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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在南方县城旅行

2020-04-07连亭

广西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县城

连亭

我注定不能成为一个战胜时间的人。

相反,时间安排着我,掌握着我,塑造着我。

我已不再强求时间,事实上我活到了懂得低头的年纪,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失败。可是,向时间低头有什么可耻的呢?向他人低头才可耻。

不向凡俗章程低头,这就是我晃荡在路上的原因。

对,晃荡在路上,看上去什么都不做,整日琢磨些老朽的文化,思考些虚无缥缈的问题。尚处盛年,没有正经工作,靠卖弄学问和文字为生,除了肚子饿的时候,烟火都显得很遥远。在这样的晃荡里,时间好像扭曲了。有时候转瞬即逝,没来得及察觉就早已溜走;有时候又像电影的慢鏡头,所有的细节都展露无遗。朋友说,我活在时间如流水的反面,不再是线性的,而是充满螺旋和交缠。

三天前,我还不知道我会到这个县城来。我是从合肥出发的,坐了八个多小时的高铁,在市里逗留一夜,第二天又坐了三个小时的大巴,才到达这个县城。为何选择此地作为目的地,或许只是一时冲动吧。这些年我奉行的是,旅行是必要的,目的地却是偶然的。以前出门,我会看旅行指南,查好攻略,安排好行程,像一个真正的游客,观吃住行无一不井井有条。现在,出门就只是出门,就只是行走在路上。有时临时起意,从南宁直奔北京,到了北京在大排档吃了一顿饭,接着又去往新疆。只是走来走去,终究会回到母亲所在的家。

这一次的旅行,来得意外,终止得也意外,总之跟以前相比有点不一样,可能是这个县城的某些东西使我恍惚。

我从未想过要来此地晃荡,相反,我是受朋友之邀来的。来了之后我没见到朋友。期许的落空,增添了旅行的寂寥。夜晚,我在亲戚家中整理照片和资料,白天就独自行走在街道和乡道。意兴萧索,总觉得今日和昨日没什么两样。

因为没有朋友导游,我晃荡着,既觉得有很多地方可去,又不知道去哪儿,最后哪儿也没去,就这么晃荡着。

不是我先入为主,亦非持有偏见,所见所闻确是城街行人寥寥,乡村空空如也。若非圩日,城里店铺多半关门,小摊小贩也是死一般的沉寂。而乡村,虽有果园农庄,但毕竟是少数人的香饽饽,承载不了大多数年轻人生存的需求。我虽不喜热闹,如此景象未免觉得冷清。

有人说,独自旅行能看到多彩的风景,遇见有趣的陌生人,而我的经历却在说根本没那回事儿。看来,无论哀乐,这次第只有一个人消受了。

他们都是在地方岗位上辛勤工作的人,也就有着在地方岗位工作的人的特点。

他们像扎得平稳的螺丝钉,并且多半怀着投身祖国事业的愿景。与大城市的人相比,他们更能为与国家宏大叙事沾边而自豪。

尽管见识有限,他们时常努力从日常事务或身边琐事中搜索一些蛛丝马迹,看看它们是否能与某件国家大事或者某个大人物有关联。一旦找到,他们就会欣喜万分,从而搜肠刮肚地大写特写。因而,在小地方往往比大城市更容易听到三五个人凑在一起谈论国家大事。

我没来时,他们在微信上待我极好,一遍遍地向我发出诚挚的邀约。起初我只觉得是客套,次数多了,我就动了心,产生了非来不可的冲动。于是,我答应了他们的邀约。

当我到达后,他们都因工作忙而无暇顾及我,我只好自己去走访和查阅资料。因为没有人为我打点门路,我一次次地碰壁,吃了不少苦头。就连看一眼博物馆的展品,其困难程度不亚于拿剃须刀砍树。

我起早贪黑地四处游走,仿佛尴尬人到了尴尬地。

我的尴尬,源于微如草芥。县城的尴尬,既由于地理位置,也因为文化气质。

县城不是乡土,有满大街的录像厅、游戏厅、歌舞厅、商场、超市,周遭却又被乡村和山岭包围,成了一副洋不洋土不土的样子。

这副尴尬的样子,既不受大城市的人待见,也不受乡下人待见,夹在缝隙里,不被瞩目,也不被谈论,更无人去问县城何去何从。无论逡巡网络,还是流连街头,你可以听见人们谈论都市和乡村,但听不到谈论县城。真可谓最悲惨的遭遇不是凋敝,而是遗忘。

我在这尴尬的地儿晃荡,既不能进入它的秩序,又不能游离于它之外。人在这儿,又仿佛不在这儿。我看着那些经过我的面孔,想象我要经过何种程序,才能结识他们。真要命,我有说话的冲动,但又不能对着空气说。这样的处境,自言自语,容易被误认为是疯子。而若不能说话,我又感觉会疯掉。

以前旅行,我会滤掉先前的情绪,轻装上阵地进入途中的风景,如今我却陷入另一种情绪。我想我要埋怨那些朋友了,是他们将我抛入这一场陌生的孤独。与其在此忍受抛弃感,不如待在任何别的地方。只要不来这儿,就没有这些尴尬。

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我前头的草地啄食,在阳光中被风梳理得发亮的每一根羽毛似乎都在说,它正沉浸在独享盛宴的欢乐里。而我不是。我急需一个朋友打破憋闷。于是我蹲下来对它说话。它飞走了。一个人真可怕……

我站起来,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朝街头走去,一个女孩跟着我,要我买她手中的花。我从背包里掏出二十元买了一枝,她还跟着我,而我没有零钱了。到了一个拐弯处,我借机跑掉了,手里拿着一枝令人为难的玫瑰。

朋友们都忙什么呢,我想不明白,就掏出手机,拨一个,又拨下一个,忙音,真见鬼。我把手机塞回衣袋,开始踢起路边的石子。不久我就想起还有一个朋友,兴许她就在这儿。毕业后她往南边来了,是不是这儿呢?

我站在街边,花十分钟想她,然后决定见她之前,先看看他们生活的县城。

在县城旅行,这是个新鲜的组合。乡下人会选择大都市体验繁华,都市人会选择乡村度假,唯有县城从不在旅行者的备选之列。它体型混沌、面容模糊,若无景点点缀,便了无趣味。然而,它又承载着某种真实的生活,边缘、暧昧、交叉。

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县城。从地图上看,县城的西南边被U字形的河段环抱,整个县城就像装在试管里的试剂。而这根试管,以一个公园为中心,仿佛一个肚脐眼,而街巷、楼房看起来也是经络分明。然而身在其中,却错综复杂,难以理清,往这走不知通向何方,往那走难料终归何处。县城虽小,若非久居,仍是不识庐山真面目。

县城是个聚居处,却更像一个集散点。定居在县城的多是机关人员、医生、教师、学生和小商贩,而供养县城的则是周边的乡镇。乡镇的人来县城办事、看病、上学、购物,县城得以运行。由此,县城虽然筋骨是城,但肌理是泥土。身处县城,不露点土气,便显突兀;不会几句方言,则寸步难行。

我听着摊贩的花腔鸟语,品着路人的天方夜谭,犹如奥德修斯雾中穿行大海,既想听懂塞壬女妖的歌谣,又怕深坠其中的危险。

不知不觉走入城中最大的集市,正赶上圩日。圩日将集市变成县城的心脏,人们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汇聚而来,直至薄暮才散去。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摊红铺旺,鸡鸣鸭喧。我走走停停,看買卖人讨价还价、挑肥拣瘦、掂斤捻两。无处不是生活的味道,无人不连着日常的柴米。秤一翘一平,手一拨一按,关联的是口粮。一桩生意,哪怕再小,也充满计算。我听不懂这里的方言,但分辨得出买卖人脸上的隐忍耐苦,这是年久日深的小本生意磨砺出来的特质。在中国的任何一个县城,你都可以看到这样的面孔。

小摊贩,是县城最具标志性的居民。他们数量众多,任何角落都能见到他们的身影。他们以斤斤计较给县城带来生气,也以见缝插针给市容带来散乱。他们或在自家楼下摆摊,或在路边占据一块领地,或在集市经营定点摊位。起早贪黑,芝麻蒜皮,驱去复返,只为供养县城的家以及家中的孩子。他们或许世居这里,或许租房暂居,不管怎样他们想的和住的,都是置地自建的楼房,如今县城到处都还能见到这样三四层的房子。然而,他们拉扯大的儿女,向往的是商品房。我看到碧桂园等多家房地产已入驻城南,新开发的楼盘,将吸纳这个县城的资金,包括小商贩们积攒的买卖钱。县城毕竟是城,它逃不了席卷各大城市的楼市旋涡。我们可以期待未来县城会步入崭新明亮的秩序,但眼前拆建扬起了持续的喧嚣、聒噪、尘土。

我看到几十座鸽子笼般的高楼渐次拔起,水泥搅拌机正在轰隆作业,月升夜笼,不见停歇。一些建好的大楼,多半空着,贷款买下它们的业主,正在广州或深圳工厂的流水线上。只有几户亮着灯,灯下多半是头发花白的老人在带孙子,这些老人原本是面朝黄土的农民,为了孙子能上更好的学校,离开了熟悉的土地。

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县城,新旧交叉,洋土杂陈。公家的办公楼隐在民居里,开发区插在荒地里,路时宽时窄时好时坏,大街小巷污水横流,尘土四处横飞,餐馆门外的汤水骨头渣馊了没人扫,落叶追着公交车的轮胎打旋,机动车开在非机动车道上,电动车蹿到人行道上,行人走在任何一条道上……

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县城,沉疴未扫,旋涡已起,归流何方?

U形试管的底部,是旧城区。这里有种暧昧的暮气,如同小城的颓丧一样,无法驱散。

试管的东壁,残留着古城墙的泥基,沿河环城,高十来米,宽数米。外砖已被拆卸,只剩泥身,临着的住户将之用作一面围墙,而城墙的顶部,则被开垦成空中菜地。细看人家的院墙,仍垒着一些城墙的青砖石,这是明朝的故物。

这些故物,在朝夕相伴的县城人眼里,和路边的草木没什么两样。且一旦等同于草木,便生死由命,开启一路衰颓的哀歌。能用的暂且挪用,无用的则任由其腐朽,直至痕迹全无,无从考证,历史迷失。

昼夜更替,晨起暮宿,历史和现实在此交缠,失落与新生在此演绎,县城的人面不改色地往返其间,仿佛理所当然。时空似乎压缩了,歌咏隐藏于日常的琐碎与暗淡。人与物,旧与新,保持着某种奇怪的平衡,仿佛井水不犯河水,又仿佛骨肉相连。

我随着一个放学回家的孩子,踏入旧城区的街巷,试图用双脚勾画出它模糊的纹理。

旧城区以孔庙与东门塘为经纬,孔庙至北城楼的路段,称为学府路,南北横贯。码头至东门塘,是街道,东西延伸,西边称为西街,东边称为东街。简单规整的十字结构,支起整个城区的秩序。

据当地人说,孔庙、北城门,是两个没有在上世纪那个特殊时段被拆掉的明朝建筑。这是因为孔庙中供奉有孔子像以及乡贤的牌位,而城门前的空地是旧时犯人杀头的地方,前者关联鬼神,后者阴煞气重,人们忌讳而不敢拆毁。这狰狞的隐喻,使之得以完整保存,如此荒唐的际遇,似乎隐含了什么哲学命题。

而今,孔庙非称“孔庙”,由于墙体朱红,人们称其为“红庙”(此地问“红庙”人人皆知,问“孔庙”则无人知晓)。它巍峨耸立六百多年,历尽沧桑,见过兴亡,一度沦为“四旧”“迷信”,现又跃起成为学子的福星。每年高考前夕,县中的考生都在学校的组织下浩浩荡荡前来,酷暑炎蒸,烧香祭拜,只为孔夫子能保佑其高中。我没有走进去,而是站在墙外看阳光在古老的檐角流转,思忖它们和几百年前有什么不同。

北城楼耸立在新旧相衔的地带,我至今仍记得它隐在草莽中的样子,几许威仪,满身落寞。清晃晃的天光落到城墙,像秋雨夜的灯光打在旧书页上,昏黄、陈旧、枯索。翻阅县志,可见些许城楼的记载,它由明代的某位名师工匠设计,主要功用是防卫,因而墙体极陡。由于临近菜市,也是人口流动最多之地,就成了犯人杀头的绝佳场所。一旦成为被观看的他杀之死,就有了凶煞的威慑力,不但杀头的仪式能警示世人不可挑战法律的权威,就连死后的恶鬼也能抵挡世人进犯其旁边的城楼。国家机器与民间文化,形成了微妙的制衡,既关涉庙堂,也牵连江湖。我往后退到一片草丛中给城墙拍照,脚下忽踩到一块砖石,低头一看,砖体是斑驳的暗红,夹杂参差的黑点,不知是哪位好汉的陈血,亦不知空锁着多少不屈的冤魂。

西街是旧建筑保存最完整的地段,旧时官家的宅邸、富户的宅院、繁华的商楼,临街而立。木石结构,青砖白瓦,金锁红门,气派与身份等次,质地与财富比肩。只是潮起潮落,繁华殆尽,房子已无人居住,木门紧闭,丹漆淡褪。门边的条石,底层长满青苔,石上却光滑干净,老人们三三两两地坐着,或抽烟,或下棋,日落月升,方才散去。

出了西街,是通往江边的码头,青石苔痕斑驳,河港集聚船只,河道商船往来,或至云贵运原材,或将货物送广东。小小的码头,数百年来声扬上千里水道,有不知此县城者,而无不知此码头者。站在码头放眼四顾,日暮西山,霞染霜林,寺庙钟起,忽有旅客思乡之意。

西街靠近码头的地方,一些茶社半销半闲地开着,因少游客,并无生意,倒像是供人闲话的地方。我走近井边的一家茶社,跟店家闲聊起来。

他告诉我,旧码头旧街,因修建水电站,不久都会被拆掉,有些地方已在施工。说完他朝屋后一指,顺着他的手,我看到了挖掘机和推土机。“以前这里很热闹的,生意也好,你往后再来,便不剩什么了……”他说。

曾经存在很久的故物,抵抗住了战火,抵抗住了风雨侵蚀,却抵挡不住被抛弃的命运,落了个废弃于草莽的结局,这要人如何想呢?

不知走在哪条路上,身处县城边的哪个村庄。既然县城被山川和村庄包围,漫无目的地沿着任意一条路走,总会走到某个村落里。来便来了,索性走走看看。

水泥村路蜿蜒如蛇,路面平整干净,路边草木茂盛,石峰断断续续,房屋在树丛中露出秀丽的剪影。此时,秋光和煦,触目皆是可爱的事物。

目光跟着山路逶迤,耳边传来羊群蹄子踏在地上发出的骤雨般的声音。牧羊人扬着鞭子把羊赶到青翠的山坡,没有比这场面更令人愉悦的了。更可爱的还有尾巴晃晃悠悠的狗,它们在守护的牲口身旁忙前忙后,心里眼里只有这些羊。

一阵风过,我闻到淡淡的花香,继续往前走。来到一处篱笆院落前,几只母鸡在篱笆边啄食,一只冠发漂亮的公鸡在旁边骄傲地踱步。院子的东南角,茂盛的菊花、月季开得灿烂,一丛丛,一簇簇,一朵挨着一朵,挤挤攘攘,热烈、耀眼、欢闹、明艳、蓬勃,看了让人眼亮心亮。

植物生长在乡村是有福的,土地如此辽阔,泥土如此肥沃,没必要急赤白脸地抢占空间、阳光和养分,舒展地生长,舒展地开放,舒展地凋谢,生死都从容。

而城中的植物,只能龟缩在阳台的一角,紧巴巴地抓着花盆里的稀泥,伸着羸弱的枝条寻找稀缺的阳光,身躯细小,面容单薄,神态中露着怯弱,气质中透出焦虑。它们不得不焦虑,因为环境如此促狭,若不挤破脑袋,无法在城市立足和存活。

或许,植物恰好说明一个道理,虽无绝对的好坏,却有适宜与不适宜。植物宜在乡野,植物性的人也宜在乡野,宜在乡野而偏要强留城市,便会水土不服。

我正对着花丛拍照,一个老汉走过来,笑问客从何处来。我说从城里来,他便请我进门坐坐,还招呼屋里的老奶奶给我端来茶水。

喝完茶,我笑着说:“这花开得真好!”老汉说:“老婆子闲来瞎种的。”我回头对老奶奶发出赞叹,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孙女喜欢,回来看到花就欢欢喜喜的。”“您为孙女种的呀,真好!”我又忍不住赞叹。“不光是为孙女,也为我自个。我看着这花儿也欢喜。平日里瞅着它们呀,就像见着了我那很少回来的孙女。”她笑呵呵地说。

这一家是世居于此的农户,夫妇俩育有一儿一女,女儿早已出嫁,儿子也已结婚,定居县城,孙女五岁大了。逢年过节儿子儿媳才会领着孙女回来看望二老,日常他们就只能互相扶持着过日子,打理一亩田地、一个菜园、一群鸡鸭,日子倒也安乐。只是儿孙不能常伴膝下,有时难免惦念。这惦念深了,就化作一丛丛的花朵,让人既感喟又欣慰。

我请老人坐在花前,给他们拍了一张照。照片上的老汉,穿着汗衫,手拿蒲扇,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露出脱了牙的空洞嘴巴。而老奶奶则笨拙地站在老汉身旁,按快门时突然把最近的花枝拉到胸前。两个老人组合起来的形象,正是新闻常见的留守老人的样子,而一枝花的闯入,陡然平添一抹鲜亮。

我又到村庄的别处看了看,见到的多是老人,以及卧在门边的看家狗。几乎看不到年轻人,而穿裙子的我显得十分突兀。一个又一个的老人,一张又一张的面孔,一圈又一圈的皱纹,看得多了,我就想起旧城中的老房子,总觉得二者之间有着某种相似。

新城发展,老房子被遗弃在角落,儿孙进城,老人被留在乡村。老房子不可抑制地腐朽,村庄不可避免地老化。有些地老人干不动就荒了,有些瓦屋老人补不了就漏雨了。

幸好虽是这般境地,日子还是有奔头的。随着扶贫工作如火如荼地展开,乡村硬件得到大幅度的改善,新房子配上新厨灶,新公路配上新路牌,看起来更阔气了。

有萧条,也有坚守;有失落,也有新生。这就是村庄,中国的村庄。

正想着,忽觉一阵旋风呼啸而过,正如时代的潮流冲刷生存的河床,总有一些旋涡,总有一些激流,总有一些东西会被冲刷殆尽,总有一些东西在绝地逢生。现在是这样,一千年前是这样,一千年后也是这样。

我独自站在一个陌生村庄的中央,风浩大,人影也浩大。

驻足时想过什么?疾行时思虑过什么?看过那么多的草木,见过那么多的行人,为何最终都忘得一干二净,只有心绪还留在记忆里,或怅然,或慰藉。

我怀疑我的记忆机制出了问题,但又毫无办法,于是只能借助于拍照。照片可以留下风景的印记、场景的组合。于是我又掏出相机来,拍那些老人,那些花丛,那些没被推倒的旧房子,那些新建起的大房子。

重新翻看照片時,有一张照片让我疑惑,好像不会出自那天的旅行,却又准确无疑是。我想我那时只是随手拍的,并未留意,也不知道拍了什么。可现在看来,那似乎是我拍过的最好的照片之一。

这就是旅行必有的插曲,我没弄懂,但它们就这么延展。其实,照片中的主体只有一棵树,立足于山崖,向前一跃是深渊,向后一靠是峭壁,睁眼可观百里,闭眼立成绝句。它的生长之地不能再小,阳光、雨水、泥土和山石,才够生长。它的姿态却足够飞扬,像张开单翅的蝴蝶。它一定费尽心思,才使风把它吹出偏斜的形状,若是风再大一点,就误以为它在飞翔。

是的,就是这样的一棵树,不经意闯入我的摄像头,定格在照片上,避开了意识的疏忽和记忆的怠惰,成为一个杰作。

我的旅途未延伸至那里时,它已在那里站了很久,在我离开后,它还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统领它的王国。它或许是被一阵风带到悬崖的,又或许是一只贪嘴的鸟儿。当它还是一枚等待发芽的树籽,它并未知晓自己的命运,也不曾预料到这一场邂逅,可深藏在种子内核的信念,依然催发它去寻找可供生存的泥土。风的无心托举,抑或是鸟的随意飞翔,将它送入这方寸之地,它便不能忘却那短暂飞翔所带来的奇妙。方寸之地并不适宜生存,不要紧,它可以让自己长出翅膀,哪怕只是单翅。它变得不一样了,不仅是面貌,还有精气神儿,因孤绝而坚挺,因远离同伴而更孤独。一股执拗的脾性,使它的根扎得越来越深,树干拔得越来越高,枝条长得越来越坚韧,忽然一天就生出了风形的翅膀。当我到来时,它在阳光中优雅地振动羽翅,它那无与伦比的梦就在风中荡漾出一圈圈涟漪,直到我在狂喜中接过它的梦。

我远远地注视它,站在天地之间,仿佛它的一个同类。它接受我是它的同类吗?

我把镜头对准它,忘记自己在拍照、在旅行,只靠着神的力量按下快门,为它拍下绝世的姿容。

那是怎样的时刻呢?一个无所事事的路人,在毫无定位的地方仰望一棵树,为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相似而狂喜。我想,它不只是一棵树,而是秋天的心脏。

秋天,繁华退去,喧闹落尽,有的只是一颗本真的心。

不仅秋天如此,秋天的黄昏更是如此。我想我就是在黄昏走向那棵树的。

那时,太阳渐渐偏西,离我不远的山,笼罩在一片柔和的色彩中。我站在一棵树下,目光向上,蓝天铺展,云朵悠闲,晚霞绚烂。目光向前,青山遥遥,绿水迢迢,金稻绵绵。说不尽的明媚,道不尽的澄澈。

想我来时,也是这山这水这稻田,却并未像此刻这般惊艳。然而,在我徘徊感叹间,时间流转,步入黄昏。虽然景物还是那些景物,却穿上了轻盈的纱衣,亮度和色泽都发生了变化,猛然间现出绝世的容颜,就如同一棵树一旦披上翅膀,就启开了降临的神谕。

日前,我还在孤独中迷茫,在时间的杂沓中迷失,而现在,黄昏将一棵发光的树植入我的心。这一刻,金乌西落,画面翻转,我明白一切都是有时间性的。

大地如此广阔寂寥,事物又是这般新陈代谢,人的执念又算得了什么呢?物所求的,不过是生长,人所活的,不过是梦想。

我停在黄昏中,任时间塑造我,又解构我。而我的心,已跟着风去到了比想象更远的地方。

在一个毗邻县城的乡野,我邂逅一些花朵,遇见一个黄昏,胡思乱想是我此行唯一的收获,我真的是白来了,我真的又没白来。

是的,我看见了时间。看见时间是悲哀的,也是幸福的。人在看见时间时变得更孤独、更渺小,但更坚韧。

于是,已被黄昏改变的我,拿着相机走到一棵树下,一阵风掠过,一片黄叶飘落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手背上——这是时间寄给我的信件!

我终于见到了她。我不为她而来,见她却成了此行最珍贵的仪式。

七年了,从未想过再见是在此地。七年,走散了很多朋友,死去的,活着的。

我们都老了。在这个过程中,鱼尾纹悄悄爬上她的眼角,而病痛也缠住我的身躯。她教了无数学生,我也看尽旅途风光。她依然优秀,以至于在县城难觅知音结为佳偶。而我,在路上磕磕绊绊,嫁给了陌生之地相遇的恋人。

我不知道她为何选择将平生交付边地县城,放弃在大城市发展的机会。当我们还在同一个城市上学时,文学梦将我们聚在一起。诗酒人生,是最惬意的年华。无论如何,以她的条件,我想不到她最终龟缩此地,一个让文学显得奢侈的县城。

我们坐在街边的大排档,手里各自拿着一杯酒。边说边喝,境况和盘托出,便只剩感慨。行将而立之年,人生的风景已显露大概。

时间改变着行路的轨迹,变梦幻为生活,变生活为梦幻。交缠拉扯,也不知线头最终指向何方。

我还记得她在草坪读诗时的热烈,便说起她曾因聂鲁达的诗句潸然泪下的过往,她笑了笑,凭记忆念出了一两句诗,以为助兴。

酒酣耳热,我希望我们的朋友今天能在这里,即便他已死去。多年前的秋天,他在我们共同求学过的城市,自杀离世。离开的已离开,留下的也终是决绝。我们避开谈及此,虽然我们无法避免在秋声中想起逝者。

我不愿说他死了,不愿将死亡看作尽头,我觉得他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换另一种生活。

这些年我总因时光流逝而悲伤,就连写故事也总是喜欢设置开放的结局,希冀我所留恋的能在时光中不断延伸。

我举杯饮尽,恍惚中忽觉在此之外,还存在着与现实平行的生活,说不定我们的那位朋友就在那里,永恒且永生。

有那么一瞬,我望向街边的行人时,似乎看见了他。我没有跟她说起这个,只是重新往杯中倒了一杯酒。

他为什么去死,我和她都问过对方这个问题。

是残酷的现实吗?在当下的现实,写作是否是过于沉溺自我的奢侈?可是,现实是什么呢?有人在现实中扬起,有人在现实中沉沦,有人在现实中坚守,有人在现实中死去。

朋友死去后,我只能以旅行游离出现实的秩序。我还活着,是因我还有一点执念,觉得自己可以活出别样的人生。

他为何把生局作死,是想永久地沉浸在美与梦中吗?的确,死亡使人挣脱了时间,超越了时间,而仍在时间中挣扎的人,一呼一吸被坟墓控制,一举一动被时间监视。

我已無法向死者寻求答案。我只能在现实之外,寻找一些东西作为慰藉。史铁生说,死亡是不必着急的事情,而是必将到来的仪式。在朋友未离去之前,这话对我而言只是一句箴言,那之后却成了一种困惑和重负。

我试图在旅途中忘掉自己的生活,又在文字中寻找短暂的丰盈。我把自己交托给时间,相信时间能解决一切。

我经历漫长而艰难的过程,才走出死亡带来的阴影。我几次在医院死里逃生,又在抗争者面前热泪盈眶,既聆听残疾人的理想,又目睹同室的病友没有在黎明醒来。突然有一天,我觉得压在脑神经上的东西消失了,没有征兆,也无须证明。

而她,是如何找到新的自己的呢?

那之后,她来到这个县城当一名中学老师,一待就是七年,并且还将在此待下去。工作日教学,周末节假日奔波在扶贫路上,如今她的面庞因为过劳而略显疲惫,然而长发及腰,如缎如瀑,仍令人惊叹她的美。

脚下的土地,她行走了七年。在这些岁月中,在没有我一同喝酒的日子里,她是如何扫去生活的阴霾的呢?她又做了什么事,使脚下的土地发生了某些改变。

到了最后一杯酒时,我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她曾经认识一个小女孩,女孩有一个浑蛋父亲,赌博,欠债,打老婆,揍孩子。于是这个女孩的童年只有恐惧。这种恐惧直到一个支教老师的到来才打破。那位有着天使般笑容的老师,把女孩带到学校,并资助她上学,直到她长成一个有知识的青年。

我问女孩是谁。她说这里的很多孩子都可能是那个女孩,他们都需要天使般的老师。农村是广阔的,有很多深陷泥潭的女孩,而缺少天使般美丽的老师。在她也是小女孩的时候,她曾渴望一位天使般的老师。因为她听说被天使爱过的孩子,才能长出飞翔的翅膀。

在这七年里,她到县城、农村各种各样的家庭走访,见到了完全不同的现实生活,没有电脑,没有剧院,而有着不同程度的贫穷。“我总在想,我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当我看到孩子们需要我,因为我而变得快乐自信时,我觉得活着还有点用处,生活也是有意义的。你知道吗,有时我觉得不是我帮助了他们,而是他们帮助了我。”朋友说。

“可你过得太辛苦了。”我有些心疼。“没办法,那么多孩子,那么多有待解决的贫穷,我要是懈怠了,就可能会有家庭和孩子遭遇失望。”她仰头饮尽最后一杯酒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或者自不量力?”我摇摇头,笑了笑,也喝光杯中的酒:“对于众生,一生太渺,对于个人,一生已是全部。一念宏愿,交付一生,这本身已是壮举。”

在离开前,我和她去看了那些孩子。多么弱小而坚强的生命啊,那些大冷天仍穿拖鞋的孩子,那些放学后承担所有家务的孩子,那些背着弟弟妹妹背唐诗的孩子,羞怯而欣喜地看着我这个远道而来的“老师”,将野菊花和山茶花编成的花环送给我,我是多么激动。

其中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孩,身材瘦小,肤色菜黄,跑过来骄傲地向我展示她腿上的淡灰色伤疤,她说这是老师帮治好的。我向朋友投去询问的目光,朋友说她是深山瑶族人家的孩子,家里孩子多,父母顾不过来,害了很长时间的腿疮。

朋友说初见女孩时,女孩活脱脱像个离群的病兽,脑袋大大的,身子出奇瘦小,脸扁平、瘦削,对自己腿上的脓疮漠然、坚忍。刚开始给她治疗,她总是对人表现出一种轻蔑的嘲笑,根本不相信能治好。后来,随着朋友的坚持,治疗有了起色。她决定带她去医院时,她已对朋友表现出信任与依赖。当治疗结束朋友去接她时,她也像这般得意地向朋友展示她的康复成果。

听完朋友的讲述,看着孩子们在操场奔跑的身影,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动。不光是为朋友的无私付出,更是为能够见证个人的付出对他人所起的改变。这改变不是发生在报道上,不是在故事里,而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朋友身上,发生在我身边。

朋友请我给孩子们讲文学课,我思考再三,没有挑选文学阅读和写作技巧,而是讲了普罗米修斯的传说。我没有完全按照神话记载去讲,而是把它演绎成有血有肉的现实故事。啊,你不知道,那些孩子把好奇而稚拙的眼神投向我时,我的内心是多么欣喜和震颤!

那日,我为朋友和孩子们拍了很多照片,试图记录下他们身上闪亮的光点。我深信,只有记下这些,这次旅行才不会只是一次徒劳的虚妄。而这些光,也必将会在未来的时间,给予我长久的安慰。

如今,我一拿起照片,眼前就会出现一幕,我那倔强而善良的朋友,站在孩子们中间,字正腔圆地上课时,那些闪亮的眼睛就专注地附在她身上。

然后一些决定命运的时刻发生了,一些梦被点燃,并且一个个传递下去,由此梦越转越大,像不断扩散的圆圈。

一千七百多平方公里,四十六萬人口,一个U形的城区,一个新旧混杂洋土杂交的地域,一棵绝世独立高展翅膀的树,一些坚韧善良心怀梦想的人,以一种别开生面的方式进驻一个漫无目的的旅客的心。

从此,这个旅客有意无意地将旅行的终点设置在U形试管的中心,带来一些书籍,一些见闻,一些需要孩子们火眼金睛检验的想法。

而这个南方的县城,总是给她思考,给她惊喜,给她新生。

责任编辑   韦 露

→ 连 亭 原名廖莲婷,20世纪90年代出生,广西武宣人。文章多见于《广西文学》《青年文学》《民族文学》《散文》《美文》《雨花》等刊,有文章入选《中华文学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及《与你遥遥相望:2019年中国散文20家》等年选,曾获2018年“《民族文学》年度散文奖”、2018年“壮族年度散文家”、2019年“《广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等奖项,2016年出版第一部散文集《南方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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