土崩瓦解。徽、钦二帝被掳漠北,南宋朝廷偏安东南,锦绣中原沦为一片焦土。那宋代的皇陵被胡人一次次抢掠,被流民一次次盗挖,守陵人死的死,伤的伤,四散逃亡。之后,住在官庄的匠人,已所剩无几。

再看那宋陵,已是势不可当地日益残损、破败。只剩下皇陵甬道两旁残存的石俑,独守着古道西风,在漫漫岁月中,无声诉说着千年幽愤。

再后,虽然连年战乱,还是有人活了下来。活下来的这几家,虽仍住在官庄,名义上仍是守陵人,但早已物是人非。到了清代,宋陵的事,已无人过问了。

只可惜那些匠人的手艺,能传下来的,委实已不多了。传说,有一姓朱的石匠,祖上曾是宋陵石作的领班,石雕手艺堪称天下一绝。朱氏家族的手艺倒是传了下来,只是这朱家的后人先是被金兵掠去修元大都,后又常年为生计奔波,行踪不定。有人說,开封巡抚官衙门前的那一对石狮子,就是朱家人雕刻的。

一日,河洛镇来了个叫朱十四的老人。这位老人小个儿,辫子盘在头上,看上去身子骨还硬朗,就是嗜酒如命。大约是因为上了年纪,也没谁肯用他。有时来到镇上,沽上二两酒,站在柜前,仰脖一啁,就又去了。也不见他做什么,终日常在宋陵转悠。偶尔,会给那些石人石马擦脸擦身。镇上人猜度,也许是朱家后人叶落归根?

那时,镇上正修建一座小石桥。桥是集资建的,康家出了大头,领班匠人是老蔡。桥已修了些日子了,这朱十四每次到镇上打酒,都要弯一下,绕到桥边看一看。也就看看,并不多言。偶尔,兴致来了,拿起匠人们扔在路边的钎子,找块无用的石头,凿上几下,走了。

忽一日,刘知县坐着轿匆匆赶来,说次日有一剿匪的将军路过此地,看桥能否修好,县爷好要在桥头上迎接将军。此时,桥基、桥栏都已建好,只待铺上桥面就可行人。当时,领班的老蔡就满口应承:放心吧,接皇上都没事!

可是,到了第二天,当大将军的仪仗快到的时候,县太爷的脸黑下来了。老蔡更是一脸晦气,两腿直抖。

出事情了。桥面即将铺就时,人们才发现,不偏不倚,偏偏那桥眼处,缺了一块石头。原先的备料,不是大,就是小,无论怎样,都填不上那一空缺。

这可怎么办呢?现凿已来不及了。只听那开道的锣声一声声响着,旌旗猎猎,大将军的仪仗越来越近了,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匠人们全都傻眼了,你看我,我看你。领班老蔡死的心都有了,他扑咚一声,就地跪下了。

县太爷气得点指着匠作的头,却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朱十四走上前来,轻轻拽了拽老蔡,淡淡地说:路边有块石头,抬过来试试。

老蔡睁开眼,看了看朱十四,顾不得多想,赶忙爬起来招呼徒弟们去抬。等众人把石头抬到桥面中央,往空缺处一放,天哪,刚刚好。

等到大将军那足有半里长的仪仗走过,众人再寻朱十四时,人已经不见了。

匠人们都疑为神人。一个个叹道:莫非是鲁班爷来点化我们的?于是,他们一个个跪了下来,朝天而拜。

仓爷的死,让周亭兰十分悲伤。

尤其是,颜先生临死还写下遗书,把自己的股金作为这单棉花生意的赔偿,可谓仁至义尽。更让人心里不好受的是,颜先生临死前,还在念叨那口霜糖豆腐。

为此,周亭兰带着马从龙专程坐船赶到了陕西泾阳,说是要给“五七”的仓爷做一碗霜糖豆腐。坟上的土还新鲜,周亭兰摆上霜糖豆腐,纸钱的灰烬在风中旋转,她泪流不已。

这时,一只小鸟飞来,围着坟头飞了几圈,竟落在了那碟霜糖豆腐的碗边,一声声叫着,那叫声分明是“豆腐豆腐”……周亭兰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回程的路上,她想起仓爷一身的本事,却处处遭人挤对,又掉了许多泪。

从泾阳回来,周亭兰病了一场,多日没有出门。这天,她觉得略好些,正赶上通桥,这桥是康家出了钱的,她也想去看看。

站在桥头,她目睹了令人吃惊的全过程。当看到朱十四悄然离开的时候,周亭兰带上贴身的丫头,也随后跟了去。

拐过路口,朱十四走到一处酒肆前,站住了。他从烟布袋里掏出了几文钱,说:掌柜的,来二两烧酒。掌柜的说:好哩。而后问:不来俩小菜?

朱十四摇了摇头。

掌柜的说:干啁?

朱十四点了一下头。

这时,周亭兰和丫头也到了。那掌柜的连忙招呼说:大奶奶,您,要点什么?周亭兰说:烫壶好酒,切块牛肉,再来碟花生米,给这位老伯端过去,我要跟这位老伯说说话。

朱十四怔了一下,说:你,这是做甚?

周亭兰笑着说:先坐下,咱说说话。

朱十四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待酒菜上齊,周亭兰说:这位老伯,我陪您喝一盅。请。

朱十四并没有端酒杯,只说:无功不受禄。你有事找我么?

在一旁,那掌柜的说:喝吧。这是康家大奶奶。

朱十四“噢”了一声,说:要做活儿么?你看我,一把老骨头,重活儿,怕是干不动了。

周亭兰笑了,说:喝酒吧。不让您做重活儿。

看着他把酒喝下,周亭兰问:老伯可是官庄人?

朱十四说:是。咋?

周亭兰又问:老伯可是朱家的后人?

朱十四看了周亭兰一眼,说:是啊。在下朱十四。

周亭兰说:家里还有人么?

朱十四摇了摇头,面有戚容。接着又是自斟自饮,一连三盅。

周亭兰说:喝了这酒,您老跟我走吧。

朱十四塌蒙着眼说:跟你走?我虽然不能干重活儿,可我工钱要得高。

周亭兰说:多高?您说个数。

朱十四说:每月一两银子,不能再少了。

周亭兰说:我每月给您二两,行么?

朱十四看看她,又说:我还有个事由,须事先讲好。

周亭兰说:您说。

朱十四说:每月的初一、十五,我得去陵上。这是祖上留下的规矩。

周亭兰说:那宋陵,听说已被盗多次。

朱十四说:盗归盗,守归守。盗的是财帛,守的是念想,也是脸面。那些石人石马,是我祖先的脸面。

周亭兰说:我答应您。初一、十五,逢年过节,都给您老放假。

朱十四竟有些不知所措。他说:我,我是个石匠,别的甚也不会。

周亭兰说:您放心,不让您干别的。我再给您加一条:生养死葬。您看如何?

朱十四听了,久久不语。那端酒的手,竟有些抖。片刻,他说:大奶奶,我跟你走。

然而,这朱十四自从进了康家店后,什么也不干,就终日吃酒。早、午、晚都要喝,一天三顿,很惹伙计们讨厌。有伙计忙不过来的时候,就招呼他说:朱爷,您搭把手,把院子扫扫。他却说:这活儿不是我干的。那伙计问:那你能干啥?他两手一袖,说:晒暖儿。你听听,这有多气人。于是众人给他起了个绰号:酒篓。这朱十四是犯了众人怒了。

这年冬天,康悔文从山东那边回来了。刚一进院,就有伙计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给他诉苦,一个个都是告朱十四的。说大奶奶领回来一要饭的,还自称朱爷。横草不拿,甚事不干,一月还要二两银子。这也太离谱吧了?而后,一众人又把他领到灶房,指着朱十四说:看看吧,满嘴酒气,哪儿暖和他往哪儿醉。

这时候,朱十四正蜷在灶旁,守着炉火呼呼大睡。

看是看了,康悔文也没说什么,只说:待我禀了母亲再说。

当晚,吃饭时,康悔文说:娘,听说家里来了一个叫朱十四的?

周亭兰说:是。你见他了?

康悔文说:见了。伙计们……

周亭兰并不在意,说:我知道。都烦他。不就喝口酒嘛。

康悔文说:娘,您准备让他干啥?

周亭兰笑着说:不干啥。

康悔文诧异地问:您既不用他,那……

周亭兰说:养着呗。他能吃多少?

见母亲这么说,康悔文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周亭兰看儿子一眼,说:悔文哪,他是对我没用,可对你有用啊。——这话让康悔文越听越糊涂了。

这时候,太爷爷说话了。康秀才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悔文,你娘想得比你远哪。我告诉你吧,这叫“存粮”。

康悔文怔了一下,说:存粮?

康秀才捋了一把胡子,说:这“存粮”之道,自古有之。也是有眼界的人,才肯做的。三顾茅庐的刘皇叔,萧何月下追韩信,张良桥下拾履,讲的都有这层意思。你知道这朱十四祖上是干什么的?是皇家造办。你看看宋陵的石雕,凡点睛之笔,都是他祖上的手艺。如今只有这朱十四,是朱家手艺的传人。他多年在外闯荡,居无定所。你母亲收留他,养着他,康家用不用得着都不打紧。这养的是一种气度呀,孩子。

周亭兰说:爷爷,您别夸我。其实,我也没想那么多。是人都有作难的时候,再说他是有真本事的人。“一品红”,知道吧?当年,我爷爷只是无意中救了她,人家却知恩图报,处处想着咱,帮着咱。刚才听爷爷这么一讲,原来,这就叫“存粮”啊。还有呢,悔文哪,我总在想,咱康家,以后总得有个自己的窝吧?

康悔文沉吟道:娘,我懂了。咱以善待人,以诚待人,这是做人的本分,也是给自己“存粮”,更不消说将来或是对康家有大用的人。我明白,就像您对颜先生、马师傅那样。再有,无论出外在家,凡事能“存”则存。太爷爷所讲,是这个理儿吧?

悔文一席话,让两位长辈深感欣慰。爷爷年事已高,自觉已是风前烛、瓦上霜,母亲无论多么要强,毕竟身为女人。康家日后唯一的指望,就是悔文了。悔文正当好年华,又值家族生意顺风顺水,心高气盛在所难免。但只要他凡事知进退,懂留余,就能在长长远远的日月里,行得久,走得稳。

面对太爷爷和母亲,他们许多说出和没说出的话,康悔文一时并不能透彻领悟。但让他忘不了的,是两位长辈殷殷的眼神。

然而,自打朱十四进了康家店,康家竟然连连遭灾,出了不少的祸事。

春上,先是后院的牲口棚起了火。那天夜里,一个厨子起来解手,发现天变得红腾腾的。他提着裤子呓挣了好一会儿,才醒悟是后院起火了。这牲口棚的火烧得有些莫名其妙,火是后半夜燃起来的,四更天,人都睡下了,火怎么着起来的?谁也说不清。牲口棚旁边刚好有一垛铡好的麦草,等扑救时,已来不及了。最后,竟活活烧死了一头叫驴。

接下来,没过几日,康家老爷子拄着拐杖过门槛时,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这门槛,是老人走过成千上万遍的呀,谁知这一摔下去,竟站不起来了。周亭兰派人请来接骨先生,先生看时,那腿已肿起来了,诊断为大腿骨骨折。敷了膏药,上了竹板、绷带,只让安心静养。接了银子,先生临走时,低声对周家大奶奶说,上年岁的人,骨头折了,就难好了。不知大奶奶聽说过没?有一种骨折,叫“催命折”……

到年关近时,康家又出事了。

康家的船队,从南方回来,路过安徽。平白无故地,竟被劫走了两船粮食。听船上的人说,那天月黑头,船到淮阴渡口,不知是溃兵还是土匪,把船给拦住了。本来,只要马师傅在,小股土匪都能对付。可那天乱哄哄的,到处是火把,打劫人脸上血糊糊的,很吓人。当时,出面交涉的是少东家和马爷,就他两人下了船。过了一阵,就让人把两船粮食全卸走了。那会儿,少东家就在船头上站着,默默地,看着人家把粮食卸完,他只说了一句话:开船。

康悔文回到河洛镇,就去了母亲的房里,他当即跪下。可到了第二天,家中一切如常,院里院外平静如水。

没见康家人有什么异常,可康家连遭祸事却早在全镇传开了。下人们交头接耳地嘀嘀咕咕,连早已分家的康家亲戚都来了。他们以看望老爷子的名义,说些七七八八的话。那康家三奶奶说:老宅后院那棵“叫叫树”夜夜响,只怕还有祸事呢。也有邻居跑来对周亭兰说:大奶奶,还是找人算算吧。

禁不住撺掇,周亭兰让人找来镇街上摆摊算卦的王瞎子。王瞎子让周亭兰摇了一课,又合了八字,尔后半天不语。周亭兰问:王先生,如何?王瞎子说:看卦象,是不好。可,八字上,也没看出啥。奇怪。又停了片刻,他问:家里是不是来客了?周亭兰迟疑了一下,想了想说:没有啊。住店的算么?王瞎子说:住店的不算。那是掏了钱的。还有么?周亭兰说:没有了。再有,就是伙计们了。王瞎子“哦”了一声,说:这就是了。我问你,伙计中,可有姓朱的?周亭兰脑子乱乱的,她先是从店里的伙计想起,想着想着,心里咯噔一下,说:有。有一个。

不料,王瞎子即刻收起卦筒,拿上竹竿,站起身说:大奶奶,你平时没少周济我。头前赶集,你还给我端一盘肉包。这卦钱我不要了,送你四个字:赶紧赶紧。

周亭兰听得一头雾水,急了,说:啥事赶紧?

王瞎子说:打发他走人。越快越好。

周亭兰再问:那,为啥?

王瞎子不语。这时,周亭兰拿起一串钱放进了王瞎子的破褡裢里。只听“扑吞儿”一声,那钱掉进去了。王瞎子徐徐吐了一口气,轻轻地说了三个字:猪吃糠。

周亭兰心中一凛,问:可有解法儿?

王瞎子缓缓地摇了摇头。接着,“钢儿”的一声,又一串钱进了王瞎子的褡裢。王瞎子眼翻着白叹了口气,徐徐吐出三个字。这三个字,让周亭兰倒吸了一口凉气。

往下,王瞎子摸摸索索地站起往外走,边走边说:大奶奶,我不能再说什么了。再说就遭天谴了。

王瞎子走后,周亭兰一天都心神不宁。她想,别人还好办,打发就打发了。可这朱十四是她请来的,怎好无端让人家走呢?要么,多给些银子?她想去问问老爷子,可老爷子在床上躺着,熬着疼,怎能再去惹老人心烦。搁平日里,她是不信这些的。可这次,那三个字,像块石头,重重地压在她的心上。

正晌午时,她去灶房一趟。不承想,竟撞翻了一摞细瓷碗。平日多么利索的一个人,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看那些稀里哗啦碎在地上的碗碴,周亭兰愣了好久,嘴上不停地念叨: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可那三个字,还是像会蹦的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地,一下一下地砸着她的心:猪吃糠!猪吃糠!猪吃糠!

怎么办呢?害人的事,是万万不能做的呀!

这人世间,似乎没有不透风的墙。本来,王瞎子跟周亭兰说的话,并没有谁在跟前。可没过几天,似乎康家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于是,那些康家的伙计,首先发难。他们本就嫉恨他,一天到晚甚事不干,还拿那么高的工钱,这也忒过分了。他们借着个机会,把他的衣物、铺盖卷从屋里扔了出去,说是再不跟这整夜打呼噜的“酒篓”住一块了。

朱十四倒是不急不躁的。他待在院子里,铺盖扔什么地方,他就坐什么地方,点一袋烟,慢慢吸着。

就在周亭兰左右为难时,儿媳念念来了。念念已怀孕八个月了,挺着肚子走进账房,慢慢跪在了周亭兰面前。周亭兰慌了,忙去扶她说:念儿,这是干什么?

念念说:娘,要是让朱十四走,那我也走吧。

周亭兰一惊,说:你听说啥了?

念念说:你要是信那些话,我也得走了。

周亭兰说:啥话?

念念说:母亲,我娘家,也姓朱。

周亭兰怔了一下。就在这一刻,她拿定了主意。她说:你快起来,别伤了身子。谁说让朱十四走了?人是我请来的。我请他来,是留着给康家盖楼屋呢。我不说话,谁敢让他走。

此刻,这朱十四还在康家店的大车院里坐着呢。烟,他已抽了一阵子了。就见他磕了烟灰,收起烟袋,正要提铺盖卷走人时,大奶奶和少奶奶一块出来了。

朱十四笑了笑,说:大奶奶,白吃你家饭这多日子。我就等你一句话:你让走,我走。你让留,我留。

周亭兰大声说:走什么?谁说让你走了?朱爷,让你跟这些伙计住一块,着实委屈你了。这样吧,从今天起,我再重新给你寻个住的地方,给你单独立伙。朱爷想吃什么,叫人给你做。你看可好?

这时,朱十四说:大奶奶,你跟我来。说着,他把那铺盖卷重重地往地上一扔,径直头前走了。

绕过一片柿林,上了后坡,朱十四把周亭兰领到岭上一个破窑洞前。周亭兰看见,窑洞前的空地上,摆放着一些青石。青石中间,有四对石础。两对已经雕好,两对才雕了一半。一对为鼓形的“八仙过海”;一对为菱形的“百鸟朝凤”;一对是方形的“喜鹊石榴”;一对是镂雕“金龟戏水”。这些石雕的造型、刀工、线条、气势,周亭兰只是早年间在京城见过。

当晚,镇上的商家全都睡不着觉了。老天爷,三十万两,这不是狮子大张口嘛!

这天夜里,康家人自然也睡不着觉。

是啊,如果水路一断,康家的损失就太大了。康悔文在母亲的房里一直商量到天将亮的时候,也没有拿出一个万全之策,只好走一步说一步了。

然而,到了第二天,新任河南总兵的拜帖到了。当三十人的马队齐刷刷站在康家店的门前时,在门口迎客的小伙计二贵一见来了这么多骑兵,且一个个铁盔铁甲,仗剑持矛,看上去虎汹汹的,他顾不上探问,扭头就跑。一边往后院跑,一边喊:大奶奶,毁了,毁了!

周亭兰听见喊声,从房里走出来,说:你慌什么?慢慢说。

二贵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店……店被官军围住了!

周亭兰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你们,你们在外边惹事了?

二贵忙说:没有,没有。是不是那朱十四呀?只有他不在店里住。

周亭兰愣了片刻,顾不得多想,匆匆往前店走去。当她来到店门前时,只见前台站柜正满脸堆笑地跟一位下马的将士说着什么。待周亭兰走到跟前,那站柜转过身来,笑着说:大奶奶,官爷们是来送拜帖的。河南总兵府的拜帖。

周亭兰接过封匣,打开一看,果然是河南总兵府的拜帖。只见上边写的是:悔文先生均鑒:淮阴一役,匪徒猖獗,断我后路,粮草被毁,军中将士几近绝境。幸得先生慷慨助饷施援,秋某得以反败为胜。指囤高风,没齿不忘。殷盼恩公来府中一叙。河南总兵秋震海。

这时,康悔文也从后院匆匆赶来了。周亭兰把拜帖递给了儿子,说:悔文,你看看,有这事么?

康悔文接过匆匆看了一遍,说:娘,我给您说过的,就是那两船粮食。不过,那时秋将军还是一位副将,不知什么时候升了总兵。

前来送帖的侍卫官双手一恭,说:康先生,正是淮阴一役,我军大胜匪徒。蒙圣上恩旨,秋将军荣升河南总兵,同时兼领剿匪、漕运两大重任。总兵大人刚刚到任,派我们前来恭请恩公到府上一叙。

一时,康家上下一片忙乱,也一片喜庆。下人们一边给康悔文打点行装、礼物,一边私下奔走相告:这下好了,大少爷跟总兵大人牵上线了。

康悔文骑上马,在骑兵卫队的护拥下,直奔开封总兵府衙。他心中感慨不已:如今看来,淮河上他舍出去的两船粮食,值啊!

康悔文想,如果不是小时候被土匪绑过票,那天夜里的事,他还真应付不了呢。虽然事过一年,那晚的一切仍历历在目。

……当时,在一片火把的映照下,他看到的是一张张血污狰狞的脸孔。兵士把他带到河滩边一个将领的面前,这人就是带着两千名残兵突围的副将秋震海。他坐在河滩里的一块石头上,冷着脸说:你是东家?康悔文说:是。秋震海说:我没有时间跟你啰唆。说,船上装的是什么?康悔文迟疑了一下,说:小米。秋震海说:将士们浴血奋战,人困马乏,已饿了三天。你船上的粮食,我借了。康悔文说:敢问将军,借多少?秋震海说:你有多少?康悔文说:两船,四百石。秋震海说:四百石,我全借了。康悔文扭身看了马从龙一眼,马从龙说:事已至此,少东家拿主意吧。康悔文回身说:那好。你派人搬吧。这时候,秋震海才抬眼看了看康悔文。他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我秋震海第一次遇上这么爽快的人。实话相告,我已杀了两个奸商了。你是第三个。我还要告诉你,我是被匪徒抄了后路,败退到此。那些匪徒马上就会追杀过来,如果我活不过明天,你这助饷的粮食,也就一风吹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康悔文默默点点头:明白。秋震海说:好!痛快。兄弟何方人氏?康悔文说:河南巩义河洛镇康家。秋震海手一挥,说:我记下了。传令:埋锅造饭。尔后,他双手一拱,说:兄弟,大恩不言谢,受我一拜。那夜,康悔文回到船上时,船上的伙计一个个苦着脸埋怨说:咋也不能全给他们呀,这不是肉包子打狗嘛!

可谁也没想到,秋震海带着这数千残兵,吃了这顿小米饭后,竟然趁黎明时分突围成功,尔后反败为胜。

康悔文来到总兵府门前,报子已飞快地报了进去。刚走进院子,秋震海已带领众人迎到二门处。总兵大人哈哈笑道:兄弟,能活着相见,不容易呀!来来来,受我一拜!说着,他弯下腰去,双手一抱,给康悔文行了个大礼。

康悔文赶忙还礼,说:总兵大人言重了。我一介小民,哪敢受将军如此大礼?惭愧惭愧。

秋震海上前道:哎,康公救我于危难之中,该当重谢。走走,兄弟,酒席我已备好。说着,拽上他就往后堂走。

康悔文赶忙说:来得匆忙,家母让我给将军备了些贺礼,还望……

秋震海头也不回地吩咐说:收下。收下就是。给我好好招待他们。

到了堂上,当着众位将官,秋震海把当年的事一一道出,康悔文再次受礼,又连连还礼。

……酒过三巡,秋震海大着喉咙说:兄弟,借粮四百石,这个账我是不会赖的。说吧,你要什么?银子还是官职?若是要银子,我即刻让人准备。若是要官职,我立马上报朝廷,给你弄一候补道,如何?

康悔文笑着摇了摇头,说:小弟祖上有家训,终生不得为官。至于银子嘛,剿匪是保国安民的大事,助饷是该当的。那两船粮食,就算是康家助饷,不提了。

秋震海说:那,你想要什么?

到了此时,康悔文说:小弟有个请求,不知当否?

秋震海说:说。说。

康悔文说:河洛镇是个商埠,新驻扎了一支官军队伍。论说剿匪是保境安民,理应支持。可这支官军拦河设卡抽厘不说,还要镇上工商界拿出三十万两银子……民不聊生啊!镇上已经罢市了。

秋震海说:有这事?这狗日的“黑无常”,打仗像个兔子,刮地皮还真有一套。哼!

康悔文站起身,端起一杯酒,说:总兵大人若是能让这支部队动一动,对河洛镇来说,就是造福百姓的青天了。

秋震海一拍桌子,说:好。我即刻下令,让“无常鬼”前行百里,移防北山口。如何?

康悔文说:将军施恩于民,我代河洛镇的百姓敬大人三杯。说着,连干三杯。

秋震海哈哈笑着,也连干三杯。接着,他话锋一转,道:带队伍也着实缺饷银啊。匪患就不说了,年年剿,年年有。你说,皇上让我代管漕运,这漕运可是好管的?河道失修,黄河年年决口,不好办哪。

康悔文马上说:漕运一事,大人如有差遣,小弟定鼎力相助。这样吧,疏通河道,小弟愿效犬马之劳,每年助河饷十万,连饷三年。就是说,吴指挥使要的那三十万两银子,由康家分三年出了。

秋震海听了,笑道:好,有气魄。不过,我有一事不明,说到治河,兄弟为何如此踊跃?

康悔文说:实不相瞒,家祖当年进士及第,曾主持河务。老人家是死在河上的。

秋震海说:哦。难怪老弟光风霁月,胸襟不凡。如此,也不能太亏了你。今后凡经由河南的漕运事宜,都交康家襄助办理。你看如何?

康悔文说:蒙大人抬举,小弟定当尽力。

回到河洛镇,康悔文面见太爷爷和母亲,一一禀告了事情的始末。母亲不由得额手称庆——为康家又一次遇难呈祥,也为河洛商户的转危为安。只是太爷爷的反应让悔文有些意外,他躺在床上看着有些得意的重孙子,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说了两个字:看吧。那神情悔文后来想起,像是欢喜不尽,又像是忧心忡忡。

康悔文从总兵府回来后,河洛镇的商家天天去瞅兵营里的旗杆。看那旗杆上镶着红边的蓝旗,什么时候能降下来。

总兵大人不是发话了么,不是说这狗日的“无常鬼”即刻开拔么,怎么还不走呢?

又三天过去了,那镶红边的蓝旗却仍在旗杆上飘着。

后来,镇上的商家托人打听,才知道:这位被人称作“黑无常”的吴指挥使,的确接到了总兵府要他三日内开拔的命令。可命令归命令,他不服啊。原本,他跟秋震海是同级,正是因为淮阴一役,让那秋震海捡了漏儿,居然升为总兵,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他心里能不窝气么?可是,命令既已下达,他又不能不遵,可他实在舍不下那三十万两银子。于是,他干脆来个“蘑菇战”。先派了一个小队开拔北山口,大队人马依然按兵不动,找各种理由拖延不走。主意只有一个:拿了银子再开拔。

镇上的商户们望眼欲穿,一个个脖子都望酸了,可那校场上的蓝旗仍然没有降下来。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说,康家日哄人的不是?

眼看十日之限过去了七日,就剩下最后三天了。兵营那边又传下话来:凡拖延不交的,将加倍处罚,严惩不贷!

镇上的商户们又川流不息地拥到康家来打探消息。周亭兰自然也很焦急。她把康悔文叫到内室,再一次问:悔文哪,总兵府下令开拔的事,不会有假吧?康悔文说:娘,我啥时候说过假话?周亭兰说:是你亲眼所见?康悔文说:是。那传令兵是跟我同时上马的。周亭兰沉默片刻,说:你去吧,我也就问问。康悔文看母亲焦虑,说:娘,我现在就去开封见总兵大人,再催一催。周亭兰说:那好。你去吧,快去快回。

康悔文骑快马赶到总兵府时,秋震海偏偏进京述职去了。中午,康悔文耐着性子请总兵府的师爷到“第一楼”吃了顿饭,终于把实底给探出来了。

这“无常鬼”本就对总兵大人不服,是故意拖延。可他又十分狡诈,接到命令后,说是遵令开拔,却以粮草补给为由,只派出了一个小队押着粮草先行进驻北山口。师爷说,往下的事,就是总兵大人身在府衙,也不好办。除非危急之时,总兵大人不好再行下令了。

事已至此,康悔文只好匆匆赶回河洛镇,把情况禀告了母亲。儿子说,看来,这“黑无常”不见银子,不会罢休。可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去凑这么大数额的银子呢。

连日与不同人等周旋,诸事烦心,又无解局的办法。周亭兰看到儿子的嘴边起了一串燎泡,神情显出少有的焦躁。她半天没有说话,而后,慢声道:你跑了一天,累了,歇着吧。容我再想想。

这晚,周亭兰几乎整夜合不上眼。儿子托总兵府下令十日内撤军的事已传出去了。可现在这“黑无常”竟然有令不遵,立等这三十万两银子。这该如何是好呢?

想来想去,为了儿子,周亭兰决定铤而走险。

当晚,周亭兰破天荒让人给花家寨送去一个食盒,里边是一碗做好的霜糖豆腐——这是约见“断指乔”的信号。她约“断指乔”夜半在“仙爷庙”见面。

夜半时分,周亭兰独自站在“仙爷庙”外的荒地。漆黑的夜空,星河璀璨。她只觉得冷风砭人肌骨,上下牙止不住地打战。她不敢想也不愿想,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后果。

寒风中,她站了约有一炷香的工夫,就在近乎绝望的时候,她听到了来自远处的马蹄声。

…………

不眠不休的一天一夜过去了。周亭兰和衣靠在床上,一时心里满满腾腾,一时又空空荡荡。突然,一阵鞭炮声炸响,接着,远处近处的鞭炮声连成一片……而后,就听见有人喊道:老天,官军撤了。真的撤了!

驻扎在河洛镇的官军,匆匆忙忙地撤走了。校场上空飘扬的镶蓝旗不见了,只留下空空的旗杆。

镇上的人都知道,这是康家的功德。是康悔文从总兵大人那里用两船粮食换来的。

这时,周亭兰缓缓站起身来,一件一件摘下耳环、头饰、项圈,慢慢脱去鞋、袜、外衣、裙子,她细细掩好藕荷色的丝绵被,任眼泪顺脸颊流淌。

是的,那天夜里,周亭兰约见了她最不想见的那个人。“仙爷庙”前,当马蹄声歇时,她说:你来了?“断指乔”松了马缰说:这么多年了,这是你第一次约我,我能不来么?周亭兰踌躇了片刻,说:按说,我不该来。“断指乔”说:可你还是来了。这说明你信我。说吧。周亭兰突然不知该怎么说了。她迟迟疑疑地,像是很难开口。“断指乔”说:我明白了,是为你儿子。周亭兰说:也不全是,主要是河洛镇上千家商户……接下去,周亭兰急急地把她的意思说了,她说得很快,那话就像爆豆儿一样,砰砰砰一下子全倒了出来。然后,她一下子心静了。她想,不管他答应不答应,该做的她已做了,也就不后悔了。听她说完,“断指乔”默默地望着她,嘴角上似还挂着冷笑。“断指乔”说:你弄错了吧?你要知道,我可是匪呀。官家的事情,你怎么求到土匪头上来了?周亭兰不语。“断指乔”说:你要我夜袭北山口,引官军离开河洛镇,这不是让我引火烧身么?况且,夜袭官军,这可是重罪!一碗霜糖豆腐,有这么大的人情么?周亭兰仍不语,她的心,已凉了半截。片刻,她默默地說:是啊,不过是一碗霜糖豆腐。这时,“断指乔”突然说:你曾经说过的话,还作数么?周亭兰抬起头来,望着他。“断指乔”说:你说,假如有一天,我的头被人砍了,你会亲手给我缝上。康家的老老少少,也会披麻戴孝,给我送葬。这话,可算数?周亭兰怔了一下。她知道,这后半句,是他新加的。可是,此时此刻,她说:我说过的话,都算数。“断指乔”说:也好。不过,这样一来,水就不清亮了。周亭兰说:这份人情,我替康家,替河洛镇的人记下了。“断指乔”说:人情不人情的,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信我。好吧,我答应你。“断指乔”转身上马要走时,又扭过脸来说:我还要你做件事。她怔怔地:你说。“断指乔”说:三年前,大雪天你给咱送过五百个馍。你就再给咱准备五百个大蒸馍吧,要热乎的。你丑时送到,我寅时出发。能做到么?周亭兰徐徐吐了一口气,说:噢。送到“仙爷庙”么?“断指乔”说:就“仙爷庙”。告辞。说完,他策马绝尘而去。

当母亲的,为了儿子,做了一件永远不能与外人提及的事。

这一夜,她终于睡着觉了。

第十三章

那又是一个劫数。

谁也想不到,冥冥之中,一泡尿可以修改一个人的命运。

这年秋天,黄河滩里的一声铳响,竟给马从龙带来了牢狱之灾。

自担任了康家护院的总把式后,马从龙就是康家最信任的人了。水、旱两路,康家每有大的生意往来,都是他带人跟随。他武艺高强,人品直正。奔波在外,每遇险情,都是他挺身而出,一次次给康家纾困解难。康家上上下下,待他如自己家人一样。

可是呢,他好像并不快乐。

马从龙本就长着一张铁板脸。从他那张脸上,你几乎看不出喜怒哀乐。他给人的印象是心如止水,处变不惊。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内心。他武功虽好,为人却不张扬。平日里话极少,也从不酗酒闹事。说起来,他唯一的嗜好,就是去黄河滩里猎兔、打雁。

由于黄河连年改道,漫出了无边的河滩地。河滩里遍布一丛丛没膝的荒草,那是野兔雁儿们最好的栖息地。

秋天是猎兔的好时机。收过秋的大地平展展铺陈开来,一望无际,这正是兔子最肥的时候。兔子机灵、胆小。稍有动静,撒腿就跑。凭着两条腿,人是追不上它的。有狗的话,放狗去撵,狗撵得它停不下来,它甚至会气绝而亡。没有狗时,扔块石头或土坷垃,这家伙也会没头没脑地飞奔。待它跑得晕头转向时,一枪毙命。

打大雁就更简单些。每到春秋两季,一群一群南来北往的大雁,喜欢栖息在河滩的苇地草丛。打雁一般要三更起身,埋伏在黄河滩的荒草里,群雁起飞之时,举铳瞄准,铁砂霰弹打出去,一扫一片,一铳能打下好几只。后来马爷打雁上了瘾,凡闲下来时,马爷必去河滩。他只要去河滩,也必有收获。

马爷屋外的房檐下,总挂着一排风干的野兔和大雁。奇怪的是,他打大雁,却不吃雁。

马从龙玩火铳已有些年头了。原来的火铳叫“单眼铳”,也叫“二人抬”。铳筒粗,前头一人,后头一人。装火药,点火绳,放铳。一铳打出去,一大片铁砂。“二人抬”不好的是,易炸,不好掌握,没啥准头。后来他找到一个铁匠,重制了一杆改造过的铳。这是一杆铳筒细长,可以扣扳机的“柿花铳”。“柿花铳”是马爷的心爱之物,轻易是不让人碰的。有了这杆“柿花铳”,马爷去河滩的次数就更多了。

马爷每次进河滩,都是先把火铳放好了,而后去练功。他每日练功一个时辰,待雾气散尽,天微微亮,群雁欲飞时,他才拿起铳,瞄准后再射。这天,到了河滩,他还没有开始练功,先撒了泡尿。

就是这一泡尿的工夫,坏了事。

本来,康悔文这次带船去陕西,他是要跟着去的。可康悔文却把他给劝下了。因为他背上刀伤复发,成了疮了。留下来,让他好好治一治。后来,很多人说,马师傅如果去了陕西,就不会出这样的倒霉事了。

要说,事情就坏在二贵身上。二贵是康家店的伙计,因个头小,长得秀气,又会说话,很讨人喜欢。平日里他干不动重活儿,大奶奶就让他带着小少爷玩。康悔文的儿子已经七岁了,名叫康有恒。有恒聪明,就是有些淘气,平日里就很想摸一摸马爷的“柿花铳”,只是不敢。这天早晨听说马爷要去打大雁,就非闹着跟了去。于是,二贵就把有恒带到河滩里来了。

黎明之前,河滩里雾蒙蒙的。只见二三十米外,一人高的苇丛里,有黑色的影子在晃动。二贵说:动了,动了。今年怎么这么多雁哪!接着,他又说:小少爷别动,你可别动。等马爷过来了再说。

可是,一语未了,那铳就响了,只见眼前一片火光。

待硝烟散去,有恒愣了,二贵傻了。等马爷束好腰带赶过来时,一切都晚了。——那苇丛里放倒的不是大雁,而是人。晨雾中,一片“哎哟”之声。

小少爷康有恒扣动了“柿花铳”的扳机。他太好奇了,平日里哪里见过这么有趣的事情?一听二贵说有雁,禁不住就上了手。

后来才知道,这些人也是猎雁的。他们没有火铳,是来给大雁布套子、下药的。

这一来,事大了。一铳放倒了两个,只有赶紧救人了。待抬到镇上找大夫时,一个已经咽了气。

人一死,就不是赔钱可以了结的事了。这天上午,便有黑压压的人拥到康家店门前,把死尸往大门口一放,哭着喊着要康家人抵命。

门前哭声一片,周亭兰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她脸色苍白,问:这是……这是?怎么把人抬到店门口来了?!

众人哭闹着,乱嚷嚷地说:康家人把人给打死了。杀人偿命!

周亭兰慢慢镇静下来,她问:康家人在何处把人给打死了?怎么打死的?你们得让我知道啊!

众人仍是乱哄哄的。一个老者说:在河滩里,一铳放倒了两个!还不承认么?

周亭兰心里“咯噔”一下,说:如果真是康家把人给打死了,请各位放心,我决不护短。你们得让我问问,到底是谁在河滩里把人打死了。

众人又嚷道:问二贵。那个叫二贵的,他在场!

周亭兰即刻吩咐说:快去,把二贵给我叫来。

可是,等来等去,二贵没出来,马从龙出来了。当马从龙出现在门口的时候,那乱哄哄的人群一下子就静了。人们看到,馬从龙是反绑着双手走出来的。

周亭兰惊讶地望着他:马爷,你?

马从龙说:东家,这祸是我惹下的,我跟他们去见官。说着,马从龙走到众人面前,大声说:各位老少爷们儿,在黄河滩里,是我马从龙误伤了两位兄弟。这跟康家没有任何关系,一切罪责由我一人承担。俗话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已把自己绑上了,现在就跟各位走。请各位抬上人,跟我一块见官去吧。

周亭兰一下子愣住了,说:马爷,真是你么?

马从龙点了点头:是我。东家,我跟他们走了。

众人一看,有人出来认了账,就嚷嚷着说:走,走,见官去!

当七岁的康有恒偷偷溜回房时,他的脸色还没有缓过来。

那一声铳响,那一片瞬间冒出的火光仍留在他的记忆里,他吓坏了。他只记住了三个字:不能说。千万,千万,不能说。一路上,那是二贵反反复复交代的。

看见娘的时候,有恒第一次低下了头。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过的。娘正在给他缝一件兜肚儿,娘停了手里的针线,咬了线头,说:你怎么了?

有恒说:没、没有。

娘说:马爷教你的站桩功夫,你练了么?

有恒说:练了。

娘说:有恒,你还会给娘撒谎么?

有恒说:不是。

娘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那是什么?

有恒说:我今儿早上没、没练。我会补上的。

娘说:你那一身脏是哪儿蹭的?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有恒吞吞吐吐地说:我,我跟马爷到河滩去了。

娘说:马爷又去打雁了?

有恒说:是。

娘说:打着了么?

有恒不知该怎么说了。

念念说:孩子,你有什么事瞒着娘么?

有恒愣愣地,突然说:娘,我要是死了,你会哭么?

念念的脸色立时变了:胡说!你到底怎么了?

有恒“扑咚”往地上一跪,说:娘,我伤了人了。

念念吃惊地望着他:伤了谁了?

有恒说:在河滩里……

念念一听,顿时脸色变了。

这边,周亭兰眼看着马爷跟人走了,一时心乱如麻。她来不及多想,一边招呼人带上钱去给人治伤,一边快步回到店里,让人准备打点官府的银钱。忙乱中,一眼扫去,她这才看见了二贵。

其实,二贵早就回来了。只是当着众人,他不敢出来。这会儿,他就龟缩在账房门前,傻愣愣地站着。

周亭兰沉着脸把二贵叫到账房里,问:到底是咋回事?你给我说。

二贵身子抖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马爷。马爷在河滩里,看见苇丛里有动静,黑乎乎的,以为是大雁,就、就放了一铳。

周亭兰气冲冲地说:你怎么到河滩里去了?还有谁去了?

二贵喃喃说:还有,还有,小少爷。

周亭兰一怔,说:有恒?有恒也去了?

二贵吞吞吐吐地说:小少爷非要看大雁,是……是我带他去的。

周亭兰看他神色有些不对,就追问说:那铳,到底是谁放的?你说实话。

二贵却一口咬定说:是马爷放的。真是马爷放的。马爷的铳,平时不让任何人动。

周亭兰又问:伤了几个人?

二贵说:好像,好像是两个,都抬到范先生的药铺里去了。往下,我就不知道了。

周亭兰望着二贵,觉得他眼神里好像还藏着什么,就说:二贵,我平时待你不薄。我再问你一遍,你说的都是真话么?

二贵张了张嘴,迟疑片刻,流着泪说:大奶奶,我,我说的,都是真话。

可是,二贵话音刚落,念念便牵着儿子进来了。她进门就对有恒说:给奶奶跪下。

一见媳妇牵着孙子走出来,周亭兰突然觉得有些头晕,身子晃了一下,像站不住似的。念念赶忙上前扶住她,说:娘,你?

周亭兰稳住身子,说:我没事。有恒他……

念念说:您,您孙子惹下祸事了。跟你奶奶说吧。

康有恒跪在地上,喃喃地说:那铳不是马爷爷放的,是我放的。人,也是我伤的。

顿时,周亭兰脸上有了怒气。她逼视着二贵。

二贵赶忙说:少爷,你可不敢胡说呀。那铳是马爷放的呀,马爷都承认了。

周亭兰厉声说:二贵!

这时,二贵的脸一下子白了。他扑咚一声跪下,说:大奶奶,是……是马爷吩咐我这样说的。马爷说,少爷还小,担不起这个罪名。

周亭兰沉默了片刻,说:我就知道,这里边有蹊跷。有恒,你再说一遍,那铳是你放的么?

七岁的康有恒跪在地上,说:是,是我放的。马爷爷小解去了,我看见苇丛里有动静,就……我错了。

周亭兰眼里突然有了泪,说:有恒,你可知道,你闯下的祸有多大?人命关天哪!

有恒流着泪,低头不语。

周亭兰长叹一声,弯下腰,把孙子扶起来,说:起来吧。我这就去给你做碗面。吃了,先去看看你太爷。然后……

这时,二贵已明白她的意思了,是要把康有恒送去见官。他赶忙跪下求道:大奶奶,这不能怪小少爷,要怪就怪我吧。

周亭兰看了他一眼,说:好,我也给你下碗面。

此刻,念念也跪下来,含着泪说:娘,是不是让有恒跟他爹见个面再去?

周亭兰眼里一酸,说:等会儿见过太爷爷再说吧。你干爹在牢里关着,康家要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叫人怎么看咱?

念念不吭了。

周亭兰说:你也起来吧,别跪着了。

背过脸,周亭兰掉了两行泪。她心口憋着疼,可她再没说什么,去了厨房。

康悔文带着康家船队从陕西回来了。

这是康悔文最高兴的一天。可以说,他背着一座金山回来了。他的褡裢里装的全是地契——那几乎是关中平原最富饶的万亩良田。从此以后,康家在陕西的泾阳,有了自己的棉花地了。

七年前的那場棉花之战,到此时终于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他觉得,他可以告慰仓爷了。临行前,他还特意到仓爷的坟上给他烧了纸,上了香。在坟前,他对着仓爷的坟头说:老师,泾阳的这片天下,是老师您开创的,我会好好守着。逢年过节,我都会派人来给您烧纸。您就放心吧。临行前,他抬头看了看树上,没见那只鸟儿。不过,他还是留下了一碟霜糖。

这趟生意,康悔文的确是抓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最好时机。这年关中大旱,从三原到泾阳,粮价已涨到了十倍以上,康家的粮船就是在这个时候到达泾阳的。泾阳的粮商们都以为康家这次肯定会囤粮不售,待机要个天价……特别是泾阳的金寡妇,一石粮食已出价到九两九钱,而且是有多少收多少。她以为,撑到一定时候,康悔文一定会卖给她的。

可她没有想到,康家栈房竟会在粮商纷纷囤粮提价之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大灾之年将粮食半价出售,以粮食换土地的方式进行交易。这般身手,让泾阳的粮商大贾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傻了眼。當然,这得力于康家的船队,源源不断地从山东、从南方运来粮食。到了此时,康悔文终于领悟了太爷爷写给他的“洛作智水”那四个字的要义了。

返程途中,康悔文站在船头,心中突然涌出了一股豪情。他现在已有了东、西、中三块经营好的根据地:山东有临沂,陕西有泾阳,河南有巩义。而且济南、西安、太原、开封、洛阳都有康家的栈房,东、中、西已连成了一条线。粮食、棉花、食盐,经水路可直贯东西。那么,下一步,一南一北,他也要经营康家的栈房,要把东、西、南、北、中,连成一片。

下船之后,康悔文急于给太爷爷报喜,径直去了老太爷住的院子。可他进门之后,却看到母亲和念念都在这里。他兴奋地说:太爷爷、母亲,泾阳拿下来了!

康秀才只是“噢”了一声。

康悔文又说:太爷爷,今年关中大旱,泾阳的粮食已卖到了十倍的价钱。粮船一进陕西境,沿途要粮的商人特别多。可我想了想,没卖。您猜怎么着,我来了个以粮换地。泾河两岸,一万二千八百二十一亩上好的棉田,全拿下了。

这时,康秀才抬起眼皮,说:以粮换地,怎个换法?

康悔文说:分三个县,我派下去八个相公,每个相公带一小组,让他们直奔县衙,而后告知里长、总甲,打出以粮换地的旗号。让他们回去告诉缺粮的乡党,愿换则换,愿当则当,愿课则课,各作各价。太爷爷,这一趟,我正是用了您说的“留余”二字。我对相公们说:咱康家虽是做买卖的,但不是奸商。粮价只按市价的一半,这是其一;其二是以粮换地后,农户仍可照常租种,只要按规矩交租就是了。结果非常顺利。那泾阳的金家,本是要跟咱叫板的,可她没想到的是,咱栈房那边一粒粮食都没卖……

可康悔文说着说着,见家人都不再吭声了。突然就觉得不对劲,他问:怎么了?

这时,康秀才长叹一声说:古人云:生儿不如己,要钱有何用?见你儿子了么?

康悔文说:还没呢。有恒呢?

周亭兰默默地说:还是见了你儿子再说吧。

这时候,念念眼里的泪下来了,她满脸都是泪水。她说:你儿子伤人了。

康悔文一下子愣在那儿了。片刻,他说:不会吧?他才几岁呀。

待念念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之后,康悔文连声恼火地说:这孩子,这孩子!

过了一会儿,二贵领着已被绑了胳膊的康有恒走进来。二贵扶着他在康秀才的面前跪下来,磕了一个头。而后,又在康悔文面前磕了一个头。

康悔文望着儿子,眼里一热,可他什么也没有说。

康秀才说:面吃了?

有恒说:吃了。

康秀才又说:车备了?

二贵忙说:备了。

康秀才两眼一闭,说:那好,去吧。

二贵把小少爷扶起来,出门去了。周亭兰和念念也跟着出了门。康悔文身子动了一下,刚要转身,只听老太爷说:悔文,你等一下。让你娘你媳妇送他去吧。

康悔文愣愣地站在那里,他刚要说什么,只听老太爷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让他去吧。

康悔文低下头说:子不教,父之过。请老太爷罚我吧。

康秀才说:论说,你也该罚。你刚回来,先给你记下吧。这事呢,你也不用太心焦。大清律法,八十岁以上,十二岁以下,犯罪者免死留养,感化教育。有恒年幼,让他记住教训也好。但既见了官,堂台也是要一步一步爬的。

康悔文听了,这才又问:马爷那边如何?

康秀才说:马师傅自然要全力营救。把有恒送去,马爷的罪自然就脱了一半,顶多是一个监护不力。那些受伤的人家,你去看一下,不要惜乎钱。

听了太爷爷的话,康悔文心中稍安了些,下一步该做什么他已有数。只是看着太爷爷,他忍不住心中的难受。老人虽然头脑清楚,世事洞明,毕竟已年近八旬。腿伤尚未痊愈的老人躺在床上,如一段枯木。胳膊伸出来,皮肉松弛,青筋毕露。多说几句话,就接不上气。早就不应让老人操心劳神了,可家里家外烦心事一桩接一桩。想到这些,他从泾阳回来时的得意劲儿,不觉已消去大半。

康家绑了七岁的孩子去见官,这事很快就在镇上传开了。人们都说康家仗义,不恃强凌弱。加之康悔文四处打点,给受伤的人家送了银钱和粮食,他们也就不再闹了。

死了人的那家虽有怨气,但经人劝慰,也算安抚好了。康家包下办丧事的费用,送了三班响器不说,又送了二十亩地契,外加上三百两银子。

当康悔文赶到县衙时,刘知县已等候多时。不但知县在,连知府大人都从洛阳赶过来了。两位大人很是“礼遇”康家,特别安排在后堂花厅里接待康悔文。

那位专程从洛阳赶来的知府说:世侄啊,康家行事让人敬仰。你能把七岁的孩子送到县衙来,真是耕读人家的典范呀。

康悔文忙说:不敢,不敢。实是康某管教不严,致使犬子伤人。惭愧呀。

知府大人劝慰说:哎,康家如此自律,官府也不能不看一点情面。刘知县,你说是不是呀?我看这样吧,这件案子,特事特办。给对方赔些钱,孩子呢,你现在就可以把他接回去了。

康悔文说:知府大人,犬子的事,按大清律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康家决不护短。我想说的是,马先生代犬子顶罪,实在是让人心中不安。我能不能先把马先生接回去?

知府看了看刘知县,故意说:这个嘛,这个嘛……世侄呀,你这可是让我为难了。

康悔文说:我知道,堂台是要爬的,这样吧,由康家担保,马先生随叫随到,无论出什么事,都由康家承担。说着,他招了一下手,说:把保银抬进来。

这时候,只见两个伙计把一箱银子抬了进来。

知府正身坐着,仅用眼角扫了一下那些打开了的箱子,只见银子白花花地晃人的眼。可他还是说:这个嘛,由康家担保,我看可以。只不过案子已上报都察使司,世侄呀,有桩事,难办哪。那“柿花铳”,可是违禁物什,何况还伤了人。国法如山,此案可大可小啊。刘知县,那案卷不是报上去了么,还能改么?

牢头把酒盅一蹾说:走。

待牢头把康悔文带进监房。牢门打开,康悔文先是闻到一股发霉的气味,继而他看到了背对着监门的马从龙。马爷端坐在铺了麦草的地上,面對墙壁,正在运气练功呢。

康悔文与师傅见面后,心里却又多了一层担忧。就是这天,在与马爷交谈中,康悔文才知悉,母亲为了他,一直跟土匪“断指乔”有来往。师傅马从龙告诉他一个秘密,那歹人曾扬言要杀了康悔文,母亲为了他,除了给银子外,每逢端午节、八月节、灯节,都会派人往“仙爷庙”送吃的。这既是约定,也是告诉那个歹人,决不能伤害她的儿子。师傅还告诉他,作为康家的护院,近年来,他眼见得大奶奶夜夜失眠,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这些年,她担了多少事呀!康悔文听了,心中又疼痛又愤懑,脱口说:如果他敢欺负我母亲,我杀了他!可马爷却告诉他说,且不说你杀不了他,如今他手下有上千人,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就算是杀得了他,你母亲活着的时候,你也不能杀他。只因他对康家,也是有恩的。师傅还说,大奶奶的意思,凡走上这条路,都是穷得没了活路。他们在,对官家也是制约。只要他不做有损少东家的事,且与他周旋一日是一日。

说到眼下的牢狱之灾,马爷倒很平静,他说:要说有恩,康家于我有大恩。我逃难来到巩义,河工做不成,是你母亲收留了我。说是为了给你治病,可大奶奶她为给我母亲治病,四处求医问药。老人走时,又得康家厚葬。这些,都记在我心里。打雁伤人,也是我一时疏忽,哪能让一个孩子顶罪呢?所以,你什么都不要说,也不必说。

康悔文难过地说:师傅如此仁义,更让悔文不安。是犬子淘气,害了师傅。临来时,老太爷和母亲再三交代,无论如何,也要营救师傅。

在儿子站枷那三日里,康悔文悄悄地陪了儿子三个晚上。他一直躲在县衙的签押房,硬下心来跟老县丞下棋。他的棋艺本来是不错的,可这几天,他却一直输。

对于康有恒站枷三日这件事,康家人有过争执。周亭兰和念念以为,孩子还小,把他送官,吓吓就是了。可康悔文说:这孩子生在福中,不知道活人难,缺的是担当。闯下这么大的祸,得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牢牢记住才是。不然,以后不知他会闯下啥祸来。最后,还是老爷子一锤定音。老人说:玉不琢,不成器。悔文是对的。悔文能有这样的见识,我也就放心了。

这天夜里,康悔文仍是与值更的老县丞下棋。每下一盘,他都要站起身来,望一望衙门外的站枷,那里站着他的儿子。

县丞说:你输了。

县丞说:你又输了。

县丞说:从棋势上看,你步步先机,怎么总走昏招呢?不一定要站够三日,你还是把他接走吧。

棋,下着下着,康悔文突然说:这孩子,是不是睡着了?

县丞说:让人去看看?

康悔文说:不用。要是能睡着,就好了。

县丞说:怎么?

康悔文说:他要是睡着了,我这盘准赢。

夜深了,康悔文悄悄地走近前去。只见,站枷里的康有恒果然睡了。这孩子是站着睡的,嘴边上还流着一线涎水。拐回来,康悔文这盘棋果然就胜了。他问老县丞,你知道为啥?这说明孩子心里平和了。

康有恒站满三日,已经不会走路了。出了枷,是父亲康悔文把他背回去的。

年关就要到了。

为救马爷,康悔文先后派人给洛阳知府衙门送了几次银子。一次两千两,一共送了一万两。银子送去了,可知府大人却一拖再拖,就是不放人。

万般无奈,康悔文只得去求见那位邵先生。邵先生是在家修行的居士,住在寺院后边一所僻静院落里,深居简出,不见生人。

康悔文第一次求见,被拒绝了。第二次登门,他拿一长圆锦盒,盒中是一幅卷轴。他对看门的老家人说:这里有一珍藏的偏方,请邵先生过目鉴定一下。如果邵先生看不上,就此不再叨扰。

看门老人说:先生稍等。

约有一袋烟工夫,那老家人出来了。他手捧四四方方一小匣子,对站在门外的康悔文说:我家主人说了,偏方他留下,借阅三日。三日后,你再来。主人还说,这个匣子里,装的也是一个偏方。不可打开。可直接送给知府大人,或许可换一人脱困。

康悔文一下子怔住了。他觉得这位邵先生太神了,简直深不可测。他怎么知道我所为何事呢?康悔文百思不得其解,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心说,也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康悔文赶到了洛阳府,求见知府大人。知府一听康家来人了,马上说:请。

待到得后厅,知府一见康悔文就连连作揖说:世侄呀,我真是无颜见你了。你拉来那些银子,我也是多方打点哪。都察院这些人,真不好说话,就为改几个字,你不知道,我托了多少人。贤侄呀,你就再等等吧。你尽管放心,马先生一切都好。

康悔文说:马爷的事,既已拜托世伯,我当然放心。不过,我听巡抚大人说,那呈文已下来了。不知……

知府一怔,说:下来了么?不会吧。我怎么不知道?——来人。

一个师爷走进来,说:大人有何吩咐?

知府说:马从龙那个案子,上头批了么?

师爷看了他一眼,马上说:还,没有见到。

知府吩咐说:批下来立刻报我。下去吧。

待师爷走后,知府说:世侄,你放心,只要批文一到,我立即放人。

这时,康悔文拿出了那个四方匣子说:知府大人,我今天来,是送偏方的。

知府望着那匣子,说:偏方?

康悔文说:听说知府大人内眷有疾,这偏方是我从邵先生那里求来的。偏方密封在匣子中,邵先生特意交代,此方可治顽疾。可有一个条件,除病人外,不得示人。

知府喜出望外,说:邵先生是洛阳名医,他的方子是不会错的。世侄有这个心,我先代内人谢了。说着就要打开。

康悔文说:知府大人,邵先生交代了,要与病人灯下拆阅。

知府说:好好,世侄稍等,我去去就来。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知府从里边走出来了,那脸上的神情有些怪异,说:世侄啊,这个偏方,你看过么?

康悔文摇摇头说:没有。邵先生交代过,非病人不得拆阅。

知府“噢”了一声,道:实话说,这方子,我求了三年了。罢了,世侄如此用心,我也破一次例。不用再等上头的批文了,去牢里具保领人吧。那马先生,我做主,放了。

康悔文内心十分诧异。那个偏方,究竟是什么?当天,他把师傅从监里接了出来,却见马从龙衣衫褴褛,浑身是伤。那胳膊虽已接过,却被一次次重刑又给夹断了。康悔文雇了辆车,直接送师傅到白马寺疗伤去了。

三日后,康悔文到邵府登门致谢,邵先生亲自迎至二门。此人一袭布衣,蓝色长袍外罩着一件素青色的马褂,脚下是一双千层底的黑布鞋,人显得清癯飘逸。他笑着说:有缘一睹青藤道人的墨葡萄,了却平生心愿,邵某谢了。

康悔文忙行礼说:在下康悔文,特向邵先生致谢。

邵先生说:你送我一偏方,我不过是还你一偏方,谢什么。可治了病么?

康悔文说:邵先生真是神人。人已经放出来了。我替我师傅给先生行礼了。

邵先生却说:你了却我一个心愿,我也了却你一个心愿,就不必客气了。

待两人在葡萄架下落坐,老仆送上茶水,康悔文说:邵先生,我有一事不明,特向先生求教。

邵先生说:请讲。

康悔文说:我两次登门,均未见到先生。先生怎知……

邵先生笑着说:一般人敲门,都会站在门的右边。而你两次都站在门的左首。左边是坤位,也叫困位。可见你处于困境。你右手托一卷轴,属木,且巳时登门,你本人处于旺地,可知福分不浅,只是个问路人。再往下说,河洛康家又有谁人不知?

康悔文惊叹道:先生精通阴阳五行,是大师呀。得遇大师,实乃三生有幸。

邵先生说:康少爷客气了,略知一二而已。早几日,听刘知县谈及此事。康家为一下人,不惜代价,邵某十分钦佩,才有意成全。何况,康少爷送来青藤先生的“墨葡萄”,让我饱了眼福。我观赏了三日,今日可把它带走了。

康悔文忙说:这幅墨葡萄,是我在济南逛古玩店买下的。当时不过是一时兴之所至,放在我那里辱没了。送给先生,佳作遇知音,也算是得其所哉。

邵先生便不再推托,说:徐渭的这幅墨葡萄,是件珍品。你这偏方,正对了在下的症候,我就不客气了。康老弟有什么事,我当尽力为之。

康悔文说: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邵先生说:请讲。

康悔文说:冒昧问一句,不知先生开的是什么方子,如此神秘?要是不方便的话,先生不回答就是了。

邵先生大笑,而后说:你真想知道?好吧,我就告诉你。这位知府大人七姨太的病,我已治好八成了,但最后一剂药的方子,我一直未给开。你道为何?只因他为官贪墨,大节有亏。

邵先生说到这里,两个人都笑了。而后,他说:这个秘方,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千万不能说出去。这剂方子,我以为,治的是心病。方子分外方、内方。外方是:用剪子铰下亵衣的裤裆,男用女裆,女用男裆,烧成灰,用香油拌了,贴于鬓角处。

康悔文听了,眼泪都笑出来了,说:先生是有意取笑他吧?

邵先生正色道:不然。这是外方。还有内方。内方是:找精壮汉子破毡帽十二顶,熬成浓汁,早晚服下。这的确是个千年秘方,是以精阳补阴衰。此方先录于东汉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后记于明万历《妇科千金方》。绝非戏言。

康悔文很好奇,说:是么,回头倒要找来看看。

邵先生说:不过,这外方,也的确有治一治贪官的意思。

两人又大笑。

邵先生接着说:贤弟,咱们有缘,一见如故啊。河洛之地,我已去过多次,尤其是宋陵。还有,你家康老爷子,我也是倾慕已久。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康悔文知道,话说到这里,就该告辞了。临别时,邵先生把康悔文送到门口,随口说:“一品紅”的戏,你看过么?

康悔文说:怎么,邵先生喜欢她的戏?——那是我小姨。

邵先生说:是么?这些时,她正在此地献艺。我刚看了一场,戏真好哇。

第十四章

康悔文把儿子从县衙接回来,并没让他回家,直接送到了太爷爷的私塾院。他对太爷爷说:我小时候,太爷爷让我上街买字,深受教益。有恒这孩子骄养太过,顽劣不堪,惹下祸端。太爷爷,也让他跟您老人家识文断字吧。太爷爷说:小猴子交给我,就得听我的。康悔文说:那是自然。一切听太爷爷的。

站枷三日,小小年纪的康有恒饱领了世态人心。

站在衙门前的木枷里,他突然觉得,天仿佛变了,人们的目光也变了。在此以前,他是康家备受呵护的小少爷,现在他成了被展览的罪人。木枷里的天地骤然狭小,天空被枷成一格一格。头一天,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突然发现,目光是可以杀人的。每一个人看他的目光都是不一样的,那些目光包含着一个世界的复杂。有同情的,有怨恨的,有嘲笑的,有讥讽的……可这些都是毫无缘由的。他并不认识他们,与他们无冤无仇。还有一些比他大的孩子,躲在远处用弹弓射他,用土块砸他。由此他知道了,有一种恨,是无名的。

出枷后,康有恒还是有些怕的。他害怕回家后,父亲会重重地责罚他,没想到,父亲却把他送到私塾院来了。

康有恒一进私塾院,就被老爷子“圈”起来了。老爷子让人在私塾院里收拾出一间净房,让康有恒单住,谓之康家的“思过房”。接着,长工们又按老爷子的吩咐,把私塾院一扇通向外面大街的门给封上了。

初进私塾院,老爷子并不要求他做什么。有恒先是给老爷爷磕了头,规矩了一会儿。见老爷子对他不管不问,就独自一人在后院跑来跑去。先是玩水,爬树,后又去草丛里寻蛐蛐。一天三顿有人送饭来吃,倒也自由自在。

书房廊下,康秀才正襟危坐。他手捧书卷高声诵读,声震屋瓦。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将徙于南冥……”

一天,母亲念念趁送饭的机会,趴在窗口悄悄向院内张望。她本有些心疼孩子,怕他太受拘束。可她看见儿子有恒在一棵银杏树上爬,从这一枝沿到那一枝,似比过去更顽皮了。她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孩子,真让人揪心哪。

但见老爷子朗声诵读,也不便多说什么。

就这样,一日一日。在私塾院,每天都能听到康老爷子的诵读声,就像是在念经似的。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及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惟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非乎……”

实在是无趣的时候,有恒终于走了过来。他先是远远地席地而坐,不解地看着胡子随诵读一撅一撅的老爷爷。

又过了些日子,康有恒禁不住又走得近了些。他怔怔地望着老人。他见老人读书时,嘴咂巴着,像吃糖一样。

老爷子依然是抑扬顿挫,样子颇为陶醉:“……君之所贵者,仁也。臣之所贵者,忠也。父之所贵者,慈也。子之所贵者,孝也。兄之所贵者,友也。弟之所贵者,恭也。夫之所贵者,和也。妇之所贵者,柔也。事师长贵乎礼也,交朋友贵乎信也。……人有小过,含容而忍之;人有大过,以理而谕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那日,康有恒禁不住问:老爷爷,读书……真这么有意思么?

康秀才低头看他一眼,朗声回道:妙极!妙极!

康有恒小声问:比糖?

康秀才说:不可比。

康有恒问:比看戏?

康秀才说:不可比。

康有恒说:那,比过年呢?

康秀才说:其乐何止百倍、千倍、万倍。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酸甜苦辣人生百味……只有读了,才晓得。

圈禁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趣了,有恒一步一步走进了书房。他仰起小脸:老太爷,你能教我读书么?

康秀才严肃地说:先去洗脸,净手。

有恒听话地跑去洗手。之后,老爷子郑重其事地问:有恒,你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康有恒说:书。

老爷子说:书上是什么?

康有恒说:字。

老爷子说:字的后面呢?

康有恒一怔。

老爷子说:字的后面是人。每个字后边都有人的故事,我回头一一解给你听。不管多长时间,你若能把“人”给我读出来,就算你过关了。

康有恒半信半疑地说:真的?

老爷子说:一言为定。

就此,康秀才开始给有恒讲书中的一个个“字”,及“字”背后的“人”。

在私塾院,康有恒一读就是五年。

一天,老爷子给家人说:有恒可以出门了。让悔文来领人吧。

康悔文进得门来,见儿子有恒上前先施礼,再尊道:父亲。而后,侧身立在一旁。

眼见十二岁的儿子面庞有了清雅之气,与大人对话,其言也温文,其行也彬彬。他不由得心中一喜,问道:有恒,这些年太爷爷都教你了什么?你拣要紧的说来听听。

康有恒说:禀父亲,儿子愚钝,也就识得十六个字。

康悔文说:哦?是哪十六个字呀?

康有恒说: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康悔文怔了一下,笑了,说:好。很好。懂得这十六个字,可不是一天半天的工夫呀!

康有恒说:父亲,孩儿明白。

康悔文说:你奶奶想你呢,去吧。

康悔文快步走进书房,康老爷子须发皆白,双手拄杖,正身端坐。

康悔文叫一声:太爷爷。

康秀才抬起头,说:悔文哪,说着,吃力地站起身来。

康悔文忙上前攙住老人。

老爷子在屋里慢慢踱了两步,说:悔文哪,老夫身无长物,唯读书识人一事,未曾看走过眼。我看哪,有恒这孩子,是有些慧根的。

打罢春,黄河开凌的时候,周亭兰病了。

她已有许多天吃不下饭,终日昏昏沉沉,头晕得厉害。康悔文请镇里、县上的大夫给母亲看过多次,药也吃了无数,只是不见好。

母亲日渐消瘦,脸色也越渐憔悴,康悔文十分担心。于是,他专门套车去了洛阳,请来了邵先生。

邵先生给母亲号了脉,摇摇头说:老夫人是劳心过度,气血两亏,先吃几服药试试吧。邵先生临走时,却对康悔文留下了一句话:老夫人是闷出来的病。心上的病,药是难医的。你得让她开心些。

邵先生的话让康悔文心中一惊。前些时,师傅马从龙的一番话让他猛醒;如今,邵先生的话再次让他感到痛楚。是啊,他是遗腹子,从未见过父亲。母亲生下他时,还重孝在身。正值青春的母亲,夜夜孤灯。二十多年寒来暑往,只见母亲为全家人操心,从未听母亲说过一句苦累,道过一声劳乏。作为儿子,有了妻小,扛起康家的担子后,才知道做人做事的不易。想到这些,他心里不由得一酸。母亲不会有别的心思吧?

这一日,康悔文来到母亲房里,说:娘,儿子长这么大,一直没有尽过孝心。今天,儿想尽一尽孝,送娘一件礼物。

周亭兰听了,眼里一湿,却说:家里什么都不缺,不年不节的,送什么礼物呢?

康悔文说:今儿天好。我看娘的气色也稍好些了。我想陪娘出去散散心。

在床上躺了些日子了,周亭兰浑身酸疼。听儿子说要陪她出去走走,嘴里虽然推辞着,可还是让康悔文扶着出了门。

上了等在门前的骡车,一路上,康悔文一直握着母亲的手,也不多说什么。那骡车走过镇街,一直往北。出城有十多里远,半晌午时,车停了下来。康悔文说:娘,到了。

接连几日,康悔文陪着邵先生在河洛镇周边四处游览。谈天说地,甚是投缘。

康悔文先是陪邵先生去了南河渡,那里有建于北魏的石窟寺。此寺邵先生已来过数次,但寺中的佛龛造像还是让他流连不已。

石窟中,佛像或坐或立,或拈花微笑,或手握法器,无不法相庄严。头顶有浮雕藻井,飞天造型妙曼,衣带当风。特别是雕刻于石壁上的《帝后礼佛图》,其间有帝后,有供养人,有侍从,各个人物丰肌秀骨,神态雍容。那高耸的发髻,那典丽的服饰,那衣带的褶皱柔曼地沉沉垂下,清雅高贵的气息呼之欲出。

敬香默祷毕,邵先生问:贤弟,你知这礼佛图出自何处么?

康悔文说:我是第一次来此瞻仰,自当请教先生。

邵先生说:它出自释迦牟尼的《妙法莲华经》。据说,当年释迦牟尼在灵鹫山宣讲佛法,引来众弟子颂诵。此后,就传了下来。

康悔文说:噢。曾听太爷爷讲过一次,何谓偶然,何谓必然……

邵先生说:老爷子学问深呢,这讲到了根本。你可知道,为何叫《妙法莲华经》么?

康悔文又一次被问住了,说:还请先生明示。

邵先生说:莲花者,一为花果同时,二为出淤泥而不染。《妙法莲华经》不仅是佛家净土宗的经典,亦可作为儒家经典来读呢。

清风徐徐,两人且看且行,只觉畅快莫名。

又一日,在一处山坡,二人居高临下,停了脚步。邵先生指着洛水边康家的造船场说:贤弟,这河洛交汇之地,周围方圆百里,我已先后来过数次。可有个问题,我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康悔文说:先生请讲。

邵先生说:古书上讲究的是,阳宅天下第一向,为“子午向”,那是皇家才敢用的向位。阴宅呢,会稍稍偏一些,一般会选用“丙壬向”,那也是皇家才能使用的。到了民间,阴宅一般则选用“乾巽向”……当年的河洛,百利在水。大宋王朝选皇陵茔地于河洛交汇之地,却不借水势。北宋享国一百六十七年便土崩瓦解,令人叹之惜之。

康悔文说:先生所讲,悔文愿闻其详。

邵先生说:想那大宋王朝,当年也是人才济济呀。皇陵茔地,自然是百般挑剔。可选来选去,却选了这么一个十恶大败之地。败笔呀败笔!

康悔文不解地问:其败在何处呢?

邵先生连连摇头,说:古人有“生在苏杭,葬在北邙”之说。这里的确是风水宝地,可也不是随处都可以葬的。宋朝的堪舆大师众多,怎么偏偏就选中这么一块寡地呢?真让人痛心哪!尤其是采用“五音取穴”,定向“丙壬”,更是败中之大败笔。试想,宋是加冠之木,水生木也,可偏偏近水而躲水,一错也;取西地而选“丙壬”之向,面东南而坐西北,水火交战之地,不宜阴宅,二错也;中原五行为土,“木”秀于土也囚于土,三错也……

康悔文赶忙问:邵先生,那么寻常人家的阳宅呢?

邵先生说:阳宅嘛,阳宅就不同了。我已来此地多次,倒真是有一块风水宝地。

康悔文说:在哪里?

邵先生边走边说:你往这里看,就前边这一片。

康悔文抬眼望去,说:这,这不是叶岭么?

邵先生说:正是。河洛之地,利水。如果不用水,就太可惜了。这是一块上好的风水宝地,叫“金龟探水”。况河洛之地,贵为东都门户,两京锁钥。这洛河东灌齐鲁,南通梁楚,本就是宝地。尤其是这片地,更是宝中之宝也。你看,前边临着洛河,可作码头。其后,岭前的朝阳之地,可建一处大宅院。再往后,有大山为依托,以山为凭,周围坡地呈拱卫之状,其势连绵不绝矣。

康悔文看了,迟疑道:可,这里,已经有人家住户了。

邵先生手一挥,说:不就几户人家嘛。可以买呀,你把它买下来就是。

康悔文说:人家若不卖呢?

邵先生笑了,说:没有不卖的,就看你出价几何了。

康悔文想了想,笑了,说:也是。

农历四月,小满时节。从坡上望去,河滩地里的庄稼一片黄,一片绿,密密匝匝,宛如织锦。漫山的柿树抽出肥厚的新叶,南风吹过,哗哗作响。林间鸟鸣啁啾,令人心胸开张,十分欣悦。

那日,康家的“大相公”孙掌柜来到了叶家。叶氏三兄弟一听有人买地,先是应下了。那二十几亩薄田,不值几何,卖了也就卖了。可后来又听孙掌柜说,要把他们现住的宅子连同所有房产、地亩全都买下,便一口回绝了。

叶家老大说:笑话!这也太欺负人了吧?我住得好好的,为啥要卖?

孫掌柜说:前边不远就是康家的码头,康家有意要买。价钱好说。你们可别错过了机会。

可叶家老大叶大桐说:请回吧。这是祖业,不卖!

谁知,叶家老三叶清杰心思有些活络。他独自一人追上孙掌柜说:掌柜的,慢着。无论啥价,他都买么?

孙掌柜说:只要说得过去,康家绝无二话。

于是老三就去找老大、老二商量,说自家孩子该成亲了,正是用钱之际。如果老大不卖,他愿卖。

老二叶清现说:听说洛阳城的邵先生已来过几趟了。这里边定有蹊跷。咱可不能便宜了康家。

老三说:人家说了,叫咱出价。

叶家老大说:急个啥?这是祖业。他有来言,咱有去语。他有千条妙计,咱有一定之规。

老三说:那,到底是卖还是不卖,总得有个话呀?

老大说:不卖。

不久,孙掌柜再次登门,叶家三兄弟再次聚在一起商量。叶大桐在两兄弟的催促下,只好退一步说:既然孩子急着成家,卖就卖吧。可有一样东西,咱家的水井,不能卖。

叶家老二说:那,要是人家不答应哪?

叶家老三也说:这事儿,怕是不好说吧。

叶家老大沉下脸,应道:不好说,也要说。咱祖上有过交代。世人所说风水,都是有“眼”的。那口井,就是风水的点睛处。只要那个地方不卖,风水,就还是咱叶家的。

叶家老三说:不卖井,人家要不买呢?

叶家老二说:对呀,这,康家是好哄的么?自家院里,有一口人家的井,这也说不过去呀。

叶老大说:他是听风水先生指点的。只要风水先生不在场,这事就好办。

老三有些急,说:那,我去给孙掌柜回个话。说着,他站起身就要走。

叶老大说:慢。

老三站住了,回身望着老大。

叶老大说:先说好,咱弟兄仨,你两个唱白脸,我唱红脸。但最后,一切要按我说的办。

孙掌柜来后,就价格问题,双方一直争执不下。当价格涨到五千两时,叶家老三眼都直了。可叶老大仍未松口。最后,当要价涨到八千两时,叶氏兄弟自己都觉得有点心虚了。

就此,双方谈妥。并约定择吉日签约。

这一日,康家把叶家三兄弟请到了康家店里。三兄弟进门后,见一桌上等的酒菜已摆好了。寒暄过后,分宾主坐下。一边是周亭兰、康悔文、朱十四、孙掌柜、里长等人;另一边坐的是叶氏三兄弟。

这天,当着叶家兄弟,周亭兰请来的里长作为中人,当着众人念了卖地“契约”:卖地人:叶大桐、叶清现、叶清杰。因康家所请,经双方协商,现将祖业叶岭老宅并地亩东至古槐树界,西至官道边,北至关头坡,南至柿树园,四至分明,卖与康悔文名下永远为业,同中面受,时值白银八千三百一十五两。日后一切违碍,卖主一面承当。空口无凭,立此存照。卖主:叶大桐、叶清现、叶清杰。买主:康悔文。中人:里长王仲堂。

里长念到这里,抬起头,笑着说:各位可听明白了?听明白就画押吧。画了押,咱们就可以开席了。

这时,叶家老大叶大桐站起来了,说:慢。

里长说:老大,你还有啥不明白的?

叶大桐说:这叶岭本是叶家老宅,是祖业,原是不卖的。可我的两位兄弟执意要卖,他两家孩子都大了,嗨,急着成亲……所以嘛,我就遂了他们的意。

里长说:是呀,一个愿买,一个愿卖——这不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嘛。

叶大桐接着说:我要说的是,叶家之所以答应卖掉祖业,举家迁往柿树坡,是有原因的。甲午大旱,我老娘去康家借粮,得康家借麦一斗。可回家后,我那瞎老娘却在那一斗麦里摸出了一锭银子……

他感激地望向周亭兰,接着说:我娘在世告诉俺们,大奶奶之仁义,叶家要记住这份情。

这时,周亭兰说:卖地就说卖地,过去了的事,不说了。

叶大桐说:要说。不说,我这心里过不去。

往下,叶大桐又说:我刚才说,康家的情义叶家领了,所以答应卖了这老宅。可有一样,必得明说,叶家那口井,是不卖的。这个,契约上一定要写明。

听叶大桐这么一说,众人都愣住了。

此时,朱十四听不下去了。他霍地站起来,气呼呼地说:荒唐!叶家老大,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哪有卖地不卖井的?你虽是祖业,但康家已仁至义尽,地价都高到天上去了,你还想怎么着?

叶大桐说:地是地,井是井,这是两回事。

康悔文说:老大,你是不是想再加些钱?加多少,你说。

里长也说:是呀,是呀,哪有卖地不卖井的?你说个价,说个价。

叶大桐说:少爷,你误会了。我知道,你给的已是天价了。叶家再贪,也无再加价的道理。你听我说,不是我有意刁难康家。叶家这口井,是祖上六十年前打的。那年大旱,叶家倾全族之力打了一口甜水井。老祖宗死时有交代,这口井,属于全族人。无论是谁,尽可汲水,永世不卖。

朱十四气得一拍桌子,说:你不卖井,康家要这地有何用?

一时,场面十分尴尬,众人都沉默了。

周亭兰笑着说:不忙,先吃饭吧,菜凉了。买卖不成仁义在嘛。说着,给康悔文使了个眼色。悔文站起出去了。

康悔文匆匆赶到私塾院,把买地的整个过程告诉了老爷子。康悔文扶着老人,一边走一边说:这事,得请您老的示下,您看该当如何?

康秀才一边走一边说:风水宝地?

康悔文说:洛阳邵先生看的,的确是一块风水宝地。

康秀才说:卖地不卖井?

康悔文说:卖地不卖井。

康秀才想了想,说:那就先把地买下。

康悔文说:太爷爷,这……

康秀才:既然是块宝地。你还犹豫啥?先签了再说。

康悔文说:井呢?

康秀才说:井的事,好好跟人家商量。

康悔文说:他要执意不卖呢?

康秀才笑了,說:井背不走,水吃不尽,你怕的什么?

康悔文说:明白了。可宅院内有一口人家的井,总是不太方便。我再试试吧。

过了两天,康悔文亲自带人到叶岭来了。

叶家三兄弟,各有自家的院落。那口叶氏井就在叶家老大的院门外。井前有台,井台是青石砌成。井上有个木头盖子,旁边还有一架绞水的辘轳和打水的木桶。康悔文和朱十四站在辘轳旁往下看了,洞壁是青砖砌的,因年数久了,井壁上斑驳着绿色的苔藓,井里的水倒还清亮,能映出人影。朱十四顺手摇起辘轳,从井里打了一桶水,趴下喝一口说:少爷,确是一口甜水井,水质好着呢。

康悔文说:是么?说着,也拿起一只瓢,舀了喝一口说:不错。好凉。

朱十四说:这水,夏天弄个西瓜吊下去,那才叫美哪!

这时,同来的里长把叶家三兄弟全叫过来了。

叶家老大说:这就来了。不是说十日内迁完么?

康悔文说:老大,晚一点搬没什么。只是,这井,我还是想买下来。

叶大桐摇摇头,说:少爷,我已说过了。这井,不卖。

康悔文说:老大,不瞒你说,我要建的是一处庄园。专门从京城工部样式房请人画的图样。按图上说,这井,是在内宅,有诸多不便,你还是说个价吧。

叶大桐说:我已经说过了,这井,是祖上留下的,我做不了这个主。

康悔文说:这样吧……说着,他朝身后一招手,说:抬过来!

立时,两个伙计抬过一口箱子,那箱子很重。抬到井台边时,康悔文说:打开,摆到井台上。

众目睽睽之下,那箱子打开了,是银子。

两个伙计把箱子里的银元宝一锭锭地摆在井台上。当他们摆上十锭的时候,两个伙计抬头看看叶家兄弟,又看看东家。三兄弟谁也不吭,东家也不吭。伙计只得接着往上摆,一个井台都快摆满了,箱子里的银元宝也快要掏完了,叶家兄弟还是不语。叶家老二、老三眼紧盯那井台。

康悔文说:再搬一箱!

于是,第二箱又抬到了井前,一会儿工夫,整个井台全摆满了,看上去银晃晃的。

朱十四大喊:叶老大,这井是金子做的么?你别太不知足了。

此时此刻,叶家老二、老三都望着叶家老大。老三终于忍不住说:大哥,家都搬了,要这口井啥用?康家要,就卖给他吧。你说呢,二哥?

叶家老二也嘟哝着说:就是呀,谁还来这儿挑水呢?我是不来了。

老三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他满脸都是汗,说:卖,卖,卖,卖■了!我愿,我愿卖。二哥,说话呀!

叶家老二仍是嘟哝着说:水再甜,也不当饭吃。卖,卖就卖吧。

这时候,井台上,第二层也已摆满了。

里长胡子撅着,眼都映花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够了,够了吧。这还不够么?老大?

叶家老大眼里流着泪说:还要我说多少遍,不卖。他俩愿卖,我这一份不卖。银子再多,总有用完的时候。这口井,是祖上留下的,永世都在。假如有一天,叶家人逃荒要饭时,走到这里,总还有口水喝。

叶家老三听了,两眼冒火,猛地回过身,恶狠狠地对叶家老大说:你傻呀?我真想掐死你!

这时,康悔文突然说:明白了。把元宝收起来吧。这井,还是叶家的。永世都是叶家的。

而后,康悔文站起来走了几步,突然转回身说:老大,我服了你了。这井我给你留下了。我请你帮个忙,总可以吧?

叶大桐有些诧异地说:帮忙,我能帮你什么忙?

康悔文说:你读过书么?

叶大桐摇摇头说:小时候,念过两年私塾,识几个字,不多。

康悔文说:这就够了。我建这宅院,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工程上,我请了朱爷,由朱爷管。工地上的各项杂务,我想请你来管,做个管事的相公。你愿意么?

叶大桐怔住了,说:这,这……

康悔文说:工钱嘛,由你自己定。你说多少,就是多少。你考虑考虑吧。

此时此刻,叶大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了。他追上去叫道:少爷……

康悔文站住了,回过身来,望着叶大桐。

叶大桐脸上一片愧色。他迟疑着说:康家大度啊。

康悔文走回来,拍拍他说:老大,这口井,你不卖没什么。你也别过意不去。

立秋那天,马从龙回来了。

二贵赶着驴车从洛阳白马寺接回了他。他的胳膊在牢里伤得很重,伤筋动骨一百天,马爷在白马寺养好了伤。

这次,康悔文本是亲自去接的。可临走时,他被邵先生留下了。于是康悔文把马爷送上骡轿,让二贵赶车送马爷回家。

一路上,二贵觉得自己对不住人,就忍不住想说些什么。他先是问:马爷,伤全好了吧?

马从龙说:好了。

二贵说:马爷,说实话,大奶奶本不让我说,可我不能不说呀。这次为了你,康家银子可花海了。银子一车一车往洛阳送。那知府真不是东西,太黑了。

马从龙不语。

二贵说:真的,马爷,我有半句瞎话,你把我攥下去!光知府一处,都不下万两!

马从龙一听,说:这么多?

二贵说:这知府有一小妾,他那院子真大呀!那银子,都是我带人运的,全搬到了知府家的一个库房里。

往下,马从龙只是听,一句话也不说了。

从洛阳回到康家,马从龙一直待在自己屋里,很少出门。除了吃饭,甚事不问,也不让人来看他。

十五夜里,长空如洗,孤月当空。马爷骑一匹快马,独自悄没声地出了门。

夜半时分,月光正好。一个黑影,摸进了河洛知府的内宅。知府和他的小妾正睡在一张大床上。突然,知府大人觉得脖颈处一凉,他迷迷糊糊地摸了,竟然是一把冰凉的匕首。他吓坏了,一下子睁开眼,窗外透进朦胧月光,他看见床前站着个蒙面人。

知府張口结舌道:你,谁?

挨着知府的小妾这时也惊醒了,她吃惊地望着蒙面人,刚要惊叫,一个胡萝卜塞进了她的嘴里。

知府说:你……你想干什么?

蒙面人说:别出声,听我说。

知府惊吓中点点头。

蒙面人说:穿上官服,你是知府大人。躺在床上,赤条条的,你就不是知府了。活着,你还是知府大人,一旦死了,你就不是知府了。明白么?

马知府说:明白。好汉,要啥,你说?

蒙面人说:听说,你最近刚刚贪了一笔赃银,有万两之多!

马知府说:没有。没有。

蒙面人把匕首往他脖子上压了一下,知府赶紧点了点头。

蒙面人说:我再问你一遍,有这回事么?说。

知府看了看躺在他身边的小妾,小妾正泪流满面,一个劲儿呜咽着点头。

知府只好说:有。在库房里。你拿去吧。

蒙面人说:好。很好。我替黄河两岸的百姓收下了。

这时,知府眼珠子一转,忙说:钥匙,我给你拿钥匙。

蒙面人说:我要钥匙干什么?

知府说:你,不是要银子么?

蒙面人说:我是要银子,可我不要钥匙。劳烦知府大人送一趟吧。

知府眼里闪出一丝亮光,说:好,也好。你说,送到哪里?

蒙面人说:送到总兵府衙门。

知府一怔:你,你是总兵府的人?

蒙面人说:不敢。我说过了,我替黄河两岸的百姓收下这笔银子。总兵府兼理治河,我要你送到总兵府,作为治河赈灾的银两。总兵大人若是问起,银子来自何处,你要说明是何处所捐。听明白了么?

知府愣愣的。

蒙面人盯着马知府,把手中匕首举起说:记住,三日内,你若是不送,或是少送一两银子,你就再也不是知府了。

知府仍不语。

蒙面人说:你信不信?

蒙面人回手从梳妆台拿起一个玉如意,片刻间,他手里一片晶白的粉末儿纷纷落下。

知府吓坏了,说:我信,我信。

当夜月色皎洁,知府大院里一片静寂。知府内院,有小妾压低嗓音的呜呜哭声。知府坐在床沿,呆望着红绫被上的一片粉末儿。忽然,小妾从床上爬起来,跪在知府跟前,哭着说:老爷,药引子。那土匪拿走了咱的药引子,咱最后那剂药的药引子,你要不送银子,那药引子就……

知府大人怔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二天早上,当康悔文来看望马爷时,却见马从龙正在河边上练功打拳呢。

康悔文走过来,说:师傅,早啊。

马从龙并不回话,一丝不苟地打完了这趟拳。

一直等他收了功,康悔文才走上前去说:师傅,刚才总兵府送来了帖子,说十天后是祭河大典。到时您能去么?

马从龙说:我就不去了吧。祭河大典,场面大,不会有什么事。

康悔文说: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利索?

马从龙说:还行。无大碍。

康悔文说:要是无大碍,这样,您替我去工地上查看查看,行么?

马从龙说:行。有句话,东家记着。要是秋总兵跟你说些什么,你听着就是了。

康悔文听了,愣愣的,可马从龙却不往下说了。

康家新宅开工了。

叶家三兄弟如约搬离老宅,匠人们在匠作领班老蔡的带领下,住进了叶岭,建造庄园的工程也就陆续开工了。

庄园格局的大样是康悔文专门从京城样式房花重金请名师绘制。工程有图样,施工按图索骥便是。工程监理方面,康悔文全都委托给了朱爷朱十四。可自这个朱十四来工地之后,匠人们却没一个人喜欢他。尤其是匠作头儿老蔡,他本人是行家,加上工地上大多是他的徒弟,他们根本不把朱十四放在眼里。

这天,匠作老蔡带着一班徒弟正在挖好的地基上砌石头。徒弟们一边干活儿一边议论说:看看人家康家,砌墙用上好的糯米汁和灰,你说,这能不结实么?

有的说:康家的活儿,没说的,就那个酒篓,太他妈的了!

老蔡也不制止,只说:好好干你的活儿。

话没落音,朱十四就拐拉着腿从东边来了。他到跟前一看,说:停,停,停!

老蔡说:怎么了,朱爷?

朱十四说:扒了,全都给我扒了,重来!

老蔡火了,说:朱爷,我倒是要问问,是砌歪了,还是斜了?你拿墨线绷绷,要是错一线,你吐我脸上,我二话不说。

朱十四说:老蔡,亏你还是个匠作头儿,你懂不懂规矩?要不是当着你徒弟的面,我大耳刮子就扇你脸上了。

老蔡忽地一下站起身,说:嗨,朱爷,这我倒要领教领教。你大爷的,你说说,我到底错哪儿了?

几个徒弟也都站起来,骂道:孙子,你说,到底错在哪了?

朱十四说:我要你一天垒几层啊?

老蔡说:三、三层。

朱十四说:你垒了几层?

老蔡气鼓鼓地说:六层。咋,干活儿多,还有错么?

朱十四说:错!大错特错!全给我扒了,一天只准垒三层。

老蔡说:就垒三层?

朱十四说:三层。

老蔡说:垒完了干啥?

朱十四说:歇着。喝茶,吸烟,看蚂蚁上树。

老蔡说:×,这不是磨洋工么?人家康家一天三顿猪肉炖粉条子、大蒸馍吃着,就干这点活儿?于心何忍哪?

朱十四说:百年大计,慢工出细活儿。还用我教你么?

老蔡说:我干了这么多年,没见过这样磨叽的。

朱十四傲慢地说:你干的那也叫活儿?

老蔡火了,说:你,不就是一守陵的么?

朱十四说:对呀,我守陵的。你不服?

这时,老蔡的徒弟蜂拥而上,一下子把朱十四围住了。众人摩拳擦掌,立时就要打人。

刚好,马从龙骑着一匹马过来,他喝一声:住手!

下了马,他把朱十四从人群里拽出来,说:朱爷,来,你来。

朱十四悻悻地,跟他走了。

两人来到一凉棚下,马从龙问:朱爷,咋回事?

朱十四拿起碗,舀一碗凉茶,一气喝下说:这些粗人,干不得细活儿。

马从龙说:怎么了?

朱十四说:我让他垒三层,他垒六层。我让他扒了,他还不服气。

马从龙不解,问:垒六层不好么?

朱十四说:当然不好。那糯米汁儿拌石灰,要慢慢阴干,那黏劲儿才会出来。他狗日的,一天垒六层,糯灰就没了“醒”的时间。再说,六层石头多重,把米汁儿都给压出来了,你说,这根基还会牢靠么?

马从龙点点头,说:噢,我明白了。

朱十四说:那狗日的老蔡,仗着带过几个徒弟,不听招呼。

马从龙说:朱爷,你放心,我去说。

可朱十四却倔倔地说:不用你说。说着,他放下水碗,大步走了過去。

当朱十四把工地上所有匠人都召集在一起时,匠人们议论纷纷,说:这狗日的,又干啥呢?

匠作头老蔡说:看他狗日的如何,再不行,咱不干了!

朱十四把人召集在一块后,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他身旁是一块大石头,只见大石头上放着一块小石头。他从包里拿出一套工具,说:各位,看好了!朱十四蹲下身子,叮叮当当地在那块小石头上凿起来。

人们疑疑惑惑地看着他,有的说:这是干啥呢?

有的说:谁知道,臭显摆呗。

老蔡不吭声,就望着他。

渐渐,整个人群全哑了。

半个时辰之后,朱十四站了起来。他手里托着个刚刚雕成的石算盘,它小巧精致,一粒粒算盘珠子滴溜浑圆,玲珑剔透。

朱十四托着那个石算盘,在围观者面前转了一圈,而后说:看清楚了,谁要有这本事,我听他的。从今往后,他就是这工地上的老大。要没这本事,就得听我的。

人群中,鸦雀无声。

老蔡扭头去了,众人也都跟着他去了。

老蔡说:服了。我是服了。

朱十四大声说:咱干的,不叫活儿,这叫营造。营造是有灵性的。有一天,咱都死了,它还活着。

第十五章

在豫中平原,戏就是人们的念想。

当戏台上的锣鼓响起时,十里八村的乡人就像是过年一样。大凡有戏班下来,人们会奔走相告,请远乡亲戚,接出门闺女,换上了平日不舍得穿的褂子,停下了从早到晚的劳作,前来看戏。跟着戏班一起到来的,还有吹糖人儿的、卖针头线脑的、焗锅焗盆的、卖大力丸的……一时,就在戏台前成了“绳会”,热闹非凡。

特别是“名角”,无论戏班走到哪里,都有痴迷者追随,这些人被称作“戏痴”。这些追随者也并不都是富人。哪怕是不识一字的长工,都有看场戏看疯了的。有的仅看了一场戏,就迷迷瞪瞪地跟着戏班走了。扛活儿的长工还好说些,到哪里都是扛活儿。酸文假醋的可就惨了,追戏日久,盘缠花光后,有的沦为乞丐,有的命都搭上了。还有些戏迷会生出许多怪癖,躲在戏台下边透过板缝儿摸脚脖儿、抠脚心的,十里八乡传为笑谈。

当然,若是遇上灾荒年景,艺人们也是很惨的。那时候,城里没人“写”戏了。戏班子只好到四乡去“游”戏。所谓的“游”,就有些巧要饭的意思了。这时候,乡村里的一些大户人家,会把在乡村里“游”走的戏班留下来,唱个三日五日,这叫“截粮”,有周济的意思。如果留的时间长些,让戏班度过荒年,就叫“存粮”了。

“一品红”是声震六省的当红名角,追随者自然更多。她的戏班无论走到哪里,百姓们很快就知道了。这年秋天,在通往开封的官道上,刚从陕西回来的戏班,突然被人截住了。

“一品红”的戏班,比别的戏班气派些。一拉溜大车装着戏箱、布景等一应杂什。刚进入尉氏县界,却见尉氏县衙的一班捕快,气昂昂地拦在车前,大声喝道:是“一品红”的戏班么?

领班是演老生的,外号“浪八圈”。人称圈爷。圈爷快步迎上前说:是,官爷呀,你们?

一个捕快头儿说:我们知县大人给他的小儿贺满月,留戏三日。你们不要走了。

圈爷两手一拱,为难地说:这位爷,开封那边,戏码可早定好了呀,票都卖了,这……

捕快头儿说:这什么这?留你是抬举你,怎么着,想吃几天牢饭?

圈爷近前一步,拉着捕快头儿的手,顺势从袖筒里滑出些散碎银子,说:爷,这位爷,行个方便吧。

捕快头儿随手把银子丢在地上:这点银子就把爷给打发了?实话跟你说,说出大天儿来,我也不敢放你!

圈爷再次求告说:爷,不是不给你面子,这是“一品红”的戏。

捕快头儿说:拦的就是“一品红”的戏!县台说了,不是“一品红”,还不抬举呢。怎么着呀?牵上骡子,走。

这边正僵持着,只见北边一支人马飞奔而来。有人大声喊:是红爷么?

圈爷愣愣的,也不敢应声了。

这队人马领头的竟是宋海平。宋海平抖手给了那捕快头儿一马鞭,说:尉氏县衙的?滚开!

那捕快儿头一愣:你,你……

宋海平说:回去告诉你们知县大人,就说我臬司衙门的宋海平,日后去他那儿,让他候着!

立时,一班捕快慌忙撤去。

宋海平下了马,来到“一品红”的车前,说:红爷,宋海平来迟一步,让姐姐受惊了。知道姐姐回开封,专门在此迎候。

“一品红”说:不敢当。我一个唱戏的,怎敢劳烦宋大人?

宋海平说:姐姐,我可是一等一的戏迷呀。你到开封的头一场,臬司衙门包了。

“一品红”说:是么?

宋海平说:我代臬司大人到尉氏县界迎接姐姐,算是一片诚心吧?接着,他喊道:抬过来!

一顶轿子抬到了骡车前,宋海平说:姐姐,请吧?

“一品红”说:这是干什么?

宋海平说:请。这是专为姐姐备的轿子。

“一品红”说:那我更不敢坐了。

宋江海平说:姐姐,有几句唱词,我想替姐姐改一改,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一品红”说:好哇,这我倒要听听。可她还是有些迟疑,这人到底想干啥呢?

“一品红”迟迟疑疑地下了大车,坐上了宋海平的轿子。她怎么会想到,就此,她再也下不来了。

“一品红”和宋海平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个戏痴。

一路上,宋海平处处小心侍奉着“一品红”,极尽巴结。每每说到戏,他就两眼放光。她觉得此人虽有些乖张,倒也算得上是个知音。

戏班到了开封,“一品红”就挂牌了。这次是排的一出新戏。在开封最大的天兴茶园演出。

新戏上演时,“一品红”吩咐圈爷专程给康家送了戏票,还特意嘱咐让悔文和念念一起来看她排的新戏。快到八月十五了,康悔文也想给家里采买些东西,便和念念来到了開封。

其实,这场戏并不是臬司衙门包场的,宋海平不过是借臬司的势,唬人罢了。不过,戏园子倒是经宋海平指点改建过的。前排有雅座,中间是二十排长条的板凳,再后边和两侧则是“站票”。头场新戏,看的人特别多。跑堂的小伙计端着盘子,满头大汗地跑来跑去,给人飞送手巾把儿。

圈爷送的票,自然是前排的雅座。看四周多是些达官贵人,康悔文和念念悄没声地坐下了。

开场锣鼓响起,最先唱的是垫戏。两个丑角一边扭,一边唱着逗趣儿。男女二人鼻子上抹着白粉,一唱一逗,现编现演,“关板乱弹”,惹人发笑。这是为先进场的人解闷儿,也是为后面的大戏铺垫:

马上用眼撒,眼前白花花。

——啥呀?豆腐,豆腐渣。

路南一门楼,门楼上挂着花。

——啥花?哥哥花,哥哥眼花。

两扇朱红门,门框金粉刷。

——刷啥?大“喜”字?不对吧?

走出个小佳人,二九一十八。

——扒啥?扒着墙头往里翻?你可真胆大!

台下,哄的一声,人群里传出了笑声。

后台上,“一品红”一边化妆,一边对着一旁侍候的圈爷说:圈爷。

圈爷凑上前来,躬身说:红爷,以后您可不敢再这样叫了,您折我寿限。这里只有红爷,没有圈爷。

“一品红”扭头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看您老说哪儿去了,圈爷还是圈爷。

圈爷说:红爷,我老圈走了背字,如今人也老了,嗓也倒了,要不是红爷赏我口饭吃,我早就让野狗拉走吃了。

“一品红”说:不管到哪一步,您都是师傅。

圈爷郑重地说:红爷呀,在咱戏班可是有规矩的。戏比天大。您就是“天”。这里只有一位爷,红爷!红爷您吩咐。

“一品红”说:我外甥来看戏,您替我好好招待他。

圈爷说:红爷放心,都安排好了。雅座,前五排,最好的位置。

“一品红”说:那就好。

圈爷说完,走到幕布旁掀开一个角儿往外看,场子里人上齐了。台上,两个唱垫戏的丑角仍在随口接着往下编:

梳个元宝髻,金簪十字插。

——插啥?手,不敢不敢,俺不敢。

身穿红罗衫,扣子像月牙儿。

——你说啥?狗嘴里吐象牙!

下头蓝绸裤,绿丝带子扎。

——摸摸?打你个老王八!

怀抱头生儿,像个银娃娃。

——叫你爹?叫她妈?白想。

头戴虎头帽,铃铛缀十三。

——咋长的?回家问你妈。

小儿摇摇头,银铃呼啦啦。

——笑了吧?

佳人解开怀,小儿怀里扎。

——你也想扎?

小儿真淘气,咬住佳人“妈儿”。

——你也想咬?

佳人怒一怒,小儿抓一抓。

——你也想抓?

照头一巴掌,打死你个小冤家。

台下,哄笑声如潮。这时,有人站起来吆喝说:大人们都到了。“一品红”咋还不出场呢。

众人跟着喊道:“一品红”!“一品红”!

正在这当儿,圈爷从后台走过来,他弯着腰拍了拍康悔文,说:少爷,借一步说话。康悔文见是圈爷,忙起身跟他走出来。两人走到戏园旁边的一个角落里。圈爷说:少爷,您懂戏么?

康悔文说:这,不敢说懂。您说吧。

圈爷说:在陕西,红爷可是帮了您大忙了。

康悔文说:这还用说?小姨有何吩咐,您尽管提。

圈爷说:少爷,您来看红爷的戏,红爷高兴。到时候,您能不能给红爷抬抬场子?

康悔文说:您说,怎么抬?

圈爷说:红爷的戏,你也知道,戏迷多,捧场的人也多。一般情形也用不着。可到了“裉节”上,您帮忙再给往上抬抬,如何?

康悔文说:小姨的戏,那是应该的。

圈爷两手一抱拳,说:谢谢少爷。钱不让您花,您只管大声吆喝,可劲儿往上抬。

康悔文笑了笑,正色说:圈爷,看您这话说得,您把我当什么人了?我说多少就是多少。

圈爷忙说:失礼了,打嘴打嘴。那好,到时候,我这毛巾把儿往肩上一搭,您就往上抬。

康悔文点点头,说:放心吧。

待回到座位上,念念看悔文一眼。康悔文说:没事,一点儿小事。

这时候,戏台上,“一品红”人未出场,唱腔已起:

红日出东方天色明,

它随着浮云儿慢慢往上升,

日影儿慢慢往上长呀,

只照到了俺的绣楼棚,

绣楼内只照得一片光明,

罗纬宝帐里睡不成,

香阁里走出俺洪美容……

“一品红”移步前台一个亮相,顿时,台下响起叫好声。

这边,圈爷又跑到戏园后边,对跑堂的小二暗暗地嘱咐了几句。小二说:圈爷,您老就■好吧。

戏园里,众人的目光被“一品红”吸住了,尤其是她且唱且舞的楼梯步和水袖。每到此时,掌声雷动。

当戏唱到中场时,台下,突然有人站起大喊:鼓楼马家,送第一楼灌汤包,十笼!

接着,又有人站起喊道:西河沿魏家,敬送上好竹炭五担!

这时,坐在前排的宋海平朝跑堂的小二一招手,跑堂的赶快弯着腰跑到他跟前。片刻,跑堂的高声喊:臬司宋大人,送汴绣汗巾十条!玉镯一对!

这厢,站在戏台角里的圈爷露出半个脸儿来,往台下康悔文坐的位置扫一眼,手里的白毛巾抖了两下,往肩上那么一搭。

那跑堂的十分机灵,出溜儿便跑到康悔文面前,弯着腰说:爷,有吩咐么?

康悔文低声对他说了几句,立刻,那跑堂的小二大聲喊道:河洛康家,送花篮十只!白银一百两!

顿时,戏院里一片嚷嚷声,有的人站起来,四下瞅着,说:乖乖,河洛康家!

此刻,宋海平回身探头看了看,脸上已有了怒气。他再次招了招手,堂倌又跑了过去。随即,小二又大声喊道:臬司宋大人,送金菊十盆!白银三百两!

这边,康悔文刚要起身,这时,坐在他身旁的念念轻声说:相公,这样不好。

康悔文扭过头,轻声说:是小姨安排的。

念念再次劝道:是么?相公,还是不要如此张扬的好。

康悔文低声说:到了这份儿上,也只得如此了。给小姨撑个面子吧。

台口上,圈爷的毛巾又搭在肩上了。那跑堂的小二再次来到康悔文面前,一躬身说:这位爷,有何吩咐?

康悔文只好说:送灯笼十只,白银一千两。

顿时,那跑堂小二朗声喊道:河洛康家,送大红灯笼十只,白银一千两!

戏院里,人们莫名地兴奋。一个个说:乖乖,这河洛康家,财大气粗,过去没听说过呀!

这边,宋海平忽一下站起来了,他望着康悔文坐的位置,手一招,那跑堂的猴儿一般蹿过去了。

宋海平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叫,白银五千两!

跑堂的小二贴耳说:宋爷,您是最高的。刹戏后,红爷就去您那里唱堂会了。银票呢?

宋海平说:银票即刻送到,你给我叫!

跑堂说:好哩。而后扬声喊道:宋大人送戏箱十只,白银五千两!

众人大哗。有的站起来了,大喊:斗起来了!斗起来了!好啊,好!就看那河洛康家应不应了。

这边,念念感觉不好。她轻轻扯一下丈夫的衣角,小声说:相公,让一步吧。咱让一步。

坐在后排的,是宋海平的跟班。他的跟班怂恿着一帮泼皮大声喊道:孙子,蔫了吧?叫啊,你叫啊?快滚蛋吧!

那边,台口上,圈爷又把白毛巾搭在肩上了。

康悔文迟疑着,站起身来。念念也跟着站起来,再次劝道:相公,走吧。我有些不舒服。

不料,那跑堂的小二跑过来,说:这位爷,您叫多少?

那边,又有人站起来喊道:孙子,你叫呀?叫啊?你真孙子!什么河洛康家,孙子!

康悔文面对众人的骂声,实在是有些气不过。他四下看了看,一咬牙,低声对小二说:缕金戏衣一件,再加一万两!

跑堂的即刻叫道:河洛康家,缕金戏衣一件,白银一万两!

哄!一下,全场的人都站起来了!人们大喊:好哇!斗啊!斗啊!

到了这份儿上,这姓宋的“腾”的一下站起来了,说:王八蛋,敢跟我叫板?缕金戏衣两件,白银一万五!

立时,跑堂的小二高喊:宋大人缕金戏衣两件,白银一万五千两!

此刻,整个戏园子都沸腾了。趁人们乱起哄的当儿,康悔文和念念互相看了一眼,站起身,悄悄地往外走。

他们刚绕过众人走到过道儿,不料,宋海平却拦在了两人面前,笑着说:二位,怎么,要走啊?

康悔文一抱拳,说:对不起,内人不适,告辞了。

谁知,这姓宋的仍拦在前面。他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来扫去,突然冷笑一声,说:慢着!想当托儿也得掂一掂分量,银票呢?

康悔文说:银票嘛,已交与堂倌了。

宋海平怔了一下,说:是么?接着,他说:来人,把跑堂的给我叫过来。

立时,他身后一个跟班的,马上跑去了。

站在一旁的念念,赶忙说:这位官爷,您大人大量。况且您已经胜了,这又何必呢?

宋海平说:在这戏园子里,你找人打听打听,我败过么?哼!

不一会儿,那跑堂的小二被揪过来了。他赔着一脸笑说:爷,宋爷,有何吩咐?

宋海平說:这位河洛康公子,他的银票交了么?

跑堂的小二说:交了,交了。

宋海平说:真交了?拿来我看看。

康悔文说:这又何必呢?

宋海平说:我要验验,是不是托儿?拿来!

跑堂只得把手里的托盘掀开,这托盘是两层的。宋海平一眼看见了那张银票。

宋海平的脸色骤变。他呆呆地望着那托盘,托盘上放着的,竟然是一张两万两的银票。

看着那张银票,宋海平差一点气晕过去。他又一次验了那张银票,千真万确,是两万两。两万两啊!可他为什么只叫一万两呢?

过了片刻,从未在戏园子失过脸面的宋海平退后一步,说:得罪。得罪了。

康悔文什么也没有说,和念念一起匆匆走了出去。

宋海平愣愣地站着,突然,他的脚连连在地上跺着,嘴里骂道:孙子呀,真孙子呀!不对,不对不对不对……接着,他又自言自语地说:别急,别急。想想,让我想想。康家,河洛康家?

身后的跟班轻声叫:宋爷。

不料,宋海平一腿踢过去,骂道:滚!

戏散场后,“一品红”着实有些累了。

一场戏唱下来,她浑身都湿透了。来到后台,她刚刚坐下,端起小壶喝一口茶水,圈爷就兴冲冲地跑过来说:红爷,大喜!

“一品红”恹恹地说:喜从何来?

圈爷说:这河洛康公子,可真是仗义呀!他一下子把戏抬到一万五千两!

“一品红”说:噢?不是说……

圈爷兴奋地说:红爷,还不止这些呢。人家康公子,我的娘呀,抬戏抬得真叫漂亮!他叫的是一万两,可出手的银票却是两万两啊!银票人家出了,还得让这叫板的宋大人服气。人物!真人物!

“一品红”一听,脸沉下来了,说:当真?

八圈说:这还有假?这是银票。

“一品红”把手里的梳子一放,顿时恼了,说:是谁让他抬戏的?

圈爷说:这,红爷,我也是一番好意。

“一品红”说:老圈,你这是打我脸呢!这悔文少爷是我的亲外甥,他母亲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年你把我扔了之后,是这位姐姐把我给捡回去的。说着说着,“一品红”眼里含泪了。她流着泪说:你逼着人家抬戏,这不等于说,是讹诈么?

圈爷立时傻了。他愣了一会儿,伸出手来,左右开弓,扇自己的脸,一边打一边说:红爷,红爷,当年撂下你,我肠子都悔青了。你要是不原谅,我老圈只有死路一条了。我也是……嗨!

“一品红”说:你看你,不过,那两万两银票,还是退回去吧。老圈,你也不想想,我请人家来看戏,本意要你好好款待他。可你,竟要人家两万两银子,这也太不仁义了。

圈爷连声说:红爷,红爷,我错了。我去给人家赔礼,我给人家道歉。

“一品红”怔了片刻,说:算了。回头再说吧,到时候我亲自去登门谢罪。我问你,今儿个,还有堂会么?

圈爷说:有。是臬司宋大人的,官轿在戏园后门候着呢。

“一品红”摇摇头说:今儿有点累,我不想去了。

圈爷说:红爷,还是去吧。这姓宋的可不是一般人。咱惹不起呀。

“一品红”说:我知道了。你去吧,让我喘口气儿。

当晚,一顶官轿把“一品红”抬到了宋海平的宅院。

宋海平迎到大门口,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躬身把“一品红”接到了花厅里。而后忙命人布茶,上毛巾、果盘、小点。待一切上齐后,宋海平挥挥手,花厅里就剩下宋海平和“一品红”两个人。

“一品红”品着茶,捏起一块点心吃了两口,说:这“一口酥”不错。这边,宋海平递上茶说:姐姐,这西湖龙井如何?

“一品红”说:也好。

宋海平说:姐姐,以后,没外人时,咱就姐弟相称,可好?

“一品红”随口说:就依你。

宋海平说:那好。姐姐,这会儿没外人,咱说说戏?

一听到说戏,“一品红”来了兴趣,马上问:这场戏,你觉得如何?

宋海平一伸手,说:请。

宋海平领着“一品红”来到回廊上。只见回廊两边挂了灯笼,一面大西洋镜挂在廊道尽头。“一品红”举步起范儿,立马清楚看见自己的形容举止。她在回廊来回转身,“呀呀”地叫着,甩着水袖,十分惊喜。

宋海平得意地说:姐姐,还称心吧?

从这么大的西洋镜里看自己演戏,“一品红”还是第一次。她欢喜不尽地说:天哪!你,你从哪儿弄来这洋玩意儿的啊?

宋海平说:这是进贡皇上的宝物。我造办处有一兄弟。为得到这宝物,我操心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姐姐呀,这都是为了你呀。

宋海平又说:唱戏,讲究的是手、眼、身、法、步。你看不见自己,如何提高?——这是我给姐姐的见面礼。

“一品红”转动着身子,一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她说:弟弟,我的亲不溜溜儿的亲弟弟呀,你是真懂事儿啊!说吧,要我怎么谢你?

不料,宋海平却正色道:我给姐姐说说戏吧。

“一品红”说:你说。

宋海平立刻起身,身子稍稍那么一歪,两腿绞成麻花状,双手伸出兰花指,惺惺做出了女儿姿态。他在廊道里一边走圆场,一边比画着说:姐姐,这场戏,有两步,你走得不好。

“一品红”怔怔地望着他,说:怎么不好了?

宋海平说:你知道的,这演戏要装龙像龙,装虎像虎。戏台能有多大?这“走”只是一种戏法,那是要你“演”的。演戏演戏,这个“走”是要你演出来。旦角嘛,要走得轻盈,走得“浪”,要步步生莲,浪花四溅,让人看得目不暇接才是。可这场戏,有两步,你走得“木”了。

“一品红”眼前一亮,说:你说你说。

宋海平说:我看,你是走神了。你有心事。不然,像你这样的名角,如果不走神,断然是不会“木”的。这演戏呀,身份不同,走法也就不同。丫鬟有丫鬟的走法,小姐有小姐的走法。要是生角,一般都是八字步,但老生有老生的走法,小生有小生的走法。小生,要走得“飄逸”,走出那个“狂”劲儿。老生,要走得“僵”,走得硬,走出“架势”,走出“威”。

“一品红”大声道:宋公子,你才是老师。你是真懂啊!

宋海平说:我不过是太喜欢姐姐的戏了。姐姐演戏,哪怕是一点点瑕疵,我都能看出来。不过,姐姐在台上,端的是步步生莲,浪花四溅哪!

“一品红”嗔道:去,去!说着说着就下路了。

宋海平在廊道里表演台步,走的圈儿越来越大。他走到了过庭,倏而,又转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托盘,托盘上盖着一方帕子。他做出丫鬟样儿,一扭一扭地来到“一品红”跟前,说:姐姐,你看如何?

“一品红”笑着说:你这才叫“浪”哪。

这时,宋海平突然从托盘下翻出一把匕首来,这匕首看上去寒光凛凛,一下子就逼到了“一品红”的脸上。

“一品红”手里的细瓷茶碗“当”一声,摔在了地上。她惊叫一声说:你,你干什么?

宋海平一下子变脸了,说:姐姐,这也是戏呀。这就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一品红”以为他在玩笑,说:拿开,快拿开。小心划着我的脸。

谁知,宋海平脸上冒出了一抹杀气。他说:是呀,我要是在这脸上轻轻划一道,这戏就毁了。你是戏么?做戏做戏,你就是个骗子。你们合起伙来骗我!说着,他又拿起那把匕首在“一品红”的脸前比画着。

“一品红”六神无主地说:我,何时骗过你?

宋海平冷笑一声,连连摇头说:哼,你找一托儿,也就罢了。可他不该呀,不该这样压我一头,让我当众出丑。说着,宋海平拖着戏腔,娘声娘气道:你这负心人,真该千刀万剐呀呀呀!

“一品红”解释说:这,这都是八圈那老龟孙干的。我已经骂过他了,我根本不知情。

宋海平说:你真不知情?

一品红说:我可以赌咒,我真不知道。

宋海平说:那康家少爷,你也不认识?你敢说你不认识?

“一品红”不语。

宋海平又改用戏腔说:事到如今,你还在骗我。罢罢罢。这真个是:世情薄,人情恶,人成各,今非昨……姐姐,我这里有四十八种刑法,你想试哪一种呢?

“一品红”觉得这个人太邪了,她还以为他在扮戏,吃惊地望着他说:你,你是个疯子。

宋海平说:不错。我就是个戏疯子。可我容不得欺骗。我心都扒给你了,换来的仅仅是握一握你的臭脚么?

到了这会儿,“一品红”只想赶快走,可又脱不了身。她说:宋爷,我真没骗你。

宋海平说:你已经骗我一次了。好好想想,那个山东女子,就是你骗我放了她。这是第二次,我不会相信你了。

事已至此,“一品红”也只好豁出去了。她两眼一闭,说:宋爷,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你要怎么样吧?

宋海平说:事到如今,你要我怎么信你?不错,那山东女子的确不是我要找的人。实话告诉你,那朝廷要犯我找到了。她跑不出我的手心儿了!

平日,在戏园子里,宋海平抬戏,从没遇见过对手。今晚,他被那河洛康家始终压着一头,最后还砸了面子丢了人,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可是当他见到和康悔文在一起的念念,面前这个清丽的女子,却突然让他联想起了崔红案。顿时,他的池沼里冒出了无数气泡,一连串的疑惑在瞬间有了解释。他觉得,这简直是鬼使神差,让他既有了向上邀功的机会,又有了拿康家开刀的把柄。

从戏园里出来,他随即安排人紧盯康悔文两口,连同他们见过面的所有人,一个都不要放过。回家后,他拟好了要呈送的密折草稿,这才派人接来“一品红”。当晚,他说戏的情绪格外饱满。在他的想象中,那河洛康家,如同砧板上的一条鱼,或是一只待宰的羔羊。这想法让他很是兴奋和受用。

康悔文和念念离开戏园后,念念心里一直在打鼓。她的感觉很不好,她觉得宋海平这个人阴森森的。他的眼里有一种阴毒的邪光,特别是他盯着人看的时候,就像一条蛇昂着头吐芯子,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乘车返回的路上,她极力想摆脱这些令人不安的感觉。这一天下来,她着实有些乏了。从骡车围篷望出去,路北街边现出一个斗大的“当”字。顿时,她想起了昔日在这家当铺看过的古琴。那是一张唐代天宝年间的焦尾琴,琴身上刻有铭文。这张琴像是长在她的心里,她无数次在想象中,抚摸棕红的琴身,弹拨乌黑的丝弦。此番路过,莫非天意?她对悔文说:相公,你肯送我个念想么?

自结婚后,念念从来没向他要过什么。康悔文听念念如此说,想起刚才花出的大把银子,心中不觉生出愧疚,忙说:你说,想要什么?

念念说:前边就是当铺,那里有一古琴,要两千两银子呢!

康悔文略有些诧异。他知道,市面上一张上好的琴,顶多不过一二百两银子。但他仍马上说:好。走,看看去。

二人来到当铺门前,只见一个巨大的“当”字挂在房檐下。进门后,却见当铺店面不大,里边略微昏暗些。柜台上竖有一排木栅,木栅上一个很小的窗口,虽是白日,里边仍亮着一盏罩灯。见有人进来,当铺掌柜的迎了出来,说:二位,可是要……

念念问:这里那张古琴,还在么?

掌柜的看了念念一眼,说:恕在下眼拙。在,还在呢。

念念说:能否让我家官人掌掌眼?

掌柜的忙说:请,里边请。尔后,他拉开木栅旁的小门,把两位让了进去。

进门后,当铺内室就宽敞多了。内室里竖着一排排高大的木架,架子上摆满了当来的器物。架子后边的木桌上,摆有一张罩着黄缎琴衣的古琴。

掌柜的小心翼翼地褪下琴衣,回头说:二位,看这龙舌、龙池、凤沼,还有这天柱、地柱,完好无损。说着他轻轻地吹拂了一下琴的面板,说:行家,这“蛇腹断”,这“焦尾”,你一定认得的。

念念点点头,说:是两千两么?

掌柜的说:这古琴世上仅此一张。少三千两不卖。

念念说:不是……

掌柜的说:一时有一时的行情。

康悔文说:三千就三千。要了。

两人回到车上,念念抱着琴不舍得放下,欣悦之情,溢于言表。

人的预感往往是会被验证的。二人离开当铺不久,宋海平派出的密探就跟了进去。来人对掌柜亮了腰牌,从袖中抖出一张画像,说:好好看看。当年卖给你九凤金钗的,是不是这个人?

那田掌柜盯着画像看了一会儿,说:有,有点像。那,那可是两个人。可,也说不准。官爷,这都多少年的事了,记不真切了。

那领头的说:废话少说。再好好看看,到底像不像?

田掌柜又迟疑地看。

只听来人喝道:敢说一句假话,砸了你的铺子!

田掌柜赶忙说:像,像是……其中一个。

来人一声断喝:带走!

田掌柜说:这是干啥呢?我又没犯法?

来人说:走吧,请你看场好戏。

很快,宋海平接到密报:证人已经拿下。

“想当初孙飞虎圍困寺院……”宋海平拿着台步,哼完了这句戏文,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拿住田掌柜,宋海平心里有底儿了。

他回到内宅,对屋里的“一品红”说:姐姐,刚才有公务,得罪了。说着,他命人送来一套戏装,让“一品红”穿戴整齐。

接着,他把她拽到廊道的镜子前,让她对着西洋镜坐下,拿起眉笔,给“一品红”化起妆来。

宋海平一边描眉一边说:姐姐一上妆,就成了仙人了。今晚,我想给你说一次戏。你呢,好好地给我演一出。往下,就看你的造化了。

“一品红”说:你,想看哪一出?

宋海平想了想,说:《拷红》。就《拷红》吧。

一品红说:《拷红》?

宋海平说:就《拷红》。别动,你一动,眉就画偏了。

宋海平画完了,放下眉笔,看了看两眼含泪的“一品红”,说:梨花一枝春带雨。好。很好。说着,他站起身来,在廊里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姐姐,你知道这《拷红》是唱什么的?

一品红望着他,不语。

宋海平说:姐姐,我告诉你,唱的是心态,斗的是心眼儿。

宋海平接着说:这出《拷红》,一个是机灵活泼,一个是老谋深算。是两个人在心里互相试探、捉摸、转着圈儿猜心思呢。就像砚墨洇了水,一滴一滴地润化,一点一点往外渗。那弓弦是一点点张开的,玩的是心眼子。那小丫鬟,从眼法、手法、步法,都活脱脱透着一个“巧”字,那机灵劲儿要从眼儿、眉、发梢儿里往外溢。

“一品红”叹一声道:你是真懂戏呀!她站了起来,抖擞起精神,甩了甩水袖,就像是在戏台上一样了。

宋海平夸道:这就对了。走,走——过门槛,上楼梯——噔噔噔噔噔、噔,似闪了腰又非闪了腰,一个趔趄,年轻嘛,俏是天然的。多机灵个丫头。

“一品红”跟着演了过门槛、上楼梯的动作,竟自浅吟低唱起来:

谯楼上打四梆,霜露寒又凉;

为她的婚姻事,俺红娘跑断肠;

抬头把天望,为什么,为什么今天

晚上夜真长……

骂声老妇人,过河拆桥梁;

逼你的亲生女,夜半会张郎;

从今后再莫说你治家有方……

宋海平大叫一声:好!好好好,太好了。姐姐呀,你一定要好好唱。这句“为什么,为什么今天晚上夜真长”,就这句,再柔美一点儿,对。柔美一点儿,叹一点儿,少一些野气。对,对,就这样。再来——

“一品红”在宋海平的掰扯下,反复唱那段《拷红》。

一时,他呵斥道:不行,重来!一时,他又拍手打掌道:姐姐,你唱出彩儿来了!

夜静更深,就这样比画着,唱着,“一品红”累瘫在了地上。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刘升盈 张烁

【作者简介】李佩甫,男,1953年生,河南许昌人。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河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生命册》《羊的门》《城的灯》《平原客》《城市白皮书》《等等灵魂》《李氏家族》等11部,中篇小说集《黑蜻蜓》《无边无际的早晨》《钢婚》《田园》《李佩甫文集》等7部,电视剧本《颍河故事》《平平常常的故事》等6部。作品曾先后获庄重文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华表奖、中国出版政府奖等。长篇小说《生命册》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部分作品曾翻译到美国、日本、韩国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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