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2020-04-08黄朴
黄朴
我们上晚自习的时候,学校后面的观音洞里冒出一股股黑烟,那黑烟被洞里的蝙蝠携带着扑到了教室的上空,这个时候,正在黑板上布置作业的李老师听到了身后闪亮的尖叫,那锋利的尖叫甚至盖过了屋顶上空蝙蝠的嘶鸣,李老师的眼镜刹时模糊了,学校在澎湃的烟雾中幻如仙境,教室漂了起来,他看到观音洞的大嘴朝外喷着一团团烟火,洞顶那株黑皮松树被撩拔得枝叶翻飞,救火啊,有个人尖叫着离开了座位,他听见那是刘晓明的声音,他刚刚用粉笔袭击了他,几个清晰的白点还堂而皇之地趴在他的额头上,他早看见了他翩翩起舞的目光,那散发着暧昧的目光不停歇地袭扰王珍的脸,那张脸似乎被目光点着了,红彤彤的,他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救火啊,刘晓明尖叫着飞出教室,粉笔灰像雪片从他的指缝间白哗哗地飘落。
救火啊。刘晓明已经抓住了绳子,摇摆的绳子带动了悬挂在树上的铃铛,气急败坏的铃声催促着漂泊不定的烟雾,烟雾里响彻着刘晓明尖利的呐喊。
李老师的手指捻着粉笔,我看到白色的粉面在他手里雪一样下个不停。抄完了挤满黑板的习题,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同样的题已做了好几遍,李老师似乎忘记了,他只是重复着把相同的题不断地搬到黑板上。李老师确凿地说,这个题已经考了五次了,我分析今年中考还会考。为什么孔乙己是站着喝酒唯一一个穿着长衫的人呢?我站起来问李老师,趁机活动活动麻木的双腿。因为长衫是知识分子的标志,李老师摘了眼镜揉着眼睛说,就跟翅膀是鸟的标志一样。为什么孔乙己不脱下他那件又烂又臭的长衫呢,衫子里面难道不长虱子吗?穷追不舍地,我又问了李老师一个貌似高深的问题。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李老师果真不耐烦了,你是十万个问什么啊,孔乙己长不长虱子跟你有关系吗?就是虱子长满了,也不吃你的肉喝你的血,记住我给你们的标准答案就对了。哦,我揉了揉眼睛,铃声这时候已炸碎了教室的宁静,我们乱糟糟地跑到操场上,打铃报警的刘晓明已不见了,那个挂在树上的钟孤独地摇摆着,间或发出嘶哑的嗡声。
李老师捻着粉笔,他的手上雪一样下着白色的粉面,火光映红了他爬满汗珠的脸,每个人的眼里燃烧着火或者烟雾,一个人已跑到了观音洞口,他的身子在火光中飘摇地像一只折翅的鸟。刘晓明,王珍突然叫道,刘晓明,你不要命了啊。
李老师似乎被王珍的尖叫吓着了,救火,他突然挥着被粉笔染白的手叫道,快救火,快救火。
火席卷着攀上了洞口的松树,烈焰狂啸着,松树把持不住,呼啦啦激动起来,风赶来了,火亢奋起来,似乎被风弄得高潮了,哔哔啵啵,那几株松树就哔哔啵啵地叫起来。
一河的人。王珍拿着一个碗,她碗里的水奋力地向观音洞泼去,距离太远了,水在半路就不走了,纷纷落在冒烟的草上。火发出愤怒的呼喊,洞口完全被烟笼罩了,洞顶的树木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一河的人。观音洞脚下这条河闹腾起来。碗,洗脸盆,搪瓷缸,我们住校生这些吃饭的家伙都派上了用场。王珍一碗碗水泼出去,她像洒水的仙女,一边洒一边喊,晓明,加油,晓明,加油。
提着铁桶的李老师已经显得奋不顾身了,他焦灼地看着洞顶那个被烟雾缭绕的人。我将一碗碗水仓皇地倒进他的铁桶里。本来就没有多少水的观音河被我们舀得越来越瘦。一只青蛙被我舀进了桶里。呱,它喊了一声。李老师,我看着扑腾的青蛙喊。李老师朝我投来不满的一瞥,那只青蛙在浑浊的水里慌乱地游弋。把它捞出来吧,我对李老师说。李老师把被火烧红的目光往我脸上放了放,就提着水桶上了山。刘晓明挥舞着衣服,火与他嬉闹着,嚯嚯大叫,他身后的松林绵延到山顶,无边无际如绿色的波涛。他挥舞着衣服,火被阻隔了,一时间无法前进,就叫着跳着骂着笑着,他的皮肤发出了奇异的肉香,李老师呐喊着刘晓明的名字,那一桶水就泼向了他黝黑的皮肉,水嗤啦啦地尖叫着,青蛙站在他的肩膀上发出最后的嘶鸣,李老师再次向他泼水的时候,刘晓明恼了,他夺了铁桶,将水送给了身边舞蹈的火焰。火喝完了桶里的水,气势弱了些,李老师挥舞着手里的树枝,火焰朝他扑来,他和铁桶咕噜噜滚下了山。
我看到刘晓明的脸上已戴了面具,他不像齐天大圣,他像一只猴子,烟雾包裹了他,看不清了,真的看不清了。
查一冰。我听到了刘晓明在浓烟里喊,哪吒,你上啊,上啊!随着他的喊声火光中奔出几只野兔。
河里的水已经见了底,浑浊的水混着沙子被我舀到了桶里。我被刘晓明称作神话里的哪吒,纯粹是因为那个叫做观音的王珍。
王珍的脸蛋圆得像一个白面馒头,眉心还有一颗痣,刘晓明就叫她观音,当然不能叫观音菩萨了,我们隐隐觉得菩萨是不能随便叫的。查一冰你就叫哪吒吧,刘晓明说。好啊。我高兴地应道,可惜我没有风火轮,也没有红缨枪。没关系,舞弄棍子的刘晓明将棍子指着我说,我们不在乎那些表面的形式,也不要被那些表面的形式所迷惑,我们要的是神一样的信念。棍子在我眼前抖动着,刘晓明讲得太深奥了,虽然他比我大三岁零五个月,但他的能力我就是跑一年也赶不上。大圣总结的太好了,我们表面上不像,但我们的内心一定要像。王珍以自己的理解对刘晓明的话做了新的解释。好,观音说的极是,阿弥陀佛。刘晓明模仿大圣双手合十做了一个古怪的姿势。那段时间柳镇每天回荡着《西游记》的主题歌。“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西游记》已经播到第十五集了。我们离开杂货店那台巴掌大的黑白电视,嘴里哼着歌,去了学校后面的观音洞。我们虔诚地叩了头,给观音菩萨上了香。从今天起,我们要好好修行。刘晓明闭着眼说,菩萨,请赐我们无边的法力吧。我睁开眼,见刘晓明匍匐在地,头几乎要钻到土里去,香案上擺着两个干瘪的馒头,几只苍蝇在馒头上走来走去,一缕缕烟缭绕到菩萨的脸上,菩萨笑得那么神秘,她的眼里突然射出一道金闪闪的光,我吓得赶紧低了头。我挪开目光看我身边的两个人,刘晓明的身子还匍匐在地,嘴里的念叨如疼痛的呻唤,我听不清他在祈祷什么,但感觉那个样子比他上课写作业认真多了。
跪拜毕,刘晓明招呼我们坐在菩萨面前开会。他是主持人,当然他先说话了。要是再招一个,我们就是四人帮了。刘晓明把供桌上的馒头掰成三份说。四人帮不好听,四人帮都被打倒了。我的目光越过刘晓明硕大的脑袋,嗡嗡着落在菩萨积满灰尘的脸上。
不管叫啥,能像神仙一样做事就行了。二十多年前的刘晓明满嘴的哲理,他给了王珍一块馒头,给了我一疙瘩馒头,剩下的一块他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我早就不想考了。我一考试就拉稀拉肚子浑身打摆子肚子疼头疼像要死了一样。我都复读三年了。我都快二十了。刘晓明已经开始抽烟了。红色的烟盒子上有一座黑色的塔,大雁塔。他张大的嘴像一个山洞,烟雾一缕一缕地从那个肉洞里飘出来。我最闻不得烟味,我手驱赶着在眼前嚣张地盘旋的烟雾,一声撵一声地咳着说,咱们三个都要考上,最好考上同一所学校。王珍的手指卷着垂到眼前的头发说,现在越来越难考了,大不了我接我爸的班。王珍的手上卷着一圈圈头发,她看着我说,但电影放映机太沉了,我一个人搬不动。我替你搬。我脱口而出的话暴露了我的野心。要是能一直放电影或者一直替王珍搬放映机挂银幕,我宁可不考中专呢。你傻啊。劉晓明踢了我一脚,鄙夷地说,查一冰,你能和王珍比么,王珍爸是电影公司的,你爸是干啥的,修地球的。修地球咋了,不修地球,你们吃球啊。我最看不惯谁说我爸是修理地球的了。谁一说农民是修理地球的工程师,我就忍不住要骂脏话了。看你个农民样。刘晓明又踢了我一脚。这回他踢得毒,踢到我的踝骨上。哎呦,我忍不住叫起来。要不是王珍在这个组织里,老子早就不跟你混了。你那个草包样子,连三角形内角和是180度都不懂,还考啥子学啊。你还是教师的后代呢,羞你先人哩。我嘴里呻吟着,心里愤愤地骂。我可不想接班教书,教书最无聊了。刘晓明很认真地对王珍说。你要是再考不上,教书也很好啊。王珍躲开了刘晓明带刺的目光。我自己都不懂,能教学生么?刘晓明一只手搭在王珍的肩上。教不了初中还教不了小学么?王珍笑着露出一口白亮亮的牙。刘晓明摸了摸了王珍的头发说,我不想教书,我想当孙悟空,当个降妖除魔的齐天大圣。
他们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供在高处的菩萨,我和菩萨的目光在昏暗的洞里碰撞了,菩萨的目光里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悲悯,那一瞬,我的心惶惶地,我仓皇地躲开她的目光,闭着眼,心里默念: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你一定要保佑我考上啊。
快躲起来。刘晓明低着声,从地上扯起了王珍。
洞外已经响起了推门声。
咣,明亮的光线扑进来,一个人扑通一声将自己的双膝跪在了塑像前。
菩萨,你保佑啊。你显显灵啊,你灵验了,我给你放鞭炮给你披红,给你重修洞阁重塑金身。你保佑我的儿啊,求求你啊。都考了三年了,第一年差十分,第二年差五分,第三年差六分。你要显灵啊,你灵验了,我给你放鞭炮给你披红。
我们没有想到他也会来求菩萨,王珍捂着嘴,极力堵着自己的惊恐,倒是刘晓明控制不住,一个屁在菩萨身后“嘭”地响起。
菩萨显灵了。那个人嘴里呢喃着,吓得不敢看菩萨的脸,菩萨的屁臭极了,一股子臭鸡蛋味,菩萨显灵了,都会放屁了,他不敢停留,咚咚磕着头,往功德箱里敬了五十块钱,手脚并用地爬出了洞。
丢我人哩。刘大兵丢我人哩。我一定要烧了这观音洞。刘晓明走出了洞口说。
柳镇在月光的照耀下白晃晃地,刘晓明手里的棍棒指着月亮,王珍捧着一个酒瓶,瓶水里插着一根干枯的柳枝,她的目光看着那根直指月亮的棒子,而我头上套着一个白气球,从气球里朝外看,世界朦朦胧胧的,气球上画着哪吒的脸谱,刘晓明学不会数学,但画却画得好极。王珍摸了一把白气球说,画得真像,哪里找到这么大的气球啊?王珍往气球上撒着水问。刘晓明的嘴巴朝王珍的耳朵贴过去,不知道这个坏蛋说了啥,王珍笑得身子跟柳树枝条一样柔软。避孕套。我的耳朵抓住了这三个字,虽然我不知道这个东西是干啥的,但也不见得有王珍那么好笑么。刘晓明挥舞着他手里的木棒,嘴里念念有词,他会念咒语么,他的手上会变出一群小猴子么,我的头套在气球里,我看见他的嘴张张合合,虽然我听不见悟空的话,但我看见观音打掉了悟空摸她头发的手。
十多年后,观音洞的神奇仍不时地萦绕在人们的嘴上,传说每到深夜时分,柳镇的街头就会出现三个似人非人的东西,有说是怪物的,有说是妖孽的,更多的是说神仙显灵了,因为人们常看见那三个东西云一样飘进了观音洞。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的月光白晃晃地,我们脸上戴着各自的面具,像是神仙派出的弟子。香是刘晓明从家里拿来的,刘晓明双手捧着香支,他的眼睛火辣辣地看着菩萨的眼睛,他的嘴在说着什么,唧唧咕咕的声音像一只在洞里盲目飞翔的蝙蝠,我的耳朵张成一只敏锐的喇叭,遗憾根本接收不到他的信息。再看王珍,她的目光在昏暗的山洞里亮闪闪地,像是透进来白亮亮的月光,那个瞬间,昏暗的洞穴被她的目光照亮了,高居于石座上的菩萨微笑着,那个笑意瞬间照亮了我们的脸。我看到一束光亮从菩萨的目光里射出来,如晶亮的闪电直扑我的身体。通体透明啊,后来王珍说她偶然一瞥,看到我的身体金闪闪地,她似乎看到了我的内脏,王珍说的时候,神奇铺满了脸,我理解那是王珍对我的安慰,啪啪啪地,我听到了自己骨骼拔节的声响,我看到自己低矮的身子啪啪地长高了。
你会长得更高的,王珍说。王珍的长发在月光里飘起来,像一株奇异的植物充满了芳香。
柳镇睡在白哗哗的月光里,青蛙似乎被亮光惊吓了,闭了唱歌的嘴,一河的水如一条银白的丝绸被风吹着飘到了远方。
刘晓明肩上扛着一根棒子。这是他的如意金箍棒,棒上缠着花花绿绿的纸。要是有些猴毛就好了。刘晓明摸着面具上黏着的牛毛说。牛毛毕竟容易些,到处都是闲逛的牛,薅一把,就一手的毛,而猴毛哪里找啊,那个年月我们连猴子都没见过呢,但牛毛毕竟不如猴毛,不会变成无数的小猴,牛毛也有腥膻气呢。面具后的刘晓明眼里闪过一道贼亮的光。
风吹来王珍头发的气息,我贪婪地吸了一口,草和花朵的清香充满了我的胸腔,王珍的发稍像手指弹着我的脸,痒酥酥地,脸便不知羞耻地往头发上迎,我的身体就跟河里的水草一样狂放地摇曳起来。那个时候,我甘心做一个蹩脚的哪吒,戴着古怪的面具,原来是因为王珍迎风招展的长发啊。
那个深夜我们像三只流浪狗在镇东頭的王吉杂货店前停下了徘徊的脚步。刘晓明冲着黑色的木板门点点头,木板门没有给他应有的尊重,依旧沉默着黑着脸。就这家。刘晓明发出了指令。那晚,我第一次见识了刘晓明的工具。镰刀、钉锤、铁钉、钳子、扳手、弹弓。至今我不明白他脖子上为何老挂着一个金属哨子。哔-----我听刘校长在全体大会上吹过哨子。哔,尖利的哨音像无数的鸟徘徊在校园的上空。刘晓明轻易就撬开了商店的木门。你在门外放哨?刘晓明说。为什么是我,而不是王珍?刘晓明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他拉着王珍的手说,你在门外我放心。
门关上了,把另一个世界挡在了外边。躲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我的身子簌簌发抖,我不知道自己缘何像树叶一样摇摆个不停。我们这是做什么呢?行侠仗义,杀富济贫,普度众生,这些太深奥了,我统统不懂。孔乙己说,读书人的事,窃不算偷,那我们是做什么呢?选择王吉商店,刘晓明有自己的理论支撑。这个王老板太坑人,他卖的方便面都过期了,还不打折。更可恶的是,他卖的2B铅笔是假的,谁证明是假的呢,没有人能够证明。还有一桩,他不让我们在他商店里看《西游记》。他挥着手说,神神怪怪的,有啥好看,还不抓紧学习,都快考试了。他不让我们看,自己却盯着巴掌大的电视机,嘴里不着调地唱着。这且不说,他还做了一个恶。一个要饭的在他店门口唱乞讨歌,他踢了要饭的一脚。叱骂曰,身体好好地,当个叫花子,不要饭你能饿死啊。叫花子都是懒惰成性的人,我们不能惯他们。王老板的口头禅在柳镇街道形成了很不好的舆论,许多人都不愿施舍要饭的了。王老板还有什么罪行呢?听说他经常偷观音洞给菩萨敬献的红布。他还朝刘校长的背影吐唾沫。王老板说,我最看不惯他背着手头昂得高高的样子了,自己的娃子都教育不好,还有啥脸教育别人家的娃呢。有回,他装作喝醉了酒,踹了刘校长几脚。那几天刘校长给我们上课,总是瘸着腿。刘校长说,那个杂种王麻子脚好硬,他踢得对呢。王老板还有啥罪行呢?刘晓明翻着自己的硬皮笔记本。他本子上记载着柳镇一些人的善与恶,罪与罚。做一件错事,他打了一个红叉。做一件好事,他打一个对号。哦,王老板的那个傻儿子看见王珍就流口水,嘴里喊着菩萨,菩萨。妈个逼,刘晓明说,王老板是柳镇最大的恶人,不收拾他收拾谁呢。是该收拾这个王掌柜了。他的傻儿子竟然打王珍的主意。不过这个傻瓜说的没错,王珍被裤子包裹的臀部的确好看,我竭力想象着王珍裤子里的屁股,但我委实想不出具体的形象,我头脑里冒出一大群在草地里奔跑的母牛,她们举着尾巴,狂乱地向我奔来,我的脑袋被她们当成了鲜美的牧场,牛屎像冰雹一样喷洒着,我的脑袋一圈一圈地疼起来。
王珍和刘晓明从杂货店出来时,我看到王珍的脸无端地红艳着,脸上像是烧了一堆火。好家伙啊,刘晓明从王老板的商店里背出了一个大塑料袋子。好家伙。方便面饼干面包笔记本卫生纸糖果锅巴。似乎背出了一个商店。好家伙。我吓得身子像飘在空中的鸡毛胡乱地摇摆。这不是偷吗?心中颤栗着,刘晓明递给我一个面包,吃吧。刘晓明拿面包打我的手。那时候我还没有吃过面包呢。吃吧,别傻乎乎的。刘晓明塞给我一支钢笔。我的钢笔尖已经分叉了,字写起来都是重影,像是一群字在打架。吃吧。我的嘴张得大大地,黑色的钢笔在月光里激动得打颤,看把你高兴地,哐啷一声,刘晓明朝我嘴里扔了一个糖。
刘晓明在分配东西时表现了过人的才华。如果不是那场大火,他会成为一个领导,至少,会成为我们刘校长那样的领导吧。他又一次掏出了他那个记载着秘事的本子。给我们班穷同学每人发一支笔。他在本子上打了一个对号。王贝贝她妈救过一只麻雀,给她窗台上放一个面包。刘傻眼给要饭的半个馍,奖励他家半斤白糖。张小兵他奶是瘸子,给他家一斤红糖。李大国家里没吃过肉,给他家两袋方便面。
我不知道刘晓明的柳镇好事录记于何时。他真的能调查得那么扎实么?他的数据难道不会出现丝毫的偏差么?他这种大公无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高贵品质是怎么养成的呢?莫非这就是刘校长时时要求我们学习的共产主义接班人的精神气概么?
刘晓明并不探究我冬瓜一样的脑袋里为什么会生产这么多的为什么。他看着我握着钢笔不停发抖的手说,看把你高兴的,就一支笔么,以后你想要多少笔就有多少笔。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目光望着黑魆魆的山,像在课堂上背诵课文一样说,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我们要实现共产主义,我们的日子会像上楼梯吃甘蔗越来越好的。他的手像一只鸟歇在我肩上,我心里跟他一起默念着,握钢笔的手心里沁出了粘稠的汗。
我们这是干啥呢?刘晓明带着我和王珍,一家一户地把东西送了出去。
我们这是做好事啊。刘晓明手里的袋子空了,他说,我们是观音洞里的神仙啊。我是悟空,你是哪吒,王珍是菩萨,你们想啊,那些穷人好人明早上一开门,看到门口的糖啊面包啊本子啊笔啊,会是啥表情啊,一定会认为神仙显灵了呢。
我们把摘下的面具藏在观音洞菩萨的身后。我们一起给她磕了头,刘晓明的头磕得咚咚响,他说,菩萨啊,我们以你的名义做了一场接一场的好事,你保佑我们吧。你不让我们心想事成,说不定哪天我会烧了你这个鸟洞。
柳镇接连不断有人失窃,也不断有人莫名其妙得到财物。诸如洗衣粉肥皂墨水盐糖之类,也偶尔有人得到五毛五分的人民币。
参加了几次行动,我就不敢再在黑夜假扮哪吒了,即使刘晓明真的认为他有菩萨的护佑,拥有了齐天大圣的法力,但我知道脸上青春痘愈来愈密集的王珍不是菩萨,真正的菩萨藏身在黑暗的观音洞。我从组织里退出很让刘晓明痛心。我悲壮地说,我还要考学呢,我爸是农民,我一定要吃上商品粮,我要成为国家干部,将来做共产主业的接班人。我愤愤地说,你爸是校长,你可以接班,即使当不了校长,也可以当个其他啥的,王珍爸是放电影的,她考不上可以放电影啊。而我考不上就像你爸说的,要当一辈子修理地球的工程师。
刘晓明的眼里闪过一道怜悯而鄙夷的光。他盯着我说,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你认为我们只有考学这一条独木桥么?
是的。我现在模考班级第五,年级第十。刘校长说,只有年级排名前十的,才有可能考上中专,才有可能翻秦岭。翻过秦岭就是西安,那里可都是国家重点学校,毕业了就能留在西安工作。
你认为你能翻秦岭吗?刘晓明的手按在我肩上,似乎要把我枯瘦的身子按入贫瘠的泥土里。
你爸都批我了。我曾经是班级第一,年级前三啊。他还指望我给学校争光呢。他骂我这一学期咋就堕落成了这个样子了。
考学不是唯一的。刘晓明抓住我的手说,考不上学就没有出路了么,别听我爸瞎说,他把你们这些书呆子的脑子都洗了,都洗成了傻瓜了。考不上学就没有出路了么,我才不信呢。
你可以不信,因为你是刘校长的儿子。校长的儿子可以接班啊保送啊。我握住刘晓明的手,真诚地说,我们不一样,我们的出身不一样,决定了我们的命运不一样。
刘晓明想不到平时木讷迟钝的我会说出这么高深的道理。是啊。我在十五岁就明白了这苍白而浅显的道理,我一个贫苦农民的儿子,命运把我抛入了泥泞和悬崖,我不企望苍鹰或大风能把我带走,我只愿在污浊的泥淖中发奋成长。
那你一定要保密,刘晓明把我的手捏疼了。泄密了你会知道下场的啊。刘晓明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头,那个拳头大的石头被他踢飞到了空中。
我听见了石头落入河里的巨响。我摘下自己的面具,我不是哪吒,我只是一个凡人,一个需要通过考学改变自己命运的凡人。
离开了观音洞,王珍把我送到了桥头,王珍说,你是一个好学生,你一定会考上的。我看着王珍随风飘扬的发辫,感到自己的泪水在眼眶里奔流,我默默地说,王珍,都是因为你。不然,我会一直跟在刘晓明和你的屁股后。
王珍走后,我站在桥头,望着河水里游动的鴨子,泪水扑簌簌地落到了河里。
你怎么会那样呢?望着王珍愈去愈远的背影,我的泪水扑簌簌地下着。你们都把我当成傻子,当成了聋子,当成了哑巴,你们太欺负人了。想到那一幕,我的泪水就勇敢而卑微地往浑浊的河里下着。
他们没有想到那时候我会躲在观音像的背后。我给父亲许愿的时候,听见了洞外的歌声。王珍唱,鸳鸯双栖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女儿美不美。刘晓明唱,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只愿天长地久,与我意中人儿紧相随。
爱恋伊,爱恋伊,我在心中跟着唱。摔断了腿的父亲让我周日来菩萨跟前给他许一个愿。父亲说,菩萨保佑我的腿好了,给菩敬献一匹红布,响一千头的鞭炮。再向菩萨许个愿,保佑你考上学了,再给菩萨挂两匹红,放两千头的鞭。
我给菩萨把我们的愿望还没有讲完,他们就走到了洞口。我躲菩萨的背后看到了惊恐的一幕。
后来,刘晓明从草铺上抱起了王珍。王珍娇小的身躯像一条滑腻的鱼。这条鱼被安放在菩萨面前的供桌上。他撤掉了供桌上的香火馒头糕点等供品。王珍的身子突然从衣服里跳出来。真的是一条好鱼啊。我听到鱼的喘息在月光里纷纷扬扬。王珍如观音样地趺坐着,刘晓明变成了孙悟空,他舞弄着棒子,面具后的眼睛晶亮亮的。一只臭袜子挂在菩萨翘起的莲花指上。
刘晓明说,你又到李老师办公室去了。
嗯。王珍的声音听上去如同歌吟。
你老是去做啥?
我叫他给我辅导语文。给我教写字。
他咋辅导的?是不是这样啊。
他没有你这么坏。
他的眼光看你很不正常啊。
是你的眼光不正常。
他就是抓着我的手给我教写字。我的字越来越好了。
他摸你的手了?
摸摸手有啥呢,他还哭了,他好可怜。
他哭啥呢么?他不是才评上的优秀么?
他想家。他家在洛城。他因为一个桃色事件被发配到了我们这里。
啥桃色事件?
他因为字好,爱给学生手把手教写字。有人说他耍流氓。但他就是控制不住爱抓着学生的手给教写字。学校处分了他。他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剁了自己一根手指头。
难怪了。难怪他摸你的手了。应该再剁一个。
你不懂,你永远都不懂。
我是男人我不懂。他还摸你哪里了?
你觉得应该摸哪里?
这里。
我听到王珍尖叫了一声。
你这个坏蛋。王珍说,李老师其实很可怜,他中师毕业,今年才二十岁,比我们大不了几岁。
可怜的人多得很呢,你能同情得过来吗?刘晓明抓住了王珍的手。
查一冰也可怜。那个懒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呢。刘晓明把王珍的手指弄成观音样的莲花指。
他学习好,他非常刻苦。王珍翘起的手指越来像观音了。
他不刻苦能行吗?他上初二还没有穿过内裤呢,裤子破了屁股蛋都露出来了。刘晓明拄着棒子,做了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
他现在有内裤穿了么?王珍看着刘晓明面具里的眼睛说。
下次我让他脱了给你看。变,刘晓明嘴里说着,将一把白米撒了出去。
流氓。王珍说,你好流氓。
我有时候真想烧了这观音洞。
你疯了。你烧了观音洞,观音会放过你吗?
你看着吧,我说不定哪天会烧了这观音洞。
他们离开后,我抱着观音的塑像哭了,我的泪水打湿了观音的脸,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我恨王珍,我更恨刘晓明,我发誓我一定要考上。
在中考的前一周,我决定去推个头。头发长得太长了,几乎覆盖了眼睛和耳朵。推子在我头上吱嘎吱嘎地叫着。一些头发被它扯起来,更多的头发落到了地上。理发师的目光冷冷地盯着街道,一男一女暧昧地站在店外。
你头发太长了,好像几年都没理过?理发师梳着我的头发说。
不进年级前三,我绝不理发。我看着大片大片坠落的头发说。
那你今年一定能考上吧。理发师说,我给你理一个飞机头。
飞机头就能考上吗?我疼得摆着头说。
理发师的手并没有停下来,推子在我头上吱嘎吱嘎地叫着,碎发大片大片地落着,地上乱云样地堆积着黑发。
你还没有背过吗?她瞥了一眼我手上的语文书。《孔乙己》整篇文章我都背熟了。因默写时错了一个标点,李老师罚我在过道站了一下午。一个标点在考试的时候就是一教室人呢。你才第三,要当第一。我们镇的第一,到了县上,不知道都多少名之后了。李老师拿书敲着我的头说。
我一定要考第一。我咬着嘴唇说。
窗外那个人你认得么?理发师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她的推子停在我的头发上。
那是我们柳镇的名人,我咋不认得啊,他今年补习第三年了。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给了在我头顶操弄推子的人。
我和他同过班,还做了一年同桌呢。镜子里的理发师似乎忆起了她的初中生涯。在她的回忆中,剐人的嘎吱声停了。推子搁在我的头上,像是一只长了两条腿的螳螂。
理发师鼓起嘴,吹出一缕缕风,这些风散漫地吹着我脖颈间的碎发。他就不是学习的料。她嘴里的风停了。他经常给我递纸条。她又吹起来。我闻到了雪花膏的气味。我的脑袋一晃靠在她丰硕的胸部。那里很软,刚好能放下我理过发的新脑袋。她的胸似乎没有感觉,很自然地接纳了一个脑袋的抵达。我给你捏捏吧。她的手指摁着我的太阳穴。那年我都学疯了,模考我也考了第三,要不是他老给我塞纸条骚扰我我都考上了,说不定我都在西安上艺校了,我梦想着能当一名歌星,我常在学校的文艺晚会上唱歌呢,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入校吧。
我闭着眼,她的手指摁着我的太阳穴。
你长得像曾志伟。她突然说。
我不像。她要说我长得像刘德华或者成龙,我都忍了,偏偏是那个矮胖矮胖的曾志伟,我怎么会像他呢。
他长得像刘德华。我太崇拜刘德华了。我常在梦里见到他。他给我写了三十多封情书。有时候一天一封。可疯狂了。
他给你写啥了?我不知道刘晓明咋给女生写信,我知道他作文从来不及格。
肉麻得很。她突然笑出声,似乎想起了某个肉麻的内容。
他常带我去学校后面那个观音洞,我们有时候一呆就是一天。饿了就吃观音菩萨的供品。他爸死活都想不到他会藏在观音洞里。有时候我听到他爸在路边喊他呢。
又是观音洞。镜子里的女孩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但她已经是一个理发师了。她的手指在我头上游走,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我身上,暖烘烘的,我想睡了。
中考前一天晚上,我们又去了观音洞。他说他今年再考不上,他爸就要把他的皮剥了。他爸经常偷偷到观音洞给他许愿呢。他爸说要是菩萨保佑他儿考上了,他就给菩萨放五千响的鞭炮,给菩萨重塑金身呢。你晓得观音洞的菩萨灵验得很,多少人都心想事成了,我相信那年我们一定都能考上。结果发生了一件事,我们的命运都被改变了。
理发师的脸上露出了痴迷的神态。她的手紧紧抱住我脑袋。我一时间舒服得要死。虽然她的指甲摁进了我的皮肉,我还是甜蜜地闭了眼。
半晌,我的脸上落下了几滴水珠。原来是她流泪了。泪水一滴一滴地打在我脸上。
发生啥事了?我睁开眼,问镜中落泪的理发师。
她的目光却看着窗外,刘晓明手里举着一根雪糕,他把雪糕塞进那个女孩的嘴里。他们一人一口地舔着那根雪糕,我听到理发师长长的叹息。
我没有看清那个女孩的侧影。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王珍。
发生啥事了么?我又问了一句。
你不懂。她看着窗外两个人的脑袋慢慢贴到了一起。
好好考吧,你一定能考上。她按着我的头说。
也不好说啊,我的数学很不稳定,经常都是数学扯后腿。我看着镜子里枯瘦的我说。
这个资料不错,你拿去看看吧。她递给我一本复习资料说,里面都是近五六年的中考真题。
我翻着说,现在的试题越出越偏了,成心让人考不上。
万变不离其宗。她朝我妩媚地一笑,你要多看资料。
现在的复习资料太贵了。我爸没有钱给我买资料。说着,我就见她拿剃刀刮着我两鬓的毛。
我准备今年考高中,考上了高中,我要考大学。她拿吹风机吹着我脖子上的碎发说。
我们都要向刘晓明学习,刘晓明想干的事没有他干不成的。理发师说,我老是在夜晚看见他带着一帮人行走在街道,那些人古里古怪的,他们有时候还向街上的商店收钱,说是不给钱,观音洞里的神仙就不保佑。
他向你收过钱么?
他从来不收我的钱。学校周围的小商店,小摊贩,卖红薯的,卖文具的,卖饼子的,都要给他交钱。不过他从来不收我的钱。理发师靠着门框,望着走得越来越远的刘晓明。
我离开组织才半学期,想不到他的队伍就发展得这么快。他不当孙悟空了吗。
听说他经常给那些孤寡老人送钱送物,他手下的每个人都认了几个孤寡残疾当干爸干妈,他的影响比他爸刘校长还大呢。理发师说着,就声音哽咽了。
她为什么会难过呢?是刘晓明不收她的钱么。离开燕子发屋的时候,燕子轻声对我说,你好好学,你一定能考上的。
那个夜晚在宿舍的大通铺上,我像烙烧饼一样翻腾着。月亮挂上天的时候,宿舍里一片灿烂。我看见随着月亮的移动,墙壁上走动着树木房屋的影子,蓦然看到墙壁上闪着几个人影,那个高大的嘴上叼着烟,他的身后跟着一群人。
他们往每个人的床边放了两个馒头,那个人走到我的跟前时,我似乎睡得很熟,那个人盯着我的脸,似乎我脸上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内容。末了,他伸手摸了摸我生了胡须的下巴,呆子,傻瓜,那个人的声音充满着愤怒和伤感。
我睁开眼,看见一支我思慕已久的英雄牌钢笔静静地躺在我床边。
大火烧起来的那一周,中考前的最后一轮模考刚刚结束。我考了全年级第一,而刘晓明则是倒数第一。我看见刘晓明像一只受伤的老虎走进了刘校长的办公室。刘校长后来拉上了窗帘。但嘹亮的耳光还是源源不断地从窗户里逃出来。刘晓明从那个挂着校长室牌子的房屋走出来的时候,目光像一把火燃烧着整个校园。他走得飞快,撞倒了几个背英语单词的女生。他像一头公牛,我来不及躲闪,就被他撞翻在地。我看到我的课本和笔记像麻雀一样哗哗飞上了天空。他岔开双腿从我的身体上走过去,我看到他像一把悬挂在天空的生锈的剪刀。天空变幻着不同的脸色,一只只鸟和一群群课本飞越了天空。刘校长靠着那棵衰老的大树,他仰頭看天,我经过他的身边,看到他的脸上裸露着一个苍茫的掌印。
刘校长看着刘晓明抱着自己的书走出了校门。他在跨出校门时,不忘打一声长长的呼哨。刘校长抱着树的身子软软地滑下来,像是从树上滑下了一条蛇。
那个傍晚,派出所的三轮摩托直接开到了刘校长的门口。李所长嘴上叼着烟,把刘校长的房门擂得咚咚响。
你们校长去哪里了?李所长像审问犯人一样审问抱着一摞卷子的我。
警察来了哪有好事啊。我说我们校长开会去了。
开几天?李所长戴上白手套,坐上了三轮摩托。
可能一周吧。我把卷子放在刘校长的窗台上。
开个球会,还要开一周。李所长不甘心地看看刘校长紧闭的房门。
摩托的引擎轰鸣着,他突然问,你认识刘晓明么?
我们同班同学。
嗷,看见他,叫他赶紧到派出所来一趟。李所长临走时又说,刘校长回来了,叫他也来。
中考的前一周,大火终于烧起来了。
观音洞顶的那株松树被逃窜出来的火撩拔得枝叶嗤啦啦地响,忽而,那树就成了一个蓬勃的火球,噼里啪啦的响声里,火苗点燃了旁边的树木,大火飘扬成汪洋的海,山坡吞吐着巨大的热浪。
一个人挥舞着衣服挡住了火的去路,但是火并不惧他,它们对这个人发起了猛烈地进攻,风给了火更凶猛的力量,树木枯草沸腾起一阵阵的烈焰,一只只野兔从火里逃出,几团火球携带着尖叫从观音洞顶飞奔直下。乌鸦呱呱的叫声四散奔跑。
火围困了刘晓明后,就没有朝坡上蔓延。那几面坡上的其他树木摇晃着枝叶,它们看着山脚逶迤绵延的烟雾,摇晃得没心没肺甚至幸灾乐祸的。要不是不要命的刘晓明,那无数的树木还不被烧死啊,它们哪里还有机会在坡上哗哗拉拉地唱歌啊。
我们抬着李老师和刘晓明下了山。路过观音洞的时候,我们一起朝里看,里面的观音像被焚得只剩了骨架。昏迷中的刘晓明说烧了好,烧了好。刘校长身后跟着长长的队伍,我们走在柳镇的街道上,那天商店的门都打开了,人们加入到了送行的队伍。路过燕子发屋的时候,燕子首先哭了,她的哭声和着燃烧的灰烬飘扬在柳镇的上空。
李所长的三轮摩托在前面开着道,他嘴里吐着一圈圈烟说,咋搞的嘛,咋成了这样了嘛。
刘晓明经常被刘校长抱到桥头晒太阳。他脖子上挂着一枚见义勇为好少年奖章。他常把那个据说是金子做的奖章在嘴里啃噬在脸上摩挲。他的脸被大火烧得像一个刨光了皮的南瓜,他的眼睛和鼻子不知躲到哪去了。他脸上常常戴着悟空面具。那个面具比起他以前自制的逼真多了,后来听说那个面具长到他的脸上了。
立了大功的李老师調回了洛城。去镇街邮电所领取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看见燕子发屋已经变成了杂货铺,里面的人说燕子到县城上高中去了,桥头上聚着一群人,戴着悟空面具的刘晓明手里挥舞着一根金色的木棒,间或有人叫他合影,他就将木棒尖锐地刺向高空,嘴里发出凄厉的唿哨,合影的人做着手势,往地上的纸盒里扔了五块钱,刘校长远远地凝望着,我就进了观音洞,看见王珍跪在观音面前,不知道在祈祷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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