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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知道一切

2020-04-07周瞳

当代人 2020年1期
关键词:宝珠爸爸

后来我爸爸总是说,如果化工厂的游泳池早一点开起来,赤头可能也不会出事。这一年我十五岁,因为夏天的到来而迷上了游泳。我们镇上的人都是在河里学会游泳的,所以注定他们的泳姿充满了野性,我不喜欢这帮家伙,嫌他们的动作过于蛮横,我在电视里看过蝶泳,我热爱这种姿势里的轻捷,最主要是我觉得,在骨子里我天生是一个拒绝常规的人。

我们老师也说我视角独特,他摸着我的头对全班同学说,这是未来的作家。我不知道我哪里独特了,大概是因为我看到的阴影。我曾多么希望米厂的水塔会顷刻间轰然倒塌,淹没那些夜里闪闪发光的男女。我经常跟踪我妈妈,她走在一个男人旁边,像一尾凉凉滑滑的鱼,总能趁虚滑出我的线索。我发誓一定要探查到底,不过除了荒凉丛生的蒿草,第二天的收获往往徒劳。后来我们搬到了小镇的另一头,距离河埠几步之远,我能听到河流的呜咽,有时候轮船碾过,轻薄的河面破碎开来,喇叭的骇响如同蒙了阴翳,听上去极不真实。大人们肯定已经习惯,但从他们的表情里头,我惊见了河流暗藏的杀机。一定是惶恐于此,我妈才在这一年春天逃离,接下来没多久,赤头又猝然溺亡,大人们倒看不出太多变化,见到我还是招呼说,你是乖小佬。

我和赤头最牢靠的关系源于一桩无法言说的秘密,我们一起偷窥过朱珠洗澡。实际上我们什么都没有看见,那团白乎乎的影子,以及腹股沟幽深而黑的曲线,成为我个人记忆里终年不散的氤氲。

我承认我骚动的身体在那一次便已犯规,游泳池开张不久,尽管戒备森严,我还是偷偷溜进去了好几次。我惊喜地发现了自己的天赋,我喜欢那种在水里的自由和舒展,当然最重要的是,女孩们钦羡的目光,她们越过从桌球场转战过来的老纰漏,灼热地注视我的存在。我手把手地教她们,告诉她们要领和技巧,尽量让自己像一个经验老到的教练,私底下却还是希望她们更愚笨些,这样我才能拥有和她们更多的接触。

然而王宝珠出现的时候,一切都本末倒置了。这个本该在我记忆里闪亮的夏天,本该唯我独尊的游泳馆,突然之间,狂流般的音乐戛然而止,我在惯性的起伏里慌乱手脚,力量失衡撞向了池壁,王宝珠不动声色地挨近我,别有意味地注视我两眼,径直绕开我远去。我低低地骂了一句娘,转脸瞥见她的臀部,被黑色健美裤勾勒出浑圆上翘的美好形状,看不出内裤的三角痕迹。我的心里虚弱而毛躁地烧了一下,感觉有什么东西热烘烘地膨胀起来。

王宝珠每天都来得很准时,十二点半一过,她就从东街摇一把伞晃悠晃悠过来,开门,拉动铁栅栏,勾起脚背踢到准确位置,然后开灯,立定,等日光灯扑闪两下,把灼热憋闷的昏暗驱逐殆尽,她坐下来,扭动小型风扇,轻轻吁出一口气,接下来就是冗长无聊的时光。她是化工厂游泳馆的临时工,查验证件决定放行是她的主要任务,因为游泳只是本厂的福利,很多社会闲散人员都想来钻钻空子,王宝珠无疑是个巨大的障碍,连我也不例外。

作為一个传奇的女人,王宝珠其实不年轻了。她有一种瓷实的肉感,被苦涩的日子煎熬得紧致玲珑。她的丈夫是我们镇上最有名的三霸,瘦高瘦高,因为抢劫,关进去已经好几年了。她的儿子就是赤头,我常出入她家,但我和她更多的接触,却是在赤头出事之后。据说她维生的手段有些不干不净,廉价到出卖一次,只换取微薄的日常用品。男人们谈论她,语义暧昧,但并不嫌恶,女人则多半是深恶痛绝的,然而没有把柄,临到最后,声讨都会变成一种嘻嘻哈哈的下流演绎。有一次王宝珠来丁琴芳裁缝店做衣裳,这是小镇时髦女人聚会的地方,我妈妈也喜欢扎堆在此。生意当然还是要做的,例行量体,问询,一番客套,王宝珠前脚离开,丁琴芳就鄙夷地翕动鼻息,夸张地扇扇手掌,模仿王宝珠的腔调说:胸稍微收一点好伐!底下的女人立刻东倒西歪笑成一团。丁琴芳搓搓王宝珠的面料,说料头倒蛮好,就是一股骚气。我妈立起来够过茶杯,喝了几口,又吐出一记空虚的呸声,似乎有话想说,环视一圈终于作罢。

爸爸每个月发了工资才回来,他在附近的一个煤矿上班,需要井下作业。阴暗潮湿的地层下面,永远是我无法想象的场景。我只在那个井口逗留过一次,爸爸裸身套进臃肿的棉袄,蹬上齐膝的雨靴,打开安全帽沿上的矿灯,随工友们挤进起落床,哐当哐当的机器牵引缆绳,前刻还骂骂咧咧的男人们,当下就抿紧了嘴巴,爸爸眼光灼烈地盯牢我,我来不及做出反应,呆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井口重新还原成狰狞的黑洞,我有片刻的晕眩,好像是漏了气的救生圈,绵软地瘫在河面,随波荡漾。

有几年爸爸一直骑自行车往返于单位和我们镇,十五号或者十六号,规律到近乎刻板,后来他就出其不意了,很多时候都是下半夜突然开门进来,妈妈反锁家门他就拼命死砸,爆破般的巨响在楼道里四处奔跑,邻居们颇多怨言,最终轻狎地把矛盾靶向了妈妈。僵持不过,爸爸总能胜利进入我们的领地,在我眯缝的眼瞳里,他的脸阴郁而扭曲,他四下巡视,拉开衣柜,再趴到床底,最后猛地掀翻被褥,刺骨的寒意绞杀过来,我在他的阴影里一点点僵硬,哭都哭不出来。

妈妈受够了,再也不想忍耐,她搬走的那天我记得,一起来帮忙的还有舅舅家的哥哥。归置整齐的东西统统倾覆而出,半空的屋子像一个精神错乱的病人,裸露出巨大的伤口。哥哥趁机扛起座钟就跑,爸爸追赶着冲出家门。我躲在楼梯口,正好迎接了妈妈仰视的目光。她朝我伸手,示意我过去,我小心地挪动了两步,突然意识到我心爱的座钟没有了,我觉得有些沮丧,连带的是对这个女人突发的陌生感,于是我又退回了原地,妈妈的身影在楼下的黑暗里一闪,我趴到窗台上,看见她提溜了好多杂物沿弄堂走远,她穿了藕色的连衣裙,背面已经湿透了。

大概是源于这些经验,我和爸爸的感情关系始终危机四伏。妈妈离开之后,我在一栋失去时间概念的屋子里过活,爸爸对我的意义就是固定的赡养费,经由我的手转交给王宝珠。我私下里觉得这种形式有些做作,如果要避人耳目,镇上愿意接受寄养的人家不是没有,选择王宝珠本来就显得可疑,其中的现实背景只有他自己知道。当然我和赤头的确玩得很好,但这分明是我们自己的事。

后来我爸总是试图修缮与我的疏离关系,他哀叹王宝珠的孤苦无依,话锋一转,再次回到赤头身上。“我本来可以救他的,”爸爸说,他颦紧眉心点了根烟却不抽,烟雾笼罩了他的面目,“就眼睛一眨的工夫。”爸爸说他根本没有看清楚,也不知道那是赤头,当时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永久牌自行车上。他每次回家都习惯到河边清洁自己的爱车,他清晰地记得那几个小赤佬在水里扑腾,河水哗啦哗啦地激起声响,其中一个男孩穿了件红色背心,在空阔的水里渺茫而醒目。五分钟之后爸爸才发觉不对劲,对过突然陷入的死寂实在有些异常,但是爸爸只是充满疑惑地回家了。赤头浮出水面是第三天黄昏,泡胀的尸首顺水漂流到了镇外的一处浅滩,面目已经难以辨认,还是那件红色背心确认了死者的身份。王宝珠悲痛欲绝,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枯萎,很快就失去了毛纺厂的工作,断了生计的女人如何活泛过来,是我们镇上心照不宣的秘密,大人们更关心的是王宝珠的丈夫有一天回来,该怎么收拾残破局面,至于我爸爸,到了下个月十五号,他才知道赤头的事情。

我已经接连第三次去游泳池遭到了王宝珠的阻拦。我打算趁她不注意快步溜进去的,谁知道她背过身去还是有眼睛,我只好硬着头皮来面对她。她发现是我反而更加来劲。先是轻蔑地一笑,明知故问游泳卡有吗。我下意识地掏了下口袋,摇了摇头。“无卡不得入内,没看见墙上的字吗?”她斜瞥着我说,“这是规定,规定懂吧。”我怯懦而苍白地哀求,“让我进去吧,就一次。”“不行,我可不想丢了饭碗。”“那么,我去看看总可以吧,我保证我不游。”我的视线越过她朝游泳池扫去,我看见陈丽也来了,她的蝶泳是我教会的,大家都开玩笑说,我和她是泳池里的蝶恋花。王宝珠顺着我的目光回了一下头,显然她已经看出了端倪,她走过来推搡我,“走走走,快回家去,别在这里添乱。”

我不确定王宝珠的故作刁难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绝对是看透一些事情的。夜里我在床上辗转了很久,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脑子里满是紊乱的暗影。我梦到了女孩们的脸,娇羞地冲我嗤嗤乱笑,后来有一双手蒙住我眼睛,她贴紧我的身体,裸露的胸抵住我的脊背,我的皮肤蔓延而过一片冰浸似的凉,但是下腹部却灼热而怪异,我反扣着摸索背后的虚无,那个丰腴的臀部绝对不是来自于我的女孩们。

爸爸回家的次数显著增加了,他新剪的头发干净利落,鬓角修得线条整齐,身上的衣服也是我没見过的,整个人看上去后生了许多。我有些狐疑地盯着他的变化,我当然知道,这不会是没有原因的,我做出了种种假设,排演出无数可能的发展,但排演的结果统统呈现出灰颓的气势,我是说我不在乎,反正我终归不属于这里,所以他们的事情我没有必要保持热情。我无比空洞地望着他,于是他再次地提到赤头,说要是没有那场意外,赤头该和你一样,现在都是大小伙子啦。爸爸喜欢在饭桌上说这些,呷一口小酒,琥珀色的酒液,泡了各种药材,盛在巨大的玻璃樽里,“你呀,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得到了什么。”他反复地唠叨,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醉了,终于有一天我撤下了敷衍的面具,认真地面对他,我说爸爸,你说我到底得到了什么?

爸爸别过脸去,满是胡茬的下巴微微凸出,他的视线虚无,散射在空气里,“你以后应该比我有出息,我现在的这份工作,干了也十几二十年了,没出大事已经算不错了,但是真的很好吗?”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轻轻捏牢,掌心燠热潮湿,我不习惯极了,试图挣脱,他却愈加缠绵起来,“那不是人干的事,黑暗和恐惧太久了,我觉得和你们的世界,已经格格不入了。”他叹气,眼泛泪光。我忍不住叫了声爸爸。

我说我打算学文学,争取当一个作家。爸爸犹豫了片刻,摇摇头说要么念新闻吧。“念中文。”我反驳。“念新闻,出来好工作。”爸爸坚持。我沉默以对,不知该不该告诉他老师对我的赞美,后来我决定给他讲一个故事。那个叫志国的男人,内心无比丰饶,他的孤独如同整个世界的雪,他和黑暗互为因果,终于成为黑暗的内核。我结结巴巴不得要领地复述完毕,最后说,这是我刚刚读到的一篇小说,来自于学校图书馆最新一期《收获》,是一个叫张楚的人写的。我说我也希望能像他一样写作,写你,写王宝珠,还有我们镇上的所有人。

爸爸不置可否,继而说到王宝珠,他问我,你觉得王宝珠怎么样。我说一个谜一样的女人,我能觉得她怎么样,看得出来爸爸明显的欲言又止,大概是酒精的作用,他的面色已经酡红,连眼白都泛出了温润光芒。“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吗?她从前可真是漂亮人物,如果不是三霸这畜生侵犯,唉!”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自顾自又倒了杯酒,凶猛的一口闷了下去,全然不顾我迷茫追问的表情。

我享受被女孩们拥戴的感觉,但绝不允许自己放任。一切都是有期限的,我的心里早就明白。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现在我有空就喜欢去河边看看,正午的河道慵懒而虚无,难得有一艘机帆船缓缓驶过,声音辽远松散,很容易让人以为那不过是你的幻觉。实际上我总能在一个高高的地方看见自己,我和赤头在一起,我们还都是幼稚的男孩模样,被日光漂白的河水,在目力所及之处汹涌,黑魆魆的恐惧让我本能的逃离,再回头时河面风平浪静,赤头消失了。我怅然若失地坐在河滩边的阴影里,赤着的脚心贴到水面,一种无形的力量轻轻撩拨,就好像在劝我穿上泳裤纵身扑入,可是水和水是不一样的,没去过游泳池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

我看到自己抱头鼠窜在所有的梦境里,这个时候随便哪个女孩对我来说都是安慰。就这样我和朱珠开始了约会,我敢保证这事没有经过任何算计,她每次都远远躲在人群之外注视我,从不刻意表示出对我的亲善和讨好,她点到为止的心意让我在这一天碰见她时,突然地发生了化学反应。她在买汽水,我正好也在旁边,随口戏谑说,请我喝吗?她回答说好啊,然后我漫不经心地说,那么,明天晚上请你看电影吧。

我在她家附近的拐角处等待。她刚洗了头发,用宝蓝色的绸带松垮地绾住,浑身袭人的香气,挨得太近,一缕缕的发丝竟也能骚动我的面颊。我老远就听到她父母嘱咐的声音,好像他们的女儿从此出门远游,再也没有回家的机会。我有些沮丧,行动也小心翼翼了许多。

我们镇的电影院没落颓败了很久,浅绿色的墙皮成片剥落,吊顶也是摇摇欲坠,有一回真的就掉落下来,砸到了东街的顾老二。但这并没有阻碍我们对电影院的热爱,开演前大音箱里巨大的喧嚣吊足人的胃口,黑暗中男女老少各怀心肠,电影胶片不过是背景。我的指尖越过铁铸的扶手,轻佻地勾了勾朱珠的裙摆,她没有躲闪,于是我一鼓作气地覆住了她的手掌。我感觉到她呼吸的起伏,被动承受着我给予的韵律。当我试着舒张身体将她包裹时,我瞥见她的眼皮温存地收拢,我的心底有一簇火花轻微绽放,沿着血管在体内奔走旋舞,终于在我的嘴唇上爆燃。我和朱珠接吻,她的口腔干燥,舌尖的缭乱生疏至极,我努力地吸吮她,把她带到了一个飞流直下的出口,我想好了,我可以得到我一直想要的答案了,我贴近了她的耳朵,“给我讲讲赤头吧!”我听见自己就是这样说的。

她的身体停顿愣怔了一下,眼皮勉力绽开,“嗯?”咕哝的声音仿佛还是梦中。

“我想知道赤头的事。”

她逃开了我的掌控,重新坐直,手指交叉绞动,“赤头?”

“顾永刚,淹死的那个,”我心虚地提醒着她开始的细节,“给我讲讲吧。”

她终于彻底清醒,黑暗里她的眼神异常明亮,我必须用力凝望,才分辨得出恼怒的成分,我觉得她非常委屈,她一定极其失望,是不是认为被我骗了。

“我不知道赤头的事,你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清楚,你不要问我。”

我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努力使她平静。我也觉得自己很荒唐,理屈透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但我还是决定铤而走险。我说赤头没有走远,他又回来了,他托梦给我,他说很想你。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就不再去记恨。他一个人过得还算好,只是水里太冷,他打算去更深远的海洋。“赤头是来和你告别的,朱珠,你要相信我。”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流氓无赖。”

“赤头是我的好朋友。你不会明白我和他的关系。我最怕的就是他受到伤害。”

“那就是你。是你杀了赤头。你才是杀人犯。”

朱珠警觉地盯着我,眼瞳里头有一掠而過的惊恐,我毫不含糊地咬住了她的虚弱,她的心理防线终于瘫痪,“好吧,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停顿了半晌,朱珠继续,“他约我钓鱼,见了才说,其实是他好朋友喜欢我。我捡起了石头,他一个劲躲避,最后滑到了河里。”朱珠说,“我是故意没叫大人,我就是故意的。”

“你是不是喜欢赤头?这些年你还想得起他吗?”

“我喜欢的是你。我只是为了接近你,”朱珠弹起身子坐定,木质靠背椅受力不稳,发出老态龙钟的呻吟,后方墙上高高的孔洞里,一束一束变幻的光柱,有条不紊地连接着电影的叙事。

“你们都是神经病。”朱珠气急败坏地掉头走了。

事情发生在台风将临的八月十五日,王宝珠做了顿丰盛的中饭。都是些普通的家常菜,吃到嘴里的味道却格外鲜甜。她反常地紧挨着我坐下,似乎是不习惯亲昵,只能不断地夹菜给我,我有些受宠若惊,努力地消灭着碗里的饭菜。这顿饭花了很长时间才吃完,王宝珠一直耐心地等着我。按照惯例,有时候我会帮忙洗洗碗,我刚打算动手,她就抢先一步阻止了我,我两手空空地站到一旁发愣,她看了看我说:“没事了。”我嗯了一声。“等一下走的时候,把这个带给你爸爸。”她交给我一份预留好的饭菜,稳妥地装在一个保鲜盒子里。我望着她在水池边忙碌的背影,突然有点想我妈。

中午过后爸爸从煤矿回家了。他胡乱地洗了把脸,冲我含义模糊地笑笑,卸下了车筐里一个浑圆硕大的西瓜。他站在我身后开始说话:“最近我一直在考虑什么时候就不去上班了,我的意思不是等退休以后,我现在就想回来了,搞点小生意做做,我就不用干那些人不人鬼不鬼提心吊胆的工作了。”

“随便你,”我说,“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没有意见的。”

“听说化工厂要关门了,要不我去想想办法,把游泳馆承包下来,你觉得怎么样啊?”爸爸有些狡猾地拍拍我的肩膀,“他们都说你游得不错是吧。”我尴尬至极,表情僵硬,不知道如何应答。爸爸倒不在乎,甚至显得挺高兴,他推过那辆风尘仆仆的自行车,往河滩的方向走去。经过我身边时,再次拍打了我的肩膀,我拼命地摒住身体,不敢随意晃动。

除了王宝珠,我想不出还有谁会那么无聊。这到底是个什么女人啊,实在对不起我刚有的好感。很有可能我和那些女孩的事情,也已经被添油加醋地曝光了。我越想越生气,最终决定去一趟游泳馆,看看具体情形再作定夺。

冤家路窄就是这么回事。我先是碰到陈丽,她异常美好地对我说,“等一下我要去城里的大游泳馆啦。”我知道她的意思,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朱珠远远地走过来,看见我立刻一副鄙夷的神色,绕了一个很大的半径,局促地甩开我的追光,嘴巴里小声地嘀咕了句神经病,我觉得很没面子,毫不迟疑地反击着,“喂,说什么呢,朱珠,到底谁是神经病。”她躲开我的逼视,满脸潮红地冲陈丽瞟了一眼,“跟他去看场电影吧,你会很快活的。”“什么意思呢?”陈丽问。“没什么,”我牵住陈丽的手,“她有毛病。”

就在这糟糕透顶的时刻,我突然被一声呼叫定住,尖利的响声让我受到了足够的惊吓。我不敢动弹,一分钟,或者两分钟,终于我迈开双腿,小心翼翼地靠近铁栅栏,里面的大门微微虚掩,我以奇怪的姿势蜷曲身体,伸长脖颈,试图看清门内的真相。接着我听到了谁憋住鼻息的哭声,我意识到这不是来自王宝珠的声音,我试着屈膝,侧过半身找了个最佳窥视点,现在我终于看清楚了里面是两个女人。

事情应该已经发生了,王宝珠和那个女人的对峙,显然是胜负已定。女人面色凝重,头发散乱地遮蔽了半边,她的身体看上去很瘦,宽大的裙衫即使在暗影里缓和了一点轮廓,也能看出她高耸的骨架。王宝珠谨慎地后退几步,一屁股倚坐在桌沿上,轻佻地晃动小腿,脸上的表情却是紧锁的,她仰面注视女人,最后忍不住双手抱胸,紧紧皱了一下眉尖。女人不依不饶地上前,脚步迟疑细碎,她的姿势像一个问号,却毕竟显得软弱,分明是有求于对方。王宝珠就强硬起来,猛地拍响桌子,“好了,该说的都说了。我帮你,谁帮我。有本事你找他去,找我没用。”然后她摆摆手,再也不肯理会女人。

我在门缝里窥见她败退而出的脸,干瘪怪异得仿佛纸人。我在急剧降临的阴影里,本能地背转过身躲避。女人没有注意到我,她缓缓地掠动空气,飘忽不定地消失于街角。陈丽的惊叫是两分钟以后才发出的,她拉着我肌肉隆起的胳膊,语无伦次地喊,“呀,你妈呀,那个女人,你怎么连你妈都不认识啦。”

我妈是什么时候回我们镇的没有人知道。这些年她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变故,对我们来说都是个谜,偶尔有一些蛛丝马迹的消息,我们也不愿意多加理会,爸爸和我从来没有动过去寻找的念头,好像生活理应如此,起初的缺失只是一闪而过,接下来的日子还是照常。听说她过得还好,买了房子买了车,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然而我妈还是回来了,看情形她并不是传说中那样潇洒,她为什么要去找王宝珠呢,她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晚饭过后大人们照例聚集到了弄堂口,一天当中这是他们最为惬意的时刻,说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话,念叨几句世俗人情,却也从不往心里去,八点多路灯渐次亮起,他们就起身陆续回家了。我一个人远远地站着,饶有趣味地观察一只水泥栏杆上的壁虎,它小小的身体在光照的边缘动也不动,我坚持地默数着自己的耐心,可是我一眨眼,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我看到王疯子从河滩那边跑过来,幅度夸张地挥舞着手臂,他的一只拖鞋心急慌忙地踢到了半空,然后又趿着另一只拖鞋上蹿下跳,他跑过来又跑过去,反反复复,我不禁笑了起来,王疯子今天的表现过于失态。但是不久,面店老板杨秀娟也走了过来,她每天晚上都要去大桥上兜风,她抑制不住兴奋地说:“快去看呀,有人跳河了!一个女人,就在那儿,我第一个看见的。”

我的心脏悠悠地往下沉堕,脚步却仍是平时走路的节奏,往河滩边靠。他们快步地掠过我,空气里到处是嘈杂破碎的响动。我被堵在人群之外根本就看不清楚,其实我已经猜到了,所以我并不热心,我只是需要一个结果,多坏都能接受。周围的人越聚越多,我领受到了溺亡般的窒息,一种没有由来的虚弱凶狠地席卷过来,我无力地瘫软下去。

多年以后再次面对,竟是这种境遇。这个女人和我记忆里的形象更为接近。大概是经过了这条河的滋养,她干枯的脸在短时间内焕发了容光。她的头发全湿透了,潦草地窝成一团,额头饱满,看上去甚至有些圣洁,嘴唇微微张开,她的皮肤看上去那么蓝,蓝得像河流尽头的海水,我知道这也是赤头有过的颜色,赤头终于有伴儿了。

来往的人都有些精神失控,爸爸怎么也会在里头。“你们离远点!”爸爸嘶吼,又泄了气一样突然无力,“别光看着呀,帮忙,你们想想办法啊。”他紧紧搂起那个蓝莹莹的女人,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

大家反而愈加努力地向后撤退,“作孽啊”“报应来了吧”“好死不如赖活,有什么想不开呢”……议论纷纷的声音,兜头兜脑地包裹了我,我试着分辨一下口舌的来源,却发现大人们已经离我很远了,他们唯恐惹火烧身地距离我三米开外,空荡荡的河岸上,我,爸爸,还有我妈,我们一家竟然就这样团圆了。

爸爸看到我了,视线碰触,我被撞得生疼。我踉跄着挨近他们,“把她转过去。”我说。爸爸把她翻转过来,我死命地拍打,冰凉的触感之下是强硬的骨骼,我的手掌完全麻木了,她连一点声息都没有,我的眼泪汹涌地滚下来,夜风吹过又变成一线寒意的战栗。我歇斯底里地抡开一脚,接下来又是一脚,终于我什么也不想做了,我抚摸着她的脸,无声地抽泣。

“她死了!”我冲着爸爸哭喊,“我妈死了。”

泪眼迷离中王宝珠俯冲了过来,不知道她打算干什么。我直愣愣地被她裹挟而来的一阵风刮倒,我下意识地紧紧搂住我妈,害怕她对我妈再无生命迹象的肉身进行伤害。围观的人群瞬间陷入死寂,时间把一切都凝固了。王宝珠一把拽开爸爸,示意我放开我妈,见我不动,凶狠地挖了我一眼,我在她老辣的目光里犹犹豫豫地撤离,双膝跪地挪出一米,不敢去看将要发生的事情。

王宝珠奋力抱起我妈,稍稍移动了几步,把她安放到了一块平坦宽阔的石阶上。我妈摊手摊脚地躺着,王宝珠躬下身去笼罩了她,似乎是想给她最为安全温暖的遮蔽。我目睹着王宝珠趴到了我妈身上,扩张她的口腔,毫不迟疑地把嘴巴凑了上去。腮帮鼓动吸纳,一下一下模拟着生命的韵律,她的乳房顶住了我妈的胸部,似乎是源源不断地输送能量,中间腾出一只手有节奏地按压。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那个没有呼吸的女人呛出了第一口水,漫长的急救突然发生了转机。王宝珠把我妈紧紧搂到怀里,像是要吞没她,或者塞入自己子宫。

爸爸颤抖着,事情又变得復杂了,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还能按计划实施他的想法吗?王宝珠转身站立,把我妈稳妥地还给了我,我感觉这个活泛过来的女人实在太重,我想说些什么,但是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可怜巴巴地望着王宝珠,她却懒得看我一眼,又一次掀开人群,径直消失在了我们镇纵深的黑暗里。

那天夜里我没有回家,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身影晃荡,我把小镇的每一条街道都走了个遍,我也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交叉的弄堂和宽阔的路口,最终指向的是同一个方向,但是我丧失了所有的勇气。我只能放任自己懈怠地坐到游泳馆的大门外,半个小时以后我熟门熟路地变成了飞天大盗,我第一次拥有了一个完整的泳池,可以在这里畅快地游到天亮,然而接下来我却发现,泳池里的水已经放干了,我失望透顶地在泳道里俯卧,腾出双手在空气里虚拟飞翔。

这个夜晚具备了庞大的魔幻,因为黑暗和寂寥陡生出的玄想,让我成为世界上最孤独的蝶泳爱好者,我带着悲伤的诗意回到了小镇。然而当我再次来到那栋眼熟不过的房子前,我的心情还是忐忑了许久。

我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上前敲门,令我沮丧的是直到我换了拍打的动作,屋里的人总算注意到了门外的动静。“谁呀?”王宝珠压低了嗓门,声音听上去竟然有几分温润。

“是我,”我说,“我爸爸在吗?”

“等一下。”

她在里面摸索,可能是囫囵飞快地套上衣服,我想象她有些狼狈的样子,心情放松了许多。然而她开门的时候却依旧保持了审慎,她在两指宽的门缝后面说,“你爸爸不在。”我试探着推门,发现有一股对抗的力量,我注视着她露出来的半张脸,湿漉漉的头发放大了侧面的暗影,我意识到我对这个女人仍然一无所知,她才不会像那些女孩一样,她从未真正地把我放到心上,她有些不耐烦地说:“不早了,快回去睡觉吧。”

“嗯。”我答应着,又用力推了一下门。

“还有什么事吗?”

“我,我想谢谢你。”其实我想表达的可能不仅仅是感谢,但那一刻,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微微一笑,柔和了许多。“人没事就好,回去吧,好好照顾她。”

“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我嘟嘟囔囔地说,“我以为一切都完了,没有人愿意帮我们,像过去的那些年一样,我以为以后再也没有希望了。”王宝珠拉开门来抚摸我的脸,我突然发现我竟然哭了,我为什么会这样!

王宝珠捉住了我的手,慢慢地摩挲着,她也不说话,我靠近她,把脸埋入了她的胸口,她挣扎着后退几步,费力地搂抱我强壮的腰腹,手掌轻轻爱抚我的头发。她的身体新鲜极了,有一种干涩的清香,触感绵软温良,非常简洁。那是我有生以来对一个真正的女人最初的感受,和我无数次模拟过的想念完全不同,但我一点也不失望,反而感到一丝惊喜,她给予我的不止是身体的存在,不止是作为一种性别的包裹,她终于释放给我的是无比庞大的归属,我永远也无法得到,但我内心如此深刻地渴望,她有力量把我带回去,把我收拢到最为女性的内部,就像她对我妈施以援手的救赎一样。

而她却很快地放开了我。我倚靠着门框,无望地伸手,贪婪地试图捕捉她,我多么需要她再让我感受哪怕一秒钟,也许下一个一秒钟就是全世界。可是她冷酷地杀死了我的妄想,一转身就回去了。“睡觉吧,乖。”她这样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我突然发现她也很老了,她的无力对抗我的无助只能是致命的幻觉,就如同高潮前的一撮灵光闪现,尽管我多么热望她身体里小剂量的毒。

那天夜里我还是下了水,我一点点地走向了河流的纵深,幽蓝幽蓝的水色洇染了我的皮肤。河水的凉意充满了热烈,我憋住呼吸沉溺到了水底,看见了赤头。他全身闪耀着冰蓝光芒,腹部以下已经蜕变成了尾鳍,他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笑,环绕于我的身边,荡漾开圈圈波纹。我说赤头你好吗,他吐出一串水泡,往更深处远去。我浮到水面,小镇在晨曦微茫中露出它灰色的模样。

距离我十五岁的那个夏天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之后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王宝珠,她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淡出。我妈不久之后再度出走,我也离开我们镇,大学,工作,独自困顿和挣扎。难得有时间回去,我也总是选择刻意回避。有时候我觉得她一定还是见过我,我被她隐藏在角落里的目光惊扰,仿佛少年时代的无数次情景重现。我恋爱过三次,全情投入,伤心欲绝,甚至动用过刀锋,爱到抵死相逼。我在疯癫的边缘单身自处,没有成为作家,偶尔还能看看书。东风破处,天气随之改变,我们镇的那条河里,赤头也不想再回来了吧。

(周瞳,本名周童,80后,现居江苏宜兴。小说、评论见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刊。)

编辑:安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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