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被爱 盛装归来
2020-04-07陈威
陈威
四十年前的1979年,大二学生蒋韵的处女作,也是成名作《我的两个女儿》在《安徽文艺》发表。那时候,文学刊物很少,好的文学作品也较少,《我的两个女儿》轰动了全国的大学校园。这篇小说带来的震荡,至今还让我记忆犹新。在山西大学中文系一百多名学生的课堂上,每个站起来发表读后感的人都激情四溢,教室里的温度处于开锅状态。
四十年后的2019年,一条信息铺满网络,刷遍朋友圈———
今日(11月27日),著名作家、鲁迅文学奖得主蒋韵长篇新作《你好,安娜》荣获深圳读书月2019“年度十大文学好书”!
《你好,安娜》主要讲述了三个“闺蜜”(古称“手帕交”)的故事。美的安娜,更美的三美,容貌稍逊却才情兼具的素心,三个女文青,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青春绽放于特殊年代。那是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但她们的精神世界却极其富足,拥有《安娜·卡列尼娜》《欧根·奥涅金》《上尉的女儿》《悬崖》《牛虻》《穷人》《白痴》《简·爱》《茶花女》……沉溺在外国名著里,她们慢慢变得与众不同,骄傲,独立,敏感,多思,既纯良又善妒,既含蓄又浪漫,既执着又决绝。一个仲夏季,在开往西安的绿皮火车上,她们遇到了彭。故事,就从这里展开。这个才华横溢的彭,是来自京城、父母在运动来临时双双自杀身亡的男孩子,是三个女孩子崇拜仰慕的知青,他唯一的姑姑、素心妈妈的同事“彭姐姐”,在即将离开人世时将他托付给了素心的妈妈。安娜与彭在火车上一见钟情,而素心早已对彭心生爱慕,尽管彭仅把她当作亲妹妹看待。在铲除一切大毒草的岁月里,彭将写满他青春秘密的黑色羊皮笔记本私下送给了安娜。随着笔记本的转移、丢失,进而演绎成一系列的人生悲剧,三闺蜜的姐妹情谊变得“面目全非”,彭也杳无音信。四十多年以后,尚在人间的三位当事人,在京城上演素心作品《完美的旅行》的小剧场相遇。时间带走了过往,所有的,从相逢一笑开始。
作为一名出色的小说家,在这部新长篇中,蒋韵对爱的抒写达到了极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好,安娜》应当是蒋韵创作生涯中的一次虐心之旅。我仿佛看到,在安静的书房,寂静的深夜,蒋韵的躯体、灵魂、语言、行为,一次又一次地与小说中的人物合体,同他们一起快乐、伤心、流泪、呐喊、疯狂,甚至赴死。
写到情爱,蒋韵让笔下的人物爱得毅然决然。由于家庭的原因,安娜将笔记本转交给素心,不料素心却告诉她下夜班路上被坏人抢劫,笔记本丢失。安娜担心因此害了彭,也觉得对不起心爱的彭,选择在湖边自杀。有着一副金嗓子的三美,在一次“演出事件”发生后,不管不顾地爱上了大自己近二十岁的离异导演,在那个敏感的年代,她真是爱得惊世骇俗。
不止是情爱,蒋韵对母爱的抒写也达到了极致。在《你好,安娜》里,这是与情爱并行的一条辅线,读起来同样令人柔肠百转,撕心裂肺。情爱是养成,母爱是天生。范佩兰的母爱,凌厉、粗暴而专横,1966年的红八月来临,为了保护家,保护孩子们,她当着酷爱读书的二女儿安娜的面,烧毁了生前教授俄罗斯文学的“右派”丈夫最后的遗物,塔基亚娜、玛利亚、薇拉、娜塔莉亚、亚瑟、列瓦雷士、牛虻……这些从名著中诞生的人物,顷刻间化为灰烬。漂亮的大女儿丽莎从小热爱舞蹈,梦想成为陈爱莲、崔美善,范佩兰却不喜欢,她害怕舞台上那种万众瞩目、幻觉般的人生。为了女儿将来有一个安稳踏实的人生,范佩兰多次拒绝了文艺团体和院校的招生,直到丽莎长到十二岁,因为她拒绝了北京中央级别的艺术团体的初选,彻底断送了女儿一生的梦想和幸福。想想看,在这样的原生家庭长大的孩子,性格一定有缺陷,命运一定很曲折。蒋韵笔下的母爱如此残忍,但我们又不能不接受,因为真实的生活,有时候比这更残忍。
而写到惩罚,蒋韵让笔下的人物自虐到骨髓里。实际上,在那个可怕的夜晚,素心拼命用贞操换回了彭的笔记本,但她不愿意马上就交给安娜,想让安娜痛苦,哪怕只是几天,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安娜会自杀!余生,素心带着笔记本,一直活在负罪感中,她用安娜的笔名进行创作,让安娜和她一起活着。由于她们同时爱上了彭,而且也只会爱彭,素心一直不交男朋友,甚至不敢与爱上自己的外教同事白瑞德走进教堂去结婚。素心,是蒋韵文学作品中一个崭新的女性形象,在将来的一天,也会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典型形象,因为她脱胎于一个特殊的年代,这个年代,历史不会忘记。
郁达夫小说奖终评委李敬泽说过一句话:“蒋韵是一位没有被充分估计的杰出作家。”蒋韵难住了当代的评论家们,他们不知道该如何为她的小说准确定位。有人说蒋韵是在为他们那一代人塑像,但我也看到了蒋韵小说更广泛的社会意义。在丽莎暴君一般的惩罚式监督教育下,大女儿荞荞终于实现了她年少时的梦想,考上了北京舞蹈学院本科。荞荞让姥姥范佩兰第一个打开录取通知书,接下来,祖孙俩有一段精彩的对话:
“这是我卖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得到的礼物。”她抬起眼睛,看着姥姥,“姥姥,要不是您的那句话,我坚持不到今天。”
“哪句话?什么话?”
“您说,有一天,你会爱上你现在恨的东西。”
“你爱上了吗?”姥姥问。
她突然抱住姥姥,嚎啕大哭。她哭了许久。她抽搐着、泣不成声地说:“谢谢您,姥姥,我,我爱舞蹈……我恨我爱它!”
此时此刻,我像当初读到这段的时候一样泪流不止。荞荞的遭遇,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遭遇,从小到大到老,我们或多或少都出卖过一些东西,得到过一些东西,同样对它也是又爱又恨。人类又何尝不是如此?几千年跋涉走到今天,终于变成了我们又爱又恨的模样。
写到这里,思绪回到从前。
1995年9月4日,联合国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从4月份开始,作为《太原日报》副刊部的一名编辑,我奉命采访一批在中国文坛创作势头正旺的女作家,当时首先采访的就是我们山西太原的青年女作家蒋韵。80年代末期,文坛上开始出现各种“主义”,我问蒋韵是否被归类。她回答说,“我不知有否被归类。不过我声明,我不属于任何流派。新写实吗?后现代吗?都不是,我就是我自己。我在一篇文章中说:我是我自己的旗帜,尽管被塞外的大风撕扯得七零八落,但猎猎飘扬着。在永远孤寂的日月中,也自有它的一种壮烈之处。”
二十多年过去了,外表娇弱、内心强大、文思丰沛、语言灿烂的蒋韵,始终没有违背自己的初衷,孑身一人,踽踽独行,在中国文学的原野上亮出了一道孤绝的风景。
我曾在《蔣韵风景———太原市作家剪影》(《太原日报》1994年6月2日)中写道:“蒋韵心底沉睡着一座火山,一座记忆与情绪的火山,一旦遇到契机,火山就会喷发,蒋韵的故事遂应运而生。”《你好,安娜》的契机,来自于她数年间如植物人一般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她担心自己的记忆完全有可能比身体先死,于是“我往回走。走进青春的深处。也是人性的深处。”(蒋韵语)“献给我的母亲”,是《你好,安娜》的副题。在我看来,这更是一部献给人类的作品。那些堪称教科书一般的文字,那里面蕴藏着的真与善、爱与恨、罪与罚、美好与惨烈、原谅与救赎,会让年长者怀念青春,年轻者珍惜青春,年少者向往青春。
铁凝说得对,“文学最终是一件与人为善的事情。”
在这里,我怀着崇敬的心情———
致敬文学。
致敬蒋韵。
责任编辑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