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钛白

2020-04-09李铁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红星

我们老板要进京领“五一劳动奖章”了。老板叫洛生,有一大堆荣誉头衔,实职只有一个,就是红星金属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企业是国家的,按理说他算不得什么老板,但我们很多人都喜欢叫他老板。一是尊重,二是他也的确是公司里说一不二的人。在背后或私下叫老板,似乎没啥毛病。

老板临行前,在公司大院门前有一个简短的送行仪式。市领导志刚副书记赶来参加。志刚副书记来了,免不了也来一帮媒体人,有扛摄像机的,有捏麦克风的,有举单反相机的,呼啦啦把氛围渲染上去了。公司参加送行的人也就十几个,老板有交代,不要把场面弄大。我控制得了公司的人,控制不了媒体的人,他们又是采访又是摆拍,把老板搞得像个演员。我把电视台老刘拉到一边,轻声说,能不能让我们老板自在点。老刘说,让他自在了,我们就不自在了,完不成任务,领导会批评的。我苦笑道,你们不挨批了,可能我就要挨老板批了。老刘安慰我道,别担心,礼多人不怪,每个人骨子里都是想出风头的。

采访完老板,老刘他们又采访赵小丽。赵小丽是董事长工作部的文书,我是董事长工作部主任,按惯例就是采访我,也轮不到赵小丽。赵小丽是个颜值极高的年轻女子,尽管和我们一样穿灰不溜秋的工作装,但眉眼、腰条依然光芒四射。我注意到,在场男性的眼都有节制地往她身上瞟,连志刚副书记也不例外。面对摄像机和话筒,赵小丽泰然自若,她从普通员工的视角把老板夸了一通。对赵小丽的才能我是心里有数的,应付这种采访,比我胜任。我和举话筒的老刘一样盯着她的脸,确切地说是盯着鼻子和嘴这一小块区域。这是我偏爱的区域,每当我盯住她的这个区域,我就心跳加快,荷尔蒙大量分泌,心理和生理都会发生不可告人的变化。这属于性偏好范畴,别人无从知晓。

完全是赵小丽分了我的神,我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预判。就在老板和志刚副书记握手告别时,一个汉子貌似横空出世,一刹那蹿到老板跟前,一把拉住老板的一只胳膊。老板脸色大变。有反应快的冲过去拉那汉子,被汉子甩开了。

汉子人高马大,看上去高老板半个头,腰身也比老板粗一圈。他拉住老板,老板毫无挣脱的可能。我反过愣儿,也冲过去拉他。他推我一把,说,我没恶意,就是想跟董事长说几句话,董事长不会这么胆小,连听我说句话都不敢吧?老板毕竟见过世面,他很快镇定下来,冲手下人说,别拉他,让他说。汉子撒手松开老板胳膊,低头看老板的脸说,你记得我吗?老板摇摇头。汉子说,你不记得我我记得你,我叫吴志武,大家都叫我大吴,以前我是咱厂供应处保管员,那是肥缺儿,哪个分厂哪个车间要領材料都得找我,都得跟我套近乎,一九九八年咱厂并轨,我和另外三名管理员只留一个,当时你跟我说,你比他们身体强壮,啥活儿都能干,你下吧。我说,身体壮不能成为下岗的理由吧?你说咱们都是一个厂的,要有人情味儿,要把饭碗留给在外边更难找饭碗的人,你还答应我,说以后厂子效益好了,再把我招回来上班,这几年公司不错呀,可也没见你招我回来,你当董事长的说话不能不算数吧?一向能言善辩的老板支支吾吾,好一阵没说出一句话来。

汉子看老板窘迫,哈哈大笑,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去年公司招了一批新职工,咋就没我呢?老板说,不好意思呀,我、我真把你忘了,对、对不起。汉子说,我来不是听你说对不起的,我就是想当面告诉你,谢谢你当年让我下岗,不然我现在还只是一个保管员,是你逼我丢了饭碗,我才能拼命地找饭碗,吃过啥苦我不说了,我就是想告诉你,我现在也是一个老板了,企业虽没你的大,可是我个人的,我自己说了算。说罢,汉子丢开一脸窘迫的老板,分开人群走了。老板伸手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朝志刚副书记苦笑了一下,钻进轿车。

老板的车子开走了,其他人也做鸟兽散。我心里七上八下,觉得是自己失职。大吴报出自己名字后我想起他来,无论是工作性质还是身高体重,都很容易让人记住他。可近二十年过去了,当年一万两千人的厂子,忘掉一个人也是很容易的事。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企业深化改革,并轨,甩包袱,只留两千名职工。也就是说要有一万人下岗回家。当时老板还是个年轻的中层干部——厂人力资源部主任,并轨减人的事全落在他身上。一万人怎么减?决策层的方案是一刀切,有的分厂、车间全部砍掉,附属单位全部脱轨推向社会,按年龄段取舍……方案公布那天,据说老板的办公室拥进了一屋子人,都是老板父辈的职工。中国的老国企情形大都相似,亲戚套亲戚,一大家子人都是厂里的职工,老板父亲也是厂里的老职工。拥进来的人扑通扑通跪了一地,求他高抬贵手放过他们的孩子,保住孩子的饭碗,他们可以下岗回家。老板叔叔大爷地叫,可他们谁也不起来。老板手下人嚷,你们这帮人也太没出息了,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就为这一口饿不死的饭下跪,你们还要脸不?老板冲手下人喊,别说了。手下人住了嘴,扭头看他,发现他流泪了。他什么也不说,也扑通一声跪下了。

第一套并轨方案废除了,主张废除的就是老板。他搞了一套颇具人情味的方案,用他的话讲,叫四个保留。一,保留生产技术骨干。二,保留军人家属。三,夫妻双职工保留一个。四,保留特困家庭职工。高管层也乐于把这个烫手山芋推给他,顺利地同意了他的这套方案。这下可好,被减掉的职工火气全冲他来了,他家窗玻璃被砸,他的车被扎胎,他脑袋被打破多次,连他老婆的头也被打破过一次。那段时间,他为了自卫,怀里也揣了家伙。一次去劳动局办事,明晃晃的刮刀当众掉落地上。有人问他,你也不是干活儿的工人,带工具干吗?他一脸尴尬,红着脸憋出个理由,说我家的锅底灰太厚了,我带回家刮锅底儿。

快走进办公室时,身后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是赵小丽。这个好看的女孩儿正用好看的微笑面对我,令我不好的心情有了好转的迹象。张主任,刚才那个大个子真吓我一跳,我真怕他伤了老板。我说,有那么多人呢,料他也掀不起大浪。赵小丽话锋突转,问,张主任,你对老板怎么看?我盯住她鼻子和嘴的部分,身体非但没分泌出更多的荷尔蒙,连好转的心情也一下子消失了。在公司里,都知道赵小丽是老板的人,她问我这个问题,连傻子都知道怎样回答,我觉得她这是在侮辱我的智商。我不想回答,一脸苦相。赵小丽似有所悟,笑道,我刚才的话有点问题,落了几个字,应该是你对老板的方案怎么看。我还是没回答,还是觉得她在侮辱我的智商。按正常逻辑讲,老板其人与老板的某某方案应该是两回事,你对老板再忠诚,对他的某某方案也可以提出不同意见,老板也不会不高兴。但时下人们普遍的认识是,其人与其方案就是一回事,你不反对其人,也就不能反对其方案。换言之,你反对其方案,也就等于反对其人。我不明白,作为既是老板的人又是我属下的聪明人赵小丽,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赵小丽又笑了,说,张主任你真是误会了,我其实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在咱公司,除了老板,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了。我这才开口,说我有啥可佩服的。趙小丽说,分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工作能力,董事长工作部说白了就是办公室,办公室主任都是八面玲珑的角色,但你只做到了四面玲珑,剩下那四面就是率真,第二个方面是性格,也与率真有关,你很多时候是能够说真话的,咋我这个问题就把你给问住了呢?我笑而不答,她说得没错,我天性率真,经常会跟一些人说一些肺腑之言,酒桌上也不藏奸,只要端杯,必干个底朝天。这和我的基因有关,我老家在黑龙江雪乡,父辈就习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从小在冰天雪地里跑,身体里从来不缺豪气。后来在天津上大学,再后来回到这座东北城市,进了冶炼厂。经过多年历练,天性里的率真已经十去七八,所剩不过是酒桌上的豪气了。我和别人一样也喜欢听恭维的话,听赵小丽这么说,我戒心下降,豪气上升,开始准备回答她的问题。

我十分清楚,赵小丽所说老板的方案指的是一份合资方案,老板想把企业做大做强,寻求合资是一种最简洁的方法,但对这种方法,是见仁见智,说什么的都有。我沉吟一下,说,老板初心可嘉,可我还是觉得这事有点玄,弄不好咱公司就被人家吞并了。赵小丽说,我猜得没错,你和我看法是一致的,但现在每个人都顺情说好话,几乎没有人提反对意见,这样对老板决策是不利的。我点点头,颇有同感。我虽是公司中层,但由于职务关系,决策层开会我一般都会参加。老板最初提这个方案时,其他高管们是持疑虑态度的,但老板讲自己决心已下,每个人又都表示赞同。我当时坐在椭圆形会议桌的后排,没有发言权,可身体里像有一股气体,只要张口就能喷出来。很快我还是平静了,我跟随老板多年,已经没有了提反对意见的能力。

赵小丽接着说,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跟老板谈谈自己的看法。我索性率真地说,你说应该比我有分量吧?赵小丽说,我毕竟是个女的,而且不是女强人的角色,你就不同了,你是他信任的部下,你提意见他应该听得进去。我想了想,也觉得她说得似乎有道理,在公司,老板最信任的男人是我,最信任的女人是赵小丽。但赵小丽毕竟有女色的成分,他可以引其为红颜知己,却很难在事业上听从她的劝告。

进办公室后,我说,好吧,我找机会试试。赵小丽笑了,笑容在好看的脸上很灿烂。

王晓芬

吃完晚饭,我把身体埋进长沙发,打开电视,手握手机。这个时间段是我边看电视边玩手机的时候。我从《新闻联播》里看见了洛生。

是“五一劳动奖章”的颁奖大会。有一个洛生的特写镜头,他春风得意,满面阳光。我知道会场里没有阳光只有灯光,但我还是觉得打在他脸上的灯光就是阳光。他不是美男子,五官拘谨,笑容有一种天生的羞涩,从我认识他那天起到现在已经二十五年了,这种羞涩一直陪伴着他。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洛生,他是个自信心超强的人,这种天生的羞涩给他披了一层伪装,使人很容易误读。洛生的一个老上级就说过,现在有羞涩感的人太少了,女孩子都没了羞涩,更别提男人,洛生是我见过唯一有羞涩感的男人。

当初我看上洛生,这抹羞涩感也是助推器,我觉得羞涩的男人在生活作风上不会出大格。

从事业上讲,洛生的发展并不顺利。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他大学毕业,分配到外地一家工厂工作,是他父亲托人把他调回来,进了厂,他父亲是老职工,当了大半辈子车间主任。那个年代,只要是国企大厂的人,都喜欢把一大家子人弄进一个厂来,子弟能进厂,说明老子有能耐,子弟到别的厂了,说明老子在这个厂没混好。我们这个厂是个老牌大厂,日伪时期建厂,当时叫“走廊制炼所”。新中国成立后,是苏联援建的一百五十六个重点项目之一,拥有锰、铬、钛等多个产品,有了具有时代感的厂名“红星冶炼厂”。后来搞股份制,更名叫“红星金属股份有限公司”,但大家还都习惯叫它红星厂。洛生进红星厂后,先从班组技术员干起,然后是车间主任。后来厂长李立功引进竞争机制,在厂里搞公开竞聘,他报名应聘,一路过关斩将,呼声最高。就在大家都认为他能竞聘成功时,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一个叫左刚的年轻人意外胜出。我在枕边抱怨,说厂里不公平,大家都觉得应该是你。洛生说,我也觉得应该是我,我本想去找李立功理论,可朋友们都劝我别找,找了适得其反,以后的路会更难走。我说,你认为左刚胜在哪儿?洛生说,胜在背景和靠山呗,左刚他爸是左副厂长嘛。我说,公开竞聘就应该公平公正。洛生说,世界上没有绝对公平的事,能让你有机会竞聘已经是相对公平了。洛生这句话令我想了许多,怨气消了,心态平和了。

九十年代中后期,国企改革的方向是建立以股份制为基础的现代公司制度,也就是企业公司化。红星厂也搞了股份制,厂长李立功成了总经理,还发行了股票。原始股应该很抢手,可红星厂的股票却卖不动,连厂里职工都不买。这时洛生出手,他把我俩和他父母的积蓄全拿出来,率先买了一批原始股。我原以为他有眼光,股票后来能赚大钱,没想到红星厂最初的股份制失败,企业濒临破产,股票变得一钱不值。他父母埋怨洛生,我没埋怨他,他很感动,说我是个懂事的女人,有这样的女人做后盾,他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

后来,我还真成了他事业的“后盾”。一切都是从一次巧合开始的。我当时在红星厂工会当女工委员,要去省城开一个女职工的会。我拉着拉杆箱在离厂不远的公交站点等车。那是个深秋,突刮北风,天气变冷,我踩着满地黄树叶浑身瑟瑟发抖。等了好一阵也没等来公共汽车,就在我想步行去火车站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我身边,车窗摇下,露出司机的脸,说,上车吧。我说,我去火车站。司机说,那就送你去火车站。我拉后边的车门,上车,看见李立功也坐在后排。我脱口道,李总。司机说,李总也去火车站。我一屁股坐到李立功身边,浑身极不自在。

汽车行驶。李立功主动跟我搭话,你这是去哪儿?我说,去省城开女职工的会。李立功说,巧了,我也去省城,也坐火车,看来咱们是一趟车了。我报了车次,果然是一趟车。我有些紧张,好在李立功一直主动说话,我才不至于太尴尬。

到火车站,下车,李立功主动帮我拉箱子,我连说不用,伸手跟他抢时,已有人抢走了我的箱子,我这才发现一直坐副驾驶位置的是李立功秘书张锦章。虽然是一趟车,李立功和张锦章是软席,我是硬座。从我们的城市坐高铁去省城是一小时零十分钟,那时候还没高铁,坐普通快车要三个多小时。我坐了不到十分钟,见张锦章从车厢过道穿过来,冲我说,王姐,软席有空座,你也过来坐吧。我说,我过去合适吗?张锦章说,李总叫你过去你就过去呗。我从张锦章笑容中捕捉到了一丝怪异的成分。

软席车厢空着不少座位,沙发座,显得很宽敞。李立功叫我坐到他身边,主动跟我聊天,问了我的工作情况,又说了自己的工作情况。说我工作时他显得很开心,说他自己工作时脸色就阴郁了。他叹口气说,红星厂的改革到了瓶颈期,你知道的,厂子已陷入困境,债务、人员、外部环境这三大包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咱们厂随时面临全线停产,摆在面前两条路,一是修修补补,搞搞粉饰,二是彻底改革,变企业人为社会人,争取政策性破产,彻底甩掉三大包袱……我不知道李立功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听着听着心情也沉重了,最初的紧张感消失,心潮随着他的情绪一起一伏。不知不觉三个小时过去了。

我入住的是会议指定宾馆,双人间,室友来自于同一城市的发电厂。她是工会的文体委员,跟我提起了我们工会的文体委员邱桂兰。她说邱桂兰我认识,能歌善舞,长得漂亮。说到这儿她看了我一眼,又说,你也挺漂亮,你们工会出美女呀!我报以微笑。她接着说,有一次市总工会开关于文艺会演的座谈会,会后搞了个冷餐会,就是吃点儿点心,喝点儿红酒之类的饮品,你们邱桂兰是会上最抢眼的人,她给每个领导敬酒,还要了麦克风唱了一首歌,美声唱法,嗓子真好,震得音箱嗡嗡响。我冷冷一笑,说,我和她不是一路人。她一叠声说,看得出来,看得出来。

我太了解邱桂兰了,知道室友的描述都是真实的。常听人夸我和邱桂兰长得漂亮,但我和她是两种类型的女人,我内敛,她张扬。就是外貌上我们的差别也挺大,她人高马大,大眼高鼻,我中等身材,五官秀气。用洛生的话讲,你是江南美女,邱桂兰就是一个东北大娘儿们。邱桂兰的张扬体现在方方面面,见了有权有势的男人,她总会做出一副惊讶相,张大嘴巴道,哇,真帅呀!当她以这种神态夸赞一个长相很丑的男人时,我就会反胃、恶心。工会开总结会、座谈会,她总会抢第一个发言,拿腔作调,先来一段低级文采的开场白,充实饱满的×××年过去了,激情热烈的×××年来临了,各位领导,各位同事,让我们敞开胸怀拥抱这满怀希望的×××年吧……邱桂兰也的确敞开胸怀拥抱过许多男人,比如工会主席、公司副总、市总工会文体部主任……因为有这些男人作靠山,她从来不把同事们放在眼里,特别对我,能挤对就挤对,能嘲讽就嘲讽,能说闲话就说闲话。我明里暗里都干不过她,只能忍气吞声。

第二天开会,第三天返程。正巧李立功也是第三天返程,张锦章也给我买了软席票。我和李立功挨着坐,也是太累了吧,说笑了一会儿,李立功闭眼睡着了。我也顺势闭眼,睡觉。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邱桂兰当众又排挤我,我怒从心起,突然爆发。我骂她是个不要脸的婊子,靠男人上位,骂她工作做得少荣誉要得多,骂她丑女多作怪,喜欢她的男人都是变态狂。我越骂越来劲,把工会主席也捎带进去。简直太爽了!做人三十年来,我从来没有这样爽过。看见邱桂兰灰溜溜的样子我哈哈大笑,被自己梦中的笑声震醒了。睁开眼,发现李立功正盯着我,我的脸唰地一下热了,红了。

李立功问,做梦了?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李立功说,一定梦见好事情了,能跟我说说吗?我想不说,没板住,还是说了,只是把梦的内容做了一个我后来都感到吃惊的篡改。我说我梦见我家洛生又一次参加某分厂厂长的竞聘,在公开答辩时,他有理有据口若悬河,赢得了评委们的支持,最终战胜了竞争对手左刚,没想到左刚失态,扑过来要打洛生,被洛生一拳击倒在地。说到这儿我感觉自己左手热乎乎的,低头一看,是李立功的手攥住了我的手。我往回缩,没成功,李立功的那只手力量很大,我也就没再努力。李立功说,我知道洛生的水平,比左刚高多了。我說,谢谢李总肯定他。李立功放低声音说,我会助他一臂之力。尽管声音很小,但我知道,另一边座位上的张锦章是听得见的。

不久,洛生成功地当上了分厂厂长。再后来,又调任厂人力资源部主任。

赵小丽

在许多人看来,我是洛生的人,说得通俗点,就是小蜜。我不否认也不争辩,能和洛生一起工作,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我承认,最初接触洛生时我的身份和目的是不光彩的,我是红星厂的竞争对手永光厂的商业间谍。当时红星厂和永光厂都想上一个新项目,生产钛白粉,可国家有关部门的计划是只能把这个项目给一家。红星厂和永光厂各显神通开始角逐,先是永光厂占优,后红星厂反超。永光厂老总牛铁没办法出此下策,让自己的小姨子出马拿下洛生,打进红星厂内部,伺机搞到红星厂的核心技术,再有针对性地击败对方。

牛铁的小姨子就是我。说小姨子有点牵强,牛铁老婆是我绕了很多弯子才攀上的一个表姐,当时我大学毕业想进永光厂,就求到了这个表姐门下。表姐夫见了我比表姐热情,一口答应帮助我。就这样我进了永光厂。

让我出马,表姐夫牛铁是做了精心安排的,求到了他的一个铁杆客户。当时,洛生去北京跑钛白粉项目,入住某酒店。晚上,某钛矿老板挽着我胳膊敲开了洛生的房门。

说说钛白粉吧。钛白粉,学名二氧化钛,是一种白色无机颜料,具有无毒、不透明性、最佳白度和光亮度,是现今世界上性能最好的白色颜料。钛白的黏附性强,不易起化学变化,永远是雪白的,广泛应用于涂料、塑料、造纸、印刷油墨、化纤、橡胶、化妆品等工业,被认为是颜料之王。钛白粉的生产与消费,是衡量一个国家工业现代化程度的一把尺子。中国的钛资源储量占世界总量的二分之一,但开发利用能力却很落后。红星厂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曾上马过钛白粉项目,当时虽然规模不大,却有填补国家空白的意义。后来因为技术、经营、大环境等原因,钛白粉生产一直亏损,成了拖累红星厂的无底洞,无奈下马。

面对未来的原料供应商,洛生当然要高看一眼。洛生热情地跟钛老板握手,然后又跟我握手。虽是轻轻一握,我还是感到了这只手的热度和力度。目光相撞时,我发现洛生的眼睛亮了。

钛老板介绍道,这是我亲戚的孩子,叫赵小丽,做过文秘工作,推荐给洛董做秘书吧。洛生愣了一下,连说不敢当。钛老板说,先别急着拒绝,一会儿咱细聊。门关上,落座。洛生要为我们沏茶,我抢过洛生手里的水壶,烧水,沏茶,瞬间觉得自己成了这个房间的主人。

钛老板和洛生聊了一些有关钛白粉的话题,后来话题又转到我身上。钛老板说,我知道你们正在跑项目,小丽的交往能力不错,正好帮你搞公关,以后生产经营,她也能帮上你的忙。洛生目光再次落到我的身上,我从中读到了好奇、轻蔑的成分,我的心底隐隐掠过一丝屈辱感,要不是为了在表姐夫的厂里做下去,我才不会忍辱负重接这样的活儿。

洛生笑道,用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当秘书,太招摇了吧?钛老板打趣道,要不是想跟贵公司合作,我还舍不得把小丽让给你呢!洛生和钛老板大笑。钛老板冲我说,以后,你就听从洛董调遣吧。洛生没再拒绝。

我就这样进了红星厂,成了董事长工作部的一名文员。从洛生的角度看我,我不过是关系户送来的一个美女。按理说,他是不要白不要的,但一段时间下来,他除了看我的眼神有些特别的成分,对我并没有过过分的举动,也就是说,对我是一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我跟牛铁通话,说,姐夫,现在人家还不信任我,红星厂的项目卡在北京的一位处长手上,我知道你跟那个处长的关系不一般,我想只要让我为红星厂出马拿下那个处长,肯定会得到洛生的信任。牛铁说,千万别这么做,这样的话,我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我说,那我该怎么做?牛铁说,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关口帮助他,特别是,在他寂寞的时候帮助他。牛铁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色情的味道,说心里话我是有些反感的,但没办法,我的身份决定了我的所为。我知道,这个处长是倾向永光厂的,但在钛白粉生产的核心技术上红星厂遥遥领先,他也不好替永光厂说话。

牛铁说,等你拿到我想要的东西,回厂我就让你进管理层。牛铁想要的东西就是钛白粉生产的核心技术。钛白粉有三种生产方式,一是硫酸法,二是氯化法,三是盐酸法。氯化法是主流,红星厂和永光厂要上马的都是氯化法钛白,这项技术在国内还不算成熟。当年红星厂上钛白粉项目,是去美国杜邦公司联系技术转让的,杜邦公司相当保守,拒绝转让。后来国家自主研发,红星厂也参与其中,一些国内的成果有一大部分在红星厂。现在两家竞争,永光厂占的是资金和实力的优势,红星厂占的是技术优势。如果永光厂也有了这项技术,那红星厂就没什么优势了。

也是上天赐予我机会。有一次,生产技术部把技术资料送洛生审阅,资料袋就放在洛生的办公桌上。我的办公室在隔壁,洛生屋里的情况我十分了解。碰巧那天有一个重要客人来访,在洛生屋里谈了一个多小时,告辞时洛生出来送他,一直送出办公楼。这样一来,他的屋就空了七八分钟。这七八分钟也许是我窃取情报唯一的机会,我像只猫一样警惕环顾,浑身汗毛都竖立起来。在确认走廊里没人后,我迅速溜进洛生的屋。一个资料袋很显眼地摆在办公桌上,我来不及多想,开袋,把里面的资料抽出来,用手机逐一拍照。然后,把材料装袋,放回原处,赶紧溜出。幸亏那时候监控还不普及,要是放在今天,这几乎是完不成的任务。

我刚回到办公室,洛生就返回了。我摸着胸口,呼呼地喘了一阵粗气。

牛铁得到技术资料后,马上宣称永光厂也掌握了氯化法钛白的技术,有关部门和相关专家又开始倾向于永光厂。那段时间,洛生情绪陷入低谷,一向不爱发脾气的他也开始跟下属发脾气,看见我也爱理不理。一次开中层干部会,他在会上拍了桌子,愤愤地说,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你们说,为啥要飞了?会场无一人回答,都瞪大眼睛看洛生。窗外投过来的一缕阳光刚好打在洛生的侧脸上,我发现他鬓角处都是白茬儿,前几天我还没见他有白头发呢。

洛生还在发脾气,这时我手机响了,低头看,是牛铁。我按断电话,溜出会场,到外边把电话打回去。牛铁开口便说,小丽,我想你了,你现在就坐火车回来,这样咱晚上就可以在一起了。我说,我现在还是红星厂的文秘,咋能说走就走。牛铁说,你的任务已经完成,还待在那儿干吗?我说,这不大好吧,容易引起人怀疑。牛铁哈哈大笑,说,事到如今,还怕他怀疑不成?听我的,回来。

没错,我就是牛铁的小蜜。不但是小蜜,还是得听他摆布的“间谍”。我家在农村,有一个收入不低的固定工作不容易,所以我一直珍惜。被牛铁霸占我也认了,觉得这也是一种生存方式。可不知为什么,此时的屈辱感一经升起,便是强烈的,无法控制的。

散会后,洛生一头扎进自己的办公室,连午饭也没吃。中午我在食堂简单地吃口饭,就回招待所收拾行李。自从我来红星厂后,洛生在公司招待所给我要了一个房间。简单地收拾完,就要拉着拉杆箱离开时,手机响了,是洛生打来的电话,我迟疑一下,接电话。洛生说,小赵,晚上方便的话,陪我去喝点酒吧。我十分意外,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和观察,我觉得洛生是个正派的男人,对我这个送上门来的年轻女人并没啥非分之想,想不到现在却要拉上我一起喝酒。看来男人就是男人,不顺的时候还是需要女人慰藉的。我本可以并无负担地拒绝,可嘴上却答应得很痛快。不光是嘴,心里也是答應了。究其原因有三,一是偷机密的内疚感,二是好奇心,三是对牛铁的反感与对抗。我把拉杆箱推到一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发呆。

晚上,我按时去了约定地点,一家小酒馆。店名就叫“小酒馆”,里面不大,有半包的格子间。我一进去就听洛生喊我,扭头看,他已坐在靠窗的格子间里。落座,点菜,洛生要了一箱啤酒。他先给自己倒满,又举着瓶子问我,能喝点吗?我说能。他要给我倒,我推开了,自己开了一瓶倒满。我酒量不错,尤其擅长啤酒,七八瓶不在话下。我们就这样开喝,一杯接一杯地干。

洛生说,叫你来陪我喝酒,你不会怪我吧?我说,不会。洛生说,本来嘛,我要想喝,哪个下属都会愿意陪我,可让他们看我喝多了不好看。我顺嘴说,不怕让我看?洛生说,不怕。我说,洛董是个实在人。洛生定定地看我,我突然有些心慌,毕竟是做贼心虚吧,我有点不敢接他的眼神。窗外的天色正一点一点暗下来,好像还下了小雨,玻璃窗有斑斑点点的湿痕。为了让自己镇定,我一连干了好几杯。

你知道我在追求啥吗?洛生双眼迷离,开始叙说自己的故事。一个大型国企的领导人向我述衷肠,这没法不令我感动。牛铁跟我在一起时,从来都是居高临下,几乎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更没跟我说过什么心里话。可眼前的洛生与他不同,洛生跟我讲他的故事,就像是闺蜜间的倾诉。他讲自己的身世,讲自己的奋斗史,甚至讲自己的爱情。讲爱情,成了我最喜欢听的部分,女人嘛,总是对有关爱情的话题特别好奇,那些年追我的男青年不少,可说实在的,我还没经历过一场真正的恋爱,谁能说这不是一种悲哀呢!

洛生说,我和王晓芬是自由恋爱,婚后我俩感情一直很好,可是有一天下班,我在厂大门口发现,王晓芬钻进了老总李立功的轿车。王晓芬不过是工会的女工委员,怎么会和李立功有交集?我满腹狐疑,骑摩托车跟上李立功的车。最后,轿车驶进了某酒店的停车场,我躲进一棵大树的阴影里,看着她和李立功进了酒店,进了电梯间。我在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他们也没出来,不用进去看,一切都成了秃头上的虱子。我没进去捉奸,不是我怕李立功,而是怕王晓芬过于难堪。这天晚上,王晓芬很晚才回家。我开门见山,说出酒店的名字。她愣了一下,知道瞒不住了,扑进我怀里号啕大哭。我推开她,她又扑,扑了三回。最后我没再推,两臂朝下耷拉着。她扑我身上哭够了,才说,我是看你奋斗太艰难了才委身于他,你的能力和资历都不差,凭啥得不到你想要的职位?我就是想帮你,我知道我的方法不对,我错了,你骂我打我吧!我四肢无力,抬不起胳膊。那时我已经当上了分厂厂长,我本以为是自己靠能力得到了李立功的提拔,没想到靠的是一顶绿帽子。

我想不到洛生跟我如此坦率,我的思路不知不觉被牵引过去,某些艰辛和屈辱无形当中成了我们共同的际遇。洛生娓娓道来,每一个故事都毫不掩饰,至少有那么一个时刻,我也想把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

你知道我在追求啥吗?洛生接着说,红星厂并轨的时候,我被李立功调任人力资源部主任,这个职位看似权力很大,其实都是得罪人的权力。当时厂子资金链断裂,债务缠身,交电费进材料的钱都凑不齐,只能并轨,绝境中闯出一条路来。一万两千人的企业,一下子要减去一万,也就是说,要用我的手砸碎一万人的饭碗。我被推上了火山口,只能硬着头皮上。一时间,至少有一百人要跟我拼命,我一条命,拼得过来吗?我都想不清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它成了我心里的阴影部分,就是现在,我也不敢面对。

我俩边喝边聊,完全是那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状态,我内心预设的敌意一点点被摧毁。我已经好久,或者说我还从来没和人这样倾诉过,尤其是一个男人,一个身上自带光环的男人。一种类似温情的东西开始在身上缓缓游动。

你知道我在追求啥吗?洛生说,咱们现在的企业是轻装了,可前途并不光明,只有盘活现有资产,抢到钛白粉项目,红星厂才有未来。可是,就在鸭子要煮熟的时候,它要飞了。

酒喝了不少,我和洛生是相互搀扶着走出小酒馆的。外边下着小雨,湿润的马路上折映着清冷的灯光。洛生要送我回招待所,我推开他,说自己能走,便加快脚步向马路的另一头走。这个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离。

手机响了,是牛铁的电话,他已经打过三次了,我都没接。这一次我接了,他问我咋还没到。我要回答时险情出现了,一辆开得太快的汽车急刹车,就在车头要撞上我时,有人推了我一把。我踉跄几步,回身看,推我的人是洛生,他自己躲闪不及,已经被汽车撞倒。

洛生因我受伤住进医院。在病床前,我扑通跪倒,把自己的一切都说了。

张锦章

公司里只有几个人知道赵小丽的底细,当她在病房里给老板跪下时,我就在旁边。事情过后,老板用威胁的口吻跟我说,这事到此为止,我不想让更多人知道。我连忙表态,到我这儿就是终止,不会有别人知道了。

完全是赵小丽使红星厂陷入被动,可洛生并没责怪她,也没有撵她走。我想这可能是美貌的力量吧,再大的损失,也抵不过一个男人对一个漂亮女人的好感。

不过,在接下来挽回局面的过程中,赵小丽是卖了力气的。永光厂得到的所谓核心技术是瘸腿的技术,在这份资料中,缺了一个程序,而这个程序才是核心的核心,是当年红星厂组织厂内外的技术人员,经过一年多的研发调试得来的结果。这一个程序的资料是单独存放的,也是上天眷顾,技术部送资料的人偏偏是个马大哈,忘带了这个程序资料。老板知道内情后绝地反击,赵小丽主动麻痹牛铁,让他确信资料的完整性。在北京的论证会上,牛铁本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老板当众亮出底牌,把牛铁搞得十分尴尬。专家们对牛铁的人格也失去了信心,一边倒地开始支持老板,就是那个原来支持永光厂的处长也变了态度。就这样,红星厂的钛白粉项目又重新上马了。这些年,红星厂能再度红火,靠的就是钛白粉。

老板和赵小丽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每每有外出活动,老板总会带上我和赵小丽,就是不带我,也会带上赵小丽。赵小丽的公关能力也真是不错,公司的外事活动,总少不了她的身影,陪人喝酒她一马当先,跟人套近乎也是她的强项。有一次,老板宴请从北京请来的一位冶金方面的专家,我和趙小丽都参加了。专家叫何春,五十多岁,酒量惊人,老板不是对手。我只能奋勇向前,频频找由头给何春敬酒。喝了几次何春不喝了,说还是想和老板喝。老板摇头晃脑,显然到量了,再喝就得趴下,可老板又不想让何春扫兴,解决技术上的难题,还得靠这个何春。老板抓酒杯没抓住,酒杯被坐在何春另一侧的赵小丽夺去了。赵小丽把酒杯举到何春的鼻子底下,笑眯眯地说,我用洛董的酒跟何老师喝,也就等于洛董和我一起跟何老师您喝,您不会不赏光吧?何春愣了一下,盯住身边这个秀色可餐的女人,对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来说,一个年轻漂亮女人的魅力是很难抵挡的。何春说,咱咋喝?赵小丽说,您喜欢咋喝就咋喝。也在场的分管生产的副总黄大庆来了坏劲儿,插了一嘴,喝交杯酒才好呢!敢于拿老板身边的女人开涮,全公司也只有黄大庆敢。说实话,他比老板的资历要深,李立功退休时,上边的意思是让黄大庆接班,是李立功力荐老板,二人经过一番争斗,最终老板胜出。黄大庆心里憋口气,一不小心就会冒出一些来。

没想到赵小丽毫无顾忌,嘻嘻笑道,喝交杯酒好呀,我这辈子还没喝过交杯酒呢!何春借酒劲儿也肆无忌惮,说,那就喝交杯酒,连喝三杯。看着他俩两只胳膊套环一样套在一起,我心里不是滋味。再看老板,老板笑得也不太自然。

散席时,我要送老板回家,被老板拒绝了。我家和黄大庆家是一个方向,只能一道走。黄大庆撇着嘴呵呵地笑,说,我是真服了洛生,把自己的人献出去还面不改色,也难怪,他有经验呀!黄大庆明知道我跟完李立功后一直跟老板,是所谓老板的人,他还这样跟我说话,显然不怕我把话传给老板。我一声不吭,以沉默应付。我虽然是老板的人,但也不会传这种话给老板添堵。

第二天是钛白粉生产线试车的日子,何春现场指挥,昨晚喝那么多酒丝毫没影响他的精气神。这是钛白粉项目重新上马后第一次试车,现场的人都很紧张,老板和黄大庆就在何春的身后。何春是国内氯化法钛白生产的顶尖专家,据说有一些微妙的细节只有他一个人掌握。很不顺利,第一次试车失败,原因是氯化炉大量结疤。

到底是啥原因呢?老板问何春。何春也一头雾水,像是自言自语,是呀,到底啥原因?一模一样的程序,怎么攀钢厂就燃烧正常,到红星厂就结疤了呢?老板问身后的生产技术部主任,每道工序都符合标准吗?生产技术部主任说,每道工序都是预设好的,没问题呀!老板说,那就怪了。何春想了想说,我要到每一个工人的岗位上看看。

两个小时后,何春返回,冲老板说,问题找到了,程序没错,设备也没错,问题出在咱们的技术人员和工人身上。老板瞪大眼睛问,啥意思?何春说,咱们的工人缺少必要的培训,手法不过关呀!老板听了举起右手狠狠拍了几下自己脑壳。

这之后,公司投资开始对技术人员和工人大面积培训。老板花重金请来了专家、高级技工来授课,做指导。一时间,公司培训中心的大楼里十分热闹。

再次试车,很顺利就成功了。老板也是为了表示感谢,对何春说,紧张了这么些天,你也该放松一下了,今晚我请吃饭。何春笑道,喝完酒再去唱歌。老板说,没问题。老板压低声音对我说,我听人讲过,何春技术上厉害是真的,但有个毛病,好色。我心领神会,说了声,明白。

吃晚饭我和赵小丽都在场,吃完饭一起奔歌厅唱歌。

老板先唱了一首,《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算是开场白。接着我把麦克风递给何春,何春说,我不独唱,我二重唱。我说,那我陪你唱。他说,不,我想跟赵小丽唱。赵小丽只好站起来,和何春一起走到前边,面对屏幕开唱,唱的是《简单的爱》。赵小丽嗓音略带沙哑,适合唱流行歌曲,相当好听。何春五音不全,唱歌不是一点半点地跑调,听得我们都想笑。何春全然不顾,投入地唱,唱到动情处还揽住了赵小丽肩头。再看赵小丽,面不改色,依然专注地唱。

从歌厅出来,老板让我送何春回酒店。何春借着酒劲儿撒泼,说不用你送,我只用赵小丽送。我看赵小丽,又看老板。老板沉了脸。赵小丽说,好吧,让我送我就送。老板冲我说,你也去。我点头,不管何春高兴不高兴,把他硬推进轿车后排,我挤进去和他同坐。赵小丽坐了副驾驶位置。

车子开到酒店门口。我要送何春回房间,何春推开我,还是叫赵小丽送。赵小丽没推辞,就要和他一起进电梯时,老板赶来了,想不到老板也跟到了酒店。老板一把拉开赵小丽,叫我送她回家,又拉住一脸不情愿的何春,大步进了电梯。

王晓芬

洛生当上董事长后,我就调出红星厂,到市总工会工作。这是洛生的安排,他跟我讲是为了避嫌,但我心里门清,他把我弄走绝不单单是为避嫌,还有一层不便说出口的意思,那就是让我带走一段不光彩的历史。

李立功退休后我就和他断了来往,对于我来说,他也是带走我一段不光彩的历史。可不论是我还是他,真能带走一段历史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从洛生对我的态度看,我其实是做了一桩亏本生意,搭上自己成全洛生,反而在洛生那里留下了我的把柄。

洛生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不回家成了日常,回家成了新鲜事。所谓的家也就只能我来打理。我们只有一个女儿,从生下到上大学,照顾女儿好像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有时我也难免埋怨几句,洛生听了总是咧嘴一笑,说我不是忙嘛,谁叫我总是当一些什么什么呢!他的身上一直有可以特别忙的职务,分厂厂长、人力资源部主任、副总经理、总经理、董事长。有时我真想说,早知这样,我就不献身李立功了,就让你当一辈子普通的技术干部也挺好的。话到嘴边咽下去,我知道这样的话是打死我我也说不出口的。

洛生个性强,有魄力,行事泼辣,敢作敢为。也正是如此,他的短处也是明显的,爱面子,凡事都想做大,抱定目标一条道走到黑。本来钛白粉项目已经让企业走出低谷,很多人认为,就这样四平八稳往前走,企业效益和他的个人荣誉都将保持很长时间。可他提出居安思危的观点,说什么照这样下去,红星厂会越做越小,如遇较大风浪,这只不大的船一定会倾覆。怎么样避免呢?他又提出“借船出海”的观点,也就是说,他要给红星厂找一个实力雄厚的合伙人,利用合伙人的投资,把红星厂做大。

我在被窝里提出疑问,这么做了,那红星厂还是紅星厂吗?洛生说,现在红星厂也不叫红星厂,红星厂不过是老职工们习惯的老叫法,现在公司的大名叫红星金属股份有限公司。跟南钢集团合资后,就叫南钢红星金属有限公司,名字只是符号,我们要保存的是红星厂的魂,不管名字变成个啥,红星厂的魂都在,这就足够了。

他找的合伙人就是著名的南钢集团。南钢集团是国家五百强中靠前的企业,确是实力不凡,能否合资成功,事态还不明朗。洛生信心满满,他说他已经跟南钢高层达成意向,接下来南钢会派重量级人物前来考察。我从洛生的言谈话语中听出个大概,知道如果合资成功,南钢的投资将使红星厂多个项目齐头并进,特别是钛白粉的生产鸟枪换炮,设备升级更新,规模和产量将翻几番。可也有负面影响,红旗厂成了南钢旗下的公司,首当其冲就是当家人洛生,他头上多出个南钢这么个上级,手中权力将大打折扣。

洛生去北京领“五一劳动奖章”那天,闺蜜周敏打来电话,说晚上在一家西餐厅和我聚聚。我正有一肚子话想找人聊,就答应了。

晚上,我换了套自己不常穿的时装前往。西餐厅环境优雅,着装也要配得上环境。进约定的包房,周敏已候在里面。她一脸惊讶,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叹道,真漂亮!我苦笑道,老了,奔五张的老女人了。周敏说,奔五咋了,奔五就不能漂亮了?就你现在这形象,这韵味,照样迷倒一大片。

脱外衣,落座。周敏说,一晃好几个月没见了,想你呀!周敏是我读中专时的同学,同学期间就要好,毕业后这么多年一直来往没断。她在外贸部门上班,我们职业不同,但并不妨碍我们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我与李立功那段不光彩的往事也告诉过她,她的所有际遇也告诉过我。除了满足倾吐欲,彼此还能为对方出点主意。

服务生端上咖啡后,周敏盯住我眼睛说,你知道我现在最担心啥吗?我说,不会是担心我越变越丑吧?周敏说,你只说对一半,我当然不担心你变丑,你这不越变越漂亮吗?我担心的是你再漂亮,别人也有审美疲劳那一天。我心头不禁一紧,问,你啥意思?周敏说,那我就不绕弯子了,红星厂我也有朋友,也听过有关洛生的风言风语,难道你就没听到?我脱口道,你指的是赵小丽?周敏说,没错,就是赵小丽,听说她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孩子,可你却没跟我提过她,说明你根本没把她当回事,是犯了轻敌的错误。看着周敏一脸官司,我想笑,但忍住了,我知道周敏是真关心我,现在能有一个真心关心你的朋友,挺不容易的。

我说,最初听说时我也和你一样,如临大敌,我想了好多办法把赵小丽挤出红星厂,还去厂里找过赵小丽理论,但随后发生的两件事令我改变了主意。第一件事是氯化工艺出了问题,厂里无人能解决,去请外边的专家,专家却被对手买通,拒绝合作。危急关头,是赵小丽出马摆平了这个专家。第二件事,我有意去厂里堵截赵小丽,就当着洛生的面,我把赵小丽给骂了,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突然闯过来一个人,举起棍子就朝洛生的头上打,是赵小丽挺身而出,替洛生挨了一棍。我瞬间斗志全消,产生了一种失败感。这之后,我再也没去找赵小丽的麻烦。

周敏说,你就这样认输了?我说,洛生跟我保证过,他会和赵小丽保持正常距离。周敏说,傻大姐,你相信吗?我说,洛生是个正派的人。周敏苦笑道,这与正派不正派无关,与人性有关。我说,是我先对不起他的。周敏说,那是事出有因。我说,如果他真的越界了,我相信他也是事出有因。周敏说,得了,算我白说。

我喝了一口咖啡,看桌上除了两杯咖啡之外还是空空的,就问,咋不点餐?周敏说,别急,一会儿还来一个朋友。我问,谁?周敏说,一个来自海外的朋友,你家女儿不是想出国读研吗?他答应在美国联系一所最好的大学,费用、住宿什么的你都不用管。我警惕起来,问,交换条件是啥?周敏说,他是著名的MB公司的人,MB公司也对红星厂感兴趣,想与南钢竞争合资权,很简单,他就是想要个公平的竞争机会。

我愣愣地盯住周敏的脸,以往我俩在一起聊的都是私人话题,从未涉及企业的利益。我想不明白周敏为啥要掺和这件事情。作为洛生的老婆,我是从来不干预他公事的。周敏被我盯得極不自在,呵呵地笑道,对孩子有利,凭啥我们不努力一把?既然红星厂要搞合资,多一个竞争对手有啥不好?于公于私都是好事嘛!我拉下脸说,如果我这么做,洛生不会原谅我。周敏脸上渗出一丝冷笑,说,怎么会呢?那种事他都能原谅,别的事还能重过那种事?我说,那种事是私事,这种事是公事,对不起,我不想见这位朋友。

我霍地站起,穿上外衣,在周敏惊讶的目光中出了包房。

刘东风

阳光总是把大门口照得极度明亮。红星厂的大门有点像削薄了的凯旋门,大门四框的墙壁太薄太窄了,很难让阴影驻足。门卫室有半间房子那么大,在进口的右侧出口的左侧,也因为过于单薄,里面是冬冷夏热。值班的保安若是像岗哨一样站门口,身上一定满是阳光。在阳光中看其他物体,这物体也就成了阴影的部分。

我叫刘东风,小时候问我爸为啥给我起名东风而不是西风。我爸正色道,在我给你起名的那个年代,你问这个问题是要犯政治错误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但归根结底,东风是要压倒西风的,为啥给你起东风而不是西风,明白了吧?

一辆漂亮的奔驰轿车并不减速地朝大门驶来,门前有电动横杆拦着,操纵横杆的遥控器捏在我手里。董事长洛生的坐骑也是奔驰,但显然不是这一辆,这一辆要比洛生的车小一圈。我没按遥控器,横杆自然没有升起,这辆车急刹车,车头距横杆只剩半尺。车窗玻璃降下来,露出司机一张年轻的脸。你睡着了?司机冲我吼。我没吼,回答得软里带硬,我要是能站着睡觉,就是武林高手了。司机说,少废话吧,开门。我说,公司不是公园,也不是停车场,外来车不能随便进出。司机说,我来过多次你不认识我?我说,不认识。司机说,算你狠,告诉你吧,我找张锦章主任,这下你该给我开门了吧?我说,就是来找董事长我也不能让你进,除非你打电话,让他们给我下指令。司机说,嗨,你还真是个犟眼子,好,我打电话。电话打完,他不再让我开门,而是打一圈方向盘,车子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停在大门外左侧。

我撇撇嘴,我知道我脸上一定露出胜利的表情。保安不是公司里的正式职工,虽然收入比正式职工低许多,但丝毫不影响手中遥控器的含金量。以前把大门的师傅都是经警队的人,归厂保卫部管辖,都是在职在编的职工,后来转轨时,经警队被裁掉了,保卫工作交给了社会上的保安公司,据说这样节约了不少经费。我就是保安公司派来的人,与红星厂没有什么上下级关系,也就不怕院子里的头头脑脑。这是洛生的改革措施之一,这样一来,整个公司的人在保安面前就能做到人人平等了。

时间不长,从办公大楼那边急火火赶来一人,这人不是张锦章,是赵小丽。这两个人我们都知道,都是大院里的风云人物。对我们来说,风云就是故事,我不止一次听人讲过他们的故事。有关张锦章的故事我大都左耳听右耳冒,脑袋里所剩无几,有关赵小丽的故事我听来都是左右耳齐进,扎进脑袋里。没办法,男人对年轻漂亮女人的关注总是身不由己。我听过许多版本赵小丽与洛生的故事,版本间有重叠,也有冲突,但不管哪个版本,都能有效激活我内心中模糊的有关情爱的部分,人到中年万事休,快六十岁的我已经很少和老婆有性生活,偶尔升起的欲望,很容易被已无性趣的老婆在推诿中抹杀。但也奇怪,看赵小丽这样的女人时,我觉得自己瞬间就能变成一个欲望强盛的小伙子。

我两个眼球像两个亮闪闪的摄像头,目标就是充满活力和故事的赵小丽。她出大门,从副驾一侧上车。车门关上,车窗玻璃升起来,贴了膜的车窗玻璃使车里的人变得暧昧起来。

车子没有开走,至少在原地停了半个小时。我感觉车里一对年轻男女在低声说着话,或者在做一些亲昵的动作。我猜得出赵小丽和这男青年的关系,再联想赵小丽和洛生诸多版本的故事,我的猜测便被蒙上了一层伤感。没办法,我总爱把看到的事物放在类似伤感的镜框里,谁叫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呢!

这与身份、学历无关,只与天性有关。实际上我也不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我读过中专,当年也是红星厂的一线技术员,转轨时得到一些补助,下岗回家。我蹬过三轮车拉客,贩卖过蔬菜,跟叔伯兄弟一起刮过大白,一次给一户人家的清水房刮大白时从马凳上摔下来,摔成腰脱。干不了体力活儿了,这才进保安公司当了一名保安。按理说保安最应该身体素质好,有体力才能和违规不法分子抗衡,可事实上保安们大多是老弱病残,因为不用干重体力活儿,才适应这类人群。说起来挺可笑的,我们这些看起来还算强壮的爷们儿,其实都是中看不中用,就像锁头,防君子防不了小人。

老盯人家看不文明,我退回门卫室,坐下,装作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二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可以发生很多事情,我心跳加快,有些坐不住,想再出去。门却开了,进来的人吓我一跳。

我摸着胸口嗔道,你吓着我了。来人说,没做亏心事怕个啥?我下巴往外一翘,说,我没做亏心事,保不准车里的人没做亏心事。来人顺我下巴翘起的方向看,随口问,车里是谁?我说,是赵小丽和一个年轻男人。来人的眼睛一下子变得亮亮的。

来人叫齐晓春,当年和我一个班组的,并轨时我俩一起回了家。他的经历比我还丰富,先是不屑于找我干的那些活儿,想干技术含量高的,他把家里有限的一点存款都取出来,在古玩市场做起了古玩生意。就他那点资金,收来的古玩当然算不得古玩,不过是一些看起来破旧的瓶瓶罐罐、字画钱币,一年也卖不出去几件。后来又和乡下亲戚一起搞养殖,包了一个鱼塘,养一年鱼,鱼得病全死了。他血本无归,欠了一屁股债。再后来他放低身段,也干起我干的活儿,卖菜,蹬三轮车拉客,到劳务市场干力工。一次给雇主往六层楼上扛水泥,一脚踏空,腿脚受了伤,再也干不动体力活儿了。他现在的状态是,他在家中养伤,他老婆出去给人家做家政,就是伺候一个死了老伴儿的老爷子。二十四小时服务,吃住都在人家。

齐晓春说,你不是说赵小丽是洛生的人吗?我说,当然是洛生的人。齐晓春说,是洛生的人咋还敢和别的男人近乎?我说,毕竟洛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毕竟赵小丽还是个姑娘,搞个对象也在情理之中。齐晓春说,你说赵小丽和洛生真的有那种关系吗?我说,私下都这么说。齐晓春说,别听别人咋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到底看见过没有?我想了想说,我看见过。

我开始讲一件事。有一天我值夜班,在厂区巡逻。晚八点钟后,辦公大楼只有洛生办公室的灯亮着,我想老板到底是老板,工作总是最忙的。晚十点钟左右,我走到大楼门口,看见洛生和赵小丽一起从里面出来,钻进洛生那辆奔驰车。车里没司机,是洛生亲自开车,赵小丽坐副驾。我讲到这儿时,齐晓春轻呼道,看,赵小丽钻出来了。我住了嘴,抬眼看大门外,果见赵小丽从车里出来,那年轻男人喊她,她不理睬,头也不回地往回走。看样子二人像吵了架,赵小丽脸色潮红,眉头紧锁,一脸的官司。

真好看!齐晓春说。我斜他一眼,说好看有啥用,又不是你的女人。齐晓春叹口气说,我就是信口一说,好看不好看关我啥事?别说是别人的女人,就是我的女人,我都把持不住。我盯住他的脸问,莫非你不行了,才五十多岁,不至于吧?是腿脚影响的?齐晓春说,一些活儿是干不了,但干那活儿还行,那活儿也用不着腿脚。跟你直说吧,我老婆二十四小时伺候那老头子,哪有时间跟我做那事呀!我说,你老婆跟老头子两个人住,你放心吗?齐晓春说,我闺女上大学了,正是需要钱的时候,我又干不了重活儿,挣钱的重担全让老婆一肩挑了。我说,你别打岔,我在问你,你老婆和人家老头子一起住,你放心吗?齐晓春说,老头儿已经八十岁了。我问,身体咋样?齐晓春说,吃吗吗香,身体倍儿棒。我说,这就不好说了。齐晓春说,打住,咱不说这个行不?这是往我老婆头上扣屎盆子,往我头上戴绿,咱还是说赵小丽吧。

我只好转移话题,说,好吧,接着刚才的话茬儿讲。洛生和赵小丽钻进车里,车子刚出大门,就被另一辆疾驶而来的车截住了。另一辆车上下来一个气势汹汹的女人,没错,她就是洛生老婆王晓芬。洛生和赵小丽也下了车,三个人站成一个三角形。我赶到门卫室,躲进去朝外边看,厂院大门口就像一个舞台,三个主角在舞台上表演,什么台词听不清,肢体动作倒蛮丰富。王晓芬双手一直在胸前比画,洛生一只手也在胸前比画,赵小丽手势最少,两手下垂在颤抖。局面是被另一个人打破的,这另一个人是突然闯入,毫无预兆,是个男的,手里挥舞着一根棒子,从大门外左侧的阴影里杀出,棒子打向了洛生的脑袋。就这时候,赵小丽向前跨了一步,挡在洛生前边,棒子落在了赵小丽的头上。赵小丽倒下了,我和值班的另一个保安见状赶紧出屋,和洛生一起按住那个男的。后来才弄明白,那个男的和咱们一样,是当年被并轨的工人,在社会上混得很惨,才找洛生泄愤。

听得齐晓春一脸惊叹号,他哇塞了一声,说,看来赵小丽对洛生是真有感情呀!沉吟了一下,又说,我真佩服那男的,我也混得挺惨,也挺恨洛生的,可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去打洛生。

张锦章

老板从北京领奖回来了。赵小丽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正伏案撰写一篇介绍钛白粉的文章,这篇文章是省报的约稿,意在宣传红星厂在东北振兴中的作为。这天外边下着雨,雨不大,却是从昨晚开始下的,到了今天上午依然没有要停的意思。阴天光线昏暗,室内开了灯,透过玻璃窗看见厂院像披了一层暗色调的纱,树木和厂房都模糊成团状。

我敲击电脑键盘,写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钛白粉生产,那时氯化法钛白粉项目在国内还是空白,核心技术一直被西方国家垄断,当时红星厂上马钛白粉项目,得到了国家的大力支持,攻关小组的同志们都是来自全国各地本领域的精英……开门声令我抬起头,我看见闯进来的赵小丽。

听到老板回来的消息,不知为什么,我的大脑开了片刻的小差。赵小丽穿了一件淡蓝色的纱裙,我抬头直视,目光刚好撞在她凸起的胸部,一股淡淡的不是香水的香味袭进鼻子,我头又稍稍抬高一些,看见她鼻子和嘴的部分,我嘴里咸咸的,感觉有些恍惚。

赵小丽说,洛董叫我告诉你,通知高管们,下午在小会议室开会。我移开目光,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后拿起电话开始下通知。这期间赵小丽一直坐我对面,我下通知的间隙,她插话道,这次开会是为了合资的事。我说,我还没看见老板,更别提什么谏言了。赵小丽苦笑道,看得出,从北京回来后他的态度更坚定了,看来,不需要我们再说泄气的话了。我顿感一阵轻松,故意问,真不用劝了?她说,不用了。

下午,会议在小会议室如期举行,我和赵小丽照例列席。老板气色不错,说话声洪亮有力。他开门见山,一个议题,就是合资。他先讲了南钢的优势,又讲了红星厂的处境,还讲了合资企业的前景。其实不用他讲,在座每个人心里都清楚,钛白粉的开发、生产和经营进入了一个瓶颈期,仅凭自身的力量,很难发展,但维持还是没啥问题。如果合资了,前景中将有很多未知因素。

老板说,我知道大家都担心啥,说穿了,就是担心自己的位置和利益呗,说到底是自私自利的表现,如果咱都抛开自己,就不存在这些担心了。老板说到这儿,目光开始扫视每一个人。我也跟住老板的目光扫视每一个人,每一个人表情各异,但总体上讲,每个人的脸都和外边天气一样,是阴郁的。

接下来,一位副总讲了有关合资的细节问题。合资后,红星金属股份有限公司将更名南钢红星金属股份有限公司,简称南钢红星。南钢入主董事会,占股份百分之五十一,董事长由南钢方派人担任,总经理由洛生担任。讲到这儿,黄大庆插话道,我还是坚持咱们占股份百分之五十一以上,也就是我们要占主导地位。老板说,这个问题我和南钢方多次磋商过,占股份百分之五十一是人家的底线,为了换来更多的投资,为了红星厂的发展,我看谁占多一点都无所谓。黄大庆说,还红星厂红星厂的,那还叫红星厂吗?叫南钢红星了,南钢在前边。洛生说,谁前谁后都是企业的个体问题,搞活钛白粉项目,那是国家问题,和国家利益相比,企业个体的利益又算得了啥?黄大庆没好气道,还是洛董思想境界高。

整个会议也就黄大庆一个人提了不同意见,其他人都是赞成老板的,这是常态。黄大庆的不同意见也就是一朵浪花而已,浪花过后,依然是滔滔江水向东流。

散会后,赵小丽进了老板的屋,门关上,我盯着门板想入非非了一阵,然后进我的屋,走到窗前朝外看。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有一丝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露出来。我对企业的前景有着美好猜想,对于自己的利益则有一些顾虑。股份制企业的一把手是董事长,合资后的董事长是南钢的人,作为老板的亲信,我还能担任董事长工作部主任吗?就是继续当,含金量是上升了還是下降了?还有,我还为老板持有一份担心。合资后总经理上边有董事长,洛生的经营管理会顺畅吗?

大约二十分钟后,赵小丽从老板屋出来,冲我说,洛董叫你进去。我这才转过身,抖擞精神,出屋,敲门,进屋。

老板坐在办公桌后边低头看文件,嘴上说,过几天你随我去南钢。我说,需要我准备些啥?老板说,技术部和财务部的人一起去,你和赵小丽只管负责日常事务,对了,带上几箱本地产的酒,让他们尝尝我们东北的味道。

我们一行九人到了千里之外的南钢。最初一切顺利,南钢想用钛白粉这个项目拓展自己的产品,增强集团实力,我们红星厂想借船出海,把企业做大。双方一拍即合。南钢的接待规格很高,董事会主席、董事、总裁等一直参与接待。波折发生在两天后的实质性谈判阶段,对方的谈判代表,南钢的副总裁邹一丁,突然提出南钢要占合资企业股权的百分之六十,比预期的百分之五十一多出了百分之九。本来卖出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红星厂的人都难以接受,这样一来,别说老板接受不了,即使老板能接受,回去也没法跟职工们交代。

老板态度鲜明,一口回绝。邹一丁不急不躁,面带微笑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这是南钢董事会的底线,我也没有办法。老板说,最初我们是说好南钢占百分之五十一的。邹一丁说,最初是最初,现在情况有了变化嘛。我们一行九人都瞪大眼睛,好几个人脱口道,啥变化?邹一丁说,你们参与合资的资本除了固定资产这一块,还有核心技术这一块,核心技术这一块的价值应该超过了股权百分之十,可现在我们也有了这个技术,所以,我们要多占一点儿股份也在情理之中吧?老板抢过话头说,从广义上讲,氯化法钛白的技术并不是秘密,但具体讲,世界上每个钛白粉企业都有属于自己的核心技术,我们的核心技术凝聚了几代红星人的心血,是企业的核心机密,你们怎么会有呢?邹一丁说,正如你所说,每个企业都有自己的核心技术,世界上那么多钛白粉厂家,我们就不会想办法得到吗?邹一丁说罢回身叫过一个工作人员,这个工作人员从皮包里抽出一沓技术资料,邹一丁把它推到老板跟前,说,洛董不妨看看吧。老板翻阅,脸色大变,递给身边的技术部主任看,技术部主任也脸色大变,说,没错,这就是我们厂的核心技术,你们是咋得到的?邹一丁笑而不答。在后排坐的我心头顿时升起两个词,商业间谍、内鬼。我们公司一定出了内鬼。我扭头看赵小丽,她也脸色大变,冲我说,你看我干吗,你不会认为我是内鬼吧?我摇摇头,没吭声。

这次谈判不欢而散。回到酒店,老板把我们一行人召集到他房间研究对策。有人说,一定要查出内鬼。又有人说,到底是谁呢?有人看赵小丽,又看老板,然后把目光移开。我想老板多多少少也会怀疑赵小丽,毕竟她有前科。但话说回来,现在她是老板的人,她没理由出卖红星厂。

老板说,现在不是查内鬼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怎么做才能让南钢方面收回过分的要求。有人叹口气说,难了,我们太被动了。又有几个人叹气,摇头,连一向自信心爆棚的老板也跟着叹了口气。

又商量了一阵,毫无可采用的办法。老板看起来很烦,挥挥手让大家退去。我出来时有意观察了一下,大家都出来了,只有赵小丽没出来。

再次坐到谈判桌边又是两天以后的事了。我注意到老板,他一扫这两日的低迷,说说笑笑,脸色极好。我又看赵小丽,她的情绪也不错,面若桃花,时不时还向老板那边抛一个媚眼。

邹一丁率先发言,他先充分肯定了双方的努力,然后话锋一转说,我们充分考虑到贵方职工们的感情,决定取消那百分之九的股权要求,合资后南钢的股份占百分之五十一。话音一落,老板带头鼓掌。接下来的谈判充满了欢声笑语。

局势逆转令我十分惊讶,我扭头看赵小丽,她冲我微笑。我不知道这两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小丽

看张锦章用疑惑的眼神看我,我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畅快。

他们出了老板的房间后我并没有出来。不是我不想走,是老板用眼神留住我。尽管我们没有发展到那种关系,但眼神间的默契还是有的。

老板走过去把门插上了。这个动作令我身体一颤,细细算来,我留在红星厂已经有五年了,在这五年中,我一点点地陷入了对一个成熟男人的崇拜与爱慕中。我为红星厂努力工作,把爱人与爱厂混淆在一起。虽然有很多次可以和老板“进一步”的机会,但都被老板主动化解了。没有男人不会为漂亮女人动情,可老板对我动情了吗?老板对我的好每一个人都看得出来,可他毕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毕竟是个正派的男人,这可能是他对我抱有克制的最可以解释的理由吧。我已经年逾三十,谈了几个男朋友都无疾而终,我总是没法做到和那些男孩子深入下去。女人是感性的,更是深情的,一旦对一个男人动了感情,就很难再接受其他男人。

没能和老板“进一步”,我并不怪老板无情,他这种态度反而完美地展示了男人的魅力。此时他留下我,是有什么想法吗?这种念头一闪而过,我知道目前气氛不适合发生所谓的“进一步”。

老板问我,你有啥法子挽回局面吗?我摇摇头。老板又说,我突然有了一个法子,但信心并不太足,这需要你和我家王晓芬的帮助和配合,也只能你和王晓芬能帮我。我心头一动,一个是老婆,一个是公认的他的所谓红颜知己,这两个人联手,能做出什么事呢?

老板拿起手机,拨号,起身,背对着我打电话。洛生说,晓芬,你不是说过MB公司也想跟我们合资吗?你立即找这家公司联系,就说我同意合资,但为了回绝南钢方面,我需要立即拿到MB公司的合资意向书,记住,出让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是我们的底线,对,立即让周敏联系他们。打完电话,老板回过身来盯住我,他眼睛亮亮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用这种眼神盯我,我嗓子发干,想咳嗽但忍住了。

老板说,接下来就该你出马了,明天你约一下邹一丁,和他单独见个面。我说,我见他会有你见他的效果好吗?老板说,某种时候,女人的锋利性要远远超过男人。我说,美人计?他说,除了美人计,还有反间计,偷梁换柱,借力打力……我说,你认为我能完成任务吗?他说,我从不怀疑你的能力。说罢,伸手理了一下我的长发。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动手动脚,我身子有些发抖,他缩回手,说,难为你了。

第二天下午,老板把MB公司意向书的照片传到我的手机上。接着,我拨通邹一丁的手机,约他一起吃晚饭。邹一丁问,就我们俩?我说,对。邹一丁语气里带着不屑,呵呵笑道,你认为我会中美人计吗?我说,除了美人计,我手上还有红星厂的商业机密,这个机密对合资能否成功举足轻重,我想邹总不会让煮熟的鸭子飞掉吧?邹一丁说,煮熟的鸭子会飞,什么意思?我不慌不忙地说,欲知详情,晚上七点见。

晚七点五分,我走进约好的咖啡厅。我故意迟到五分钟,我有把握邹一丁会来,也有把握他会准时到。服务生把我领进小包房时,果见邹一丁已坐在里边。邹一丁抬头看我,没有伸手跟我握手,也没有礼貌性地站起来。我嘴角撇了撇,坐在他对面。邹一丁率先开口,我想知道你的动机。我说,简单,一会儿就知道了。邹一丁大笑,说,赵小姐很漂亮,可是,你觉得我能相信一个出卖东家的人吗?我笑道,谢谢夸奖,还是不急于下结论的好。说罢,招服务生点餐。

咖啡端上來后,邹一丁说,你的商业机密呢?我往咖啡里放了一块方糖,用小勺均匀搅动,喝一口,觉得还是苦,又放了一块糖,说,邹总是愿意看到我们公司跟南钢合资呢,还是愿意看到我们跟MB公司合资呢?邹一丁瞪大眼睛问,什么意思?我说,邹总,您一定听说过MB公司吧?邹一丁说,当然知道,MB公司是国际上著名的生产钛白粉的厂家。我说,邹总果然是内行,为了拓展中国市场,MB公司已经盯上了我们红星公司,如果南钢的条件太苛刻,而MB公司给的条件又太优越,我们还会和南钢合资吗?邹一丁愣了一下,转而笑道,看起来,你不过是红星公司的说客罢了。我说,邹总如果认为我仅仅是说客,是完全可以忽略我的情报。邹一丁说,我倒是想不忽略,可就凭你这么一说,我何以相信这不是你们的一种营销策略呢?我说,很简单,加个微信吧,我传照片给你。

他疑惑地拿出手机,扫我微信二维码,加好友。我传给他一张照片,他看过后脸色立马变了。照片上显示的就是MB公司的意向书,中英文双写,其中有爆炸效果的就是MB公司的承诺,他们只要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

回到下榻的酒店时已是子夜,我径奔老板的房间。一进门,老板就问,咋样?我说,成了。老板一把将我抱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轻轻放下了。这还是老板第一次抱我,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又近了一步。

我说,既然MB公司给我们这么优惠的条件,干吗不跟他们合资呢?老板说,我们是国企,我还是想跟国企强强联手,这会为国家争取到更大的利益,只是,过程让我有一些内疚。接下来我们谈的都是有关合资的话题。凌晨三点,我回到自己房间。

黄大庆

合资的事终于尘埃落定。合资后红星厂占股份百分之四十九,南钢占百分之五十一。成立了新的董事会,洛生和我都是董事会成员,南钢方面的邹一丁出任董事长,洛生担任总经理。我还是排名第一的副总经理。

南钢的资金很快到位,购设备,招精英,新的南钢红星金属股份有限公司一派热烈与繁忙。我面带喜悦,心里却是沮丧的,咋想咋觉得自己窝囊。我一向自视甚高,可这些年一直被洛生压着,合资并没给我个人带来转机。洛生这小子也确实有两把刷子,是个干事情的人,可是,放我在那个位置,我绝不会比洛生差。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现在我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积极配合洛生工作。南钢有意放权给洛生,并没有派邹一丁到这边来办公,这边实际上的一把手还是洛生。只不過重大事情要上董事会,洛生的权力是受到制约的。

这天上午,洛生开了一个中层干部会。按惯例,开这样的会要设主席台,总经理,副总经理要坐台上。但这一次我有点傻眼,进会场看台上只有一张桌一把椅子,桌牌是洛生的名字,我们这些坐惯主席台的人桌牌都被摆在下边第一排。我皱起眉头,心想这是洛生在暗示大家,他在公司是唯我独尊。我四下看看,洛生还没到场,我招手叫过张锦章,问会场咋这么摆。张锦章说,这是洛总的安排。

大家到齐,洛生才雄赳赳到场,径奔主席台。落座,啊了一声试过麦克风,然后扫视全场,开讲。他说,上新设备了,生产能力翻番了,企业要适应新的要求,接下来我们迫切要做三件事。第一件,强化劳动纪律,强化竞争机制;第二件,引进精英人才,我们原有的技术力量明显不足,要不惜代价把拔尖人才引进来;第三件,加强企业文化建设,要做一流企业,没有相配套的企业文化是不行的。

洛生一共讲了两个小时。讲到最后时,他突然宣布了一个决定,经过人事部门考核,经过董事会批准,任命廖凯、赵小丽为公司总经理助理。会场静得出奇,突然,张锦章带头鼓掌,掌声这才哗啦哗啦响起来。众目睽睽,有一男一女起立,冲大家鞠了一躬。女的是赵小丽,男的是廖凯。

赵小丽我们都熟悉了,廖凯是又熟悉又陌生。这个人是洛生的发小,当年和洛生一起入厂,一起被分配到一个车间。后来洛生靠着老婆的关系一路上升,廖凯没有靠山,还在班组里。后来企业并轨,洛生“大义灭亲”,减掉了自己的亲哥亲姐,还有发小廖凯。听说廖凯在外边做过推销员,做过不动产的中介,不知什么原因,近年来他又做起了与文化有关的工作,被洛生以引进人才的名义,召回了公司。洛生说,廖凯现在是企业文化方面的专家,企业要想做大做强,缺不了廖凯这样的人。

下午,又开了一个高管层的会,研究引进人才的具体办法和人选。人力资源部主任把人选一一介绍后,洛生叫大家发表意见。我率先说,这些人选大多数没问题,但我觉得还是缺了一个,他就是何春先生,他可是本行业的高手呀!洛生抢过我话头说,何春是高手没错,但他人品有问题,这样的人我们不要,在我们的名单里,还有北京的钟建设先生,他是和何春齐名的钛白粉专家,也是我们要引进的第一人选,有了他,生产技术上就有了保障。我说,钟建设可不太好弄,据我所知,好多厂家重金聘请都被他拒绝了,听说南钢方面也挖过他,给的条件不低,人家说什么都没去。洛生说,我就盯上他了,不管难度多大,都要落实。洛生的目光落到赵小丽身上,说,这件事由赵小丽负责。又看张锦章,说,张锦章,你配合。张锦章连连点头。

散会后,张锦章跟我身后进了我的办公室。我坐下,问他有什么事。张锦章说,我有个事想跟您汇报一下。我有些不耐烦,说有事就讲。张锦章关上门,站到我办公桌对面,放低声音说,黄总,洛总交给我一个任务,叫我查内鬼。我脱口道,内鬼?张锦章说,是呀,内鬼,我们的核心技术南钢方面是怎么得来的,肯定是被内鬼出卖的。我的心河陡起波澜,故作镇静道,现在我们和南钢是一家了,问问他们就知道了。张锦章说,虽然是一家,但按惯例,南钢方面是不会出卖这个人的。我没好气地说,谁是内鬼?我也想看看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是谁。

张锦章告辞后,我发呆了好一阵。查内鬼,张锦章绝不是简单地跟我汇报,而是敲山震虎。凭张锦章,他是不敢来敲我的,一定是洛生让他做的。看来他们早就怀疑我了,说实话,我还真不是这个内鬼,我反感洛生不假,但绝不会做那种卑鄙的事。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被洛生们挤对,我最终离开红星厂,要么我绝地反击,把洛生挤出红星厂。要想斗败洛生,必须找出他的弱点,他的弱点是什么呢?好大喜功,干什么都贪大。以前他在红星厂说一不二,但现在形势变了,他的上边还有个董事长,还有南钢。凭洛生的个性,想不和董事长发生矛盾都难。只要他和邹一丁斗起来,我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机会很快就来了。邹一丁来红星厂这边视察,事先也没打招呼,一头扎进了车间,发现了一起工人违规操作。邹一丁和我们见面后,不客气地说了这事,问怎么处理。有违规操作,就说明管理上有漏洞,洛生脸色很不好看,表示一定严肃处理。

洛生召集有关部门专门为此事开了个会,我也参加了。车间主任汇报,说事出有因,当时出了个故障,泥浆槽堵塞,在用机械清理无效的情况下,有个叫任达峰的班组长没穿特制的防护服就跳了下去,人工清槽。泥浆槽正常工作了,任达峰身上的皮肤却多处受腐蚀。有人说,任达峰是害人害己,为公司抹黑。也有人说他是舍己为公,如果泥浆槽不能尽快清理,将会出现大面积停车事故,从这一点讲,他是立功的。两种意见看似都有道理,难题就这样抛给了洛生。

我将了洛生一军,说,洛总,该你拿主意了。洛生反问,黄总的意见呢?我故意激化他和邹一丁的矛盾,说,任达峰一直是公司劳模,这次又是奋不顾身抢修设备,如果处分他,怕冷了工人们的心呀!洛生沉着脸说,不管是谁,违章都要严肃处理。说罢问在座的安监部主任,按规定该怎么处理?安监部主任说,记过,扣罚奖金一千元。洛生说,好,就这么处理,通报全公司。

晚上,我把邹一丁拉进我的车,要带他去吃饭。邹一丁面露难色说,现在上边查得紧,不让大吃大喝。我说,邹总尽管放心,我们去的是一家私人会馆,没有人会查到那儿。邹一丁这才释然。

这个会馆其实是一个私企老板的私宅,不对外营业。里面中式装修,全是红木的老旧家具,墙上挂满了字画,有一大一小两个包房,还有卧室。这个老板是我的朋友,我们经常在这儿喝酒聊天。接待邹一丁我是用了心的,找了几个商界朋友作陪外,还找了个长相不错的歌厅小姐陪邹一丁。邹一丁很享受的样子,喝酒时多次抚摸小姐的手背。

事情出在酒兴正酣的时候,有几个人闯进来,其中有个扛摄像机的,对着酒桌上的人开始拍摄。会馆的主人大怒,吼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咋还私闯民宅?有个年轻人说,我们是市纪委督察组的,不是查你,是查在职的党员干部,据我们所知,在座的黄大庆和邹一丁就是国企领导。我顿时冒了一身冷汗,觉得是被洛生或者洛生的人给算计了。

我知道,在红星厂,邱桂兰被王晓芬压制了很多年,有王晓芬在,邱桂兰就没有发挥的机会。也是压制太久,现在突然有了伸展的机会,整个人便像开闸的渠水,奔腾奔放一泻千里。她继续喊,同志们,合唱是啥?是声音的共鸣艺术,在不太长的时间内,我要教会你们合唱的发声技巧,教会你们怎么样发挥团队意识,你们要学会呼吸,要胸腹联合呼吸,轮流呼吸,循环呼吸,要学会共鸣的运用,要会用气管震动声带……

最初合唱队员是每周练习一次,后来邱桂兰建议改为两次。再后来,她找到我,要求改为三次。我把她的建议转给老板,老板立马答应了。

有一次练习大合唱时,邱桂兰教大家做一个游戏。她让老板站在最前边,第二把手双手搭在第一把手的肩上,以此类推,合唱队变成一条长蛇。邱桂兰让老板可以任意朝某个方向移动,其他人尾随。长蛇扭捏蜿蜒而行,看起来挺壮观的。邱桂兰在一旁解说,洛总就是我们的蛇头和旗帜,他走向哪儿我们就走向哪儿,这条巨蛇就是我们的企业,只要我们跟定了蛇头,我们的队伍就强壮无比,在这支队伍里,第二个和第三个人至关重要,他们要跟定蛇头,引领蛇身,拖动蛇尾……

王晓芬

赵小丽打电话要请我喝点儿什么,我说没空。赵小丽说,嫂子,我有话跟你讲。我没好气道,我凭啥要听你讲?赵小丽说,嫂子你别误会,请你相信我,我和洛总真没那种关系,没错,我崇拜他,但仅此而已……我不想听她啰唆,按断了通话。

我心里很乱,作为女人,我本能地讨厌赵小丽,讨厌这个人们传说的洛生的女人。我不相信她说的和洛生没有那种关系,我也不相信洛生说的和她没有那种关系,可潜意识里又特别想相信他俩说的话。

下班,我刚用钥匙打开车门,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嫂子,吓了我一跳。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来人是赵小丽。我冲车窗玻璃里她的影子说,你到底想跟我说啥?赵小丽说,说与红星厂前途有关的事,说与洛总前途有关的事。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回过身看赵小丽,这个妮子确实长一张好面孔,如果她不是所谓洛生的人,我可能会喜欢她。

我说,有这么重要?赵小丽说,我觉得重要,最近洛总有些微妙的变化,在公司里,他越来越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还让廖凯搞了许多花架子,对了,他还重用邱桂兰当大合唱的指挥,我劝好几次都被他怼回来了,所以我才找嫂子,想请嫂子劝劝洛总。我说,重用了邱桂兰?赵小丽说,是呀,现在邱桂兰相当张狂,要不是有洛总给她撑腰,她敢?

我承认赵小丽捅到了我的痛处,如果说当年我委身李立功是为了帮洛生进步,倒不如说是我为反击邱桂兰对我的挤对更合适。并轨时我曾让洛生裁掉邱桂兰,洛生说,工会需要一个这样的人,裁掉她有公报私仇之嫌。我镇定下来,说,你放心,我会劝洛生的。说罢拉开车门上车,启动,松手刹,开车,再也没看车外的赵小丽。

这天晚上我洗了澡,用了香味特别大的沐浴露。上床后我很主动,洛生也积极配合。他情绪饱满,这是他很长时间以来少有的状态。完事后,我头枕他的胳膊说,我求你一件事。他笑道,咱俩还用求?我说,别重用邱桂兰。他说,也谈不上重用,就是发挥她的专长嘛,她也真挺厉害,把一支参差不齐的队伍弄得整齐划一,步调一致……我打断洛生的话说,我就是不让你重用她,以后不让她当指挥了。洛生说,这不好吧?我说,就算是为了我,不然我心里不平衡。洛生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不用她了。我松了一口气,又说,也别重用廖凯了。洛生把胳膊从我脑袋下抽出,举到空中活动了一下,说,不重用邱桂兰可以,不重用廖凯不行。我问,为啥?洛生说,要是沒有廖凯,公司能在短时间内名气大增吗?酒香也怕巷子深,用廖凯对公司的发展有好处。我没再坚持,不用邱桂兰我就宽心了,至于廖凯,我对他还真没多少兴趣。

一年以后,洛生当选全国优秀企业家。去北京领奖的时候,还是在公司大门前举行了欢送仪式,据说,市委志刚书记亲自出席。

然后,洛生的车开走了。先回家接了我一趟,我搭他的车去北京,参加一个全国女职工方面的会议。车子驶上高速公路后,仪表盘跳出一个指示灯,显示轮胎气压异常。路过服务区时赶紧下高速,找服务区的汽车修理部。拎着一根橡胶管子的修理工奔过来检查气压,说气压太高了,得放点气。洛生下车想透透空气,刚和修理工对上眼神,修理工就扔了橡胶管子,扑到洛生跟前道,洛总,你认识我吗?洛生摇头。修理工说,我叫齐晓春,以前是咱厂的工人,并轨时回家的,现在是自谋职业。洛生主动伸出手,握住他那只满是油污的手,说,你们吃苦了,你们为企业改革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看你们自谋职业,谋出了一个新天地,真为你们自豪。叫齐晓春的修理工抖开洛生的手说,别给我戴高帽了,这些年我吃多少苦你知道吗?为了养家糊口,我老婆二十四小时侍候一个老爷子,现在我老婆突然病倒了,需要昂贵的医疗费,可她连医保都没有,我还有个闺女上大学,现在交学费都成问题……

重新上车,车胎正常了,洛生的脸却阴郁了。一路上再没多说一句话。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李铁,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现任锦州市作家协会主席。在文学期刊发表大量小说作品,其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冰雪荔枝》《乔师傅的手艺》《杜一民的复辟阴谋》等,获得过《小说月报》百花奖等多个奖项。

《小说月报·原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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