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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归

2020-04-07肖群芳

都市 2020年1期
关键词:老徐

肖群芳

黑黢黢的夜。一个女人手脚并用地攀爬一座并不算高的山丘。山并不陡峭,她完全可以不那么狼狈。可她刚抓住一根树枝,想借力站起来,脚一软,整个人滑到山脚。她龇着牙,感觉大腿火烧般刺疼。

“南雁到喽,南雁到喽,有下车的不?两边门都可以下哦。”

列车员高亢而略显疲惫厌烦的声音传来,文婧抖了个机灵,醒了。正要抬腿起身拿行李,才发现大腿上靠着个豁着嘴熟睡的女人。不是那带着小马扎,操着浓重口音,却要坚持一路说普通话的干瘦女人又是谁?

文婧推了推她,“到南雁了,你要不要下车?”

女人全身抖了一下,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谢谢啊,差点睡过了。”她立刻掀开对面座椅的垫布一角,也不脱鞋,踩了上去,把一个鼓囊囊的牛仔背包拽了下来,略微环顾了一下,终于又讨好地对文婧笑笑。“靓妹仔,帮把手,接一下。”文婧想这一路上她的肥大腿充当了最煊和的人肉靠枕,也不差这把子力气了,就很自然地帮她接住了。女人又把座位下的一个辨不清原始颜色的暗灰长袋拖了出来,把小马扎塞进去,背上牛仔包,拽着长袋,用羞赧但果决的音调说,借过,借过,我到站了。

文婧看了看手机,三点刚过。透过车窗往站台上望去。三三两两的行人结伴而行,只有那个女人,蹒跚着步子,走得很慢,大背包显得她像个矮胖子。她显然也是在著名的南方大省谋生,她从事什么工种呢?她的年纪也不小了,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不知为什么,文婧心里显出无尽的怅惘。

下一站就到家了。文婧起身,想去盥洗池那儿洗把脸。好不容易挤出过道,期间还踩了一个熟睡的民工模样的男人一脚,他也没骂人,缩了缩脚,又继续睡了。挪到水池边,麻辣小吃残留的包装袋味、方便面调料味、对面卫生间溢出来的尿骚味以及空气里弥漫的汗味和人肉味让这里的气味如钢筋水泥般坚固凝滞,难怪网上说中国的春运,是一次“全球罕见的人口流动”,相当于让非洲、欧洲、美洲、大洋洲的总人口搬一次家。

拧开水龙头,水淅淅沥沥的,凑合着洗了把脸,又踅摸回座位上,她脱了右脚的鞋,学那女人样踩着,把行李架上的拉杆箱拽到半空,就这样托举着,先下左脚,放下箱子,再趿上右脚的鞋。她的位子是两人连坐的,她靠过道,旁边苗条的小妹妹全程戴着耳塞,低头看手机,十来个小时的车程没见她喝过一口水,自然也没上过厕所。文婧用余光观察过她几次,只能看到她有几颗痘痘的额头和比普通女孩偏高的鼻头。很不幸,文婧是个胖子,本来完全可以利用身体优势多占些地盘,可对方周身冰窟似的寒冷雪光把座位平分为两半,虽然她大概只占了三分位置。文婧也不敢忝列剩余的空间,即使她熟睡时,依然保持上半身不越过那道无形的屏障。文婧想:人与人之间还是保持些距离比较好,至于陌生人,更没有必要讨好。

五点的德雁是凛冽清冷的,空气中散发着如外婆房里速效救心丸的气味,她一出站就打了个寒噤。出口外到处是举着纸牌的男男女女。

“的士的士,回县城的!来来,凑齐人数就可以走!”

文婧朝一个圆脸吆喝的中年女人走去,她在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看上去有点像老徐,都是一样的虚胖体形。

开车的男人估计是女人的老公,交接时从他们口音判断,他们并不是县城人,是附近某个乡镇的。这个时代,大家都往外跑。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小县城,房价已由几年前的四字头摇身变成七字头了。车自然是超载,文婧被塞进了副驾里,后排坐了两女两男加一个三岁以下的小孩。一个粗眉横目,满脸凶相的男子显然对这样的安排不满。他叨怨了两句,司机就跟文婧商量能不能让其中一个瘦小的女孩坐大腿,也就十分钟车程。春运期间的的士都是这样载客,当地滴滴车都不敢在这个时段抢生意的。为了不引起众怒,文婧同意了。那女孩个子很小,估计体重只有文婧一半,文婧抱着她,女孩缩着头,在这十来分钟的身体触碰中,文婧竟然感到了久违的温暖。

到了家门口,文婧拨响了老徐的手机,铃响三声挂断。这是她到家的信号。嗒嗒嗒,“婧诶,来了,来了。”

老徐睡眼惺忪的,眼袋又厚了,里面睡个拇指姑娘都够了。还是那件荸荠色的棉袄。她居然伸了头往文婧身后探了一下,又失望地接过拉杆箱,指着一双鞋面绣着鸳鸯的毛线拖鞋说,这双是你的。洗澡不?还是再睡一会儿?

“我眯下吧。妈,怎么我回来你不高兴?”

“哪个不高兴哦?乱扯,疑神疑鬼!”

文婧环顾这套新买不到三年的房子,看老徐关了客厅的灯,跟着她,朝她和爸的房走去。那里有一张属于文婧的小床。

老文身上盖着簇新的毛毯、猩红的底色簇拥着大朵的牡丹花,文婧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现在还有这么俗气的毛毯卖,而她的父母居然也放着商场那些时尚的不要,偏要对这牡丹花青眼有加。老文畏寒,不细看,都能猜到毛毯下肯定裹着厚棉被。老文喜欢把自己裹成个蚕宝宝。老文和老徐虽然睡在一个床上,但分被褥睡,文婧不在家时,老文睡她的小床,他们早就成为井水不犯河水的“室友”了。文婧脱下硕大齐膝的黑羽绒服,往小床一躺,还不到半分钟,就听到老徐说,婧诶,你就不能不穿黑色?你就这么怕冷,我看人家从广东回来都穿个细薄细薄的羊绒大衣就可以了。

文婧不高兴地啧了一声,“人家是人家!我怕冷!我在广东就是这样穿。坐个火车,穿这么客气(方言,漂亮的意思)给哪个看哦?”

“好喽好喽,就说说嘛!眯下吧!你坐车也劳碌了。”

文婧又做攀爬的梦了。在梦里,她知道她是在做梦,还一个劲地说,这下不要又滑到山脚了。

很奇怪,楼下市场的喧闹声没把她吵醒,细碎的碗筷声倒把她吵醒了。早餐依然是稀饭配老文买的包子油条,郑彦雷打不动的炒米粉,还非得是北门河黄毛炒的。

文婧不喜欢郑彦。

老文在林场上班,那是个清闲地,钱不多,但胜在旱涝保收。文婧的哥哥文权高中毕业成绩不行就读了一所技校,毕业后托了点关系也进了林场。文权大概属于荷尔蒙非常旺盛的人,他比文婧大六岁,文婧读小学时,就不止一次发现他靠着英文书的遮挡,偷看那些杂志,上面都是些穿着暴露的外国女人。邻居姐姐经过时,他总要盯着别人的背影看上半天的,可他的性格又有懦弱的一面。文婧贪吃,那時老徐还不是很老,在一中附近经营一家小饭馆,家里时常有现钱,用橡皮筋扎的,文婧常抽出两三块买零食吃。每次被老徐发现,文婧就全推在文权身上,因为他有把柄在文婧手里:他常借口去同学家学习,实则去了录像厅,要不就在街上闲逛。文婧跟踪了几次,抓了他好几次现行。文权谈过好几个女友,文婧的反应不大,可能那几个都不出格吧。认识郑彦那时,文权已经在林场工作一年多了。之前他谈过一个小学老师,姓林,大高个,腰身很长,很丰腴,不料人家后来调到政府部门了。那时文婧上大学,正放暑假,林姑娘上家里来了几次,文权都不见,他这是自惭形秽了。等到国庆回家,文权说在火车上认识一个好漂亮的女的,说她爸在南雁车务段,可以想办法把他调到德雁车务段,第二天郑彦就来家了。那时她还没有胖成葫芦,一米五五的身高,110斤左右,五官很扁平,纹了细长的眉毛,眼睛也是细长的,说话声音很嗲。文权好像就喜欢偏胖的女人,估计有种“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感觉吧!乍听她的名字,文婧以为是燕或者艳,后来才知道是那个有才学的“彦”。她郑彦有什么才学呢?嘴倒很甜,小鹌鹑般依靠在一米八的文权身边,把文权夸得勇猛如后羿,睿智赛诸葛。他那颗刚刚受刺激、满是褶子的心脏能不熨帖吗?当晚老徐安排郑彦跟文婧睡,可她睡了上半夜,下半夜就不见了,随后几天干脆连文婧房门都不进了。等到文婧放寒假回家,文权说要和郑彦结婚。老徐和老文不同意,文婧也没在意,以为他只是说说。老徐去打听过郑彦她爸只是个普通工人,根本没有调动的权力,郑彦没工作,整天黏住文权。老徐做菜已从最开始的牛肉、排骨演变成辣椒煸猪头肉,也不给郑彦好面色看。可他俩依然好到蜜里调油,老徐甚至当着文婧面说,这郑彦就是只骚狐狸,整天缠着文权睡觉。郑彦明显胖了,略微低头就显出双下巴。

因为老徐开餐馆,文婧家属于先富起来的人,1990年文婧读一年级时家里就在县中心买了地皮,建了一栋两层的楼房。院子极大,老文在院子里开辟了菜园,还搭了个厕所,他瞧着还很空荡,居然又在东西两边各垒了间房,租给别人住。

那天文婧从高中同学崔曼雨家回来,刚进院门,就被租客李山东的老婆喇喇截住,她神色紧张,可几乎是用惊喜的语气说,你家人在吵架,你哥用啤酒瓶砸自己头呢!文婧问为了什么吵?她说还不是你哥要结婚的事。

文婧听到女人的哭声,估计就是郑彦和老徐在哭吧,还没上楼梯就感觉乌烟瘴气的,上楼看到文权的头发和血黏在额上,正豪气又悲壮地吞云吐雾,但捻烟的手指头明显在抖。郑彦跪在文权身边,低着头在哭,但看不到脸。老徐背对着他俩,肩膀一抽一抽的。老文看上去最正常,颠来倒去数落老徐是个傻子,没管住他们,让他们天天睡一起,现在睡出问题了。文婧是知道文权的,他看上去蔫蔫的,骨子里却也有野蛮的一面,读小学时就捏死过文婧养的小鸡;初中时,别人取笑他瘦,他居然用水果刀捅别人的屁股,害得老徐不知煨了多少只鸡,送了多少罐麦乳精才平息了这事。

而文婧那时因为得肾炎,吃了很多含激素的药,每天都跟饿死鬼投胎似的,比发育时还能吃,体重闯过了一百大关,已经逼近120了,并且还有不断上升的趋势。她连拍三下桌子,大喊一声,吵什么吵?叫别人看着像什么?要结就结,不结拉倒。搞得生离死别似的,拍电影啊?

作为家里唯一通过高考的正规本科生,她说话还是有威慑力的。他们不吵了。五一时,郑彦挺着个大肚子嫁给了文权,九月生下文瑆,前年放开二胎,生下文铎。至此,郑彦自诩儿女双全,不用顾及身材了,更加放开肚子大吃大喝了起来。

先生女来再生儿,叫先开花后结果,是有福气的,这话文婧已经听郑彦说得耳朵都长了老茧,她还神气地说,到时候你结婚我给你铺婚床,把我的好福气过给你。文婧呵呵一笑,借故走开了。这个儿女双全的郑彦大概觉得仅凭这一点就完胜文婧这个高中老师了吧。

文婧洗漱好,文权和郑彦早已开吃了。文婧问炒粉现在多少钱一盘。郑彦说八块,有肉的,你不晓得,他店里生意有多好!郑彦呲溜呲溜地唆着米粉。文婧有些不舒服:文权赚多少钱她又不是不知道,他抽烟喝酒打麻将能剩多少钱,郑彦嫁过来十几年又做了几年事?还不是搜刮老文和老徐的,他们还要做牛做马地伺候?郑彦在家是把自己当太太养的,那晨起的慵懒劲是要延续到午饭的,饭后又要午睡到自然醒,然后瓜子薯片鸭脖子煲剧,还说年轻时不享受,等老了吃不动就可怜了。但这次文婧忍着,没多话。以往回家为这些事,她因为多嘴不知吵了多少次架。老徐总说,你一年回来又住不了多久,那么多事干什么?她不好,难道离了她,你知道结婚花了多少钱?两个小孩没娘多可怜?然后她和老文又联手夹击文婧:堂堂一个本科大学生,高中老师,还没嫁掉就已经这么胖,脾气还丑,以后老了谁养你云云。

十三岁的文瑆还戴着牙箍,只能吃面条,老徐等她起来才下面条。左催右请她才起床,然后在卫生间倒腾了半个多小时才出来。文瑆正处在叛逆期,爱美,可长相平平。不知文权和郑彦是怎么生的,俩人都不丑,文瑆像他们,可全遗传到缺点,至于龅牙更不知遗传了哪位先祖。

文婧正低头看手机,期末考试成绩公布在年级微信群,她正在数两个班的及格人数,老文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有事商量。

“你贵华堂姐得了癌了,我和你哥去看过她了,你也看看她去吧!过年再去就不太吉利了。”

贵华堂姐是文婧大伯的幺女,比文婧大三歲。对这个堂姐,文婧一直喜欢不起来。按说,她也挺可怜的,她亲生母亲在她几岁时得癌死了,大伯续娶了老婆,进门就生了个儿子,对她即使有心也无力吧?大伯家在农村,贵华没考上高中,就来县里补习,吃住都在文婧家。老徐本来不肯,可拗不过老文。老文排行老三,他们几个兄弟简直就是七个葫芦娃,长得非常像,老文的火暴脾气肯定就随火娃了,他们一个比一个矮,序齿排下去,就是完美的梯田。文婧爷爷死得早,老文把大伯当父亲般尊重,而新娶的大伯母比老徐年轻漂亮,有些来劲儿,常在他们两兄弟间说老徐的坏话。为此,老文和老徐经常吵架甚至动粗。文婧常想,也许那时她就对婚姻悲观绝望了吧。有什么意思呢?一大摊子的烂事!

贵华读书很下死力,可就是不得法,文婧那时念初二,成绩不错,她就整天黏着文婧,文婧看什么书她就看什么,又总问代数题,反复教了她,还是不会。老文见文婧不耐烦就骂她。贵华不爱洗澡,睡觉爱打呼,而且也爱告状,那时的文婧怎么会喜欢她?后来,她还是没考上高中,跟着乡里的姐妹去广东打工了,不到二十就由大伯做主嫁到了同村,如今两个女儿都念高中了。前几年她老公得了肝炎,做不得重活,在家做饭看孩子,没想到她又得了癌症。

下午,文婧搭公交来到文家村,这也是六个葫芦娃居住的地方。四叔五叔六叔七叔出外打工,这次就不去他们家了。二伯家离公交站最近,文婧却最怕去他家,可老文早跟他打了招呼,能不去吗?二伯当过村支书,几个儿子都在公家单位,他很引以为豪,见了文婧来,激情满满地用他村干部特有的高调说:“你看看,我们村现在多好哇!国家和党的政策好,你看,这一排排的楼房多整齐漂亮啊!婧仔,你老实说你后悔不?要是当年来一中教书,你堂哥什么不给你搞定?集资房分到手,这么多年你的终身大事也早就解决了啊!”

“我在广东也供着房,工资也不低,那里也没家里冷,过得还是挺舒服的。”文婧微笑但疏离地回答。

“要我说,你在广东一万也比不上家里拿五千哇!你看你几个堂哥都有房有车,我们在家吃得也好。院子里养了鸡鸭,种了蔬菜,村里的猪肉也好吃,关键没有瘦肉精,安全啊!你说你在广东吧,也不是沿海大都市,图个什么呢?”

“是是是,我就是混得不如强强哥哥他们。”

二伯父到底混过官场,听出文婧生气了,就又夸了一番文婧小时候读书多么不用人操心,见到长辈多么有礼貌的话。临走,二伯留文婧吃饭,文婧回说要去看贵华,他神神道道地说,那是个没福气的人,你看完她,回去要好好洗个澡,去去晦气!

贵华家就在五百米不到的地方,房子建了有些年头了,谈不上气派。老文给文婧发了张他们家的照片,在一家民宿的附近,很快就找到了。文婧按老文给的手机号拨过去,贵华老公很快接了电话,领了她进去。贵华老公脸色灰白里透着蜡黄,还未痊愈吧?

贵华因为化疗,头发掉光了,戴着个毛线帽,原本的圆脸瘦得颧骨都突了起来,文婧忽然发现她其实也有几分清秀的,一时竟有些怨自己以前对她太刻薄了些,这么多年也极少联系她。她拉着文婧的手,说她的子宫已经摘除了,已经不算个女人了。文婧反问没有子宫为何就不算女人?你听说过金星吧?她是个变性人,自然没有子宫,可收养了好几个孩子,有自己的事业,过得很充实。你还年轻,会好起来的。孩子又已经生了,还愁什么?

她幽怨地看了眼门口,她老公为了方便她们说话,端茶进来后就在客厅回避了。

“可没有儿子终究断了香火啊!你比我有文化,可在这件事上,你要听我的,赶紧结婚生孩子吧!一个女人连孩子都没生过,这辈子算什么呢?”

文婧默然。她想也许有一天她会结婚生孩子,但绝不是因为别人让她这么做,她才这么做。她一定要把握她的婚姻自由权与生育权。可这话文婧没说出口,人之所以难改变,关键就在脑子里根深蒂固的观念难以动摇。跟她一个病人争什么呢?跟她讲《使女的故事》,跟她讲女权主义,还是跟她讲未来将会有人造子宫,想要孩子了,把胚胎放进去,195天后,揭开锅,小孩就“新鲜出炉”了?

文婧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安慰她放宽心,临走她上了趟卫生间,借机往红包里又塞了一千块钱。但愿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吧!

文瑆的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只有语文和历史及格,年级排名六百以外,文权大概忘记他中学的“伟绩”了,指着她鼻子骂她笨,还准备用手机充电线抽她,郑彦在超市上班,护不了文瑆。

文婧上前挡住文瑆,说:“现在知道管她了?三十晚上养猪过年,来得及吗?你们整天打麻将玩手机,陪过她学习吗?”

文权愣了愣,一时无话反驳,就说:“还不是怪你?本来都可以来一中教的,非要让给赵娟,你要在家,你不就可以教她了?起码数学可以及格吧?”

赵娟是文婧高中同学,家里很穷,但很有人缘,不算漂亮,可有很多男同学喜欢她,甚至为她打架。文婧跟她同桌,跟崔曼雨前后桌,她们三人走得最近,可崔从来不单独约赵一起玩,她说赵心思太重了,挺吓人的。听她这么说,文婧还埋怨她这人小姐脾气,赵多随和啊。崔的父母是供电所的双职工,她是独生女也是乖乖女,成绩一直很好,但高考发挥失常,刚上本科线,毕业后也进了供电所,过着父母所期待的应有的生活。

赵娟现在在一中教书。前两年,她通过高中同学微信群加了文婧微信,可基本没说过话。她读的也是师范院校,当时文婧和她一起约在一中实习。事后文婧回想,她那时大概早就打听好了一中缺个数学老师吧,特别积极,几乎每天都看晚修,见到领导总是很热情地打招呼。文婧知道她很不容易,家里太穷了。文婧曾用压岁钱帮她垫付过高考资料费,才百来块钱,她高考前才还。文婧看她的凉鞋帮子快松了,用那笔钱给她买了一双红蜻蜓的凉鞋,文婧自己都不舍得穿这么好的,赵娟当时很感动,眼圈都红了。

文婧和赵娟决裂要从实习期那次肠炎说起。文婧喜欢夜宵摊的炒螺蛳,有天晚上赵娟还有她的男朋友约她一起去吃。赵很斯文,而文婧面对美食基本没什么抵抗力,吃光了两盘,回家后口渴得厉害,就不停地喝水,结果就闹肚子,得了肠炎,只好请假,赵说她跟年级组长说说,她来代文婧的晚修。晚修那天,文婧刚打完点滴,经过一中,心想自己好得也差不多了,干脆还是自己上晚修吧!结果在办公室门口,听到赵说话的声音,还提到文婧,她就本能地偷听了,她说文婧家人早就托人在市教育局帮忙安排好了工作,连粉笔都不用沾了。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很有技巧,仿佛真心为文婧感到高兴。教导主任就酸溜溜地说,我们这里庙小容不了她。赵就接着说自己如何憧憬能为母校服务之类的话。

文婧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确实跟赵说过父母想留她在家上班的事,可事实上他们几乎没权力染指教育系统。至于文婧的二伯,只是说说而已,不见得会出多大力气。后来,文婧再沒去学校,反正那实习考核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发下来了。至此,文婧就没再联系赵了。对方好像也心知肚明般,打过几次电话后就不再联系了。

文婧的思绪刚拉回来,就听到门开的声音。老文提着几袋东西进来,文婧见袋子是家乐超市的,郑彦上班的那家,就问他什么时候买东西这么大方的?老文一般去超市只买一管牙膏的,今天买这么多东西绝对匪夷所思。他也不答,笑眯眯的,把东西从袋子里一一抽出来:速冻饺子,水杯,洗发水,牙膏什么的,都是双份。

“不用钱啊?买双份?”文婧凑过去看,正好看到小票,就细看了看,看出了异样,有好多双份东西的只打了一份的钱!绝对是郑彦的主意,老文哪能想到这样的办法?她是收银员,只要老文在她那里买单,她就可以做手脚了。这个郑彦,太坏了,文婧现在越发相信当年她行李箱里的八百块钱定是她偷去了。

碍着文瑆在,文婧把老文拉进他房里,说:“爸,是郑彦叫你这么做的吧?可别因小失大啊,人家杨家乐要是发现了,可不得了。”

老文不以为然地说,“不怕,不怕,一个月就一两回,郑彦说根本就查不到她那儿。再说,他那么大老板会为这点钱去查吗?他别忘了他是怎么发迹起来的!”

“可万一查出来了呢?占不了什么便宜倒惹得别人瞧不起!”

“哎呦,我发现你真是的,老担心些这样的事情!这么大人了,正经事从来不想。说了没关系喽,这么久都没有被发现,我看你是教书教傻了,小时候还灵光一些。”

文婧叹了口气,只能徒劳地再三劝阻他下不为例。老文是个记小不记大的人,他能听劝吗?前些年赚来的钱他借了大半出去吃利息,结果许多不仅收不回来,连借钱人的人影都摸不着。大处吃了亏,他就越发觉得在小处占点便宜理所当然。杨家乐是文权同学,从小就精明,高中毕业后就开起小卖部,本钱里就有老文的一万块,他又瞅准机会到处借钱开起了超市,如今已然是德雁屈指可数的富人了。为此,老文每每都耿耿于怀,觉得自己那一万块钱至关重要,他常说要是没有他,家乐那鬼崽子能发家?

房门外,文权教训文瑆的声音快把房顶掀了。文婧烦躁极了:什么时候,家变成这样?最亲的人令她如此尴尬。而她,未必不是粘在他们嘴角的饭粒,似乎撇去还清爽些?文婧斜靠在小床上,抱着枕头,头别过墙边,眼泪就簌簌地流下来了。

年三十,老徐忙到脚断筋。文婧回来就得了感冒,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到头重脚轻、眼冒金星的程度,想帮老徐,可实在挪不开腿。中午郑彦下早班回来,扔了袋东西在茶几上,椒盐味四溢。她就势往沙发上一摊,像泄了气的皮球。她大声叫文瑆,尖厉的声音如铁丝划刻铁窗,愈发增长了空气中的窒息与焦躁。大概里脊肉和椒盐虾的诱惑实在太大,文瑆终于从紧闭的房门里出来了。

文瑆抓起袋子,满屁股坐在沙发上,撕咬着肉片。文瑆什么时候变成这样?除了吃饭、上厕所,她基本不出房门。每次露面,她就顶着一头鬃毛般的头发,翘嘴垮脸,对所有人横眉冷视,好像大家是她积怨已久的宿敌。

吃着吃着,肉丝卡在牙箍上了,她就用食指抠,文婧不敢说她,就对郑彦说,你干吗老买些垃圾食品给她吃?明明知道她戴牙箍,不适合吃这些!

郑彦说,反正也不经常吃,小姑子你难得回来,别管她!我都管不了她!

文婧无语,瞥了眼文瑆,人家根本不拿正眼看她,仍然若无其事地抠着,还让郑彦抽纸巾给她。

“好吧,你们母女其乐融融,我去厨房找我妈。”

进了厨房,文婧又被老徐撵了出来。她让文婧好好收拾自己,要不就蒙头睡觉,憋身汗感冒就好了。

文瑆房里放了些文婧的备用衣服,趁她吃东西的功夫,文婧进了她房间。她仿佛闯了禁地般,竟然有些紧张刺激。推开衣柜门,她的衣服放在最顶端的隔间里,她踮着脚尖,想把保暖衣拽下来,结果却顺下一袋珠状东西,打开一看,全是小女孩喜欢的项链、手链。她敏感地意识到文瑆可能早恋了。再看她的书桌,上面摊开一本数学全优设计,光秃秃没写几个数字。她再打开抽屉,几本八成新的教科书下藏着好几本卷页的小说,显然是经常翻阅的,再看标题就知是些穿越、霸道总裁爱上傻白甜的烂俗故事。

也许是因为长久的压抑和身体的不适,文婧没有冷静下来。她提着这些书和链子就冲到文瑆面前。

文瑆愣了一下,转而又镇静下来,睨了文婧一眼,慢悠悠地说,谁让你进我房間了?谁让你动我东西了?

这是我家,这房子是我爹娘买的,你占了我的房间你还有理了?

文权闻声终于从游戏的称霸中折回现实。他看了眼书,骂道,这些书我早就说别看,怎么又看起来了?他又把满袋子的闪闪发亮的链子一股脑全倒在地面上,吼道:“爱美啊?那你给我全部戴上,看看有多美!”

文瑆撇着嘴哭了起来,嘴唇上还油光可鉴,边哭边说:“你管不着,你可以玩游戏,我也可以认识网友,这是别人寄给我的。又没花你的钱。”

文权要挥手打她,早已被郑彦和老徐拦住。

文权这才意识到文瑆可能网恋了,不是爱美那么简单。“好哇,你多大就学人家网恋啊?看我不抽你!”说着就要寻衣架来抽。老徐赶紧把文瑆关进房间。锁好门。这时,老文带着哭闹的文铎进了家门,说文铎的上嘴唇磕破了。郑彦心疼得跟什么似的,心肝肉地抱着文铎哄,眼神里写满了对老文的抱怨,那娇气泛滥的母爱越发纵得文铎哭声震天。

这边文权拍着房门骂文瑆,那里文铎哭得撕心裂肺。老徐和老文在一旁嘀咕了几句,老文就瞪着文婧说,你也是,大过年的,偏要惹事!

“我能在家再呆多少天,她要不是我亲侄女,我还不想管她呢!”

老徐把文婧拉一边,说:“你管得了这几天,等你一回去,她还不是那样?你只是回来做客的,大家客客气气地过不好吗?”

“我做客?我做客干吗要山长水远地赶回家?这里不是我的家吗?我回家看父母有错吗?”

“你回来没错。可你哥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他有家有口了,他的小孩他管,你做姑姑的,何必去做恶人,让小的记恨你呢?你好好的,进她房间干什么?”

文婧苦笑了几声,说:“从小我就觉得你重男轻女,我还劝自己别这样想。到今天,我才知,我是个外人。这里不是我家,我只是来做客的。你们真做得出来,我这么大个人回家连间房都没有。”

老徐拍着大腿道:“你倒也是成个家啊。你成了家,带老公孩子回来,我变也要变间房给你住哇!你现在成什么样,良不良,莠不莠。我真后悔给你读那么多书,我看隔壁家冬梅初中都没毕业,早早结婚,现在开着小车做生意,生活过得不知多有滋味!”

老文也过来帮腔,“你小时候没让我操心,现在大了,让我和你妈操碎了心。今天把苦水干脆全倒出来得了。我现在回老家,脸上没有一点光,亲戚们都问你嫁了没有。我只能说你眼光高,再等等。我和你妈心里难过啊,你是缺胳膊还是少腿了,怎么就嫁不出去了呢?”

“这个世上有结婚的,也有没有结婚的。我不结婚犯了天大的错吗?我就是千古罪人了吗?这个世上结婚的一定比不结婚的多,能不能给我们这些少数人喘口气的空间?结婚就一定好吗?你跟我妈吵了半辈子,真的觉得不后悔吗?”

“可我有后哇,你哥又开枝散叶,世上的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爸,你觉得贵华姐可不可怜,这样的结婚生子又有什么意思?”

“不结婚就不会变老,不会生病吗?我看你真是读书读傻了。”老徐边哭边叹气。老文接嘴说:“读了大学又怎样?没结婚,没生孩子,这辈子还有什么意思,以后你的房,你的钱留给谁?”

文婧知道多说无益,关上房门,躺在小床上,她告诉自己务必要忍着,好歹过完年再走。手机提示音响个不停,她嫌烦,调成静音,正想把手机扔一边,又觉得憋闷得慌,就刷起朋友圈来。圈里一片和谐,处处洋溢着和和美美的天伦之乐。结了婚的晒年夜饭、全家福,单身的晒健身、晒美照,滤镜调得每个女人的皮肤都吹弹可破。她们真的幸福吗?

郑彦的朋友圈更新了:“真羡慕家家其乐融融团聚啊!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累啊!”配图是别人家团聚吃年夜饭的图片。

她郑彦是什么意思?明摆着添堵的吧?什么事都要发圈广而告之?文婧起身,来到餐厅,见桌上摆了一桌菜。老徐说,正要叫你呢!文婧不吭声,坐下就吃,用余光扫了一眼,没见郑彦。

吃完饭,文瑆接了个电话,就要出去。文权问她要去哪?她说要去找郑彦。文权不让,说你的事情还没完,还想溜出去。文瑆就说,我妈又不姓文,她要是想不开了怎么办?你们好好过就得了。老徐和老文也拦着,文铎吵着要找妈妈。

文婧说我去找她回来,文瑆说,你找没用,就因为你回来了,我妈才会走。

“好的,我才是外人,我是回来做客的。我现在就走!”文婧回到房间,打开12306,回程的卧铺票还有富余,可文婧还是下不了决心改签。她进进出出,收拾衣物,没有人拦阻。她收拾好东西,在玄关处换鞋也只能听到老徐的哭声。她关门。

走在空荡荡的街上,把手机铃声调响。没有电话打来。老树上鸟儿的啁啾声传来,让文婧想起她宿舍的燕子窝。原先住她宿舍的老师搬走时,卧室空调也拆了下来,留下两个拳头大的洞口一直通向外墙。文婧搬进来后,用报纸塞住了洞口。不想,燕子看上了这个洞口,在里面筑了个窝。每天它们的叫声响起,文婧就无比羡慕:多么温馨的一家啊!

去火车站的路上,迎面还能碰到拖着行李箱回家的人。只有她,只有她一人是离家越来越远吗?她不结婚,她就是大逆不道,天理难容吗?所以“十目所视,十指所指”,连她最亲的人都要厌弃她吗?反正她在外漂泊十几年了,她出门在外闯荡惯了,肯定不会有事的,所以就任凭她走吧,反正她把他们的脸都丢尽了。而郑彦,儿女双全,怎么能走?女儿只是外人,回来做客的嘛!

文婧躺在上铺,环抱着自己,独自垂泪。下铺的小孩用平板电脑在看一部老动画片《哪吒闹海》。想起小时候看到哪吒自刎,割肉还母,切骨还父的画面,她就默默地哭起来了。可是,她是人,不是神,她永远都无法像哪吒一样挣脱这血肉的羁绊。就在此时,她还不是寄希望他们会打电话过来吗?

她将早已拍好的火车票照片发给老徐。老徐不会打字,用语音回:好,你在那边好好的就行。那声音分明也是哭过的。

这趟南下的火车最终开往何方呢?

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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