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形状
2020-04-08裴祯祥
裴祯祥
乡村医生
他坐在1982年的木头椅子上
旁边是大立柜、缝纫机、木架火盆
他有一张瘦长的脸,双眼深邃而混沌
他的头发向后梳
显露出中年人的沉静
他的脖子上戴着听诊器,手臂自然下垂
他的双唇微启
好像在向谁,询问着什么。这一切
多像那个荷兰人给加歇医生画的肖像
36年后,母亲告诉我他的名字
马拯邦,多么气势磅礴
曾经见证我的出生,在烟盒上写下我的
八字
治好了我的低烧、疟疾、气管炎、百日咳
当我回忆、想象这一切时
他早已不在人世。母亲说起他时
只是讲到一个,很久以前的乡村医生
我却感觉到,他就坐在那儿
他一直坐在那儿,看着我
他要从出生开始
一直看到我,与他重逢
同学
星期天,诸神和人类都在休息。
一个离婚的男人,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
听他的小学女同学
讲述她患胆管癌,刚刚死去的丈夫
替她写出一份感谢信
对象是男人生前的单位和同事
他们曾经来看望、捐款,并在病人逝去后
表达了哀悼之情
最后,她说:这要用红颜色的纸来印。
这个男人,和眼神悲凉无助的女人
是小学同桌,都生于1982年。
他曾经抢过她的火盆,她曾经在课桌上
划过三八线。
他没有告诉她,他刚刚办完离婚手续
所以當她出门时,真诚地说
要给他的孩子买些东西
他找理由搪塞过去,其实是
他已经把东西,送不到孩子手里。
分别后,他们各自向街道的前方走去
像陷进一片阴暗的泥沼地。
问雪
有一些事件发生的方式
仿佛省略了过程
比如今天早晨的雪
在你推开窗子的一瞬间
它已经完成了,对大地的布置
我想说的不是白
不是纯粹,或鸟儿们的踪迹
而是雪怎样来临,怎样
在一夜之间
把这个枯干、脏乱、丑陋的世界
变得温润、洁净、可爱
雪肯定跋涉了遥迢的长途
肯定也经历了
冷暖的剧变,和内心反复的熬煎
雪肯定是在全部化为泪水之前
又坚持了一小会儿
才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时间的形状
夜太深了。荒野不断向两边退去
一切隐入黑暗深处
只有一辆汽车,在西部的群山中奔跑
坐在车里的人
突然看见了时间的形状
他知道前面是黑暗,后面也是黑暗
当车子快速移动
他们,就是世间唯一的光亮
读大解
这个人一直纠缠于河流、山脉和人群
以及他们一起构成的地球
纠缠于串在时间箭杆上的人,人,与人
他们的来处与去处
他的这些汉字组合,还教我们
辨认人类的亲戚
比如草木,石头与野兽
还有就是,对注定的生与死
深深的感恩……
当我合上书,抬起头,窗外一场春雪
正铺天盖地,蒙蒙落下
如同《群峰无序》中所写到的
一切古人,今人,和尚未到来的人
他们肉体和命运的紧急集合
暮色降临
让人悲伤的事莫过于
静静看着如此巨大绵延的群山
泰坦尼克号沉入大海般
逐渐沉入苍茫暮色
更让人悲伤的是
你站在远处,看见人类居住的地方
亮起一颗颗豆粒般的灯火
你知道,此刻正有人在那些灯下痛哭
世上最悲伤的事
其实莫过于,你朝东走了一万步
头顶的月亮,跟你还是当初的距离
她既没有更远,也没有更近
黎明是什么?拯救是什么?
如果这答案存在,谁能告诉我
假如地球只有一个,时间是线性的
我愿意站在黑暗里,和大山一起沉没
老街
我爱你是残缺的,我爱你
是你经受过人间的辉煌与苦难
青木川。我留恋你
沉陷在泥土中的石头门墙
那陈旧的店铺招牌与酒旗上
沉积的灰
那出于店家、笔画粗壮
毫无章法的汉字
我走过的这条街道
这石砌,这木楼,这雕花的门窗
古老,残损
带着旧日子堆叠起来的
伤痕
这条青石老街
因为走过千千万万的平民百姓
走过达官贵人,军队土匪
沾染上了太多的风沙,与烟尘
太多太复杂的气息,与味道
我爱的正是这些。我爱的
正是那装满了酒的青铜
灵岩寺遇雨
我对菩萨说:请收留我吧,让我避避
这说来就来的雨
菩萨说:我也是投身于自然,结成了泥土
的胎
我想渡到对岸去,江水也不会手下留情
施主,你要做你自己的伞,你要做你
自己的船。如果需要埋葬花朵,你就做你
自己的流水,如果需要斩断情丝
你就做你自己的刀。
菩萨顿了顿,然后说:你要知道
只有你手中拥有刀,你才有能力让自己
放下刀。
河流中的油菜花
三,五,七,就這么几株
瘦弱,孤单,坚定
一株和另一株之间,隔着适当的
距离。站在乱石丛生的
河道里,流水
冲刷着它们的根系与影子
它们和那些大片大片的
被称为海的,拥有完全不同的
立场和姿态。
他们注定寂寞地度过一生
它们的花与果实
注定随水流去,无人问津。
站在河流里,它们是
这一株,或那一株,他们固执地
选择了成为单数,抵抗着
片,块,或者亩的计算方式
但他们因此抵达了自身——
油菜花,不是黄金,或者风景
修仙
药木院人把打墓叫做修仙
平时一起劳作、谝闲与喝酒的人
突然有一天,一个人就会为另一个人
修仙
他们在桑林坟里挖着深坑
承受着死者子女的跪拜,吃着大肉与馒头
说着死者生前的趣事,或者与死者
毫不相干的事情,开心时就哈哈大笑
他们知道,终有一天
会有另一帮人,来到这片青冈树林里
给自己打墓。所以,他们既是给死者
同时也是给未来的自己,修仙
老屋
下雪的时候
我会想起老屋的样子
她孤独地坐在那里
如同一位老祖母。
在水沟下,在四房那
其他的兄弟姊妹们
已经被时间的棍棒,一个个
打回了原型,成为朽、烂瓦、破墙
艾蒿与野猫子
迅速占领了从前
人们放置床、粮食和神柜的地方
唯有我家的老房子
如同一位寂寞的老兵
守在一片被遗忘的战场上。
雪落下来后
会覆盖住她黑色的瓦片,她落满鸟粪的
院落。雪如果多下几天
就会层层加厚
越来越重。这时候,我在遥远的城市
想起她坐在漫天大雪中的样子
她承受着时光与雪的重压
承受着这么多废墟
与记忆的重压
在漫长的冬天里,挣扎。
我不断地想起那所老房子
她固执地横在过去与未来之间
努力保持着最后的体面,不愿坍塌
而雪,在不停地下,不停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