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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软的煤矸石

2020-04-08毛文清

延河 2020年3期
关键词:矸石海涛小刚

毛文清

煤炭是由亿万年前的森林转化变成的,也有一些虽然岩化了但没有变成煤炭,这就是煤炭的伴生物——煤矸石。

——题 记

老沙,你还是去清理原煤吧,这里需要你了,再喊你,班长说。

站在防爆灯下的班长,头顶上的黑色胶壳帽,发出阴森森的黑光,再差一指,灯罩和胶壳帽就能亲嘴了。黑暗、潮湿、低矮是大多煤矿井下巷道的基本特征,在这稍显宽大些的溜子机头,可以和在地面一样,能直起腰来干活、说话,尤其是顶棚上挂着的这盏灯,24小时不灭,真正的长明灯。当一切沉静下来,到处漆黑一片,這灯昭示着千米之下,大地深处,还有生命。

噢……那、那我这就去?沙海涛略一迟疑,正蹲在减速机上的他,有些手足无措。

班长说,去吧,就你一个人,辛苦点,抓紧时间。

夜里没睡好,这会儿头还晕乎乎的,老沙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从工具箱里扯过一团棉丝,擦拭着手上的油污,刚放完牙齿箱里的机油,用油桶接的时候,弄得满手都是油。灯光折射下,原本就很瘦的老沙,煤壁上勾勒出的身影如木刻剪影,更瘦了。

防爆灯里用的是普通灯泡,但是灯泡按在铁壳座上,连线的地方还有密封圈、压板和铁圈,灯泡外面包裹着玻璃罩,圆溜溜的,比茶杯底还要厚,罩子外面还有一层铁丝防护网,如此这般都是为了防爆。如果电火花泄露,发生瓦斯爆炸事故,那都不是几个人的事故了,少说也是十几个、几十个,前几年甚至有成百个的都发生过,发生事故的可不是落后的小煤窑,都是机械化、现代化的矿井。与自然相斗,人总处弱势。

四周凌乱的工具,还有开关等各种设备,都是铁器,虽然涂成了红色、绿色,可自有一种冰凉,传染给你,还有厚厚的煤壁,冷冷地发出寒光。玻璃罩上沾上煤灰后,亮堂堂的白炽光被滤成了昏黄,就这么一点点暖色,和一点点热量,挥发出来,还没走出两步,就被四周的黑暗迅疾吸纳。远处的通风机,躲在暗处啸叫,不停地送来阵阵凉风,那叫声像狼嚎,又像鬼哭,而且经常变换,怪异而扎心,就像用钥匙使劲地剐蹭一个瓷盘,让人战栗,浑身起鸡皮疙瘩。灯光不及的巷道,就像一个能吞噬一切活物的巨兽,早已张开大口,深不见底,悄悄地等着。

班长满脸的煤灰和油污,防爆灯旁吊挂着红色的手拉葫芦,班长一手牵着手拉葫芦上的细铁链,一手抹着额头上的汗水,煤灰再厚也遮不住他脸上的焦灼。

老沙又看了看年轻的班长,想着要跟他说的事,只好作罢,回头再说吧,这家伙真不愧是永刚的徒弟,真像永刚。老沙心里说的永刚,是一起入矿的好兄弟潘永刚,他工作起来就是个拼命三郎,工作没两年就当上了班长,夜里做梦时还梦到他。

溜子电机烧坏了,耽误了一个班的生产,不仅队长要骂人,大伙的收入也会受影响,不知道几点能换好,老沙心里比班长还急。他解开腰间的尼龙带,理了一下挂着的东西,又紧了一个扣眼,腰带上穿着矿灯、自救器、定位仪,至少七八斤重呢。感觉饿了,肚皮瘪了,腰间的这些家什往下滑,让你迈不开大步。老沙又用手背推了下头上的帽檐,再把矿灯拧到最亮档,操起大铁铲,拿起工作服褂子,走向乌漆墨黑的巷道,迎着那个隐身怪兽走去。

隆隆的机器声虽震耳,但这声音听长了,就像听催眠曲,让人站着都能睡着。夜班的司机就是打个盹的工夫,等他一睁眼,傻了。运煤的溜子趴窝了,是一块大矸石卡在链条里,把电动机给憋坏了。班长正带着几个维修工在机头抢修。

早上7点,开班前会时,老沙就听说夜班的生产事故了。分工时,班长安排老沙清理原煤,把溜子里的炭攉出来,因为等电机换好后要试车,如果满负荷开车,又容易烧电机。刚才前面人手紧,喊他过去帮忙的。

换电机必须先拆下旧电机,还有减速机,麻烦得很。光紧固螺丝就有好几十条,许多用扳手拧不动,有的是生锈,有的是因负载大而变形了,这时要么劈开螺丝帽,要么斩断螺丝杆。这都半个班过去了,旧电机还没拆掉。整个巷道里都是铁锤敲击钢錾子的声音,咣当、咣当,或是乒乒乓乓,大小锤交替上场,高低音交替间杂,就像男人的蛋子在晃荡,充满雄性的力道。

老沙回头望了一眼,黄豆粒大的防爆灯若有如无,黑洞洞的巷道里,机头传来的声音,已是那么遥远。这巷道不仅吸光,还吸声,一切都能吞噬。

到地方了,老沙停下脚步,用矿灯前后左右的照了照,看看头顶和两边的煤壁,没有要掉的煤块或矸石,然后才开始干活。手里的这把铁铲很重,其实里面含钢,不然用不了几回,口就卷起来了。光铲子头就有一尺多长,三面一包之后,就像个小簸箕。装上两米长的木柄后,又像个小推车,一铲子下去,平地堆起来的炭能有小山高。老沙一边干,一边心里嘀咕,真是出鬼了,矸石是硬,这谁都知道,但是把电机弄坏了,还是第一次见。工作二三十年了,这回算是开眼了。突然想到夜里做到的梦,老沙心里咯噔一下,这梦也太古怪了,也是第一次做,老沙不想了,也不敢想了,开始专心用力干活。

一部溜子有几十米长的,也有几百米长的,长短不一,主要是看巷道的地质条件,看坡度变化大小了。坡度变化大的巷道,溜子只能摆的很短,坡度小的巷道,底板就很平滑,溜子就能摆得长一些。

老沙也跟大伙一样,把刮板输送机叫溜子,还有把开车叫走勾,跑车了叫放大滑,反正大伙都是这么叫的。其实就是矿工们对这些玩意的形象昵称,叫溜子就是形容它拉煤运炭就像溜冰一样快。无论是放炮崩碎下来的,还是割煤机用锯齿割下来的,无论是块煤还是碎末煤,这些都叫原煤,都是用这溜子往外运,经过两三部溜子的倒腾后,到了大巷再由胶带输送机转运上井。自己一个班的辛劳,所采的煤炭将被运到大巷、运到井口,再运到洗煤厂,经过洗选加工后装上火车,再运往全国各地,想到这,老沙有一种自豪感涌上心间。

可再自豪,马上也是50的人了,不比小伙子了,天天高强度地拼在采煤工作面上,有点力不从心了。看到每天上井后疲惫不堪的老沙,小刚妈刘丽萍心疼啊,半年前开始托人,想把老沙调到辅助单位,干个轻巧一点的活。要不是为了小刚,上个月底,老沙就可以去通防工区检查瓦斯了,每天下井拿着检查仪,到几个固定地点,定时检测一下瓦斯浓度,做好数据记录,再向调度室汇报一下,一个班就完了,轻松得很,但收入和采煤队相比,要少一大截的。当小刚妈让他去工资科办手续时,他说再等等吧,就搪塞过去了。然后,老沙自己跟班长提出干个二线的活,无非比现场组少一点钱。班长当时啥也没说,第二天班前会分工时,就安排他专门干临活,后面哪儿缺人就去那顶一下,运送个材料,开个溜子等等,工分标准还是和原来一样。

老沙早先参加安全培训,才知道溜子的学名叫刮板输送机。虽然是学名,但也很形象,顾名思义就是用刮板。对,就像木梯子那样一格一格的,只不过都是铁家伙,两边是胳膊粗的铁链子,中间一根根二寸宽砖头厚的扁铁,就是刮板,每个刮板之间又是间隔0.8米,两头穿在两边的铁链子上。机头就是个大齿轮,在电机的带动下,两根链子顺齿轮向前运行,刮板带着一格一格的原煤往前滑行。当然了,两边的铁链子不是在地上,而是在钢板焊成的铁槽里前行,然后从铁板下面回头转,绕到机尾再上来,周而复始,两边有高高的挡板,这样原煤就不会散落开来了。

老沙干活的这条巷道是一条煤巷,头顶、脚下、左右两侧,都是黑油油亮晶晶的原煤。这种巷道都是临时性巷道,工作面上的煤炭采完了,这些巷道就报废了,所以巷道并不宽敞。既要运煤,还要行人、运料,人一多就更显得逼仄了。矿井是经过上级验收的现代化矿井,电机、溜子都是从英国、德国进口的,世界一流的设备。可也有像这些巷道一样,不够现代的地方,老沙认为正常,就像再漂亮的美女,也要拉出臭烘烘的大便。

面向井口,溜子摆在巷道的右侧底板上,剩下的就是人行道,转过脸顺风走,人就行走在右侧,和地面的交通规则一样的。顺风走,可以走到采煤工作面上,穿过工作面,来到材料道,继续一直往前走,都是回风道。通过风门,经过联络巷,进入大巷继续迎风走,又可以走到副井口,乘上罐笼升井或是坐斜巷送人车下班。老沙下井20多年了,这些心里清亮的就像一个老兵,侧耳一听,就能断定开火的是机枪还是步枪。

煤巷的支护全部用的是工字钢,贴着巷道两边各立起一根工字钢,然后在上面横搭一根,两头分别卡入槽口里,就变成一组拱型棚。整个巷道里每间隔一米,就是一组这样的拱形棚。来到之前攉炭的地方,这一段顶板压力已经变大,把三四个横梁都压弯了,巷道的断面更小了,根本直不起腰。老沙个子高,这下腰弓着就差在底板上爬着走了。

巷道掘进过程中,在工字钢和煤壁接触不实的地方,塞入用手指粗细的荆条棍编的芭片或木塞。还有的地方是用细木棍充填,两三天一过,煤层来了压力,就全部压得实实在在了。一年半载后,还没采完,压力变得更大,就会把横梁压弯了,这时候就比较危险了,一旦压力再大,突然垮塌,那就是事故了,非死即伤。老沙参加工作那年,就发生了一起这样的事故,死了三个人,有一起来的新工人,也有一个快退休的老工人。头一天还一起下井的呢,转眼就没了,吓得小沙害怕了好几天,请了病假不上班。

老沙背靠一根棚腿蹲下,师傅教他的,这地方安全一些。老沙从头顶摘下矿灯,照向棚腿后面和横梁上面,找自己带来的班中餐,一个红色的塑料袋。

下井时,老沙把饭装在口袋,大干了一阵后,热得淌汗了,连褂子一起放在芭片上的,后来班长让出去,把饭留下,光拿衣服走了。老沙来回找了好几个拱型棚,还是没找到。

永刚,是不是你藏起来了?老沙嘴里念叨着,放慢脚步继续往前找,手里的矿灯不停地扫射着,从左右两边的棚腿,再到上面的横梁全照一遍。

又连着找了10多棚,还是没有,老沙有点急了,真是邪乎了啊?从夜班停产后,就没人从这儿经过了。

老沙坐在一块矸石上,也不顾硌得慌,对着远处大声喊道,就你整天在这游荡,没有别人,给我添乱是吧?

你出來,咱俩好好聊聊。

你这个熊人,别捉弄我了。

行,不给我是吧,拉倒吧,我就不信找不到!

老沙想站起来,挂在脖子上的灯线一晃,灯头掉进了溜子里,满满的原煤。老沙“唉”了一声,自己晕了。应该顺着清空的溜子往回找,他却沿着还没干的往前找了,自己弄反了方向。老沙赶紧往回跑,手里的灯不时扫一下溜子,看到有炭了,才放慢脚步,慢慢地找,就在一根干尸般的棚腿后面,挂着的红色塑料袋很显眼。

老沙拿起塑料袋先吹掉上面的浮煤炭灰,然后夹在腋下,打开水龙头洗手。洗好手后,又掬起一捧水漱了漱口。在巷道里呆上一会儿,别说鼻孔里都是煤灰,吸口气咳嗽一震,喉咙里吐出的也是黑灰。水管就是防尘用的,有专人每周来冲刷煤壁上、设备上的浮煤,这煤尘比吃的白面还细,瓦斯爆炸还会诱发煤尘爆炸。

正好一根棚腿下有一矸石,稍微平整一些。老沙从帮上抽出一芭片,垫在矸石上坐下,开始吃饭。他瞄了一眼手腕上的老式机械表,都下午两点了,难怪肚子咕咕叫。随身背着的绿色军用水壶,里面的热水早就凉了。先喝了两口水,打开包了两层的塑料袋,里面是五张油饼,两个鸡蛋,还有一小袋真空包装的榨菜。

老沙从一张油饼上撕下一小块,又撕开榨菜袋,从中捏出两根榨菜丝,把两样用力捏成一团,扔到了远处的棚腿后面。每次在井下吃饭,老沙都会这样。看了一眼那个棚腿,老沙开始吃饭。拿出一张油饼倒上榨菜,对折后一卷,三下五除二,几口就下肚了。先垫个底,再喝口水,还是这样,第二张又是几口下肚,最后吃鸡蛋。

老沙吃得很认真,聚精会神,一会儿就全部下肚。明天还得给刘丽萍说,每次带一个鸡蛋就行了,一个月二三十天,也有好几斤呢。想到这,他一手捏住包装袋的边缘,用两根手指夹住包装袋,把里面的汤汁先挤出,然后小心撕开袋子,内侧是银白色,几丝红榨菜一览无余,他捧着包装袋一一吸入嘴里,嚼了嚼,举起水壶,喝了一大口,长嘘了一口气,又喝了两口,拧上水壶盖。好像是对永刚说,也像是自言自语,愁人啊!再愁也得干活,开始干活喽,老沙说着直起身。去年,老沙在市区按揭买了一套二手房,准备将来和刘丽萍去养老,所以手头确实紧。

溜子里的煤,不管是一二尺厚,还是三四尺厚,不论厚薄都得铲出来,一下下地弄,还急不得。干什么都不是用蛮力就能解决的,就像这攉炭,虽然是个简单的体力活,老沙也找到窍门,不能像在老家农村挖土那样,竖起木把脚下用劲,往下踩铲子头,而要放平木把,往前平推,装满了一大铲子,屈膝用力端起,直起腰后朝外攉。原煤并不都是碎末,有大小不一的块煤,还有大大小小的煤矸石,铲子头直接朝下,再用力也很难挖深,而贴着底板平推,尤其是贴着溜子里的铁板,光滑的很,要省力得多,还装得满。

一口气清理了好几十米,满头满脸的汗,汗水都遮住了眼睛。老沙停下来歇歇。打开水壶喝了两口,顺着溜槽往前走了几步,再用灯照看一番,干了有一大半了。老沙心里想,新电机运到了吗,旧的拆下来了吗,也不知道。唉,急也没用。可小刚昨天说得很急,他急着用钱,虽然小刚从来不开视频,老沙隔着手机,也能看到他着急的样子。老沙盯着黑洞洞的远处发愣,好像永刚就站在那边,正在听他说。上个月才打过去一万块钱,这又要两万块钱呢,老伙计,你说咋办?没有回应,只有呼呼的风声。

这风就像夜幕下墓地里的风,阴森森,还又硬又冷。刚才还是一身汗,歇下来没一会儿,就浑身冰凉了,皮肤紧绷绷的发木,像被风打疼了一样。老沙赶紧接着干起来,只听咯吱一声,铲不动了,挪了挪铲子再铲,还是铲不动,老沙知道下面准有大矸石。把四周的碎炭,一点点扒拉开,果然是一块黑矸石,比矿泉水桶还大,躺在那好像嘲讽的看着老沙,你不是劲大嘛,咋没弄动我啊。

老沙生气的用脚蹬了一下,没动,又用力蹬了两下,才稍微动一下。老沙跨进溜子里,弯腰用两手扣住矸石,想抱出去,可是又重又滑,试了两下都不行,看来只有拿铁锤来砸。

离机头老远,就听到手拉葫芦的响声,哗啦啦、哗啦啦,紧一声慢一声的,两个人拉一个都费劲,电机和减速机吊在半空,几个人手上忙着,嘴上也不闲着。

……

昨天又跟我借钱了,一张口還要那么多,是吧,也跟我借了,跟你借多少?

唉,这个老沙……

不借吧面子上说不过去,找他帮忙时,从来不打梗,借吧就怕……

你说咋回事?都这么多年了,他两人,听说刘丽萍愿意领证,但是小刚不让,嘁,这老沙就是个老傻!

你不傻,所以你不去,你钱多,你去,哈哈,那娘们,我享受不了……

老沙听不下去了,加重脚步,脚上的矿工鞋本来又沉又重,这下发出的声音更大,就这样他又咳嗽了一声,这几个家伙立马不吱声了。

一直没说话的班长大声嚷嚷起来,抓紧干活,中班再不生产,罪就大了啊!

老沙从一堆工具里找到大锤,也不问他们用不用,拿起就走,一句话没说。身后几个人都没说话,只是专心地拉着葫芦。

老沙刚走了十几步,听到有人在嘀咕,楞了一下,想停下来听听,又一想算了,和这样的人计较不值当。再说了,最近老是跟别人借钱,背后有议论难免。

虽然刚才还生气的老沙心里平和了,但是手下抡锤的力度丝毫没减,重重的一锤下去,矸石蹦两下,没有一丝开裂,连着用劲砸了两下,除了蹦出一些碎末,只有几个硬币大小的碎块。搬不动,砸不碎,横竖不好弄,不好弄也得弄啊。老沙一琢磨,把大矸石的一头挪到一根刮板上,再铲来碎炭在它四圈垫上,用脚踩实了,双手搓一搓,拍了拍炭灰,然后朝掌心啐了一口唾沫,掂了掂大锤,挪了挪锤把,只见老沙马步下蹲,抡过头顶的大锤狠狠朝前飞去,只听咣当一声闷响,大矸石的一个角裂开了缝。人家说大卸八块,老沙就这样慢慢蚕食,把这块大矸石变成了至少十八块。每砸碎一块,心里就舒畅一下。老沙坐在溜子挡板上,抓起一块块碎矸石,没有目标地往远处扔去。

记得自己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有一次,底板不平,刚安装的开关放不稳,师傅让他拿块矸石垫腿下,他拿了几块都是煤块,最后还是师傅去找了块矸石给垫上的。他就纳闷了,都是树木变的,为啥有的成了煤炭,有的成了矸石。师傅说这个问题还是去问技术员吧,咱能分清矸石和煤块就行。接着反问他,韭菜和麦苗能分清吗?自己含糊地说不太清,师傅笑了,得亏你还是从农村出来的呢。师傅给他说了韭菜和麦苗的区别后,又告诉他分清炭块和矸石的技巧。

是啊,同样都是黑色,怎么区别呢?师傅来劲了,很形象地举例说明,这个例子很有说服力,也有吸引力,很形象、更生动。当年师傅说得是眉飞色舞,从女人的脸蛋到屁股,全拿来佐证了。说过之后,还叮嘱小沙,以后谈对象的时候这招也能用上,当时小沙听得是面红耳热、口干舌燥。师傅的这招叫“一看二摸三靠”,虽然说得带着色,其实很管用,煤炭是乌黑发亮的,矸石是乌黑发灰,同样大小的体积,一手抓一个,煤块很轻,矸石很重,区别极大。师傅老家的方言,敲打发音变成了靠打,煤块一敲就碎,矸石很硬很顽固。

这矸石经过捶打,能变成了好几块,这钱要是能一张撕成几张的用,该多好啊!

在省城打工的小刚,最近老是背着他妈要钱,老沙也没私房钱,给了几次就没有了。可小刚还是隔三差五地要,各种理由,让老沙听了不能无动于衷。参加公务员培训、学习编程、租房,各种各样的名堂,最近又说和朋友合伙开了个小店,先是要借本钱,后来说生意不好,又要借流动资金,反正每次都是正当理由,而老沙都不让小刚失望。已经连着几个月,老沙刚开的工资转手就给了他,这才被刘丽萍发现。老沙就对刘丽萍说,这孩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在省城不容易,再说老一辈的钱,就是给年轻人,早晚都是给。

在小刚很小的时候,老沙就经常背着刘丽萍给钱。上小学的时候,每次给他一二十块零花,老沙都是换成五毛一块的新票子,当他把一匝钞票递给小刚,看到他喜滋滋的样子,总会想到自己的奶奶。

老沙小时候喜欢逮鱼摸虾捉螃蟹,逮到的也不多,奶奶舍不得自家吃,大多带着海涛拿到街上去买。奶奶每次数好钱,然后把一张张纸币掸开捋平压在箱底,把硬币十个一摞,再用白胶布一裹。奶奶数钱时是喜形于色地数,而且嘴里发出声地数。数完了,奶奶还会奖励给自己几个硬币。如果自己不要,奶奶还不高兴。

有时小刚接过钱去,也会笑眯眯地数一数。苦命的奶奶年轻守寡,辛苦了一辈子,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每次看到小刚高兴的样子,就会想到奶奶,眼角就会潮湿起来。

等到小刚上中学了,每次给他一两百元,还是换成十块二十块的新钞时,小刚很反感,后来老沙就不换了。小刚更不会当面数钱了,接过往口袋里一放,面无表情地说一声谢谢,转头就走,什么称呼也没有。

现在倒好,给再多的钱,连声谢谢也听不到了,都用手机转账了,又是这信那宝的,老沙很讨厌这些玩意,快捷好是好,可也不好,具体他说不清,可他能感觉到,这就是让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只剩下数字了,没有了情感的交融,俨然少了许多的内容。

老沙突然又想到曾经看过的一个电视小品,一锤八十,一锤八十,自己这一锤又值多少钱?不觉嘴角浮上一丝笑意。老沙又想到永刚说过的一句话,咱们挣钱干嘛呀,不就是给老婆孩子花的吗。说这话时,永刚已经娶妻生子,儿子刚刚一周岁。而海涛还没媳妇呢。永刚劝他老大不小了,还挑什么挑,有了老婆孩子,你才觉得挣钱有意义,不然就没有成就感,永刚说得振振有词。

是啊,这话不对吗?你看看周围的人,不都是这样吗,现在想想,挣钱不就是这样吗,还不是为了下一代。想到这,原本不想跟班长开口的,觉得还是有必要再借一回,慢慢还。想到这,刚才委顿的身体又恢复了活力,老沙操起大铁铲子,刷刷地攉起来,一铲比一铲多、一铲比一铲远。

前面溜子里有了积水,这水既有头顶煤层里的淋水,也有防尘水,这一段比较凹。炭沫子被水一泡,重且不说,不如干的好铲了。老沙一会儿站在溜子里、一会儿站在溜子外,尽量放平了铲子,连水带炭地往外端,腰弯得更低了。不一会儿,老沙拄着锨把子,大口喘着粗气,还要不时移动一下两脚,不然高筒靴深陷泥炭里,被吸住更难拔。

头顶上的淋水变大了,就像下着小雨,滴在老沙赤裸着的后背上,裤腰已经全部湿透了。身上厚厚的炭灰,原本没有什么不适,就像夏天穿着的一件短袖,走在风中能体会到质感,又好像若有若无。现在经淋水、汗水这么一冲,就好像有百十条水蛇,在身上游窜,浑身又痒又酥。

老沙把右手的铁锨换到左手,就像泥瓦匠往墙上抹腻子,用手掌沿着腰围顺序,一下一下地往上撸,撸一下,再猛地一甩,甩掉手心里的炭水,身上深一道浅一道的,像穿着花条纹衫。浑身冰凉的老沙,这时想一头扎进热水池子里,痛痛快快地洗一洗,然后再弄二两酒,下井工人都好这口。

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永刚和海涛每天上井后,累得全身散了架一样,上食堂吃饭都不想去,只好两人轮流去买,一盘花生米,一盘猪头肉或是两个酱猪蹄,这是保留项目,然后再炒个热菜,一瓶酒一人一半,拿到宿舍里,吃饱喝足睡大觉,两个人的酒量就是这样练出来的。轮流买饭,一直到永刚结婚,搬出集体宿舍。

那年北京申奥成功,永刚对海涛说,抓紧找个媳妇,到时咱们两家一起去看奥运。此时,永刚不仅娶妻生子了,还从班长提拔为采煤队的副队长,副科级干部身份了。海涛的身份也变了,由劳务派遣工转成全民合同工,同时变的还有称谓,新工人喊他沙师傅。

那段时间,永刚为了海涛的个人问题没少操心,到处托人介绍。没过两年,永刚又当上队长后,甚至把支书也发动起来,为海涛找媳妇成了全队的大事。海涛还是上班老老实实地干活,下班了看看武侠小说,或去古黄河里钓钓鱼。期间,被永刚催急了,海涛也去过见过几个女人,但总是有缘无分。后来,海涛不愿意再去相亲了,老家介绍的也不回去见了。

海涛说,你就饶了我吧,我一个人也挺好的啊。

永刚说,那不行,我说过,得两家人一起去北京看奥运。

老沙说,你就当我的代表了,你儿子就是我儿子,就全代表了。

永刚说,我可是认真的,没想到你小子还占我便宜啊。

海涛说,我真没那意思,是你想多了。我答应你,到时候一定陪你们一家去!

说着说着几年过去了,海涛还是单身一个。等到北京奥运开幕那年,不管是一家人还是两家人,一个都没去,是永刚自己爽约了,一年前就爽约了。从此,这一话题无人再提,也无人知晓。

去年,电视新闻上放,北京接棒2022年的冬奥会,勾起了老沙心底的苦楚。不等了,再等就老了,跑不动了,也是了却他的一个心愿。老沙和刘丽萍说去北京旅游,她立马答应了,说这些年尽拖累你了。老沙报好旅行社,办好年假手续,就等着出发了。节骨眼上,小刚出了车祸,刘丽萍让老沙一个人去,歉疚地说以后再补。老沙说什么也不肯自己去,因此,北京之行又成泡影。现在你让老沙去,更不会去了。他现在愁的是怎么能借到钱,帮小刚渡过难关,生活能好过一些。

终于干到了溜子机尾,老沙坐下歇歇,用衣服擦了擦手表上的炭灰,都晚上7点了,班长他们还没动静。中班的人都在工作面上整理工程质量了,就他这儿安安静静的。前面的溜子没处理好,后面的煤机就没法工作,而每天的工作定额是死的,每个班要出1万吨还是8千吨,因地质条件而定,但是这机器不响就不是客观原因了。现在都是计量考核,没有奖金一说了,采煤队每个月出了多少煤,矿上给多少钱。队里再给各班组核算,工资与产量全额挂钩。

今天这个情况,扣钱是肯定了,老沙心疼,不免有点着急,坐不住了,站起来往机头方向张望一会儿,走到信号铃前,伸手想按电铃,看到旁边挂着的电话,又想打电话问问,前面啥情况,究竟咋样了,啥时候能开机岀炭。他拿起吊挂着的电话,在转盘上了拨了两个号,停了一下,又拨了一个号,再拨一个号就通了,老沙楞了一下,把听筒挂到原处,颓然地坐了下来,他们肯定也着急,别耽误他们干活了。

在井下万一你的矿灯要没电了,快灭了,不用怕,只要仔细辨别出风向,你尽管迎着风走,就是井口的方向,准能走到井口。当然了,最好还是待在原地,等有过路的人,带上你。因为灯灭了后,井下的那种黑,比地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还要黑上十倍百倍。有一次,老沙班中拉肚子,一会儿一趟的,实在撑不住了,班长要安排人送他,老沙看本来出勤就有点紧张,自己这一走,别人还得帮着干,哪儿好意思再让人送他上井。谁知道一个人走到半路,矿灯灭了,估计是小灯泡烧了,老沙硬着头皮摸黑往前走,仅凭感觉走一步探一步地往前摸。有过那次经历,想想都后怕,所以后来他总是尽量节约用电,矿灯的亮度有两档,他都是尽量调到低档,为的就是省点电。

抖落一下工作服褂子,穿上后,老沙又解開裤子,重新扎在褂子外面,湿透了的裤子现在冰凉冰凉,扎到褂子外面,好受多了。从头顶上取下矿灯,拧到低档,放到胸前,灯头散发出的热量,能暖暖心窝。两臂交叉放在双膝上,额头趴在小臂上,老沙开始闭目养神。刚一闭上眼,小刚眼巴巴样子,就浮现眼前,老沙心里刺痛了一下,就像铁锤砸到了手指,十指连心。

脑子里想东想西的,老沙的耳朵却是警醒的,就等着信号铃响,快点恢复生产、快点岀炭,矿上损失小了,个人的损失也会小一点啊。

耳边除了风声,没有信号铃声,这鬼风把铃声吹跑了,老沙把褂子对襟紧了紧,又把矿灯拧到最亮档,放在怀中。本想跟班长开口借钱的,这会儿老沙又犹豫了,到底开不开这个口呢?

前几天,为退休的老王送行,喝过酒后,班长慢腾腾地走在最后,到了路口问老沙,听说最近借了不少钱?老沙没吱声。

班长又说,小刚是不是真的陷入传销了啊,不行你和他妈去一趟,看看究竟是啥情况,落实清楚了再说。

你不懂!老沙生硬地回了一句,加快脚步走了,心想你是永刚的徒弟不假,我这儿还没你说话的份呢。

可今天真要开口跟他借钱,想想那天对班长的态度,老沙有点后悔了,怎么开口啊,可不找班长,又找谁呢。

班长上次说的什么传销,老沙还是耿耿于怀,虽然听别人谈论,说得很吓人。但老沙始终认为,小刚不会走歪门邪道的,他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虽然他对自己不亲,但自己对他还是比较了解的。

低着头的老沙听到有脚步声顺风传来,不一会儿听到说话声,是永刚在说话吗,不像,隐隐约约地能听到一些。

……

哎,老队长出事那年,小刚有多大?

好像刚上托儿所吧,真快,现在都成大人了。

听说好几个人呢,就他没抢救过来?

矿车在斜坡脱钩头,跑车放大滑了,他为了救大家……

说话的人渐渐走近,是两个维修工,一个年龄和老沙差不多,还有个小青年。

老沙起来打招呼:干嘛去?几点能生产啊?

哦,煤机的油管堵了,我们去看看,快了,收尾了,最多半个小时。

那就好,坐下歇会儿吧?

不了,我们得抓紧去呢,早点修好早点上井,对了,班长说等溜子能开了,你就上井吧,他不来检查了。

老沙只觉头一凉,不来了,井下黑,脸红看不出来,上井了,咋好开口。

两个人脚不停步地說着话,从老沙面前走过。过去有十几步远了,其中年龄大的扭头说,老沙,最近我家没啥事,那个不着急啊!

老沙明白,当初跟人借钱时说是下个月就还的,都过去两三个月了,人家的意思很清楚,赶紧说,这个月开工资了,我就给老弟送去啊,你放心!

那个人嘴上应着不急,已经走远了,但他们说话的声音,还能断断续续的听到。

年龄大的说,唉,没用的,矸石就是矸石……

老沙浑身一软,跌坐在坚硬冰凉的矸石上,夜里做梦,永刚也是这样说的。

这时,停了的风机突然催命似的开始啸叫,听起来就像是在吼,矸石、矸石、矸石……

责任编辑: 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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