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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舌骡子(外一篇)

2020-04-07律新民

当代人 2020年1期
关键词:调教生产队蛋壳

律新民

花舌骡子

我插队时的生产队有头黑骡子,名子叫“花舌”。它在小驹子时,饲养员老温头儿发现它舌头青白斑驳,是花的,所以就叫它花舌。

老温头儿说,凡是花舌头的牲畜生性都爱记仇,无论是驴是马是骡都是如此,招惹了这种牲畜,保不准哪天被它尥你一蹶子。老温头儿一辈子侍弄牲畜,经历得多,他这说法有人信。我并未见过老温头儿,他是在我插队前两个月离世的。

骡子长到八个月就该调教,可是花舌都两岁了,却连笼头都没戴过。它无拘无束横蹦竖蹿。卖了吧,它是个未经调教的生瓜蛋子,啥活儿都不会,根本卖不上价儿。调教吧,因为它是花舌,调教中难免抽打呵斥,怕遭它报复,所以没人愿意接这活儿。当初要这个骡子,是队里准备拴胶轮大车,让它拉稍子的。现在可好,卖了不值钱,调教没人干,成了丫丫葫芦堵屁股,卡那儿了。

我们生产队有两头驴,一黑一灰,都是叫驴,黑驴就是花舌的爹。

我插队的第二天中午,黑驴在东山坡觅草。觅草就是将系着十几米觅绳的铁觅橛插进地里,觅绳的另一头系住牲畜笼头的缰绳,牲畜以觅橛为圆心,以觅绳为半径,限定在那个圆圈内觅食山草。需要它干活儿时,拔起觅橛挽起觅绳,牵上牲畜就走。

我看见觅草的黑驴,心里痒痒的,就想上去骑一骑,玩一会儿。我上小学时就会骑驴,因为内蒙古爷爷家有头驴,什么正骑、侧骑、倒骑,我一个暑假全拿下,就差搞驴术表演了。

我上了山坡,刚骑上那头黑驴,正赶上灰驴从碾房出来嚎叫了几声,黑驴突然撒蹄往坡下的碾房跑,没等我从驴背跳下来,觅绳瞬间拉到极限,猛然将黑驴拽停,我被惯性弹射出去,摔了个就地十八滚,差点儿背过气去。衣服摔破了,身上也搓伤了好几处,幸亏没摔出折胳膊断腿儿的硬伤。

花舌的妈叫“疯婆”,是匹棕红色的土种蒙古马,别看是骒马,我们生产队二十来匹马数它跑得快。

村里基干民兵组织重组升级,我被选入同胜永公社战备骑兵营。我们配备的战备马都由所在生产队义务提供。我权衡了好几匹马,最后还是选定了“疯婆”。虽然有骒马上不了阵的说法,但是那些骟马没谁能跑赢它,战马里也应该有巾帼不让须眉。再说战场上的骑兵是以快制胜的,没有速度何来勇猛。

我是蒙古族的孩子,却生在城市,长在城市,没条件和马打交道。插队到坝上,见到那么多马,我血统里马背民族的基因被激活了,我对马迸发出极大的兴趣和喜爱。在那崇尚英雄的时代,能为祖国跃马扬鞭驰骋疆场,是我们很多年轻人的梦想。

我们大队马场的马倌叫丛万海,他的马架儿在整个丰宁坝上都赫赫有名。大队长李振瑞引见我拜丛万海为师,学到了更多养马、骑马和驯马的知识。

1971年春天,我一鼓作气,为我们生产队调教了五匹马。它们有“嘴骚”咬人的;有一气能尥二十多个蹶子的;有骑上去就往后“倒斗子”的;有“旋蹬”调屁股不让骑的……我见招拆招摸爬滚打,终于将五匹马全部调教合格。

艺高人胆大,胆大人艺高。秋收结束后,我向生产队提出由我们知青小组调教花舌的请求。生产队长王墨林开始有些犹豫,看我信心百倍志在必得的样子,终于以四十个工值为报酬,将调教花舌的工作交给了我们。

一块刚刚被拖拉机用翻铧犁挑过的田地,土松松软软的,脚踩上去就陷得看不见鞋,是理想的调教场地。我们将笼头、嚼子、大绳等送到那块地头,一场组织严密,分工明确的人骡大战即将打响。

我从畜棚里牵出“疯婆”,给它备上马鞍,勒紧肚带,调好马蹬,戴上嚼子,我抄起套马杆,翻身上马,直奔那预选的地块。花舌跟在它妈后面,见我手持套马杆,竟躲出二十多米。我进入那地块后便调转马头,猛磕双蹬,嘚啾啾!嘚啾啾!

花舌见我伸着套马杆向它冲去,转身就跑,我和“疯婆”人马合一配合默契,追上去一杆就套住了花舌的脖子。我们一边贴着花舌跑,一边顺时针给套马杆拧劲儿,一直勒得花舌因呼吸缺氧而停止奔跑。男同学鲍朝鸣和肖华跑过来,他们给花舌强行戴上笼头和嚼子。我跳下马,松掉套马杆。花舌恢复正常呼吸后,拼命挣扎,我们三个男生和花舌上演了“三英战吕布”,闹腾得尘土飞扬天昏地暗。

骡子耐力好,擅长驮载和拉车,而不是骑乘。骡子长到八个月时可直接调教驮和拉,对已经两岁多的花舌,首先能让骑乘才证明被驯服,然后调教驮和拉则是水到渠成。

鲍朝鸣和肖华始终在花舌前面,从两侧抓住笼头和嚼绳,同时用力向下坠拽,防止花舌仰立起来用前蹄刨人,我则寻找机会骑上花舌。鸭子上锅台靠一股猛劲儿,猴子骑骆驼靠一股灵劲儿,我是在花舌跌倒的瞬间乘机骑上去的。我让两位男同学迅速撤离,我左手抓住缰绳和嚼绳,右手攥住一缕鬃毛,花舌驮着我站起来后,雷霆大发,狂蹦乱尥。因为脚下的地是松软的,花舌蹦也好尥也好,都使不上实劲,其发狂的效果大打折扣。我双腿夹紧,像粘在了它的背上。花舌终于尥不动了,我又以缰绳当鞭,驱赶花舌跑得大汗淋漓。

我跳下骡背后,四名同学拖来大绳开始缠绕花舌的前腿和后腿。缠来绕去,花舌被缚在那里不得动弹,我运足全身之力,突然一膀子抗倒了花舌。骡子有竖劲无横劲,四条腿被大绳缠住,一膀子足以让它侧倒在地。我们倒开大绳,让花舌重新站起来,我们又重复上述程序,一次,两次,三次,花舌又被我连续抗倒了三次。这“下马威”很管用,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花舌老实多了,我们三名男同学轮流骑乘,都安然无恙。

队长和社员们竖起大拇指,说咱们队的知青太牛了。

第二天,花舌已经让备鞍子骑乘了。后续的馱载和拉车也调教得很顺利,比我春天调教那几匹马还容易,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向生产队交活儿的前一天,我突然想起来看看花舌的花舌头,待我掰开花舌上下颚时,那舌头哪有什么青色的花呀,完全是干干净净的淡红色……

选调回城的头一天晚上,我左手提着一盏防风马灯,右手端着柳条编的料簸箩,里面有些碎豌豆。

畜棚里,我将料簸箩放在花舌的料槽上。花舌安静地吃着碎豌豆。我抚摸它的脖颈。心里在想:花舌已经基本驯服了,我还继续用大绳绊它腿,又抗倒了它三个跟头,这多此一举的三个跟头,花舌是不该承受的。

花舌,我会回来看你……

抱窝蛋

我们知青住的三间土房是新建的,坐落于村东头。房前二十多米是队里打粮用的场院和库房。东面没有住家,是一片兔子都不拉尿的抛荒地。西面是队里的畜棚和碾房。房后是王树亭家,他家是一九六五年国家疏散城镇人口时,从凤山镇迁来的。他四十多岁,懂点儿医。他家的西面和北面住着队里的其他九戶。

在我们三间正房里,男女生住两侧,中间外屋的两口锅灶分置两侧,一般是一口锅做饭,一口锅冬天热食喂猪。锅台后面是窑窝洞,可放些小件杂物。

那天中午,女同学娄淑兰从外面跑进屋,喜眉笑眼地说她捡到了一个鸡蛋。是她要做午饭去我们山墙根抱麦秸时捡到的。我们都围拢过来,像从来就没见过鸡蛋似的,你掂掂,我摸摸,尽管那蛋壳上还沾涂着少许鸡屎,我们却看到了五碗久违的蛋花汤。

捡到的这个鸡蛋当天就被男同学鲍朝鸣“独吞”了,并且是我们其他四名同学心甘情愿的。

鲍朝鸣已有两天没出工,他牙痛,左腮肿得像塞进一颗大鸡蛋。昨天后院的王树亭说他胃有虚火,导致牙龈发炎,喝生鸡蛋能治好,因为生鸡蛋滋阴,是生津降火的良药。

我见证了鲍朝鸣喝生鸡蛋的场景,喝法是那么独特,那么精致,不愧书香门第出身。他用修笔刀将鸡蛋壳刻透一个小孔,又剪一段空心的莜麦秆插进蛋里搅动,然后一口一口地吸干了他加工成的“混蛋”。

鲍朝鸣托着那个空蛋壳仔细端祥着。我敢断言,他肯定是要用它完成一件精美的蛋画作品。他自幼酷爱美术,从未间断习练,作品已经小有名气。

刚吃完中午饭,队长的儿子王桂清就来找我,通知我去公社,战备骑兵营紧急集训五天,说是北方边境又紧张了。东坡生产队就我们俩是战备团基干民兵,并配有战备马和7.62步骑枪。我们俩带上行李和口粮策马出发了。

集训回来时是晚上,我刚进门,娄淑兰就把我截到她们女生屋,告诉我出事儿了。原来是鲍朝鸣没用那个空蛋壳去画蛋,而是在我们麦秸垛拍了个窝窝,把蛋壳放进去当诱饵,勾引人家母鸡再来下蛋,每天他最少都能喝上两个生鸡蛋,还说生鸡蛋腥了吧唧的不好喝,弄得他打嗝都一股鸡屎味儿。现在他腮帮子已消肿,能哼叽着唱样板戏了。

娄淑兰还说,就在今天下午,后院王树亭的老婆来咱们麦秸垛,翻出了两个鸡蛋和三个完整的空蛋壳。说鸡蛋是她家鸡来这下的,没说别的,连空蛋壳也拿走了。

鲍朝鸣用空蛋壳钓人家十来个鸡蛋,虽然不是直接偷,但也不仗义。场院边上那么多只鸡觅食,来下蛋的也不一定全是王树亭家的鸡。但是我们都从心里感谢王树亭,毕竟是他出的偏方治好了鲍朝鸣牙痛。

我以知青组长的身份约谈鲍朝鸣,坚决地叫停了他的“钓”蛋行为。他表示今年春节一定画幅金鸡报晓的年画送给王树亭,以感谢和致歉。

谁想到钓蛋的事儿并没有画上句号。三天后,生产队长王墨林找上门来,他端来一个有破豁儿的瓦盆,上面严严实实地盖着小孩用的棉屁帘儿。他大女儿抱来一只芦花母鸡。原来这是他家的一窝抱窝鸡,十八个鸡蛋已孵了十来天,再有十多天就出小鸡了。今天连窝端给我们,还说不是白送,明年春天必须用这窝鸡下的蛋还他十八个。母鸡就不用还了,算是他家送给我们的。

养鸡是好事呀! 我们只需冬天烧热水拌食喂鸡,其他季节都是小鸡去山坡渴了喝露水,饿了吃蚂蚱,或者到场院边上土里刨食,省心省力,何乐不为? 娄淑兰和何胜利清空了灶台后的窑窝洞,安置了我们大家庭的“新成员”。我们只有养大了这窝自己的鸡,才能兑现承诺,还队长赊给我们的那十八个鸡蛋。

孵小鸡对我们城市来的知青来说,是神秘而新鲜的,我们当然有兴趣。也有信心孵出小鸡并养大下蛋。

两位女同学格外上心,娄淑兰和何胜利曾去两三家请教,很快取得了孵鸡和养鸡的诸多知识和经验。记得第一只小鸡破壳而出的那天,正是一九六九年五月一日。我们用小小的劳动成果庆祝了国际劳动节。

十八个抱窝蛋寡了两个,共孵出十六只小鸡,黄的黑的,个个都像毛绒球,啾啾的叫声很柔很娇也很甜。鲍朝鸣用很多幅素描记录了它们的成长。

小鸡是弱小的生灵,它们的生命就像我们煤油灯小小的灯苗,不定啥时鼓进一股风,就会将它熄灭。在它们长成半大鸡的时候,坝上地区爆发了大范围的亚洲鸡瘟。各家各户开始用针鼻蘸黄铵密啶药水,扎入小鸡翅根的肉里,捻动几下再拔出来,以便它们体内留下点儿药液。人们纷纷将鸡窝的后壁打通,让空气更加通畅。还有的人家将明矾用火烧成枯矾,研碎了溶水饮鸡,给鸡降心火清肺热。还有的将雄黄(有毒的矿物质中药)用纱布包成药包,挂在鸡窝里清瘟杀菌。这些土招儿,都可编入防治鸡瘟偏方大全了。

人们真的如临大敌,惶恐不安。要知道,平时各家都是把舍不得吃的鸡蛋,送到大队代购点,以每斤四角八分的价格卖掉,买回针头线脑,咸盐灯油。孩子们的书本杂费,甚至锄镰锹镐的购买,很大一部分费用也都来自鸡屁股。怪不得死上一只母鸡,都让大人急得直哭。

这场鸡瘟给我们带来的损失是巨大的。全队无一户幸免。有三户清窝了,一只都没剩。我们知青组取得了全队最好的抗瘟成果,活下来整整十只鸡。除了别人家用的那些措施,我们还多了两招儿,一是果断废弃了旧鸡窝,新建了抬高一尺的高脚新窝,防潮又通风。二是每天两次点燃胡麻柴在鸡窝里晃动燎烤,进一步消杀瘟菌。

活下来的十只小鸡是幸运的,它们越过了寒冬,其中的五六只母鸡在乍暖还寒的早春二月下蛋了。我们惊喜啊!惊喜这早有准备的突然富有。

一个……三个……六个……九个……我们一个都没舍得吃,一口气攒够了十八个鸡蛋。这十八个鸡蛋整整让我们期待了一年。为偿还这十八个鸡蛋的债务,我们付出了许多,但是收获得更多。

欠账总是要还的,那时候没听说有谁赖过账。但是我们却碰上了赖账的,他就是队长王墨林。原来说好必须要还的那十八个抱窝鸡蛋,他说啥都不收,说当时除了羊倌儿是单身没养鸡,其他人户一家不落,你家一个我家俩,还有出仨的,专门给我们知青户攒了一窝抱窝蛋,纯属赞助,根本就不用还。他怕我们不经心养,半途而废,才说必须用这窝鸡下的蛋来还账。

我召集开了知青小组生活会,专题讨论这件事。回顾我们从钓蛋到孵鸡,从抗瘟养鸡到还蛋遭拒,我们激动,我们更感动,那来自各家的十八个抱窝蛋,带着温度来到我们知青户,让我们亲自繁育新的生命,养鸡下蛋收获成果。是队长用心良苦的“授人以渔”呀!

五十年过去了,这抱窝蛋的故事,还是那么清晰,那么鲜活,就像昨天刚刚发生的故事。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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