偎
2020-04-07丁燕
丁燕
列车“哐当哐当”前行。
夜色层层裹紧,像一床扯不开、撞不碎的旧棉絮,即使长矛狠命刺下去,也只能得到一团结实的虚空。
车厢内,鼾声此起彼伏,昏黄的灯光晕染着每一张脸。卧铺乘客表情放松,大约做着舒服的梦。硬座的人们就姿态各异了,有仰面摊掌的,有斜耷座沿的,更多的人双臂环抱、头颅斜靠。其实人睡着的时候挺好,脑袋卸下重负后,连皱纹都单纯一些。
旋凤睡着了也能勉强保持端正,瘦的时候这样,圆了仍然如此。皱巴巴的红羽绒服紧裹着肉粽子,绒毛纷纷探出头来。齐耳短发大约是自己理的,参差不齐,但发质好,又黑又粗,发量还多。如果是长发,应该很好看,可她从小到大都是这种短发。
旋凤揉揉眼睛,醒了。顺便扭扭脖子时,发现邻座靠着自己的肩膀睡着了。她举起手机假装自拍,看着这个40岁左右的男人。他皱纹细细的,眉头舒展,呼吸很轻,睫毛投下淡淡的影。人与人之间的区别真大。自己的红衣服劣质而窘迫,他的黑呢大衣却整洁熨帖。自己的头发又黑又多,他的头发又灰又白。只有少白头才会这样吧?旋凤想到了一个小学同学,于是感觉这张脸变得亲切起来。
突然她“咯咯”笑了,像被挠了痒痒。原来随着车身的摇摆,灰白头发触到她脖子了。她又猛地收回手机,像被这笑声吓了一跳,心虚地往四周瞧。还好,没人醒来。窗外一片漆黑,旋凤又只得闭上眼睛。数到第1085下时,旋凤肩头一松,他醒了。旋凤的左脸似乎有一束暖光,是因为他看了自己一眼吧?
列车继续前行,节奏似乎轻快了许多。
“林城西站到了……”乘务员的嗓音永远温润。刚站起身,他就把背包递了过来。她咧嘴笑了:“谢谢。”他微笑着摇头。
车门开了,他们一前一后下了车,各自消失在滚滚人流。
到家了!旋凤拐进小巷,看到旧式单元楼斑驳的墙面,脚步越来越缓慢,她甚至想掉头,但还是狠了狠心,走进去了。
“咔嗒”,分别了这么多天,锁和钥匙仍旧如此默契和亲热,旋凤很不满意。还是门懂得她,艰难地、缓缓划开六十度角,搅动开了一团凝固的空气。外面的阳光温暖得刺眼,屋子里就比平时阴冷些,家里一片狼藉,脏衣服、泡面杯、烟头……各类垃圾遍布每一个角落。也许因此,鞋柜、餐桌、沙发都黑着脸不说话。旋凤也不着急,有条不紊地收拾起来,反正习惯了。
整理了房间,叠好了被子,洗净了衣服,正起劲地晾晒时,门锁发出了“咔嗒”的声音。他回来了!
门,同命相怜的门,“嘭”的一声被撞到墙上,再“咚!”一声摔回门框,听起来像痛苦的哀号。屋子跟着抖了两抖,天花板的角落里,一只正在起劲织网的蜘蛛被震落下来。它慌忙吐出长丝接住自己,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回过神,慌里慌张地逃走了。
经胃酸发酵的酒气从玄关一路杀了过来,旋凤闻到这熟悉的味道有些想吐,但不作声,继续平静地晾衣服。在衣叉和晾衣竿擦肩而过六次后,她终于成功了。
旋凤舒了口气,甩甩手腕。突然腰被箍了起来,整个人腾空转了一圈。她肋骨生疼,却不敢出声。“老婆,你终于回来了,我想死你啦!”这声音来自一个瘦高个、红脸膛的男人。这张脸平时黑里带黄,喝点酒就红里泛黑,一笑就露出黄森森的牙。他微卷的头发僵结在一起,上面落满灰尘,成了鸟都嫌弃的窝。脸颊的毛孔在酒精作用下极度放大,睫毛和眼角上还黏着眼屎,以致只能半睁着眼。夹克、裤子和皮鞋本来是清一色的黑,但落满了尘土,成了清一色的灰。
旋凤耳朵嗡嗡作响,喉咙干涩。天花板在眼前旋转、移动。她牵挂着桶里剩下的三件衣服,也知道在劫难逃,于是准备咬紧牙关忍着。但刚想到“忍”字时,就被重重地砸到床上了。“嘭”的一声,她的头撞到了床头上。旋凤眼前一黑,惊痛不已,鼻子把眼泪都酸了出来。她抱着头蜷成一团,回到了挨揍时的习惯动作。
“见到老公哭什么呀,啊?”男人把脸逼近旋凤,直愣愣地盯着她。酒气把旋凤耳旁的绒毛喷得直抖。“笑一个。”他语气忽地温柔起来。旋凤依旧蜷缩着。男人一把按住她的头,凑近耳朵咆哮:“老子叫你笑一个!”见旋凤不作声,他“啪!”地甩出一个红色掌印,再顺手抓住旋凤的头发一薅,往床头撞去。整间屋子响起了有节奏的声音:“咚!”“我叫你不笑!”“咚!”“叫你不笑!”“咚!”……
旋凤其实很想逃,甚至甩一个痛快的耳光出去,但她似乎身处梦魇,又像突然瘫痪,根本无法动弹。只觉得声音越来越远,自己成了一块在风中飘飞的破布,再落到了海里,一点点湿透,缓缓下沉。她听不见自己的哀号,也不知道眼泪和鼻血已经顺着头发滴在了床单上。那是她上个月挑选了一个半小时的成果,就在菜市场旁边的小店里。床单是粉红色的,上面开满了洁白的玉兰。她当时想,躺在上面,做的梦也一定很美吧?更讽刺的是,床单是刚才收拾房间时第一次铺上去的。
“我要死了吗?”她正想着,一个骂骂咧咧的黑影覆了上来。
恍惚间,她回到了十年前,那时他还是男孩,披着月光覆下来,连笑容都有些圣洁。“你是我的。”他笑得像孩子,“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
等她再次睁开眼,房间里空无一人,只能听见时光流动的声音。斜阳透进窗户,拖着身子缓缓地移动,房间越来越暗,直到夜色完全合拢。她再次闭上眼,成了一幅碎裂的拼图,一起身就会片片掉落。
第二天,她穿得更加严实,帽子、围巾、手套齐上阵,终于勉強掩饰了尴尬。临走前,她拿起翠绿塑料边的圆镜,左右端详着,叹口气,从抽屉最里面角落摸出BB霜,仔仔细细地涂抹,十多分钟才放下。
五点钟的街头,路灯还在打沉睡,几辆小车从街道安静地滑过。三十分钟后,她终于走到了绿洲小区11幢。旋凤走到车库,从储物间拿出拖把开始工作。这幢楼已经和她非常熟悉了,三十三层,每一层都亲切。
9点,她终于做完了清洁,刚关上储物间的门,眼睛就被蒙住了,一个拿腔拿调的声音跑了出来:“猜猜我是谁?”旋凤笑了,除了张丽丽,还有谁的手这么胖、这么软?她感到整张脸都暖和、舒服,但仍旧故意板起脸:“丽丽,还有比你更无聊的吗?”“嗨哟,这么多天不见,还那么假正经!”张丽丽哈哈笑着掰过她的肩,旋凤看到她又折腾头发了,这次烫成了酒红色,估计用的还是“劣质葡萄酒”,因为头发不但颜色亮得刺眼,还被折磨成了“干玉米须”。但丽丽不在乎,她胡乱挽了个结顶在脑后,还教育旋凤,说这是目前最流行的“丸子头”。旋凤翻了翻白眼,张丽丽笑得脸上只剩下嘴了,又马上岔开话题:“好不容易耍了四天假。来来来,让为娘看看,我家姑娘气色如何!”旋凤轻轻踢了她一脚,她笑得全身打战,右嘴角的小黑痣跟着一跳一跳的。
“哟!脸又青了?”张丽丽皱起了眉头。旋凤连忙转过身,她也跟着转过来,用胖胖的手端起这张脸,“让我好好看看……啧啧啧,还擦BB霜了吧?告诉你,老娘有火眼金睛!……又是陆宇峰吧?”旋凤扭头就走,踢到张丽丽的拖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哎,凤儿,你急什么呀?”她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听老娘一句,把那家伙扔了!他就一垃圾!”旋凤走得更快了,張丽丽拉长了脖子,“凤儿,听我说呀!现在社会,缺什么都不缺男人!让他滚!……诶!你去哪儿呀?”旋凤头也不回:“接儿子!”
客车在公路上晃,人们也跟着摇,像浮萍。旋凤把帆布袋抱在胸前,她知道没人稀罕,但还是搂得紧紧的。
“给大姨说再见。”在大姐家门外,旋凤拉起了小彬的手。
“凤儿,离了吧,你这日子怎么过啊?”大姐个子小,本该显年轻,但她皮肤黑、皱纹多,看上去反而比实际年龄大很多。衣服挂在她身上,像套在衣架上,风一吹直打晃。
“姐,你别光顾着说我了,姐夫一年到头在外面打工,谁知道有没有野婆娘呀?你还不是把他当宝贝!”旋凤挤挤眼。
“嘿,你个小丫头片子,我为你好,你倒来教训我了?”大姐佯装生气。
“其实陆宇峰也没什么,就是喝酒之后不讲理罢了,”旋凤拉起小彬的手,“姐,当初还是你支持的我们呢!”
“嗨,打小就知道你笨,你还不相信。‘此一时彼一时听过没?那时候我哪知道他这么没出息啊,还打人!我呸!凤儿,听你老姐的啊,回去就……”旋凤听怕了,拉着小彬就走,惹得小彬频频回头,看着嘴巴一张一合的大姨,走远了,大姨的嘴似乎还没有停下来,好玩。
旋凤在客车上继续摇晃,时光似乎又摇到了十年前。
那时的阳光和今天一样,照得大树、房子和狗都暖洋洋的。他们第一次牵手,上课偷逃出去,爬上最高的山。当北风迎面割来时,“陆宇峰”这个名字也跟着刻进了心里。她知道,只有最尖的刀才能剜出去。
陆宇峰瘦高个,白脸庞,眼睛深陷在眶里,明亮、有神,笑起来像半个月亮,不笑时透着精光,当他专注地看着别人时,瞳孔就像深不见底的潭水,她就这样掉了进去……
也许是心情不错,她的食欲越来越好。父母笑她:“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等到胎儿四个月大,她才终于反应过来。母亲肿着眼睛骂她不要脸,父亲则暴跳如雷,怒吼着逼着她打掉。旋凤埋着头不说话。校园的小树林里,陆宇峰拉起了她的手:“怕什么!我们明天就结婚!”
婚自然是结不成的,还得搭上退学的代价。对于谈恋爱,学校是明令禁止的,所以德育主任准备杀鸡儆猴,在周一集会上让全校师生开开眼。结果当天找不到他们,只得把开除通知草草读一下了事。
他们逃了,跑之前拿走了在家里能找到的几百块钱,大姐看不过去,偷偷塞给他们两千块。他们坐上火车到了县城。
最初的日子很艰难,但还好,他们已经年满十六岁。陆宇峰在钢厂里找了一份工,车零件。他们租了一套小屋,过家家一样开始了新生活。旋凤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忙前忙后布置新家,买菜做饭、洗衣拖地,尽管总是做得不像样子。陆宇峰回到家,会从后面偷偷抱住她,然后解下围裙,接管厨房。他的厨艺好,半个小时就能端上两菜一汤。旋凤觉得这就是幸福的滋味。
但随着日子渐长,陆宇峰的大男子主义也逐渐浮出水面。除了煮饭,他不屑于做其他任何家务,说那些都该是女人做的活。而且,他架不住工友们的邀请,上了几回麻将桌,结果勾出了牌瘾,打夜牌的时间逐渐多了起来,眼看着整宿整宿不回家,旋凤急了,找他理论。开始还好,他说自己下次注意。可“下次”遥遥无期,他从“嗯嗯啊啊”的敷衍,到后来的反唇相讥,再到后来对着旋凤大吼,甚至摔东西。旋凤肚子7个月时,该交工资那天晚上,他耷拉着脑袋,说都怪手气太背,工资缓几天一定赢回来。旋凤气不过,吵了他,他讽刺旋凤“自己不挣钱,还来管老子”。
吵归吵,饭总是要吃的,旋凤找大姐接济了自己。这个家越来越冷,当陆宇峰一次次在缭绕的烟雾中“修长城”时,旋凤的眼泪浸湿了枕头。
从吵架到动手,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那天陆宇峰又喝醉了酒,凤儿身孕已经八个月了。人们从熟睡中再次被吵醒,只听见他家乒乒乓乓的声音,和以前不一样的是,这次夹杂的不是吵架的声音,而是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怒吼,在宁静的夜色里,小楼平添了几分恐慌。
第二天、第三天,楼里都非常安静。第四天夜里十一点,救护车急促的声音在小院里响起,一个大肚子女人笨拙地提着包,一歪一歪地把自己挪到了车里。再过了几天,他们回来了,还多了个抱襁褓的中年女人,眉眼像陆宇峰。他们家终于安静了一些,偶尔听见婴儿奶声奶气地哭几声。也许家里住不下,旋凤坐完月子后,公婆就走了。整天陪伴她的便是这个暖融融的小东西,他们给他取名叫“陆小彬”。
小彬已经九岁了,看个子却只有六岁,为此,旋凤很自责,但又能怎么样呢?陆宇峰脾气上来时,连孩子都打,无论手边有什么,抡起来就揍。都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果然如此!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这个念头却在她打开家门的那一刻烟消云散了。厨房里热闹至极。蒸汽的噗噗声,切菜的笃笃声,还有红烧肉浓郁的香气,到处热气腾腾。陆宇峰正在烟雾中忙碌,他腰间系着围裙,动作麻利而流畅,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糖醋里脊、泡椒木耳、炸圆子,锅里一定还炖着浓汤。他的厨艺很好的,虽然平时很少动手,但一下厨就是宴席的标准。看到了母子俩,他咧嘴一笑:“今天本大厨给你们露一手!”陆宇峰就是这样,当你对他满怀希望时,他绝对有本事让你失望。当你快要绝望时,他又张开了温暖的怀抱。如果他不喝酒多好!对,都怪酒这个混账东西!
正在洗碗,张丽丽的电话打来了,约旋凤逛超市。这个女人,似乎没办法独处,连买一提卷纸都要拉个伴儿,旋凤拿她没辙。两人约好在人民广场见。
刚走到广场,迎面走来一个灰白头发的男人。这不就是在列车上遇到的那个人吗?旋凤紧两步走上去:“嘿,是你呀!”男人疑惑地看着她。她补充:“忘了?昨天我们还见过面!就在列车上,你帮我拿过包呢?”“哦哦,就是哈!”男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没话找话:“你出来逛街呀?”“对,正准备和朋友逛超市。”“好,那慢走啊!”“再见!”
真奇怪,旋凤想,我小时候居然喜欢那个白头发男生。
当旋凤身上青紫色的印记快要消退时,陆宇峰又喝醉了。那天下夜班回家,她刚走到楼底,就听到三楼的家里传出哭声,于是赶紧冲到“案发现场”。客厅里,陆宇峰正把衣架挥得呼呼响呢,同时伴随的还有小彬的哭喊:“我不了!我不了!”他在沙发角落里缩成一团,但衣架仍然带着风招呼到了身上。旋凤扑了过去,帮着小彬挨了几下。她缓过劲来后,回手紧紧抓住陆宇峰衣架。陆宇峰右臂一挥,旋凤被带了一个趔趄。“敢抢老子的东西!给我去死!”陆宇峰猛踹一脚,旋凤很有经验地闪开了。陆宇峰红着眼,像一头发怒的公牛,向旋凤冲过来。旋凤拦腰抱住他,结果陆宇峰没有站稳,重重地摔在地上,旋凤也跟着倒了下去。“陆宇峰,你疯啦?”旋凤气喘吁吁。
陆宇峰竟呜呜地哭了,旋凤慢慢地,也抹起了眼睛,小彬在一旁抽抽搭搭,灯光更加黯淡了。
那晚,陆宇峰在地板上睡着了,扯着呼噜死死地躺着,旋凤拖不动,只得拿来两床被子,一床铺在地上,和儿子把他推上去,另一床给他盖好。然后她撩起儿子的衣服,看到伤痕累累的皮肤,她一把抱住儿子,眼泪淌了下来。
旋凤拉着小彬去超市,选了他最喜欢的烧烤味薯片。经过询问,她终于知道小彬是给爸爸开门晚了一点所以挨揍的。“爸爸总是这样,”小彬的眼睛黑不见底,“一点小事就打我,也打你。我真想快点长大,那时候就可以离开他了,越远越好……妈妈,你也一起走。”他转过头看旋凤,很认真的样子。
回到家,安顿好小彬,旋凤回到客厅,陆宇峰睡着了,旋凤坐在一旁看他。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看过的故事,撒旦本是天使,后来堕落为魔鬼。她觉得喝过酒的陆宇峰就是撒旦,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显出天使的模样。她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静静的夜空里,忽然下起了大雨。雨点敲在树叶上,发出“哒哒”的回响,敲在遮阳棚上,就有了“砰砰”的声音。每种声音都被夜色放大,成为惊雷。
这个家唯一让旋凤感到欣慰的,就是小彬。他功课不错,有些自己当年半个学霸的模样。刚才的家长会上,老师还夸小彬的字写得好呢。放学时,她为小彬买了一袋小面包作为奖励。小彬一蹦一跳地往前走,突然停住了脚步:“妈妈,那条狗好可怜。”果然,一只脏兮兮的小黄狗蹲在街角。它只有两、三个月那么大,身上裹满泥水,冷得瑟瑟发抖,除了脖子、四肢和嘴是白的,其他地方都是黄色。
小彬走过去,小狗警惕地往后缩。小彬撕下一块小面包在手心,小狗仍然不动。他赶紧放在地上,后退几步。果然,小狗试探着往前蹭,然后一口吞下。小彬和它混熟时,袋子已经空了。他们走的时候,小狗也跟了上来,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小彬看着妈妈:“我们把它带回家好不好?”旋凤不作声。“妈妈,行行好吧,你看它好可怜哦!”小彬握住妈妈的手使劲摇,“而且,我在家里一个伙伴也没有,让它陪陪我好不好?”旋凤停了下来。小彬把头挨着旋凤的腋窝,旋凤心里一暖:“好,我们想想怎么给爸爸解释。”“耶!妈妈最好了!”小彬双手比出二,又蹦又跳,像小兔子。
洗干凈的小狗虎头虎脑的,蛮可爱。小彬把它抱在怀里:“妈妈,咱们叫它‘乐乐吧。因为有了它,我们就有了快乐!”
“好啊,乐乐,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汪!小狗表示很乐意。
陆宇峰却不乐意。从他推开门,就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旋凤和儿子正抱着一条黄不黄白不白的傻狗。他冷笑一声:“哪来的狗,扔了!”旋凤劝了半天,陆宇峰却一把抢过乐乐,往地板摔去。乐乐厉声叫唤着,小彬哭着把它抱起来,旋凤几乎是尖叫:“陆宇峰,狗出了问题我饶不过你!”陆宇峰竟然怂了,他咕哝一句:“对狗比对人都好!”骂骂咧咧地回到卧室,“嘭”的一声关上房门。旋凤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
尽管每天要看陆宇峰的脸色,乐乐还是让母子俩的生活照进了光芒。慢慢地,陆宇峰居然不骂人也不骂狗了,还主动把剩饭剩菜给乐乐,说:“快点吃,乖,会吃肯长。”旋凤想,他也许只是以前没有养过,不明白小动物的可爱之处,其实也蛮有爱心的嘛。
陆宇峰的聚餐越来越多,喝了酒就是天王老子,酒醒了才恢复正常模样。至于乐乐,因为一点也不挑食,长得非常快,坐着能到小彬的胸口了。虽是最不起眼的土狗,但它体格匀称、毛质细密,胡须又长又硬,耳朵立得直直的,很是威武。连陆宇峰都说这狗不错。当旋凤真正懂得这句话时,已经晚了。
那天是周末,旋凤下班后,刚到楼下就听到家里有客人。她推开门,客厅围了一大桌人,都是陆宇峰的哥们儿。热烘烘的肉香扑面而来,杯盘声、说笑声、划拳声把整个家填得满满当当。对于这些,旋凤不奇怪,陆宇峰本就喜欢这样。乐乐呢?旋凤找了找,换作平时,它早就摇着尾巴站在门口了。
旋凤的心猛地悬了起来。小彬也不在,而他本该在这里的。旋凤往小彬卧室走去,每走一步,温度就好像低了一度。
也许是感受到了气温的下降,弟兄伙们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只有胖子刘东心大,他呼着酒气:“弟媳妇,快来,好吃得很。”干豇豆李胜军用手肘使劲拐了他一下,向旋凤递了递眼色,他才不说话了。大家面面相觑,陆宇峰却似乎没看见,继续热闹自己的:,“来来来!”他举起半杯金黄的蜂叶酒,手臂划拉着,“兄弟几个,喝起!婆娘不懂事,莫管她!莫影响你们心情!”
门轻轻地划开,卧室里漆黑一片。旋凤开了灯,发现小彬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旋凤揭开被子,小彬已经睡着了,狼狈得像条落水狗……
当陆宇峰仰头灌下那半杯酒时,旋凤已经站到他身后。
陆宇峰抬眼剜了一下旋凤。
“狗呢?”旋凤整个人都在冒冷气。
陆宇峰不说话,从桌子中间的不锈钢盆里夹了一块肉,这块肉肥瘦适中,方方正正,连着皮,透着红亮的汤汁,其中一滴在肉的正下端悬着,眼看就要坠下来,陆宇峰一口咬住,啪嗒啪嗒地嚼着。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狗呢?”
陆宇峰仍然夸张地嚼着。
旋凤凑近他耳朵大吼:“狗呢!”
“啪!”陆宇峰筷子一摔,站了起来,食指就要戳着旋凤的鼻子了。旋凤仰着头,毫不退缩。
“诶诶诶!”还是刘东胆子大,“弟媳妇莫生气,城里头不适合喂这些猫猫狗狗,峰哥也是担心你太累……”
旋凤仍然死死地盯着陆宇峰:“我问你话呢,你聋了?”
“找死!”陆宇峰反手抓住她的头发,旋凤一个趔趄,顺手抓住了桌子。这桌子是当初结婚时他们从小商品批发市场买的,桌面有沙滩椰林图,桌腿是金属架子,可以和桌面分离。这么多年过去,桌子早已面目全非。桌腿生了厚厚几层铁锈,桌面四周的包边掉了,露出了剥离开的层板,桌面就显得凹凸不平了。旋凤勉强凑合着用。今天,陆宇峰这么一拖,她这么一抓,桌子就跟着散了盘,哗啦一声倒在地上,酒菜撒了一地。
陆宇峰急了眼,把旋凤拖在地上,跨过腿骑住,抡起拳头就打。旁人根本拉不开。不知打了多久,“啪”一声,陆宇峰头上炸开了一个碗。那是旋凤砸过去的。一股殷红的血顺着陆宇峰额角流了下来,遭遇突然的反击,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兄弟们连忙把陆宇峰拖起来。胖子不知是劝架还是火上浇油:“哎哟,为了好大点事嘛!你们两口子也真是的,脾气大。”陆宇峰左手捂着伤,右手指着旋凤,咬着牙,冷冷地从牙缝里蹦出句子:“你——敢——打——老——子!”他转身就往厨房里冲。干豇豆见势不对,把旋凤一把拉起来就往门口使劲推:“快点跑!”旋凤什么都没来得及想,踉踉跄跄地往楼下跑。
她刚逃出门,陆宇峰就提着菜刀追了出来。这是他用熟了的物件,剔骨削肉切菜都不在话下,此时菜刀上还有鲜嫩的肉渣,刀刃油光光的。大家都不敢上前。他大吼一声:“死婆娘,老子杀了你!”还没跨出门,他的腰就被一双小手抱住了。小彬哭着喊:“爸爸,爸爸!别杀妈妈!”陆宇峰一把将小彬推倒。继续往前跑。刚到楼梯口,他就大叫一声,原来小彬狠命地咬住了他的手腕,一双小手把他的手臂抓得紧紧的。他抡起菜刀把,往小彬头上一敲,手臂顺势一甩,小彬飞了出去。
至今,旋凤回想起当初的情景,仍然觉得一切画面都是无声的慢镜头。小彬,她的小彬,像天使一样飞了起来。他飞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间。然后,他怎么了?是像小时候滑滑梯一样,一下子就滑到了妈妈的脚边吗?那时,他只有一岁零八个月,刚学会滑滑梯,旋凤看着他一步步笨拙地爬上阶梯,站在顶端咧嘴对她笑,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下,一下就滑到了她的脚边。旋凤把他抱起来,他的身体很柔嫩,软软的,还有一股奶香味,旋凤喜欢用头擂他的胸口,不知是痒还是开心,他咯咯地笑个不停,然后又指着地面,要下去滑。他们可以这样重复地玩一个小时。
但此刻小彬没有睁开眼对她笑,也没有举起小手要她抱。时间凝固了。她抬眼看了一下陆宇峰,他呆立在楼梯顶端,菜刀还提在手上,身形已经委顿了下去,大约酒已经醒了。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她只要小彬。
周围的兄弟伙、看热闹的邻居们,救护车的鸣笛声,人们奔来跑去的身影,使这里热闹非凡。大家无法从旋凤的手里抱走小彬,她搂得死死的,不说话,也没有表情,谁把她逼急了就咬谁,像条母狗。还是干豇豆有办法,和兄弟们忍着被踹了好几脚的疼痛,把她和小彬一起抬到了救护车上。护士们一路走一路劝,到了半路,她终于老实多了,松了手,让医护人员接过小彬。
小彬一直没有醒来,头部肿大,在抢救时吐了好几次,满地都是血。最终诊断为意外摔伤导致颅内血肿,伴随重度脑震荡经过抢救,终于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但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旋凤站在ICU外面,一动不动地盯着门,仿佛那就是儿子。陆宇峰头上缠了纱布。他也想凑过来,旋凤冷冷一盯,他只好坐到走廊椅子上。
小彬的婆婆爷爷来了,外婆外公来了,大姨也来了。陆宇峰妈妈一来就狠狠地捶着儿子的手臂,哭着说要是小彬出了问题,绝不饶过他。旋凤妈没说话,看看陆宇峰,又看看旋凤,叹口气,最后把视线转到了病房。大姐一直拉着旋凤的手,心疼地看着雕塑似的她。
陆宇峰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每天做好饭,小心翼翼地送到旋凤这里。但旋凤分毫未动。只有大姐给她买的饭菜,她才会吃几口。
三天后,小彬醒了,转到了普通病房。旋凤终于开口了,她把陆宇峰喊到门外,冷冷地看了他一分钟,看得陆宇峰心里发怵,然后说:“离婚吧。”陆宇峰的语气第一次这么绵软,还带了些恳求:“凤儿,都是我的不对,但我确实不是故意的,如果不是你……”他赶紧刹车、转弯,“凤儿,以后我都改,我改还不成吗?”旋凤转过身,背对他:“儿子出院那天,我们签协议。”然后闪身进了病房,把门砰地关上。
半个月后,小彬出院了。当协议摆在陆宇峰面前时,他仍然不相信这是旋凤的主意。那个百依百顺的女人呢?他说自己不能签字,他不能让小彬没有爸爸。旋凤冷笑一声,收好行李,拉着小彬就走。如果是以前,陆宇峰光用拳头就能解决问题,但现在不能,他又急又气,追不了又拖不住。旋凤就这样搬到了大姐家。
十天里,陆宇峰发动了自家所有亲戚来劝旋凤。有道是“劝和不劝分”,大家都乐意这样做。后来,连旋凤的父母都劝她,看在孩子的面上也应该回到这个家,毕竟,离婚女人带个孩子,再成家不容易,关键是娃儿可怜,只要他陆宇峰改过自新,结发夫妻总好过半路成家。只有大姐,坚持要旋凤离,坚决离!协议不成就起诉!
张丽丽来了,先把旋凤骂了一通,又把陆宇峰隔空骂了一顿,然后可怜起小彬这孩子,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表明自己当初的劝告多么英明,旋凤不听才会像现在这样。这次离婚,一定要把能搂到面前的都搂给自己。最后她又猛然想到个问题,好像自己一个朋友离婚时,关于孩子判给谁,法庭是要掂量哪一方家庭环境更好的。陆宇峰毕竟是镇上的人,他家父母更年轻,也更有钱,小彬该不会判给他吧?她说着说着,被自己的这个发现吓了一跳,和旋凤面面相觑……
一个月后,陆宇峰当着所有亲戚的面表态,自己一定改过自新,再也不碰妻子和兒子一根毫毛,再也不喝酒,好好地回归家庭,做一个好男人。为了表示诚意,他还煞有介事地拿出一份保证书,在上面盖了手印。一再表示浪子回头金不换,旋凤跟着自己,一定能过好日子的。亲戚们都帮着他说话。旋凤勉强回了家。
果然,陆宇峰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每天忙进忙出,下了班就冲进菜市场,为儿子买菜做饭炖骨头汤,甚至还洗衣服拖地,俨然一个模范丈夫。
小彬的身体有了好转,虽然他最开始有些头晕头痛,慢慢地还是康复了。每天放学回家,他做完作业后都会帮着爸爸妈妈做家务。一家人似乎没有比现在更融洽的了。
旋凤却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话更少了,几乎可以省略。她关闭了情感的交流和唠嗑的需求,除了碰到那个“少年白”。说起他,也真是巧,也许是因为这个城市很小,他们经常会遇见,从点头寒暄到打招呼,再到有事没事坐下唠两句,他们已渐渐熟悉了彼此。前天,她在回家路上又看见他了。两人在广场上找了一处花台坐下,随便聊起了家常。花台中央种了一棵羊蹄甲,每一張叶片都像极了蝴蝶。“蝴蝶”们在枝头翻飞,阳光透下来,只留下了绿色的光谱,像翡翠、像绿纱、像青玉,散发着甜香的气息。绿影层层叠叠落下来,地上的光斑也被润湿了。他们聊了不少最近的新闻,甚至说了说自己的家庭。每当她说话时,男人都饶有兴致地听着,不时点点头,或轻轻“嗯”两声,偶尔也插一些话。他的眼睛深邃得像夜空,偶尔有几颗星清亮地闪烁,就那么盯着旋凤。旋凤讲着讲着就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她心里很难受,究竟难受什么也说不上来。男人没说话,轻轻地抱了她,她的眼泪不住地淌了下来。男人临走前留了电话,对旋凤说有事可以找他。
“我这算出轨吗?”旋凤想了很久也没有结果。
本以为平静的日子可以继续,但旋凤还是错了。没出三个月,陆宇峰就故态复萌了。又经常在外面喝酒,回家要么倒头就睡,要么大发雷霆,把老婆儿子捶一顿,然后才舒舒服服地躺下睡觉。旋凤理智上觉得其实可以继续忍,过日子嘛,不就是熬吗?
从那以后,她把注意力只放在了小彬身上。晚上,陆宇峰爬上来,她也懒得拒绝,不就是熬么?她想。只是,结束之后,每次她都至少在洗手间待上半个小时。回到床上后,她似乎闭上眼就能睡着。她觉得这种状态挺好,空空的,无挂碍。真的挺好。
又一个独自入梦的夜晚,她从悠远的睡梦中被吵醒。陆宇峰敲起门来又重又狠,整幢楼都在哆嗦。她开了灯,手机显示00:52,于是走下床开了门。陆宇峰仍是那个样子,不同的是今天多提了半瓶白酒,似乎在桌上没喝够。他歪着身子挤进了门,指着旋凤的鼻子:“给老子,现……现……现在才……开……开门!不……不想……活……活”旋凤不等他说完,转身就走。
“站住!”陆宇峰砰地关上门。旋凤转过身,第一次发现他居然很矮,鼻头红红的,像个小丑。她不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嘴角向下瞥了一下。
陆宇峰凑近了旋凤的脸:“你……你笑……啥子!凭……凭啥子……笑……笑……我!”他的结巴彻底把旋凤逗开心了,旋凤抽着肩膀冷笑,笑够了,嘴唇凑近陆宇峰的鼻尖:“我呀,笑你是个窝囊废!”
“啪!”剧烈的疼痛传遍旋凤整个头部,随之而来的还有麻木感。她闭上眼,隐约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
街上,灯光有的地方明,有的地方暗,夜风轻抚脸颊,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和花草照例沉默着,只有行道树在窃窃私语。一幢幢高楼沉默着,街上的门都关着,偶尔来几辆车,安静地滑过路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一扇门缓缓打开。
“我等你很久了。”他深深地看着她。
“我知道。”她笑了。
旋风似乎回到了小学五年级。开学那天,老师带着一个男孩走进教室,向大家介绍这是新同学。她抬头就看见一双温暖而明亮的眼睛。教室里透进一束阳光,刚好照在他身上,每一根白发都闪着纯净的光泽……
责任编辑梁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