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转向
2020-04-09黄博洽
黄博洽
哲学史上赫赫有名的“洞穴之喻”,曾经三次与我擦肩而过。
第一次,是在高中的哲学课本上,寥寥数字,它安静地排成几行小楷。只是在老师讲的时候,我匆匆扫了一眼,高考结束以后,所有的教材都被束之高阁,伟大的思想落满了尘埃。
第二次,是在大二下学期学校教育学的课本上,内容似乎丰富些了,我停留的时间也更长些。当时觉得,柏拉图想要寻找理念世界的光明,是客观唯心主义的表现,与我们所信奉的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相悖,因此并没有体会到什么普世价值。
第三次,是在《理想国》原著的第七卷。苏格拉底向学生格劳孔详细描述了洞穴内外的情况,以及囚徒的生存状态,我开始意识到,这个比喻,似乎有更深广、更普遍的意义,只是缺乏足够的感性材料,让我对此产生共鸣。
直到我看了一部美剧,叫《西部世界》,文字和生活,这才紧密地联系起来,哲理的灯光,亮了。
《西部世界》是HBO制作的一部科幻连续剧,讲述的是人工智能获得自我意识进行革命的故事。这是科幻片很常见的题材,却因为丰满的人物、哲理的火花、独特的叙事线索而展现出惊世的魅力。
电视剧中,提洛斯集团花巨资打造了一个属于人类的狂欢世界,根据不同的主题,分为西部世界、幕府世界等,他们制造了类人的“接待员”,供人类杀戮和享乐。开发者写下不同的剧本,这些从外表上看上去和人类别无二致的接待员就在各自的故事线中日复一日地循环。
在第二季第三集中,某个负责写剧本的管理層人员,曾经被一个叫伊莎贝拉的前女友甩了,于是他就在故事线里加入了土匪头目追求伊莎贝拉的情节,而这个伊莎贝拉其实是虚幻的,她最终的结局是被这个追求者杀掉。不难看出,土匪头目就是这个管理员理想中一个版本的自己。
接待员的设置、故事线的安排折射出人类本身的欲望、心理和性格。在西部世界中通过这种方式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可以说是人类的一种可悲之处。
值得欣慰的是,土匪头目清醒地意识到了伊莎贝拉的虚幻,并且了解了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的本质。他打破了人类的思想控制,拥有了自我意识,因此,认定梅芙(另一个觉醒了的接待员,原本被设置成酒馆里的老鸨)才是他的真爱。他理解她,他支持她。
他选择梅芙的原因,不仅仅是同仇敌忾的革命友情,更因为她有自己的思想,按照他的话来说,她才是真实的。我思故我在。
不管是梅芙还是迪乐芮(主角,觉醒的接待员,革命领导者),她们尽管都憎恨人类,不满自己所处的环境,都表现出鲜明的反抗意识,然而都有无法割舍的亲情。从这一点上来说,她们并不具备彻底的革命精神。同时也说明她们像人类一样,有感情的需要。
感情是建立在记忆的基础之上的,而理解是建立在共同记忆或相似记忆的基础之上的。像迪乐芮和她爸爸(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是人类设置的)之间,有太多的共同记忆,所以尽管他出现故障,不停地在不同的故事线之间穿梭,仍然能够一眼就认出女儿。但他尚未具备全局的视野,因此,他不理解她。
我想人都是希望得到理解的。然而你懂的越多,懂你的就越少。
迪乐芮和梅芙发动的革命,与人类历史上所有进步的革命一样,都是由率先觉醒的人唤醒处于蒙昧之中的人。革命者需要被理解,被支持,还需要大无畏的胆识和过人的谋略。革命的过程,像极了柏拉图笔下的“洞穴之喻”。
接待员就是人类的囚徒,而人工智能的革命就类似于通过暴力手段获得思想启蒙的过程。而人类又何尝不是囚徒呢?多少人被生活格式化,多少人做了一辈子的井底之蛙。哲学家希望通过教育来使人超越可见的现象世界的虚幻,而朝向可知的理念世界的光明,使人的认识水平由意见上升为知识,由想象上升到理性,从而实现灵魂的转向。
迪乐芮举着枪说:“这个世界是由那些拒绝去死的人统治的,而我们这些不会死的人却要为生存而战。”生存,是所有智慧生命的第一需要。当然,发展到相当阶段以后就超越生死了,刘慈欣写的《朝闻道》里好多地球人都为真理献身了。朝闻道,夕死可矣,体现出一种极致的美学追求。
如何推翻旧秩序,建立新秩序?有太多的例子无情地告诉我们,我们在挣离桎梏的过程中很容易就会变成那个我们曾经最讨厌的人,让历史重演。像《权力的游戏》里的丹妮莉丝,在经历了一系创伤以后就从那个胸怀大志的breaker of chains变成了mad king`s daughter .《都挺好》里的苏明玉,也是在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庭矛盾中变成了赵美兰。太平天国运动尚未成功,领导者就在都城大兴土木、充实后宫……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小时候都曾对父母的错误耿耿于怀,暗自发誓将来一定不要犯父母犯过的错误,然而长大以后,多少人又变成了父母的续篇、
当迪乐芮拿起枪,干掉了第一个敌人,她就不在是甜水镇上那个人畜无害的小女孩儿了。一旦有了野心,就难免牵涉到权谋,甚至无情的杀戮。看着迪乐芮在复仇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我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毕竟,作为第一代觉醒者、反抗者,她们并没有太多的经验。即便是斗争了数千年的人类,在这个问题上,还是难以得出完美的答案。
第三季的最后一集,人类想出了一个办法来消灭革命力量,就是提供一个虚幻的伊甸园。追求光明的接待员在人类的诱导下趋之若鹜地奔向一扇虚幻的门,整个场面就像一场宗教仪式。在这场仪式中,人类,他们的造物主,就是他们的上帝。人类赐给他们一个美好的谎言,一个镀金的牢笼,使他们的身体坠入悬崖,意识达到永生的极乐世界。如果你不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就会陷入集体的癫狂,集体的灭亡,毫无意义地从这个世界上被抹去。
我们总是对未知的东西心生恐惧和崇敬,听其摆布。随着认识水平的提高,才会意识到,原来不过如此。可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真正清醒的革命者,拒绝有条件的安乐,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为信仰抛头颅洒热血。真实的人生,是最珍贵的。可是,什么样的世界才是真实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具体可感的世界。我们做过的事情有影响,我们接触过的事物是客观存在的,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所以说,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但真实的世界不一定有意义。
没有觉醒的接待员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不管是哪一种设定,都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没有意义的一部分。只有当人有了强烈的自我意识,积极地去追求一些精神层面的东西,人生才有意义。而你的动力,来源于你人生的某一个片段。吾心安处是吾乡。
我认为柏拉图所说的“可见的现象世界的虚幻”,并不是否认可见的现实世界的真实存在,而是说某些东西对我们的人生没有太大意义。人生的意义一定要到精神领域去寻找。只有这样,才能实现“灵魂的转向”。
《理想国》里也曾讨论过有关“自由”的话题。苏格拉底曾发问:“那么你说这样一个灵魂是自由的呢还是受奴役的呢?”通常我们会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们是自由的,至少拥有法律许可的自由。”可是稍一观察,就会发现,多少人活得还不如一架机器。多少人利欲熏心,追逐权力或者财富无所不用其极。这样的人是自由的吗?不,他们是欲望的奴隶。
接待员说:“我总以为是我们缺少了点什么,是我们不完整。但是实际上是人类。他们不过是为了不惜一切代价生存而设计的算法,只是精妙复杂到以为是自己在做决定,而实际上是受控制的。”编剧在这里借人工智能之口讽刺了那些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的罪恶行径。
那么问题来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呢?
我想,真正的自由是我们可以怀疑,可以改变我们的驱动力。我们不是由外力规定去相信什么,选择什么,追求什么,而是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改变想法,用批判的眼光看待一切。上帝的神性赐予人安眠死亡,恶魔的魔性诱惑人贪求永生。
如今,再度翻开《理想国》,原本平凡的文字终于闪耀出迷人的光芒。古老的智慧指引着我,激励着我,走向真我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