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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尾

2020-04-07石野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2期
关键词:癞子马家马厩

石野

马八第一次费尽了吃他娘奶的力气,才好不容易弄回半担草。当他汗水扑扑气喘吁吁地刚靠近马厩时,一阵马粪马尿的臭气扑面而来,熏得他头皮发麻两眼发黑,忍不住哇地吐了起来。头昏脑涨中,他一把撂下沉重的草担,抬起酸痛的手背抹了一把热汗,正想偷偷地倚在一根木柱上歇口气再将草分到马厩里时,突然屁股很疼痛很麻木地挨了一下。他痛叫一声,惶惶然如挨了主人棍子的狗那样。一把明晃晃的刺刀挟着冷风,竟从他胯下斜刺过来,如果不是裤子肥厚不是他躲避得快,也许胯下那半截命根早就报废了。马八浑身一哆嗦,只能咬紧牙关装着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颤抖地回过头,果然是那个老盯着自己的矮个鬼子从背后袭来。见他掉头,那歪着酒糟鼻的小鬼子紧握长枪,抖动着枪刺指着他的要害处,叽里呱啦地愤愤然叫骂起来。

马八惊慌地挪着肥笨的身躯愣了半天,他实在听不懂那叽里呱啦的日本话,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直到沾满泥土的屁股又中了两枪托后才终于明白:原来这小鬼子嫌他割的草太脏,担心马生病要他洗净后再喂。

从那以后,马八每次都得很吃力地割回一担沾满露水的青草,很費劲地拖着沉重的担子直至村前的水塘里认真洗干净后,才能拖回马厩再喂给马吃。每干此事时,马八总要躲躲闪闪地躲开马家庄的乡民。但失去自由的地主马八却无法躲开鬼子手中的棍子和枪托。马八就这样每天天不亮得早早摸出村庄,钻到林子里或是爬到某个山坡上打满一担草后,吃力地挑着担子,蹑手蹑脚地挪到水塘洗净,最后又步履维艰地拖着沉重的湿担子赶回马厩。那躲躲闪闪的样子,比做贼还狼狈。

在马八这个族长兼保长的马家庄中,最臭不可闻的小偷和赌棍非二癞子莫属。去年秋天的一个夜晚,他竟潜入族长马八家中偷粮食,人赃俱获,吓得几次跪在他这族长面前磕头如捣蒜地求情,马八气得刮了他两巴掌后才放了他。当然,更令他瞧不起的是那个叫苦菜花的女人,自男人病死后不好好劳作却偏好吃懒做,最后竟因为口粮钱而卖身,成为远近闻名的暗娼。平时那妇人最怕见到他,总是老远绕到一边,生怕族长一发怒将她吊到祠堂里抽打示众或是沉到水塘里喂鱼。

想当初他马八在方圆四乡整日昂首阔步是何等威风何等气派呀!从他太公起,马八家早就牛马成群仓满粮足富甲一方了。经过几代人的辛勤劳动,如今且不说他马家祖上遗留下来的百余亩田地三百多亩山林,单就那占马家庄最显赫位置的马家大院,就足以让方圆百十里的乡民啧啧眼红的了。想当初,四乡八邻里,哪一个不把他马八当作神来敬,当着财爷来捧着呢?每天村里村外在他眼前整日晃荡着的全是笑脸。谁知,如今到了他马八年过半百刚刚做爷爷时,却让那狗日的日本鬼子日本强盗给折腾得如此猪狗不如,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一提到日本人,马八就不由两眼冒烟心里喷火牙齿咬得咯咯响。这群日本鬼子比畜生不如比魔鬼还凶一点人性都没有。身为县长指定的保长,马八自然明白乱世如何求生存的人生哲学,更懂得如何在夹缝里适应环境。马家庄位于鄂东南与赣北交界处,交通方便地理位置重要,自古以来就是兵家的常驻之地。自马八记事起,他家大院里就驻扎过清兵太平军湘军革命军,也驻扎过国军土匪和红军,虽然那兵荒马乱的日子也曾给马家大院带来不少麻烦,但因为马八总能通过各种关系与来人融洽相处,从来没有发生过太大的灾难。没想到这小小的日本鬼子一到,马家庄多年来的平静日子就被打乱了,身为庄里最大财主的马八一家生活也跟着乱成一锅粥:先是比他大五岁的老婆和两位随从进城看闺女时遭鬼子乱枪打死,身上财物也被洗劫一空,最后连找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接着他平时最疼爱的独生儿子闻之鬼子的凶残后,见多次劝说马八逃到大城市不成,竟趁着夜色携着一批财物,带着媳妇和刚出生不久的小孙子悄然无声地逃往武汉,一直杳无音信。

好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马八家不缺钱和粮,四邻八方的媒人很快就为他物色到一个比他儿媳还要小的年轻女人。马八很快就将这位老实结巴而又年轻温顺的女人娶进马家大院。马八一直以为日本人只会占驻大城市小城镇,比如武汉或黄石呀大冶呀的,肯定不会到乡下来扰民。但野心勃勃的鬼子很快就从城镇往附近的四乡八村扩张,距离武汉不足百里距大冶城只有十多公里的有千多人口的马家庄很快就成为鬼子的据点。

马八记得很清楚,日本小分队驻扎进马家庄的那个黄昏,他并没有像胆小的村人那样东躲西藏,而是很积极地按着县长的指示,组织了相邻几个村的保长族长一行,挥舞着红白相映的膏药旗,笑容满面点头哈腰地好不容易拉出一伙听话的乡民敲锣打鼓地去村口外迎接。马八和几位保长一起先是主动送了几十担刚收获不久的秋粮,连同几十头猪牛羊以及十多匹好马。接着,马八又像对待他外婆家亲戚那样,在马家大院里热情而友好地招待了日本冬瓜及其二十多人的小分队。与此同时,马八当天甚至还背着其他保长不惜高价让人从十里远的镇里请来了三位妓女,特意服侍日本冬瓜,让那矮矮墩墩的老鬼子乐得竖起大拇指直呼马八真够朋友。

马八这样卑躬屈膝不完全是怕丢命,而实在是担心祖上遗留下来的财产和大院被烧被抢,要知道,这些祖上遗传下来的在马家庄显赫了近百年的财产大院可是他马八足以显耀的象征。他早就闻知此次驻扎马家庄的鬼子与以前的土匪和败兵不同,不但烧杀掠抢,而且是走到哪就实行“三光”政策。钱粮损失对马八而言还不大要紧,最要紧的是眼前这四进四出占地十多亩的马家大院。

谁知,马八对日本冬瓜的热情和媚态却是引狼入室。就在那三位妓女受不了如狼似虎的鬼子折腾,最终趁人不备逃之夭夭的第二天夜晚,日本冬瓜在马家大院酒足饭饱后,竟色迷迷地盯上了他那刚续娶不久还未满二十岁的堂客。日本冬瓜当着马八的面,拖着骇得早昏死过去的女人就要往厢房里闯时,马八惊得赶紧扑通一声跪在那矮胖的身躯面前,双手抱住那粗壮的大腿哭着哀求。此时的日本冬瓜早忘记马八是所谓的朋友,怒骂中左右开弓扇了这糟老头几大耳光。随后,一个小鬼子飞脚将不识时务的马八踢翻在地,跌倒在地上的马八满嘴是血半天也爬不起来。随着几把寒光闪烁的长刀架在他脖子上,哪还敢动一下呢?马八早吓得尿了一裤裆,像挨了刀的狗一样浑身瘫软。

此时此刻,见多了刀光剑影的马八,自然最害怕刀起头落。刀起头落,他的祖业就完了,他马家祖宗的一切都会断送在他手里。马八颤抖着肥胖的身子,在女人凄惨的呼救声中老泪纵横。躲避在一边的几个佣人雇工见鬼子如此凶残,早吓得屁滚尿流逃得不见影踪。

日本冬瓜总嫌马八碍手碍脚,就干脆将他赶出了马家大院,逼迫他搬到门外不远边的马厩里帮他们看马喂马。从此年过半百的马八与新婚媳妇近在咫尺却是咫尺天涯,每听到新媳妇在日本冬瓜魔爪下遭受百般蹂躏时,马八只能是缩在马粪的臭味中簌簌发抖,偷偷抹泪。泪流满面中,马八很庆幸儿子有先见之明,早就带着儿媳和孙子以及其他女眷跑到武汉躲难。这百多年的马家大院,此时只留下他和刚续娶不久的堂客,连同几个跑不动的老佣人。但令马八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自己最宠爱的堂客竟然会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遭此厄运。

被鬼子驱逐到马厩为家的马八,每天天不亮就得爬起来,除了上山打草和下塘洗草,就是缩在臭烘烘的马圈里喂马。马八思念着近在咫尺却又相隔似遥远天涯的堂客,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他才能仰天长叹哀泣伏地涕泪长流,唯一能祈告祖宗的是,他不顾一切也要保住祖上的家业保住马家大院,而要达到此目的他就得让出堂客就得忍辱负重就得夹着尾巴去竭力讨好鬼子为他们喂马。

从没做过重活的马八在枪托的逼迫下只做了两天体力活,很快就疲惫不堪。别说再起早上山,能从马圈里勉强爬起来就不错了。第三日的清晨,马八因伤风着凉而起得晚了。待他拉扯了半担青草慌急慌张地要往回赶时,才发觉天已经大亮。天一亮,马家庄的村民们得到各自的田地上忙活,而马八此时最害怕见到村里人,所以在被鬼子刚赶到马厩后,他总是在鸡叫头遍二遍时就爬起来,出门给马打草去。此时他见天已经大亮,就有些慌乱,最后只赶到山林边打了半担草,就急匆匆想结束今天的工作。马八一着急就迷失了回村的路,他正在四处寻觅从哪条路回村最近时,忽然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马八正要躲开,但那沾着晨雾的沙沙沙声却偏偏向他这边靠近。

在雾气迷蒙的晨光中,他看到一个壮实的身影慢腾腾地朝自己靠拢。马八心里不由一咕咚,紧接着就手忙脚乱起来。看到那鬼影般的身躯愈来愈近,横拉着担子的马八想躲而又无法再躲,惊慌失措中没防身子一个趔趄,随即就连人带筐摔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一只脚扭了一下立刻疼得他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嚎叫起来。此时,马八最害怕村人看到这狼狈样,却又想让人听到,能过来拉他一把哪怕是扶他一下。待马八陡地一惊时,那人已如铁塔般冷冰冰横在了他的面前。

是二癞子。没错,此时此刻,在潮湿的晨雾中像鬼魂一样堵在马家庄最牛皮的族长和财主面前的,正是二癞子。正是马家庄三百多户人家中最没有出息被人瞧不起的无赖二癞子。这家伙爹娘死得早,家里穷得叮当响,从几岁起生了满头油疮,整日腥气冲天,后来虽痊愈,却成了头顶上没有几根毛的瘌子头。直到26岁那年,他去县城里卖柴时,竟带回了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要饭女人。女人见他虽穷且是个瘌子头,却有一身蛮力,倒也能过日子,就与他搭伙过起了日子。但他却好赌成性,令原本贫穷的家庭更加一贫如洗。为了混日子,这家伙竟又成为远近闻名的小偷。

马八紧绷的弦不由松了半截可还是心有余悸。马八就是怕见村里人,偏偏是怕鬼有鬼,还是让村里人撞见了自己这副猪模狗样。天底下哪有堂客叫鬼子霸占了,还让出家宅,甚至还为戳他堂客的仇人喂马呀?!幸好他马八第一个见到的村里人是二癞子。马八觉得自己不管沦落到何种地步总比二癞子这样的无赖和流氓要强得多喽。四十岁的二癞子自从成家后,竟变得不务正业,好吃懒做,好赌成性,把破烂的家全丢给了瘦削的堂客。可偏偏,堂客在怀他第五个女儿上山砍柴时,不慎从高坡上跌下来,摔成了跛子。这家伙以前本来有半亩薄地,能上山砍柴挖草药换几个油盐钱,但嗜赌后就成为败家子,还欠下一屁股债。为还赌债,五个女儿就被他卖了四个,虽常偷鸡摸狗仍然难以支撑一家人的生活,马家庄的人都骂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无赖整日像只无头苍蝇,谁家里有吃喝的就往谁家里钻,人家见了他犹如见到老鼠瘟神一样避而远之。鬼子进村的前一天,这无赖竟然又趁月黑风高时钻到马八家偷粮,被管家发现当场人赃俱获,气得马八叫人一顿好打后赶出了大门。

但马八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家伙此时会出现在自己面前。马八很清晰地看到,那双臭脚板趿拉着一双破草鞋啪啦到他面前就跟半截烂木头般不动了。马八也懒得动也似乎动不了。两个人就这样彼此沉默着,谁也不想先挪动。其实马八此时最害怕的是这无赖趁无人之机对自己进行报复。但对方似乎没有。

足有一袋烟的工夫,那双臭烘烘的破草鞋硬是没有动。马八觉得自己那勉强拉扯起来的所谓架势像遭到针刺的气球一样渐渐地瘪了下去。马八浑身极不自在起来,他感觉到二癞子那蔑视的目光,像马蜂一样蜇他。一阵呛人的雾气飘过来,让狼狈不堪的马八差点打出一个喷嚏,但被他用一口浓痰强压了下去。缓过神来的马八猛然想到,此时自己眼皮底下站着的,竟是那样一个臭名昭著恶名在外的货色时,他浑身骚燥地突然火气不打一處冒。

就在此时,马八忽地听到从自己头顶上甩下一声冷冷的嗤笑,陡地将他的火气击得直往回缩,接着一口腥臭的浓痰啪地砸在他脚下,惊得马八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两人就这样沉默而有力地对峙着。山下不远处,隐约传来一阵有气无力的狗吠声,亦传来鬼子正对谁凶狠狠的恶骂声。一阵略带寒意的秋风从草丛中刮来,令马八不由一阵不寒而栗。就在此时,那两只趿拉着破烂草鞋的臭脚,恶狠狠地往后重重退去,最后只扔下一句硬邦邦的怒骂声:“王八蛋!”

马八当时多渴望自己有把刀呀有支枪呀的,如果手中有任何一种武器,他都会立马跳起来干掉这无赖。你二癞子算什么东西!老子被万恶的日本鬼子折腾成如此地步,现在连你二癞子这样的货色竟然也狗眼看人低,瞧不起老子!想当初……

马八只觉得浑身一股无名怒火陡然燃起,点着了全身的血液。当他气喘吁吁地命令自己正要扑上前去撕咬什么时,二癞子早趿拉着那双破草鞋,啪啪啪啪地已不知何时转身离开了,很快就消失在晨曦中那清凉的雾霭深处。

一阵山风从远处的山沟吹过来,吹不好马八脚踝扭伤后的剧痛,吹不散他那满身的汗臭和时隐时现的怒火。这个时候,马八觉得似乎再也无所谓脸皮厚薄,再也无所谓像以前那样怕见村里人了,当他唉声叹气地拖着草筐踉踉跄跄地赶到村口水塘边时,老远就看到几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有气无力地洗衣服,看到人不人鬼不鬼的马八拖着半担草吃力地靠过来时,她们尖叫一声,立马停止了声音,竟面面相觑起来。只有乌脏脏地漂浮着垃圾的水在一波一波地晃。马八自然不屑理睬几个无知的穷娘们,耷拉着脑袋拖着伤脚,拉着半担草慢慢往水塘靠近。

见马八靠自己最近,那位面黄肌瘦脸上爬满雀斑的名叫苦菜花的丑女人,竟然连那只破篮子也来不及拿,就慌不迭躲得远远的像避瘟神一样。马八只觉得眼前一黑,扭歪的伤脚怎么也支持不住了,哗啦啦地连人带草担子栽到了水塘里。

深秋的水塘水不算深,但猝不及防的马八还是呛了两口脏水。不知是从来没有呛过如此脏的水,还是苦菜花忸怩而丑陋的样子,实在令马八恶心和发怒,他不由一阵作呕,以至忍不住哇哇地吐出几口苦水。要知道,就是面前这个装腔作势的苦菜花,曾因为没有米下锅多次找马八家那位老管家卖身,后被气愤不已的马八叫人抽了她几马鞭子。苦菜花的臭名从此就弥漫在马家庄千多口人家的饭后茶余中。就是这样一个娼妇,此时竟也会装模作样地侮蔑他这位族长绅士保长。

好在水不深。好在马八此时没有死的念头。当马八像一条落水狗般从水塘里好不容易爬起来时,他这才明白:那几个正在洗衣服的本村妇女,连同十多个闻讯围上来的村民,竟然就没有一个人上前来拉他一把,也没有一个人为他的落水叫喊一声,众人只是用冷漠的眼光斜视着,像看一条遭人遗弃被人追打的落水狗。马八透过湿湿的眼帘朦胧地看到:去年冬日的午后,一条经常遭人打骂的瘦小癞皮狗不小心掉入水塘里,村里人就老远跟着大呼小叫,二癞子那跛着脚的婆娘竟拖着孱弱的病体,不管不顾地跃入冰冷的深水中,硬是将正发出绝望哀号几近淹没的小狗一把抓住,抱在怀里爬上岸。几个大呼小叫的村民都围上来……

在刚钻出云层的太阳迷乱而慵懒的光线中,马八看到自己如今竟然连一条狗都不如。马八就那样呆滞在水塘边,脸上身上全是水——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那是屈辱的老泪。直到远方传来一阵鬼子的恶骂声,他才木然而艰难地爬起来。马八就那样湿漉漉地坐在水塘边,吃力地抹了一把不知是脏水还是泪水的老脸,忽然揪着脏兮兮的头发像条疯狗样呜呜呀呀地嚎叫起来。那悲怆而绝望的哀号,震得那刚爬出山坡的阳光慌乱而胆怯地躲入厚厚的云层中。

这个黄昏,马八在酸痛和悲惨的混沌中被两声突如其来的枪声惊醒。正在他惊疑不定地挪动酸痛的双腿时,两个端着长枪的鬼子红着双眼,气急败坏地哇哇怪叫着冲了进来。他们一边叫骂着“八格牙路,八格牙路……”一边踢了懵懵懂懂似醒非醒的马八两脚,然后晃着刺刀命令马八将其中五匹最健壮的马全牵出去。外面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哭声,还夹着日本冬瓜那叽里呱啦的怒吼声,那野兽般的咆哮声,是那样的气急败坏。马八木然而又惊疑不定地拖着红肿的左脚,机械地牵出了那五匹马。留下几匹惊慌不安的马拖着马绳四处乱窜着。此时此刻,显得呆头呆脑胆战心惊的马八,真不知鬼子到底要干什么。

马家祠堂大门外聚集着乌泱乌泱的村人,个个惊恐不安地小声议论着什么。几个胆小的女人正掩面悲泣着。马八吃惊地看到,几个鬼子正将上身赤裸的二癞子按在地上拳打脚踢,遍体鳞伤的二癞子狂叫猛骂个不停,最终被几个鬼子五花大绑地捆在一根马桩上。更令马八惊恐万状的是,二瘌子那跛子堂客,一动也不动地仰面躺在不远处,她衣不遮体腹部正汩汩地流着血,地上早被染红了一片。

原来临近黄昏时候,一群躲入山林的年轻女人,因捱不住野外的辛苦,只听说鬼子不会随便杀人相反很友善,认为没有什么大的危险,就三三两两的重返村里。见先回村的果然都无事,其中三四个尚未找婆家的姑娘,趁天黑时也一个接一个偷偷溜回了家。

这天晚上,二癞子未满17岁的小女儿跟随同伴,趁着夜色偷偷地摸回村子。谁知,她刚进入那破旧的家门,就被三名跟踪而来的鬼子堵在了家中。看到水嫩嫩的花姑娘,对方早就色迷迷地围了上来,哪还顾得上此时正躺在病床上的跛子堂客苦苦哀求呢,很快就将女儿扑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到两个凶神恶煞的鬼子正在撕扯女儿衣服,跛子堂客也不知从哪里窜起的力气,哇的一声,竟从病床上一滚而下,胡乱抓起一只锈迹斑斑的铁锅铲,猛地朝鬼子身上乱砸,吓得鬼子松了手,而魂飞魄散的女儿哭叫着趁机逃出门外。一个鬼子赶紧朝外追去,另两个气急败坏的鬼子看到花姑娘逃跑,恼羞成怒中竟将孱弱的跛子按倒在地,撕碎了衣服,轮流折磨她。

二癞子正好在这节骨眼上赶回了家,见状怒喝一声,随手操起门旮旯里的一把锄头,像砸烂葫芦般,一下一个,把两个禽兽不如的日本鬼子脑袋砸开了花,成了稀巴烂。就在二癞子背着瘫成一团的堂客刚刚逃出家门时,谁知早被聞讯赶来的日本冬瓜带着人马迎面抓住。

此时的二癞子浑身是血,全无昔日那吊儿郎当的无赖性,更无偷粮时被抓后低声下气的猥琐模样。他面不改色腿不打颤,瞪着牛铃一样的血眼梗着脖子冲着日本冬瓜骂得淋漓尽致骂得血沫飞溅:“我操你们日本祖宗十八代,老子中国人就是斩不尽杀不绝,老子现在没有杀光你们,死了变成鬼也要杀你娘个片甲不留……”

那一瞬间,马八只觉得耳畔轰鸣浑身热血沸腾,心里不由颤抖地叫道:好样的二癞子。是个人物。真是个人物!

日本冬瓜先是割下了二癞子的舌头,令他无法叫骂和咆哮,但他硬是将最后一口血痰吐到了那恶魔的脸膛上。日本冬瓜像只疯狗般嗷嗷怪叫着,手一挥,几个小鬼子将依然拼死挣扎呜呜呜地犹如困兽样企图反抗的二癞子拖出来,喝令马八把马拉上来。

在阵阵冷风中,懵懵懂懂的马八直到此时才明白,鬼子为何逼自己要牵出五匹马来。他不由浑身发抖起来。

日本冬瓜见马八不动,冲上前狠狠地抽了他几马鞭,两道深深的血迹在他枯黄的脸膛陡然绽出,但马八依然没动,只是木然地盯着遍体鳞伤毫无畏惧冲着日本冬瓜叫骂不停的二癞子。

几个鬼子用枪托将马八赶到一边,然后哇里哇啦地将二癞子的头和四肢用绳子分别捆在五匹马身上及后面长长的尾巴上。在乡民极悲切的哭叫声中,在马八痴呆的眼神中,在日本鬼子的狂笑中,二癞子那高大健硕的身躯在众目睽睽中竟是如此壮丽地一展血的辉煌。

那一瞬间,马八顿觉自家身上那冰凉的血硬是叫眼前飞溅的血花点燃了……

翌日晨,打着疲惫的呵欠伸着酸痛腰身的日本冬瓜刚爬起来,一个小鬼子惊魂未定地跑过来报告着什么。那矮胖的身躯不由一个哆嗦。当他惊慌地冲到马家大院大门外侧时,忽然像跟中邪一样呆住了:一具女尸横躺在鲜血淋漓中,那正是马八年轻漂亮的新堂客。马厩里头那五匹马全让人破了膛剁了尾。在热气腾腾的马尸旁,一个血人浑身上下挂满了血淋淋的马内脏。另几匹幸存的马,早如惊弓之鸟般缩在马厩一角瑟瑟发抖,发出恐怖的哀鸣。

一阵毛骨悚然的怪笑,骇得这杀人如麻的鬼子小队长东摇西晃胆战心惊。

那位畅笑的血神,正是马八。

真的是马八。

马八被五花大绑地拖了出来。面对祠堂前黑压压的父老乡亲,这位族长依然显出家族的威严,只见他扬着厚劲十足的头颅,努力地挺直硬硬的腰板。他一言不发,只是嘿嘿地傻笑着。在众目睽睽中,在村民们惊异的目光中,昂首挺胸的马八只差没将那佝偻的腰身扭断。无论鬼子如何拳打脚踢,梗着脖子的马八怎么也不愿低下自己那花白的头颅。

受尽折磨的马八,最后被那串长长的马尾拉下了肝肠肺胆。

马家庄的人全哭了,原来族长马八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啊!

马家庄尽出光宗耀祖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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