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洋畈诗境六品
——走进现代园林“诗境”的路径和方法
2020-04-09贺碧欣
贺碧欣
废弃之地,诗意却汩汩流淌。
——题记
江洋畈生态公园(以下简称江洋畈)位于杭州西湖与钱塘江之间的山谷大坝,最初只是一处淤泥堆积地,属荒寒废弃之地。在设计施工之前,淤泥经过数十年的自然演替,种子萌发出很强的生命力,形成以南川柳(Salix rosthornii Seemen)等植物为主的杂木林谷地沼泽景观。作为生态公园,江洋畈无疑是一个另类设计:保留了大范围的原生场地,整体风貌呈现现代、轻盈、偏于西化的气质类型,使人在游览过程中会产生截然相反的双重感受,如理性与浪漫、亲切与疏离等。其中串联于漂浮栈道上的生态指示系统,以图文牌的形式科普了淤泥疏浚、植被资源和动物种类等方面的知识,但只限于客观科普阐述,并无任何文字形式的场所文化和诗意暗示。
一般认为,在中国传统园林中,建筑是园林有机组成中最物质的部分,而诗词楹联碑刻等文字暗示是园林中最具精神性的部分。传统的园林被称为山水诗画的物化形式,并通过诗词楹联的题点进行诗意化的表达,能让身体实现画中游和诗中行,能让头脑意会到诗意、美和智慧。如果从诠释传统、建构“西湖文化”的诗意化角度来解读江洋畈,它是杭州西湖景区唯一一座没有从设计内容直观表达诗词内涵以体现“西湖文化”的公园。那么江洋畈这座现代城市园林的构成,就存在如下思考:如果物质的建筑部分还在,一旦脱离了诗词楹联碑刻和其他类型的文字暗示,作为园林的结构还完整吗?其诗意化表达和“西湖文化”的传承在哪?江洋畈究竟是杭州西湖景区公园的一股“清流”,还是一个“悖论”?这亦是笔者在本文试图求解的内容。
1 园林与诗
1.1 园林是什么
著名建筑师童雋在《说园》中提到:“中国造园的目的是陶醉与欣喜,基本上是智慧的艺术。”又在《苏州园林》里写道:中国园林是“一处真实的梦幻佳境,一个小的假想世界”。所以,从某种程度来说,中国传统造园如同造梦。
现代社会建造城市公共园林的目的和功能何在?如纽约中央公园(New York Central Park),地标位于曼哈顿超级密度和高度的城市场所,被认为是从都市峡谷跋涉出来所见到的“世内桃源”,人从城市与公园中来回穿越能够获得“黑暗与光明”“生与死”的超脱感受。据此分析,这种城市公共园林使人类在城市压力下起到强烈的舒缓作用。
由此总结:园林应区别于界墙之外以日常交通工具为主体的时空系统,通常是以人的步履为度量标准的独立时空系统,其游线组织安排完全抛除外界的影响,甚至与外界无关。在园林的时空里,天地、草木、虫鱼的力量都在放大,人的双脚踩在大地上,获得的是实实在在的“栖居”体验。就这个方面来说,游园的人本身是期待着摈弃日常以寻求诗意的存在和精神的放逐。所以不论是中国传统私家园林还是现代城市公园,园林最可贵之处应该是有别于日常生活体验的部分,即倾向于梦境和理想。中国传统园林,能让人“劳身颐神”而身心回归自然,其终极思想是完成人类和天地的对话。
1.2 诗是什么
从文学意义上来说,中国传统诗歌及其理论成果,深深影响了绘画与园林。所以这里的诗并非完全是文学指向,而是一种更大范围的意向性指引,从这点来说,园林就是中国山水诗画的物化呈现。
诗对于现实生存的人类如同空气一样不可或缺:“诗”或现(文字)或隐(文字之外),以不同形式和状态存在,它可以引导人类仰望天空;也可以使人眷恋大地。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在《诗·语言·思》中认为:“只有当诗发生和到场,安居才会发生。”诗可以看作是通往灵魂的途径,人类通往园林或是其他静谧空间,其终点可能是虚无又或是一个回环往复的过程。建筑学家诺波舒兹(Christian Norberg-Schulz)曾说:“诗有办法将科学丧失的整体性具体地表达出来”。在现代技术型社会,诗属于科技代替不了的那一部分。所以“诗”可以理解成链接人和自然的一个秘密通道,属于精神的补缺。
1.3 园林组成与诗意触点
园林的组成因素为物质与精神两部分,两者缺一不可。以诗词楹联等为载体的精神建构指向的传统园林,可视为诗意的“触点”。那没有这个触点就不能开启诗意之旅了吗?
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的“含蓄”品中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说法,他认为从诗中没有写到的虚空之处去补充想象,从中可以获得诗的意蕴和内核。从这点来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基本能奠定江洋畈诗境的基调是退隐、含蓄和隐喻的。所以,诗意的“触点”并非只是诗词楹联这类所指,应该具有更多的指向可能,譬如说《二十四诗品》所隐含的诗境探寻——那些仍需不断探索的、看不见的“触点”。
2 关于《二十四诗品》
2.1 什么是《二十四诗品》
在确定以“诗品”敲开江洋畈“诗境”之前,对于“诗品”的发展脉络先做一个梳理。《二十四诗品》(以下简称《诗品》)之前,有皎然在《诗式》中提出的“辨体一十九字”,《诗品》之后有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等。但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能更清楚地表明“诗境”作为宇宙的本体和生命之“道”,即“意境”的美学本质。《诗品》认为诗的境界构成风格的核心。不仅如此,《诗品》还运用了感性与理性、形象与抽象相结合的表述方法,从场所之美的感性层面上升到创作(设计)之美的理性层面,继而进入到园林的哲学思考中去。
《诗品》将诗歌的境界分为二十四类,依序分别为: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洗练、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等,其中每一品都有相应的意向描绘,每品不分高下,各有特点。如用“荒荒游云,寥寥长风”来表现雄浑;用“雾余水畔,红杏在林”来展示绮丽等,这些意向描述本身是优美且情景交融的[1]。本文以笔者对《诗品》的认知范畴来解读江洋畈的“诗境”类型,将园林的场所精神通过合宜的“诗品”来描绘和呈现,以探寻园林诗境风格类型和园林审美的丰富性。
2.2 为什么是江洋畈
以一个游客的凝视角度来体验江洋畈:当车行至密林掩隐的虎玉路一段,江洋畈诗意之旅就开始了。基地地势较高,三面围山一面开阔,从停车场沿着缓坡步入江洋畈公园主入口,在上行的漫步过程中,会感受到江洋畈独特的场所感而产生朝拜的心理体验。从坡下至入口大约需要2~3分钟,这段时间是一个内心逐渐放空的状态,对于越来越近的公园入口会怀有微妙的期待:接下来将会获得怎样的诗品之旅?
海德格尔在《通往语言之路》一书中说:“作品存在意味着缔建一个世界”。从作品的角度来说,江洋畈必然是个契机:多年的废弃之地在静寂中等待着缔建,直到成为一处理想世界。这个公园在整体设计上应用了现代简约的设计元素:笔直的线条、几何化带有“构成”意味的构筑物形式、硬边和阴影、金属材质的应用等等。但是,除了这些物化的构筑物,更多看到的是和周围山谷契合的场所感、疏野空阔的杂木林、用野生花草为种植带边界的“荒地”,以及沼泽林带蜿蜒小径等现状。
2.3 《诗品》与江洋畈
游览江洋畈会产生对立和双重的感受,无论其设计元素如何现代和西方化,江洋畈总体给人的感受上仍然是东方的、含蓄的表达,具有浓郁的东方意境和哲思,线性的时间特征在此消隐,场所的过去和未来同在,来自西湖淤泥地里的诗意像种子一样在此地萌发。而《二十四诗品》是纯粹古典和东方的,两者如何建立联系呢?
3 江洋畈诗境六品
笔者以江洋畈生态公园这一审美主体的游赏经验为蓝本,通过比对分析它与《诗品》中契合的部分,一步步走进江洋畈的诗意世界。
3.1 自然
“自然”在《诗品》中的描述:“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雨采苹。薄言情悟,悠悠天均。”[1]这是一种不加修饰、自然而然的风格境界,是江洋畈诗境审美体系中的核心所在,江洋畈的“自然”通过表象和内在两个方面来阐述(图1)。
获得“自然”途径就是随手拈来和顺其自然,一旦走进江洋畈,清新自在的气息迎面扑来,“俯拾即是”。这个体验过程就像弯腰捡东西一样自在。江洋畈以保留和梳理现状为宗旨,通过仔细打理收拾,以疏林杂木为基调,适当对公园生态系统和植被边界重新设计,让地貌回归到“幽人空山,过雨采苹”的自然态。
“自然”之诗境的核心表达:“俱道适往,着手成春”,即“道法自然”。借用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诗句来表达,可以明白“自然”之境的核心所在就是去雕饰、不堆砌造作[1]。江洋畈生态公园里的核心景观是生境岛。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最热衷的莫过于走进公园的腹地——这处芜杂的绿心之中,顺着蜿蜒曲折的木栈道,去探寻江洋畈的核心秘境。这里真实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将人与自然、城市与自然、技术与自然做到了一个很好的融合。
3.2 实境
“实境”是指直观看到的情景,强调真切和实在,《诗品》有如下描述:“取语甚直,计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见道心。清涧之曲,碧松之阴。一客荷樵,一客听琴。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其中,“取语甚直,计思匪深”说的是“实境”品的“直”与“浅”,具有目之所见简单明了的涵义[1]。例如生境岛的内部围合部分是原生的现场样貌,保留了大片原生植被,梳理了生境岛外的植物,为下层植物生长创造条件。游人可以畅通无阻地“抵达”江洋畈诗意内核,观察到场所最原始的地貌状态和它的演化进程,时空得以消解。这在现代园林中尤为可贵(图2)。
1.江洋畈生态公园的“自然”之诗境
2.生境岛界内围的“实境”意象
另外,江洋畈的设计语言有以下特点:用简单的、直线条的构筑物路线,尽可能少地重塑场所结构,保护好园区的整体地貌,让游人更为便捷地接近真实的自然。园区核心区贯穿的科普标识体系,帮助游人全面而直接了解江洋畈的生态体系。和自然相比,实境应该是自然诗境的承接。自然和实境,在江洋畈公园中互成依托,实境是自然生长的土壤,自然就是实境的衍生。
3.3 流动
“流动”在《诗品》中的描绘:“若纳水輨,如转丸珠。夫岂可道,假体如愚。荒荒坤轴,悠悠天枢。载要其端,载同其符。超超神明,返返冥无。来往千载,是之谓乎。”在这里“流动”具有流转和变动的诗境风格,此品集中反映了流动的形体特征和外在形态[1]。江洋畈公园保留了完整的生态系统,设计师恢复了一部分沼泽湿地,将它与原来的芦苇塘联系起来,创造了“流动”的生境条件。“荒荒坤轴,悠悠天枢”,这套生态系统形成自然演替的生态样本,为动植物的栖息提供适宜的生存环境,让整个园区呈现生机勃勃的生命状态。
江洋畈公园有个明显的基地优势,就是地势高,三面围山一面开阔,这样会制造诸多视觉、听觉和感觉上的惊喜。江洋畈的流动,不仅反映在循环着的生态系统整体中,还来自生态系统的活力,来自风生水起、虫鸣鸟啭的生态环境、园路组织、游人可达性等几个方面。如高处的枕霞廊可获得片刻休息,极目眺望,依稀可辨宛若银带的江面,听到火车穿行的轰隆和鸣笛声以及来自谷底的空气流动——风。风的流动带动或远或近的声音;芦苇深处,白鹡鸰(Motacilla alba)扑棱棱拍打着翅膀,白鹭(Egretta eulophotes)在水面上下翻飞,叽叽咕咕地叫。四野无人之境生机涌现,雪芒摇曳,诗意滚滚而来,“若纳水輨,如转丸珠”,空气、风、水、植物生长、动物栖居,依次呈现。
江洋畈诗境的“流动”还反映在园区的整体设计上,生境岛的界墙形态、植被的物候相所提供的动态体验过程,都属于“流动”的范畴,尤其是秩序感和园路组织方面。虽然是很危险的基地条件,但是园路的可达性很强。长约1 km的漂浮栈道能引导游客深入库区探索自然群落和生境环境[4],栈道的形式蜿蜒曲折回环往复,用《诗品》来说就是:“超超神明,返返冥无。来往千载,是之谓乎”(图3)。
3.4 疏野
“疏野”在《诗品》里描述为“惟性所宅,真取不羁。控物自富,与率为期。筑室松下,脱帽看诗。但知旦暮,不辨何时。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强调直率表露适意无为、坦然随性的状态[1]。司空曙在《江村即事》里有“罢钓归来不系船,江村落月正堪眠”的句子,说的正是“倘然适意,岂必有为”的生命哲学。对飞速发展的技术型社会为导向的主流价值观而言,由“疏野”带来的生命体验恰恰是另外一个极端和反差,而这正是现代园林珍贵的特质之一。
江洋畈这种无目的的随意性无处不在:在疏野空阔的杂木林间行走,栈道中心部分沿生境岛而展开,行至其中,荒寒山水、无用之用,天地之间疏野空阔。大部分柳树芜杂粗放,即使大面积倒伏、枯死,但直立的新枝又从旁侧密密匝匝地萌发,极具朴野气质。自然界本就是这样,不必追求精致和圆满,生命的自由度在江洋畈获得最大化。可以这样说:江洋畈将此种荒僻和疏野发挥到极致,留了荒僻也就成就了江洋畈疏野的诗意。
3.5 沉着
“沉着”在《诗品》里描述为:“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思不远,若为平生。海风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语,大河前横。”这里,“沉”可理解为沉静、深沉;“着”为执着、专注。深沉专一的感情和寂静之地相融合成为“沉着”的诗境[1]。
江洋畈有一段用砂土创新实践的“黄泥路”,具有让人亲近的安全感和吸引力,谓之“乡间的小路”。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返乡”[2],这更像是一段沉思之路,承载着回不去的乡愁和童年(图4)。另外,江洋畈的天际线是远山和密林,远山环绕三面,从密林的空阔之处可以看见钱塘江的银色缎带。而北边的山脚有一处高压线塔,这处高压线塔和密林深处的火车鸣笛声会将人拉回现实,有“惊梦”之感,让沉迷于“沉着”诗境的心灵体验为之一颤。所以,人们在游园过程中,出入于这两套时间体系中,在园中游历直到走出园林,会有梦中醒来回归现实的感受。不管是传统古典还是现代新颖,都是不同状态的梦境,醒来后都要回归到以车船飞机为参照系的现实时间体系中来。
3.6 含蓄
“含蓄”在《诗品》的注解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如渌满酒,花时反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含蓄”是江洋畈的基调,“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正是江洋畈生态公园的“含蓄”的诗境体现。
这里要引入“西湖文化”这一话题。关于公园的区域定位,它属于西湖景区,却异于传统意义上的景区公园。“西湖文化”是在地政府和居民所关注的,大多数西湖景区公园中的人文遗迹、诗词楹联积极向外呈现“西湖文化”,而江洋畈只是应用了图示牌冷静而理性地“科普”园区的生态知识。怎么解?
3.江洋畈生态公园腹地的漂浮栈道
4.一段江洋畈“乡间的小路”
如果从生态系统的内在意义上探寻,发现可以同时从时间和空间实现江洋畈的“西湖文化”之回归:时间方面,江洋畈从山谷间的淤泥库变成茂密的次生林地,不仅仅是一个自然演进的过程,它本身就是西湖疏浚历史和文化的一部分;从空间距离看,江洋畈虽然远离了西湖,却与西湖紧密联系。如果说西湖中的淤泥是“西湖文化”的血脉,那江洋畈和西湖中的白苏两堤、湖心岛一样,都是西湖疏浚的结果。从这点上来看,江洋畈其实已经隐喻了传承“西湖文化”的内在思想,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而已[3]。再加之设计将自然和生态系统的知识传达给公众,本身就是一种对场所文化的再现。在当代,文化有多重的含义,并不仅仅指历史层面上的文化,更隐喻了生态意义上“生生不息”内在探寻的文化。
4 结语
江洋畈生态公园,官方的定位是生态科教基地,游客的评价是露天的生态博物馆[4],笔者从“诗品”的角度也可以将其定位为“诗园”。如果只是游园,游人内心有诗,就会收获很多具体而微的诗意世界和精神狂喜;内心无诗,直接得到负氧离子的滋养,身心疏阔,自然宁静,能感受到从容美好的人生意义;热爱学习的人,从园区的游览和科普标识系统里获得科学知识。试问,园林设计师在设计中是否能带着“诗心”来思考?在创作过程中,能否借鉴“诗境”的表达,如诗的意境、格调、节奏和韵律,用品读古典诗歌的方式来自觉开启现代公园“诗境”的密码呢?
本文以诗论园,通过尝试从《二十四诗品》中挑出相对契合江洋畈的六品,对其诗境六品进行分析和品评,思考它们之间的相通和交融。研究表明,对这六品只能意会,很难做出定量的指标,否则诗境落入分析的窠臼,就会发展成“悖论”。但对于持续变化的园林来说,诗境的意向本身就是难以表达和不可以琢磨的,所以说,园林与诗、物质与意向的探讨永无止境。而通过《二十四诗品》解读江洋畈之“诗境”,希望能为设计者和游赏者提供一种诗意化解读园林路径和方法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