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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雷理工大

2020-04-07段玉芝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2期
关键词:杨伟小点

1

谁也没想到,欧德会做出让大家吃惊的事,是他要卖房子做生意。

欧德家共有两套房子,铁路东一套铁路西一套。东边这套是火车站宿舍,欧德爸分的,一律四层老楼,头几年拆迁,盖成三十层的高楼,欧德家分到一套两室的房子。另一套在铁路西,带院平房。二十前那里是火车站的一片荒地,站上有些人一人占一块儿地盖了房子,欧德爸是其中之一。现在欧德两口子住楼房,欧德妈住西边平房。

欧德把房子挂出去的第三天欧德妈就知道了,欧德妈一路叫骂着跑去欧德家,赶走了两批看房人,骂跑了三个去拍照的房产中介,与儿媳赵艳对骂了十几分钟,据说还发生了肢体冲突,由于邻居拉偏架赵艳没敢怎么着,被欧德妈踹了两脚,拽掉十几根头发。欧德中午没敢回家吃饭,在楼下听到动静一溜烟跑回火车站食堂。

欧德卖房子是为了开饭店。他初中同学杨伟学的厨师,给别人打工多年有了积蓄和经验,想出来单干。两个人一拍即合,计划一起开个饭店,规模跟同学打工的饭店差不多,大体地方也看好了,细算下来,房租装修加家具配备,至少一百万。同学提议一人五十万,欧德一想家里存款连五万都不到,打了退堂鼓。赵艳不愿意了:“卖房子吧,房子能卖六十多万,投进去还能剩点干别的,挣了钱再买大房子。”欧德很犹豫,卖房子让他心里发慌。

杨伟规划得天花乱坠,三年回本,以后每年五六十万。赵艳得空就在耳边唠叨:“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指你那点工资什么时候过上好日子?”欧德还是下不了决心。赵艳气得好些天没好脸色,骂欧德:“前怕狼后怕虎,没出息!错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内外夹击,欧德撑不住劲了,也觉得卖房子是最好的办法。

依赵艳的意思,别跟欧德妈说,先斩后奏,少让老太太瞎掺和。欧德出乘时睡不着觉,思来想去,还是跟他妈说了。欧德妈死活不同意,手指头指着欧德的脑门骂他:“就听你那老婆的吧,早晚把你坑了!”欧德说:“是我的主意。”“你这脑子能有这主意?”“我哪里笨?要不是你逼我退学上班,我早上大学了。”一提上大学的事,欧德妈心虚气短,猛抽烟,一口抽下去半根。欧德说:“挣了钱买套大房子,还包您老人家一天抽两盒软中华。”欧德妈在瞬间感动之后骂一句:“做你的大头梦吧。”

欧德妈没想到欧德当了真,年前说的话,年后一出正月就把房子挂出去了。

欧德妈坚信这都是赵艳撺掇的。认识赵艳之前欧德是个本分孩子,踏实工作,出乘就出乘,休班就休班,一切按部就班,让欧德妈很省心。找赵艳是欧德不听话的开始,欧德妈烦透了赵艳。

从欧德家出来前,欧德妈撂下狠话,要是卖房子她就从这里跳下去。话到了欧德耳朵里,欧德打了个寒战。

在杨伟那里躲了一天,夜色上来时,欧德磨磨蹭蹭往家走。路过小点的超市时,正想飞奔蹿过,被小点逮个正着:“欧德哥,快进来。”小点右脚一点一点地走过来,为了减轻小点的负担,欧德几大步跨进超市。超市里有暖气,一阵暖意包围了欧德,欧德便有些感动。小点说:“欧姨中午从这里过,喘得差点晕了。”欧德说:“让我气的。”“喝了杯热茶才好些。”“谢谢你小点。”小点也给欧德倒了杯茶递过来:“欧德哥,房子不能卖。”欧德争辩说卖房子是为了投资挣大钱,可以先跟妈住一起。“艳姐跟欧姨能住到一块吗?”小点这么一问,欧德就不说话了,吸溜吸溜喝茶。

铁路宿舍没拆迁前,小点在小区加盖的门头房里开了个小商店,卖日用百货和水果蔬菜,后来拆迁,她家要了一楼,把客厅和朝路的卧室打通建了个超市,还是卖那些东西。

看欧德暖和差不多了,小点说:“你上三天歇三天,有空,帮着艳姐干点生意是正事,艳姐打工也不是长久之计。”欧德立刻来了精神,把他和同学的规划跟小点说了一遍。小点说:“一百万投钱太多了,饭店你和艳姐都没干过,不如开个超市。”“超市也没开过。”“我开过,我告诉你怎么开。开超市投十万就够了,挣不太多,只要靠住干,保证赔不了。”欧德看看小点总共五十个平方米的小超市问:“能挣多少钱?”小点说:“头两年保本,再往后就一年两三万三四万吧,好了能挣五六万。”欧德说:“那我还是别抢你生意了。”小点知道他是嫌挣钱少,就说:“不在咱小区,荆城花园小区有几个门头房,大一些,我还想再开个超市呢,忙不过来,正好你和艳姐开,大了投入多挣钱多点。”

欧德喝完茶往桌上一放:“别别别……”闪身出了小超市。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小点,饭店开起来一定来吃,不要钱。”小点捂着嘴吃吃笑,说:“别卖房子,卖了房子就没家了。”

小点姓米名云朵,小点是她的外号,欧德起的。伙伴们在欧德唆使下第一次叫云朵小点时,小点哭着跑回家,任她怎么努力,走起路来腿还是一点一点的。小点的妈妈冲进欧德家告状,欧德挨了几鞋底以后夺门而出。小点看着欧德被他爸追得满小区跑,跑掉了脚上的拖鞋,破涕为笑。

她捡起跑掉的拖鞋。大家以为她会把它扔进小区前面的蝶河里,没想到她在小区门口一直等到天黑,还给了天黑才敢回家的欧德。欧德满怀歉意地看着小点,小点把拖鞋拎到他眼前说:“我觉得小点这个名字很好听。”

没过多久,小点这个名字就叫开了。

欧德回到家赵艳正涂指甲油,满屋指甲油味儿。欧德去厨房转了一圈,冷锅冷灶。赵艳头也没抬地说:“你妈对我又打又骂,你又窝窝囊囊,屁也不敢放一个,没法儿过了,离婚吧。”欧德说:“离就离!一有点事你就用这话吓唬我,我是吓大的吗?”赵艳万没想到欧德会这么说,看着他手说:“这可是你说的,欧德……”赵艳人跟名字一样,长得艳丽,脸白嘴红,长眉细眼,媚气逼人,欧德就是被她这股媚气俘虏的。这次也不例外,欧德一看到赵艳因生气而更加美艳的脸,立马就蔫下来,嬉皮笑脸拦在门前:“還真走啊,跟你闹玩儿——想吃什么?我给你点。”赵艳嗔怒着复又坐下,继续涂着最后一个指甲说:“老王辣子鸡,羊汤。”

欧德照单点了外卖,一会儿送到,一大盘辣子鸡,两碗羊肉汤。赵艳指甲也涂完了,一人倒了一杯啤酒。两人一边吃喝一边讨论,看到赵艳缓和下来,欧德说:“钱是要想办法挣,可是房子……卖了房子就没有家了。”赵艳说:“行了欧德,前怕狼后怕虎怎么能干大事。想不想跟春虎一样住豪宅开宝马,风风光光到处游玩?”欧德说:“说没想过是假的。”“想不想让我穿好衣服用好化妆品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欧德说:“想。”

“想不想你妈天天抽软中华?”欧德一下子被击中了,咬住嘴唇一言不发。赵艳见状得意地笑了:“那你还犹豫什么?”

2

当天晚上欧德来到铁路西的家里,一进门就坐到沙发上,弯腰低头,一言不发。这不符合欧德的一贯做派。欧德妈因卖房子正要再次被激起的怒火瞬间熄灭:“小德,喝多了?”欧德不作声。“又跟那个泼妇吵架了?”欧德不作声。欧德妈提高嗓门:“让别人欺负了?给我说是谁,我找他去!”

欧德突然蒙脸嚎哭,一开始干嚎,欧德妈哼了一声,有点明白了,这是苦肉计。坐一边抽烟,等着欧德停下来。欧德并没有停的意思:“妈呀,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死去的爸,我没出息,不能让你老人家跟着我过上好日子,还让你为我操心……”欧德被自己的诉说打动了,不由得真的悲从中来,一时间涕泪横流。欧德妈也揩了几次眼角,烟抽得更紧了。

欧德爸出事时欧德16岁。在欧德的记忆中,爸爸大多数时间在火车站接车,小旗子挥来挥去,蛮威风。小时候欧德的理想就是长大了也像爸爸那样在火车站挥舞旗子。

那年秋天,欧德爸歇班,一个人在铁路上溜达。一群小孩子也在铁路上玩。欧德爸板着脸让他们下去玩,他们只得下去,可是刚走过去就看到他们又爬了上来。后来他听到身后一片惊呼,一群小孩在呼喊一个人的名字,阳光刺眼,他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在铁轨中间跑过来,后面几百米轰轰开过来一辆火车,就好像这个小孩领着火车往前跑似的。小孩是行李房老米的孙子翔翔。欧德爸大喊:“翔翔,往外跑!跑出铁道!”翔翔往后看了看越来越近的火车,仍然拼命在两道铁轨中间跑着。欧德爸不得不跑上去……

其实欧德爸有时间抱着翔翔跑出铁轨,可是他被铁轨绊倒了,趴在了右侧铁轨上,他只好先把怀里的翔翔推出去,欧德爸没来得及爬起来。

对于爸的死妈心怀愧疚,因为爸去铁路上溜达是跟妈吵架之后,要不是吵架,爸就不会出去,他会在家给欧德做一顿好吃的。欧德对爸的死同样心怀愧疚——爸妈吵架是因为他。他数学考了58分,妈唠唠叨叨,主题思想是让爸揍他一顿,长长记性。爸不想揍他:“小德贪玩,好好学一定能行。小德,从现在起不许去火车站不许爬铁路,好好学习。”欧德假装答应。妈就骂爸,嫌他做老好人,不管教孩子。两人争吵了一会儿,爸就出去了。欧德想他要是多考哪怕两分及格了爸妈就不会吵架,爸就不会去铁路。

为这事抱憾难当的还有米伯伯,也就是小点的爸爸。被救下的男孩翔翔是小点大哥家的孩子。米伯伯跪在爸爸灵前痛哭,涎水拉得老长,嗓子都哑了也不肯起来。欧德妈哭诉自己的悔恨:“要不是跟我吵架,你哪会去铁路,都怨我呀,要不是小德……”欧德妈戛然而止。欧德心里“咯噔”一声,他知道下一句就要提到他的考试成绩。掐断了几秒,欧德妈絮叨出来的依然是她跟老欧吵架。欧德心如刀绞,在这样的悲痛之下妈也还保持清醒,没有责骂他半句。欧德在妈掐断的那几秒里大放悲声,那一刻他对爸妈对世界对自己有了全新的看法。

小点妈陪着欧德妈哭:“都是因为翔翔,要不是翔翔,是一个不认识的小孩,他欧叔也不至于……”欧德妈拉着小点妈的手哭,她什么也不说,哭声中有了些怨气。在这一片混乱的哭声中,有人把这个事故归结为“命”,“这都是命”。

這是欧德第一次听到有人郑重其事提到“命”这个词,从那以后他时常在想,“命”到底是什么?

翔翔吓傻了。他与小伙伴们玩时,有时会突然指着一辆自行车惊恐万状地喊:“火车!火车!”呼呼呼跑回家去了。就这样一直到现在20岁。这也是“命”吗?

爸爸死后欧德开始认真学习,到年底期末考试考了22名,63个人一班,欧德这之前一直稳居五十开外。欧德很高兴,因为这验证了爸爸说过的话,他只是贪玩,好好学一定行。妈妈也高兴,却不是为着他的学习进步,是为着他终于可以去火车站上班了,当列车员。为这事妈妈烧鸡水果也不卖了,天天跑火车站,哭诉着找了这个领导找那个,要他们为欧德安排工作。欧德爸见义勇为,受到火车站和市里的表彰,妈妈认为光表彰不够,还要解决他们孤儿寡母的生活难题。这是妈妈在无数次哭泣中灵光一闪想到的办法——欧德进了铁路就有铁饭碗了。小点的爸爸知道后更是帮着跑腿找人,领导终于答应安排。

欧德不同意。他要上学,他还要考大学,像小点的三哥一样——小点的三哥考上武汉大学,他考不上武汉大学可以考蝶城学院!那一年铁路上人人都知道是最后一年接班了,米伯伯决定提前退休,让小点的三哥接班去铁路,也是当列车员。所有的手续都办好了,小点的三哥死活不同意。一家人车轮战术,轮番上阵,还请了欧德爸助阵劝说,听众人或长或短说完,小点的三哥只一句话:“我不去。”后来米伯伯动手打了小点的三哥,据说扫帚都抽烂了,小点的三哥还是不答应。那一年小点的三哥也上初三,秋里他就考上了蝶城一中,后来考上武汉大学,毕业做了律师。

欧德也不答应,拿小点的三哥做榜样。欧德妈说:“儿呀咱不是那块料,别丢了篙断了船,先吃上公家饭再说。”欧德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上大学的料!”欧德妈问他:“小点三哥能考上蝶城一中,你能吗?”欧德想了想说:“非一中吗?二中也一样考大学。”“儿呀,一中你都考不上还考什么大学?考上蝶城学院算你有本事,现在大学生都不好找工作了,假设你考上再毕了业,怕是连铁路也进不了了。”欧德哭了,欧德妈也哭了。

欧德不死心,趁着过年小点三哥回来又去找小点三哥。小点三哥认真听完欧德的话说:“欧姨的话也有道理,现在大学生普遍不好就业,名牌的还好点,普通一本和二本……就不好说了。”欧德点点头说:“我知道,我就是想上大学,我爸活着时也有这个意思。”小点的三哥沉默了一下说:“你要做好思想准备,考大学不是容易的事儿,我当年在一中读高中时,十二点前没睡过觉,第二天五点多就起床……除了做好吃苦的准备,还要做好——万一考不上怎样应对的思想准备。如果各种准备都做好了,你就可以坚持自己了。”欧德的心凉了一下,又问:“三哥你当年是怎么想的?”“考不上大学我也不接班。”

从小点家回来欧德爬上铁路,他在爸爸出事的那一段铁轨上来来回回走了十几趟。后来欧德妈找来了,哭着跑上去抱住欧德:“儿呀你愿上学就上学,咱可不要想不开。”欧德推开妈妈笑笑:“妈我正要告诉你,我去铁路上班。”

就这样欧德成了铁路上的一名列车员。又一个16年过去了,欧德兢兢业业,过着16年如一日的日子。

断续的回忆中,母子二人的抵触情绪烟消云散。

欧德说:“从来不出去旅游,买件衣服要掂量好多天,妈你连盒好烟也舍不得吸。难道要这么过一辈子?”欧德妈掐灭烟(自从欧德爸出事欧德妈开始吸烟)。一家人两个混饭的,欧德妈也不是不愁。欧德妈是农村户口,后来跟着欧德爸农转非成了蝶城城市户口,却安排不了工作。早些年火车站管得松,她就用篮子挎了烧鸡水果在站台上卖。后来进不了站了,在火车站外面路边卖,再后来整顿站外也没地儿了。好在现在有欧德爸的抚恤金,一月七八百块钱。赵艳是农村来打工的,换了好几个地方了,现在超市做导购员,一个月挣的钱不够她败坏和给娘家爹妈的。欧德妈又点上一支烟。

欧德告诉他妈,他是被赵艳赶出来的。赵艳想花九百九买一套化妆品他不同意,赵艳觉得跟着他没劲儿,要离婚,离婚他不怕,怕的是离了婚要分一半房子和一半钱给她。欧德妈早就烦了赵艳,一个农村来的超市导购员,靠那点长相拢住了欧德,还好吃懒做,恨不得儿子休了她。可一听说要分一半房子和钱给她,立马不提这事了,说:“九百九买套化妆品,多金贵的脸!有本事自己挣钱买去。”

“让她做生意去呗,她不是嘴厉害吗。”欧德说,“打工也不是长久之计,与同学合伙做生意主要还是靠她,我得上班。”欧德妈觉得欧德的话有道理。“就是不能卖房子!”欧德答应他妈不卖房子。

欧德妈从里屋拿出一个存折:“这是十万块钱,有你爸的抚恤金也有我攒的,你先拿着用,别贪大,慢慢来。”欧德心怀内疚地接过存折:“妈,我挣了钱让你天天抽软中华。”欧德妈鼻子酸了一下:“你有这个心我就知足了。”又叮嘱道:“别让赵艳知道。”欧德说:“明白。”

3

欧德在西院住了两个多月。上班一出去三天,休班三天也在西院吃饭睡觉,出去跟杨伟商议生意的事,再晚也要回这边来。

欧德妈一开始高兴,两个多月过去,觉得欧德总住在她这里也不是个事儿,婚不能离,日子还要过,就劝欧德回自己家。欧德说赵艳打过两次电话了,再打就回去。

赵艳没打电话,人却来了。那是一个清晨,赵艳指挥着搬家公司的车停在大门口,不一会儿就把车上的家具搬上堂屋二楼。欧德上班去了,欧德妈从超市抢完打折的青菜回来,赵艳正坐在堂屋嗑着瓜子看电视。

赵艳把房子卖了。欧德妈不信:“真的?”“真的,卖房的钱投到饭店了。”“小德知道吗?”“他要知道还卖得了吗?”

欧德妈当场气晕,直挺挺躺在地上。赵艳一阵狂喊,邻居们赶来,叫着他欧姨掐人中,欧德妈悠悠醒来,用做梦般的眼神看了邻居们一眼,爬起来对着赵艳一阵噼里啪啦。赵艳的脸肿起来,右边的鼻孔流出一道鲜血。

两天了,欧德妈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欧德痛哭流涕地跪在床前。欧德妈说:“别装了,她一个人卖不了你的房子。”欧德说:“房产证写的她的名字,拆迁时她让房产证写她的名字。”“她让写你就写?”“我没办法。”“她让你杀了你妈你也杀?”

欧德不说话了。欧德妈仍然不信:“就是你俩合伙骗我!”欧德说:“要是这样我还用得着早先跟你老人家商量吗?”欧德妈闭上眼睛。欧德说:“我同学要开大饭店,想跟他合伙的人很多,过了这村没这店了,赵艳私下卖房不对,可也是为了这个家。”欧德妈闭着眼不理。欧德说:“妈,你饭也不吃,是一心让我成个没妈的孩子吗?我已经没有爸了呀!”

欧德妈闻言痛哭,哭过以后爬起来吃饭,说:“这都是我的命啊,谁让是自己的儿呢!”

绝大部分邻居觉得是欧德与赵艳合伙骗了他妈,原因是一开始欧德跟他妈提出过卖房的,可见欧德也有卖房之意。可是有一小部分邻居不同意这个观点,小点就是其中之一。她们认为欧德要是想瞒着他妈卖房子早就卖了,根本用不着商量,肯定是赵艳的主意。家有贤妻男人在外不惹横事。欧德真不该娶个这样的老婆啊,长得俊有什么用?当饭吃吗?

让大家惊奇的是欧德妈没有把赵艳赶出家门,更没有再与她吵吵嚷嚷,她像所有的母亲一样,一边呵护着儿子一边挑着儿媳的毛病,一边做饭给他们吃。赵艳辞去超市导购员的工作,专职与人一起经营饭店,欧德休班时过去帮忙。

欧德出乘回来是凌晨两点,第二天他往往晚起,在家休息一下午。这一下午就跟妈待在一起。欧德有一块心病,妈接受卖房这事太快,欧德以为妈会把他和赵艳(至少也是赵艳)扫地出门,或者整天刺挠赵艳,吵得家里鸡犬不宁,这才是妈的脾气。妈就这么没事了,讓他有点担心,怕妈心里有什么不好的打算,虽然妈再也没说过跳楼的话。

这样的一个下午欧德给妈点燃一支烟,把存折又拿出来:“没用着。”欧德妈接过塞进衣兜里。从妈接存折塞存折的速度欧德感受到妈对生活的热度未减,心中稍安。欧德妈塞好存折问:“怎么没给赵艳?”“给她?我傻吗?妈,你听我说……”欧德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房子卖了62万,那12万我保存着,不然把她扫地出门。”欧德妈深吸一口烟:“哼,你心眼不比她少,就是耳朵根子太软。”

欧德嬉笑说:“所以需要妈时常敲打我两句。”欧德妈满意地笑了。欧德趁机说:“妈吔,我真没想到你老人家这么通情达理。”

欧德妈叹口气:“是说你……赵艳卖房子的事吧?放心,我不会跳楼,我不能断了你们的财路,”不满地瞪欧德一眼,“十几年前你可断了我的财路,让你老娘我少挣多少钱?”

欧德涎着脸笑:“真有点后悔。”

欧德爸去世没几年,受市场经济大潮的影响,火车站附近的家庭旅馆多起来,它们的优点是离火车站近,比起正规宾馆便宜很多。欧德妈也不落后于人,除了三间堂屋,把两间东屋两间西屋和楼上三间都改成简易旅馆,自己在家打理,让欧德乡下的三姨在车站招揽顾客。

欧德进烟回来,正碰上一个同事带四五个朋友进来:“听说欧哥开饭店,来尝尝。”一听是欧德同事,赵艳热情地把他们让进包间。又让欧德拎两箱啤酒进来,说:“赠送的,免费喝。”姜小华正在大厅整理杯盘,听到赵艳的话不满地瞪一眼:“还挺大方。”欧德装作没听见走过去了。

这个同事算不上是欧德的朋友,是另一辆列车上的列车员,家住附近。赵艳这么大方送酒很为欧德长面子,可是这也损失了两箱酒,还惹姜小华不高兴,欧德心里便有点打鼓。

同事结账时,执意要把两箱酒钱算进去,欧德正要借坡下驴,赵艳说:“说送的就是送的,不收钱,不过得说清楚了,第一次来送,第二次就不送了哈。还有,朋友来,菜品八五折,每次都这样。”收银员先下班了,姜小华代收,本就板着脸,一听菜品打八五折脸拉得更长了。同事很感动,临走时说:“菜好吃,人仗义,下次还来,推荐朋友们也来。”赵艳和欧德送至门口。

在门外欧德说:“你这么大方,我看姜小华不高兴了。”赵艳说:“我是让顾客高兴还是让她高兴?挣钱要紧,管不了这么多了。”

打烊时姜小华说:“以后我的同事朋友来吃饭不用送酒,菜也不用打折。”赵艳问:“你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饭店有饭店的规矩,拿着公家的钱做人情的事我可不做。”赵艳赔笑说:“哎哟,小华你可冤枉死我了,我这么做是为了咱们饭店挣钱啊!”

杨伟一头雾水,欧德给他说了情况。

赵艳说:“我可是说了,送酒是第一次来才送的,以后都不送。菜品我们在美团团购上是九折,别的店也都有九折团购,如果给朋友同事一样的折扣,那他们还有什么理由非上咱们店不可呢?现在风声这么紧,公款吃饭的少了,都是自己掏腰包,都想着能省点是点,这样让他们多省一些,心里舒坦一些,不就来得多了吗?薄利多销嘛。咱们饭店刚开业没多久,先招揽人气。”

赵艳嘻嘻笑着,好像姜小华是她使小性子的妹妹。杨伟听明白了,也笑道:“赵艳是天生的生意精,我们仨也赶不上你,让你当大堂经理就对了。”又拍拍姜小华:“你这个大堂副经理呀,得跟着赵艳多学学。”杨伟边说边暗中捏老婆的胳膊,老婆明白他的意思,也可能是自己想明白了,也笑着说:“我在幼儿园里一板一眼惯了,不大懂生意,艳姐别嫌我说话直就好。”

欧德说:“哪里哪里,大家都是为了把生意做大做好,让咱们过上好日子不是?我就喜欢有话直说的人。”欧德心下佩服赵艳,她在家里是一霸,说一不二,从来不吃亏,没想到在外面还有这能屈能伸的本事,嬉笑怒骂随手就来。

事实证明赵艳这么做绝对英明。他们四个人的同事朋友往来不断,普通顾客当然也乐意到生意红火人气旺的地方聚会。一时生意好得不得了。这是后话。

四个人收拾妥当,姜小华去办公室抱睡在办公室的女儿,两家人各自回家。

骑电动车路过铁路小区时,欧德习惯地要拐进大门,想到房子已卖自己不住这里了,心里说不上来的滋味,就对赵艳说:“你先回家歇着,我去小点那里给你买点零食。”赵艳说:“哟,想你小点妹妹啦。”边说边噌地从欧德身边蹿过,一秒也没有停留。

欧德拐进小区,看到自家房子里还亮着灯。阳台上的窗帘仍是当初赵艳买的,金底红花仿天鹅绒面料,他们没有换新的。家里的格局应该也不会变,他们说了,没钱装修了,直接搬进来住。

看了一会儿,欧德推着电动车来到小点的超市门口。小点的超市代收快递,小点正往屋里收没取的快递。翔翔帮着往里搬大件的,招呼他:“小德叔。”欧德笑笑,也帮着往里收。小点问:“去看你原来的家了?”这一问让欧德鼻子骤然发酸,说:“不是,过来给赵艳买点零食。”“买‘呀!土豆吧,好吃。”翔翔说着拿过一包撕開,抓了一把给欧德。欧德摆摆手没要,翔翔自己吃着。忽地起了一阵风,翔翔抱着“呀!土豆”一阵狂奔:“火车来啦!火车来啦!”一眨眼不见了身影,回他自己家了。

小点说:“翔翔都二十了,这样子,把我大哥愁死了。大哥说有他们还好,他们没了,翔翔不成了军军的负担?”军军是翔翔的弟弟,翔翔被吓傻到处看过无效之后,小点大哥被允许再生一个,就生了军军。欧德叹口气。小点说:“早知道这样欧叔救他干什么……白搭上一条命……欧叔不出事说不定你还能上大学。”

欧德说:“我不是那块料,三哥才是。”小点说:“三哥前几天出差顺道回来一趟,挣钱是不少,房子也好几套,就是累心,整天皱着眉头。”欧德说:“大律师,罪犯的命运掌在他手里呢,死刑还是无期?三年还是五年?能不累心嘛。”小点格格笑了:“费力发愁的,我看有时候他还不如当个列车员舒心。”

欧德说:“像我这样的?”“像你这样的也不孬。”欧德说:“我自己都烦。”小点说:“我侄子倒跟着三哥沾光了,高中一毕业就送美国名牌学校读书去了。我三哥那时候也想去美国留学,家里哪有条件,他提也没提就直接工作了。你和艳姐也赶紧要孩子吧,让孩子上大学。”欧德说:“这倒是个办法,让孩子实现自己的理想。”

小点说:“当初我劝你别退学,我觉得你用用功就能考上大学。你也答应了,后来怎么又……”欧德说:“我害怕,我害怕我会不用功,更害怕我考不上大学。”

小点拍拍他的后背说:“我那时候还没开超市,要是现在我会告诉你,开个超市照样活命,怕啥!”

欧德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卖房子做生意的胆都有。”小点低头整理东西,没有接话。欧德又问:“你怎么样了?找到合适的了吗?”

小点结婚比欧德早一年,对象在化肥厂开车,结婚第二年出车祸死了。小点从那以后没再找。

小点说:“前两天我妈逼着见了一个送快递的,比我小四五岁,小伙子挺精神也挺能干,我不愿意。”“为什么?”“这不是欺负人家农村来的吗?人家年轻帅气为什么要在我家当养老女婿?”欧德疑惑:“养老女婿?”“明面上不是,我爸妈私下里这么想的。我大哥有翔翔拖累,我二哥二嫂双双下岗后再也没找到正式工作,我三哥离这么远,济南他们又不愿去,想指着我呢。”欧德说:“小伙子愿意吗?”小点说:“我看也不是真心愿意,也就家里条件差没办法吧,据说他爸常年卧床,我妈都放话出钱帮着看病了。你说这是谈对象吗?谈生意!”小点格格笑了。

欧德说:“认真点,真得找个人嫁了,要不我们都不放心。”小点说:“都说我克夫,不愿找。”欧德说:“谁这么说我去扇他。”小点说:“我说的。”欧德说:“不许瞎说!”

话说到这儿有了片刻的沉默。小点收拾货架,欧德挑选赵艳爱吃的零食。

回去时欧德避开小点的视线又绕了一下,绕回原来房子前。房子里的灯已经熄灭,窗户开着,窗帘随风微微晃动。欧德站在楼下望了好一会儿,才推车往回走。

路上,欧德边走边仰望着满天的星星。小时候他跟着爸爸在铁路上走,也这样仰望着星空。那时候天很蓝星星很亮,辽远而又神秘,就像不可知却令他向往的未来。

欧德就这样望着星空走着,眼里溢满了泪水。

5

那个夜晚之后,也就四五年的光景,整个铁路小区的人们都在议论老欧家时来运转了,老欧家的儿子欧德发财了,眼看着买了车,听说还要买大房子,他们家的双胞胎孙子会跑了,他欧姨走路都扬着脸。

正如大家议论的,欧德发了财。在他们两家齐心协力下,饭店不到两年就回了本,后两年一家又挣了一百多万。这一百多万眼下也就能买到他们当初卖掉的房子,因为这一轮房价翻番让他们赶上了。不过照这样的速度挣钱,他们贷上款买个大点的房子没问题。欧德跟赵艳说了打算,赵艳同意了,条件是先留出二十万来买辆车。

车很快就买来了,赵艳开着上下班,有时带着欧德妈和两个孩子出去玩。欧德加紧看房子,对饭店倒不大上心了。他对住平房越来越不满意。家里没有厕所,上厕所要跑到院外北面的公共厕所,这两年经常打扫不及时,公共厕所一股味儿,在家里就能闻到。夜壶是家家必备。没有暖气供暖也是问题,楼下生炉子,二楼装了空调,北方真正冷时空调也不大顶用。趁这个机会买了房子,让妈过来一起住,妈年纪越来越大,也该住上有暖气有卫生间的房子了。这样铁路西的院子全租出去,也能有一笔收入。

欧德看好了滨河花园的一套房子,四室两厅两卫,170多个平方米。赵艳跟着看了两趟挺满意。欧德妈也很喜欢,小区里有个广场,广场里有个小沙坑,还有滑梯,孩子不出小区就能玩,既安全又方便。很快就付了首付办了贷款。房子是现房,精装修,他们买了家具,又晾了几个月,就搬进去住了。

搬家的那天欧德在他们饭店里请客。杨伟没下厨,让徒弟掌勺,自己陪着欧德和欧德的朋友们喝酒。

几圈酒喝下来,欧德大着舌头说:“谢谢各位给我温锅,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天,这多亏我的同学杨总,小我三个月的老弟。”说着搂过杨伟,“杨老弟厨艺高,人可靠,胆也大,要不是他,我不敢投资饭店……”杨伟拍着欧德的肩膀说:“咱兄弟两个臭味相投。现在给你说实话,当初也就你肯相信我,我跟好几个人谈过,一提投钱都吓跑了。”赵艳凑过来:“行了,你两个别互相吹捧了,要是没有我,就没有你俩的今天,看欧德那点儿胆吧!”欧德另一胳膊揽过赵艳,“那当然,最值得感谢的还是我媳妇!她以饭店为家,天天操劳,最……最令我敬佩的是……是她敢把房子卖了,我不敢……我不敢……”

姜小华过来制止杨伟再喝酒,被杨伟顺势拉住:“也多亏小华照顾孩子,我真是没顾上家。”“看这里,看这里。”朋友大喊着用手机拍下四人合影。四人相拥着开怀大笑。

谁也没料到这是他们四个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合影。

第二天欧德故意没起来,他等赵艳走了才起床——今天不想去饭店。

欧德骑着电动车在蝶河边兜兜转转,最后来到小点的超市。

“哎哟,大老板来了。怎么样,住在豪宅里舒服吧?”小点挺着大肚子出来。

小点终于结婚了,肚子里孩子的爸爸是几年前小点给欧德说的那个送快递的小伙子。小点拒绝了小伙子后,有一搭没一搭又见了几个人,也都不合适。过了两年,小伙子过来找她,说谈了一个女朋友,好了快两年,到了还是嫌弃他爸常年卧床。然后他问小点有合适的了吗,小点说没有。他说:“两年前我就觉得你好,现在也是,我不嫌你的腿,只要你不嫌弃我爸常年有病,咱俩搭伙也不孬。”小点被他逗乐了。这些都是小点断断续续告诉欧德的。后来小点就跟小伙子结了婚。小伙子忠厚,能干,对小点也好,两个人很恩爱。结婚快一年的时候,小点刚知道怀孕那会儿,小伙子回老家看他爸,晚上说是去外边走走,滑到村外的池塘里,人没了。

见小点戏称他大老板,欧德说:“我是列车员,赵艳才是老板。”小点说:“一回事。”欧德说:“好日子来得这么快,有点不大真。小点你说这是不是在做梦?”小点停下嗑瓜子,冷不防掐住欧德手背,欧德夸张大叫。

“你说是不是做梦?”小点歪着头问。

欧德嘿嘿笑:“昨晚梦见我考上大学了。”“蝶城学院?”“不,哈雷理工大。”“哟,还外国的大学呢,世界上真有这个大学吗?”“我从网上搜了搜,没有。”“噢,说不定还在建着。”小点一本正经地说。

“学校很大很美,有一座座城堡一样的房子,有鲜花,有草坪,有树林,有蝴蝶……可是离蝶城很远,我背着行李不停地走呀,走呀,走了一夜也没走到,累死了。”小点说:“那就别再想大学那点破事儿了,我敢说,你上了大学也买不起现在这豪宅。我同学蝶城学院毕业,分到机械厂,机械厂破产,下岗好几年了都。”欧德嘻嘻笑着说:“也是,170平方米的豪宅呢——什么时候生?”“还有一个月。”

小点说着进屋拿出一個包装精美的礼品盒:“祝贺搬新家,这是我送你和艳姐的五件套。”欧德说:“我这是来要东西的吗?”小点说:“怎么着?不要?”欧德急忙接过来:“不要白不要。”

小点摸着肚子说:“欧德哥,我多想跟艳姐似的生个男孩,不求双胞胎,一个就谢天谢地了。不管怎样,我也算是有人养老了。”欧德说:“什么年代了,女孩子照样养老。”小点说:“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人家都夸你有福,艳姐一下生了俩儿子,欧姨高兴得整天合不拢嘴,从来也没说过累。”

这下欧德开心了:“给我拿两条软中华,孝敬孝敬我妈。”小点做了个鬼脸,进去拿了两条软中华。每次买软中华回家欧德都被他妈骂一顿,放着不舍得吸,等来了人才拿出来。

付了钱推车子要走时,欧德又回过头来:“其实买房子贷了不少款。”小点说:“现在买房子哪有不贷款的,你们挣得多,慢慢还就是。”欧德笑笑,踏上电动车回家。

一个月以后小点生了个男孩。欧德妈去看了两趟,回来后啧啧称赞了半天:“那小子虎头虎脑的,真喜人,我仔巴细看了,腿脚没问题。跟咱家金龙银龙比呀,也不差。”在欧德妈眼里,她的俩孙子没有谁家的孩子能比。说实在的,金龙银龙随赵艳多些,尤其是细眼睛,长在他们的妈身上是媚,长在俩小子身上并不帅,但是看着喜相,好玩。

夏末的时候欧德再去小点超市,小点已把孩子抱出来了。那小子眼珠乌黑,滴溜溜转来转去,很讨人喜。“叫什么名字?”“玉龙。随着金龙银龙叫,沾沾你家的喜气。”“玉龙好。”欧德说,“玉龙叫舅舅。”孩子只瞪眼看着欧德。金龙银龙一个摸玉龙的手一个摸玉龙的脚,逗得玉龙格格地笑。

小点本就圆乎乎的,生完孩子就又恢复原样。但欧德感觉小点还是变了,虽然三十多岁了,以前小点依然有着少女的清秀,这时成了柔情少妇,母性的光辉笼罩了她。这让欧德有些伤感。赵艳却没有这些变化,结婚前她不似少女,生过孩子后也不似少妇,她美得咄咄逼人地出现在欧德的生活中。

小点心满意足地抱着玉龙,忙着给金龙银龙拿零食吃。

欧德要走时小点突然问了一句:“艳姐天天去饭店吗?”“除了三个月的产假,全年无休。”小点迟疑了一下说:“你该替替艳姐让她在家歇歇,要不你也常去饭店帮帮她,别整天把她撂在饭店里。”“能者多劳,她愿意操心我乐得清闲,你艳姐从不抱怨。”欧德自豪说。

直到有一天姜小华找到欧德,欧德才明白了小点话里的含意。

姜小华找欧德时已是深秋。姜小华的到来让欧德有些吃惊。姜小华只到欧德家来过几次,每次都是跟杨伟一起来,从未单独来过。

姜小华坐到沙发上,一脸凝重地说:“他俩好上了?”欧德心里咯噔一声:“谁?”“杨伟和赵艳。”

欧德半天没说话。姜小华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信?”“我信。”欧德想起夏天时小点让他别整天把赵艳撂在饭店里的话来,重复道:“我信。”姜小华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里面有他们这半年的开房记录。”姜小华孩子上学后,她所在幼儿园效益不大好了,她就辞职去饭店帮忙。才一年多就有了这个重大发现。

欧德没有动信封。姜小华说:“我真不该去饭店,幼儿园效益不好换一家就行了。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算了。”欧德说:“你也不该给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才来找你。两个人担总比一个人强。”姜小华捂住脸哭了。

欧德拿起桌上的软中华,那是妈摆在桌上给客人看的。欧德点着火,抽起他36年人生中的第一支烟。他抽得很从容,就像一个吸烟老手一样,烟从嘴里吸进去从鼻孔里呼出来。

等姜小华哭够了欧德才慢条斯理地问她:“杨伟知道你知道这件事吗?”姜小华红着鼻头说:“知道。”“他什么意思?”“他说跟赵艳散,让我看在闺女的份上原谅他,让我别告诉你。”“你该听他的,不该告诉我。大家都不知道不是挺好吗?”

“他骗我,他们没散。我们不能逃避问题,只能面对它。”姜小华说。欧德问:“怎么面对?”姜小华说:“拆散他们。你跟赵艳谈,让她别再到饭店去了,找个别的工作。”“这样一来,饭店不就成你家的了吗?”“你家占一半股份,还照样拿分红。”欧德说:“我觉得让杨伟从饭店滚蛋最好。”姜小华说:“饭店里怎么能离开厨师长?你又不是不知道找一个好厨师长多难。”欧德说:“拆散他们饭店就完了。”“你打算忍下去?”姜小华愤恨地望着欧德,“饭店刚开始挣钱那会儿我劝你辞职,两个爷们儿一起干才是正事,你思来想去舍不下不当列车员!你要是在那里他们两个也没机会。”欧德抽着烟说:“我干列车员惯了,不干不舒服。一开始人手不够杨伟劝你辞了幼儿园的活儿过去你也没过去吧?你早过去也没事了。”

姜小华擤了一把鼻涕说:“错都错了,你说怎么办吧?”

欧德不紧不慢地把烟头按死在烟灰缸里,说:“成全他们。”

6

欧德做得讓大家吃惊的事,不是离婚,也不是离了婚不要房子,是离婚了连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没要。金龙银龙是欧德妈一手带起来的,按她的脾气拼了命也要抢过来。有街坊问欧德妈为什么不要孩子,那可是欧家的血脉。欧德妈说:“孩子小,赵艳不给,上法庭也没用。”有时还会提到小点的三哥,那意思问过大律师了。又执着地问为什么离这么快,拖着,等孩子再大点儿能跟爸爸了再离不行吗?欧德妈的眼泪就像豆子一样掉下来,吓得人家即刻住了嘴反过来劝她。这么几次之后再也没人敢问了。

大家眼看着欧德和他妈搬回铁路西的平房,母子二人重又相依为命。欧德一下子老了几岁,冷着脸进进出出,见了街坊有时打招呼,有时就忘了。大家原谅了他暂时的无礼,相信不久他就会像以前一样热情问候他们了。

对于欧德与赵艳离婚大家倒不多么惊奇。赵艳的心性大家了解,并不是安分长远之人。关于离婚原因欧德妈毫不避讳,有人问起就咬牙切齿地说:“赵艳跟别人好了。”接着又说,“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是死也要拦住她进欧家的门!”

有人认为欧德做的第一件让大家震惊的事是断了他家开旅馆的财路,而更多人认为欧德做的第一件让大家震惊的事是娶了赵艳。

欧德骂走去他家旅馆的女人和顾客不久,欧德妈就关了旅馆,把东屋西屋和二层的房间分别都租了出去。赵艳就是她家的租客。

那时候赵艳已经28岁了,比欧德大一岁,说是在服装城给人卖衣服。欧德妈觉得她形迹可疑,因为她生活极不规律,晚上十二点前回来算早的,早上起得很晚,有时到中午还不起,这总让欧德妈想到KTV和夜总会。有一段时间欧德妈想赶赵艳走,可是架不住赵艳的嘴甜,欧姨长欧姨短,有时还送欧德妈一件衣服,说是店里促销的,不贵,让欧德妈不要当个事儿,有时带些水果点心过来。当然房租一分不少付。欧德妈也就不再深究她的工作,又不是自己闺女,管这么多干什么。

后来赵艳就早上九点出门晚上七八点回来,欧德妈觉得这才正常。有时她带欧德妈去她打工的店,帮欧德妈选两件物美价廉的衣服。那时候欧德妈正为欧德的婚事操心,托了不少人给欧德介绍对象,当妈的当然也要穿得像模像样。让人生气的是欧德总是这个不满意那个不想谈,后来干脆一个也不去见了。

五月的一天,毫无征兆地,欧德告诉他妈打算跟赵艳结婚。欧德妈震惊过后坚决反对。赵艳除了人长得俊没有任何优点,人不踏实,别说贤妻良母了,根本也不像居家过日子的。没有正式工作,家在农村,姊妹四个,除了姐姐,哥哥和弟弟都在外打工。这样的条件配欧德?欧德除了爸爸走得早,有稳定工作有房子,人也长得好。有街坊便说,赵艳正是看上欧德有工作有房子了。火上浇油。欧德妈软硬兼施,欧德油盐不进。

欧德妈这么精明一个人,一双火眼金睛竟被他们蒙住了,一点点苗头都没看出来。欧德不会有这心眼,肯定是赵艳撺掇的,她早料到欧德妈不会同意。“我这块老姜被她算计了?”欧德妈咬牙切齿,决定来个持久战,死活不松口。

八月的一天欧德找到他妈:“赵艳怀孕了,怎么办?”欧德妈说:“作孽呀!”欧德嘻嘻笑:“要不打掉你孙子?”欧德妈说:“我管不了,你想娶谁就娶谁!”谁都知道欧德妈做梦都想孙子。

还未正面交手,第一个回合欧德妈就败下阵来。

婚后好几个月不见赵艳肚子有动静,欧德妈问欧德,欧德涎着脸说:“不说怀孕你老人家能同意我们结婚吗?”欧德妈只觉血往脑门上冲,哭骂欧德半小时。后又趁欧德不在家指桑骂槐了赵艳几个月,再后来去欧德爸坟前哭了几场,认了。

离婚之后的欧德闭门不出,偶尔出去也是到铁路小区转转,或者到铁路上走一圈。欧德妈偷偷跟着他。有一次欧德在拐角处等着他妈,说:“妈你不用跟着我,我不会想不开,我怎么能留下你一个人?你又能跟我哪一会儿呢?”欧德妈倚着墙哭泣,说:“你答应妈……”欧德说:“我答应。”

欧德妈就不再跟着欧德了。

欧德有时去小点超市。小点牵着玉龙的手练走路,欧德就坐在超市门口某个角落里看。他不说话小点也不问,他要走起身就走了。

后来欧德再到铁路小区不去小点超市了,围着他原来住的楼转圈,仰着脖子,转着圈看他原来的房子。有一天在单元门口碰到买房子的,欧德拉住他说:“房子你卖吗?要卖就卖给我。卖给我吧,我按现在的价格买,高一点也行。”欧德抓住的是那家的儿子,年轻人说:“卖了我们一家住哪里呢?”欧德点想了想:“也是。”他松开年轻人。

欧德妈知道欧德要买回自己的房子之后,天天去找那家人,说了卖房的前因后果和娘俩现在的状况,说得比实际更惨以博取他们的同情。他们一家人同情是同情,卖房子不同意,他们说,房子不是白菜,哪能说买就买说卖就卖?

欧德妈天天去,磨得那一家人烦了,看见躲着走,再敲门也不开了。欧德妈没再去,她开始四处放风,说这房子主煞,住在那里对男主人不好,看看,他家老欧被火车截成两截儿,他儿子离婚了。传了一段时间,那家人的儿子病了,阑尾炎。病好之后这家人就以高出市场价五万的价格把房子卖给了欧德。

欧德和他妈搬回原来的房子。

欧德又去小点的超市了。小点说:“房子买回来,家又有喽。”欧德摸摸玉龙的小脸,说:“金龙银龙不是我的孩子。”有那么一会儿小点怔怔地望着欧德,欧德也望着她。等完全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时,她问:“你怎么知道的?”“赵艳说的。”“她的话你也信?说不定是为了要孩子编的。”“她做了亲子鉴定。”“亲子鉴定就不能造假?”“我又去做了,一样的结果。”“那是谁的?跟你合伙的同学的?”“赵艳这么说,我懒得问。”

小点突然愤怒起来:“赵艳真不是东西,她给你说这些干什么?她就不想想你跟欧姨能不能受得了!”“她会想,但她还是会说,她就是这样的人。”“下三烂!不跟这样的烂人过日子也好。”“不许骂她!”欧德也提高了嗓门。玉龙以为他们吵架,吓哭了。

小点抱起玉龙来哄着:“不哭不哭,妈妈和舅舅说点事。”欧德朝玉龙挤出笑脸,说:“赵艳哭著说一开始不想告诉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能骗我。我也觉得早知道好,要是早晚都得知道,早知道早利索。”小点不说话了。欧德说:“其实要是一辈子都不知道也没什么不好。”

小点呜呜哭了,玉龙刚刚好一点又跟着哭起来。小点爸在超市门口空地的另一边大声咳嗽起来。小点回头看看她爸,她明白爸的意思,孤男寡女不能成天这样,可是不让欧德再来,小点还真说不出口。

欧德说:“小点咱俩结婚怎么样?我做玉龙的爸爸。”小点说:“我克夫,嫁了两个男人都死了。”“我不怕。”“我有玉龙养老了,不想再嫁人。”“玉龙缺爸爸,我缺儿子,不正好吗?”小点红着眼说:“你就是为了让玉龙当儿子才想跟我结婚的吗?”欧德说:“有这么点,你再想想吧。”

欧德摸摸玉龙的小脸,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小点一点一点地抱着玉龙追上来:“欧德哥,我同意。”

小点的圆脸红得像个苹果,凑到欧德耳边说:“现在放开了,我再给你生个儿子。”欧德说:“生个儿子再生个闺女。”小点说:“行。”

听欧德说要娶小点,欧德妈心里五味杂陈,她没料到儿子会落到娶一个寡妇的地步,而且是一个克夫的寡妇。不过这回她学聪明了,没有直接反对,怕跟当初赵艳似的,引起欧德逆反。还有一个原因,欧德离过一次婚,年纪也不小了,担心以后不好找。小点可以作为备选。欧德妈遂说:“你怎么不早说呢,我托你王姨给你介绍对象,刚说好,这几天就见面。”欧德说:“不见了。”欧德妈说:“都说好了,不见显得我多不好看。要不你就走走过场,划过这道去算了。”欧德妈说得恳切,欧德只得同意。欧德妈心中窃喜,万一欧德相中这个,小点那事自然黄了。

欧德也学聪明了,没把这事告诉小点。当初妈反对他与赵艳恋爱,赵艳记恨,导致她与妈的关系一直就顺滑不起来。小点的事他知道妈有顾虑,顾虑什么他也明白,妈不说,他也不说破。

欧德就相了两次亲。一个是位眉目清秀的姑娘,27岁,在上海打工,家里要求回来,就近打工或者做个小生意什么的。另一个是个离婚的,24岁,结婚两年离的婚,前夫在深圳打工,一直就有相好,发现后就离了婚。欧德妈相中这个离婚的了,没孩子,跟欧德遭遇相同,更能互相体谅,且长相敦厚,比赵艳耐看。

欧德也相中这个离婚的了。要不是小点,还真就她了。欧德回绝了这两个相亲对象,却没再提小点的事,欧德妈心中暗喜,当然也不提,继续张罗相亲。

过了一段日子,欧德请来一位风水先生,说是看看家里的宅子,也看看他与小点的八字合不合,合则成,不合则散。风水先生六十来岁,清瘦,长须飘飘,很有些仙风道骨。一见这风骨,欧德妈毕恭毕敬。

楼外房内看完,风水先生建议在门口二尺内放一块泰山石敢当,以后的日子就会顺起来。接着看八字。风水先生看了看,合,主吉。欧德妈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想了想,终究不放心,就把小点找了两个丈夫都死了的事说出来,小心翼翼地说出克夫二字。风水先生哈哈大笑:“再一再二不再三,否极泰来!如果再不放心,可以……”风水先生在欧德妈耳边耳语数句,欧德妈眉开眼笑。

第二天欧德妈就让欧德陪着去泰安请了石敢当放在门内。至于风水先生耳语了什么,无论欧德怎么问他妈也不肯透露半句。后来欧德去问风水先生,风水先生微微一笑:“天机不可泄露。”欧德便有些哭笑不得。风水先生是欧德同事的二叔,卖字画,略懂风水。欧德请他是事先设计好的,他只管按欧德的意思说话就行。没曾想他临场发挥,又道出什么天机,让欧德纳闷,却始终不能知晓是什么。

后来小点得知此事,很认真地说:“是天机就不要问了,知道了反而不好。”

婚事就定了下来。

正当欧德觉得快要忘了赵艳时,赵艳来了。赵艳瘦了,眼窝内陷。她跷着二郎腿坐在新沙发上,环顾着新家具说:“听说你要结婚,挺快呀。跟那个死了两个男人的小点?”欧德问:“你有什么事吗?”赵艳说:“杨伟住到咱买的大房子里了。”欧德说:“你要为了说这些就走吧。”赵艳说:“姜小华不跟他离婚,他说没办法。”欧德说:“你有办法。”赵艳冷笑:“对了,我说了,欧德结婚前他们再不离我就一把火烧了饭店。”欧德说:“小点一会儿过来,你走吧。”赵艳声音尖厉地说:“欧德你就不想两个孩子吗?”欧德说:“他们跟我没关系。”赵艳说:“他们想你。”欧德说:“我不想他们。”赵艳说:“你的心真狠。”欧德说:“你更狠。”

赵艳跳起来砸碎了一个杯子,走了。

欧德来到后阳台,看着赵艳从楼道里走出去,走向她的车。拉开车门时赵艳停顿了一下,回身往楼上看。欧德闪到一边。赵艳仰着头望了一会儿,又慢慢转身上车,大约停顿了一分钟,汽车开动了。

欧德盯着汽车消失的拐角嚎啕大哭。他哭得惊天动地,肆无忌惮,酣畅淋漓。

小点进来一会儿了,欧德只顾看赵艳,只顾哭,根本没有发觉她进来。她悄悄带上门,又出去了。

7

婚礼如期举行。

为了防备赵艳来闹事,欧德妈特意请了几个泼辣大妈,让她们提高警惕严防意外。事实证明欧德妈杞人忧天,什么都没发生,婚礼在一派祥和喜庆的气氛中完成。

新婚之夜,欧德抚摸着小点的腿。那条腿跟另一条腿没什么区别,只是稍稍往外撇,看起来似乎短一点。小点的皮肤白白细细,比赵艳的好,赵艳的皮肤是油亮的黄色。小点一脸娇羞,把脸埋在欧德胸前:“欧德哥,要是一开始你就娶了我多好,也就没有中间这些破事儿了。”欧德没说话,关上灯把小点压在身下。他当然不能说要不是经历了这些他还不会选择小点,那时候他从心里喜欢漂亮的女人。

过后小点埋在他胸前说了好多话,大都是小时候的事。她说到欧德跑掉在小区的拖鞋,欧德笑了:“因为我叫你小点,我爸追着揍我。从今天不叫你小点了,叫你云朵。行吧云朵?”“别叫我云朵,我还是喜欢小点,你第一个叫起来的嘛。”“好吧,小点。”“欧叔出事时我就想嫁给你,嫁给你我就能劝劝你,还能给你洗衣服做饭。那时候我从心里想着你该继续上学好考大学,当你说退学去铁路上班时,我竟然很高兴,你上了大学我就更没戏了。可我还是配不上你,你很帅,人也好……”欧德心里一阵暖意:“真该一开始就娶你,白绕了这么一个大圈。”欧德这么说,小点既意外又激动地,搂着欧德又说了好多小时候的事儿,这些事儿都发生在赵艳和小点的兩个丈夫出现之前。欧德惊讶于他们之间发生过这么多事,大多数他都忘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忽略了小点的存在。

小点心满意足地睡去,面朝着欧德,胳膊和腿蜷着,像是小小的婴儿。

与小点做爱虽不像与赵艳一样激情迸射,可是让欧德有一种温暖、安稳、踏实的感觉,这种感觉像一束光照亮了欧德心里的每一个角落。要是一开始就娶小点多好。欧德翻身向外,流下悔恨与幸福的泪水。

婚后欧德才跟小点说起他的经济状况。新房子归赵艳,她带着孩子住,贷款也由她还。新房子首付一百多万,赵艳毫不含糊,离婚时给了欧德六十万,欧德也毫不含糊地收了。至于这六十万她从哪里来的,欧德懒得问懒得想,左右与杨伟有关。欧德把合伙时出的五十万退出,与饭店再无瓜葛。买回这个房子有十几万的差额,欧德妈拿积蓄补上。所以收拾房子买新家具能省则省,欧德还从同事那里借了五万。

小点当即手机银行转账五万给欧德,让他第二天一早还了同事。欧德有点不适应,扭扭捏捏:“花你的钱,多不好。”小点撅嘴:“都一家人了还说这话。”欧德嘻嘻笑:“对,对,你人都是我的了,你的钱当然也是我的了。”小点打开自己的账号一一让欧德看,还有存款十多万。欧德夸张道:“哇,开超市还能存这么多钱!”

小点笑了:“比你想得还要多。我在新城小区买了个五十平方米的门头房,过两个月就能交房,交了房再开个超市。那个小区大,人多,对面还有个小学,生意一准好。”欧德说:“这么说我娶了个富婆。”小点格格地笑:“差不多。”

欧德把脚放茶几上,嗑着瓜子说:“你有经验,我再帮帮你,新超市一定能开好。”小点倚在他肩上:“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我觉得你还是要以工作为重,你看看你经历的事也够多了,别管怎样这份工作让你月月有钱领,心里踏实不是?”欧德把脚从茶几上收起,神情肃穆起来:“是啊。可惜年轻不经事,好几次有辞去的念头。”

“可你最后还是没辞。”

“就是舍不下,一想到再也不上火车就难受得要命——给你说说火车上的事吧,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起过。”小点拉起欧德的手。

“说起来,我第一次出乘就喜欢上了火车。绿皮火车里人多嘈杂,师傅带着我往那里一站,说,旅客同志们请出示车票,现在开始检票,车厢里立刻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在掏票。那感觉真酷。我出徒不久,车上有个小男孩,比金龙银龙大些,有五岁吧,喜欢跟着我,跟屁虫一般。我打扫卫生他就在一旁说,小心脚下,请让让。满车厢的人都喜欢他。我还想着有机会带金龙银龙去体验一下……”

小点安慰地拍拍欧德的手。

“还有一次我看到一个乘客从另一个乘客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钱……”

“小偷?”小点问。

“是的。他是我小学同学,他看到我看到他了,这时乘警走过来,我看到他浑身哆嗦。我什么也没说,乘警就走过去了。”

“就因为他是你同学?”

“不是,是因为我知道他妈妈得了癌症,他家里没钱治。同学聚会时他没去,有知道情况的就说起他妈的病。他没有认出我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得有八九年了吧。抓了他我能受表彰,可我不愿说。”

“做得对。”小点说。

“还有一次,巡视时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倚着窗看我,像是要说话却不动嘴,我觉得不对劲儿,走近一看他脸色灰白,冒着汗,右手握着速效救心丸的药瓶子,我赶紧拿过来给他吃下,铺上毯子扶他就地躺下。过了十来分钟他缓过劲儿来,告诉我他有心脏病,觉着不舒服就拿药,可怎么也动不了了。为这事我得到表彰,当年评了先进,大叔一家还给火车站送了面锦旗。”

小点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离婚没多久。”

“这些事,好的孬的,你从来没跟人说过?”

“没有。一开始自卑,觉得一个小小的列车员有什么可说的,后来破事儿多,评了先进也没心情说。”

“以后说给我,我愿听。”

欧德笑笑:“谢谢。说起来,一踏上绿皮火车我就觉得心安,那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地方,什么味儿都有。春运时看到扛着编织袋上车,站在走廊打一夜盹儿的老乡,我就想人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两人相依而坐。所有的前尘往事在那一刻纷至沓来,像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门头房交了以后,欧德帮着小点把新超市开了起来。新超市离家也不远,主要是小点在那里,欧德妈有时帮帮她。原来的超市就交给小点的爸妈帮着打理。

年底时欧德所在列车的列车长被提拔为车队队长,列车长推荐他做新的列车长。列车长比欧德爸小七八岁,与欧德爸相熟,敬欧德爸舍身救人,也了解欧德素来忠厚,且工作认真负责。年后批下来,欧德被正式任命为列车长。

欧德升了“官”,一家人欢天喜地,欧德妈反复念叨风水先生的“否极泰来”,又专程去泰山拜了泰山奶奶碧霞元君。

歐德脸上现出自信与从容,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以前他的表情里更多的是迷茫与困惑。小点从心里高兴,她觉得这才是欧德本来该有的样子。

有一天电视上介绍一所世界名校,小点快活地问欧德:“列车长同志,又梦到你的那个……那个什么大学了吧?”“哈雷理工大。”欧德说。“从那以后一次也没有梦到过。我还真的想再次梦到,多美的校园。”小点说:“列车长再梦到上大学,定是铁道大学啦。”欧德觉得他应该笑,就笑了,可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怅然若失。

春天的早晨下起了缠绵细雨,小点睁开眼看到欧德已经醒了,坐在床头痴想着什么。小点拉过他的手:“是不是又梦到考大学了?”欧德说:“不是。梦见金龙银龙了。”小点说:“想他们就去看看吧。”欧德说:“不去。”小点说:“真该去看看。有时候我也会想起他们,有时候妈叫玉龙也会叫成金龙或银龙,还偷着哭。”欧德说:“不去。”

过了一个星期赵艳给欧德打电话,说金龙发烧打吊瓶,让欧德去儿童医院替她,她得去幼儿园接银龙。欧德问:“杨伟呢?”赵艳在电话里骂道:“他死了!他们全家都死了!你爱来不来,让银龙在幼儿园等我到十点吧!”赵艳气急败坏地挂了电话。

欧德匆匆赶到医院,才知道杨伟姥娘病重,杨伟带着爸妈去成都了,赵艳一个人照顾金龙银龙。十个月没见,金龙长高了,怯怯地叫了欧德一声“爸爸”,欧德只觉心如刀割。赵艳走后金龙问他:“爸爸你不要我们了吗?”欧德强忍着泪说:“爸爸忙,常年在外跑车。新爸爸对你和银龙好吗?”金龙说:“对我和银龙好,他喜欢跟妈妈吵架。”

金龙八点多就打完吊瓶了,并不像赵艳说的那么夸张得到十点。欧德把金龙送回去时,赵艳已经做好饭,菜摆了一桌。银龙活泼些,一见面就扑到欧德怀里叫爸爸,还拉着他一起玩积木。

那天晚饭欧德没回家吃,他告诉小点与朋友聚餐。

赵艳的厨艺并无长进。以前欧德在家都是欧德做饭,欧德出乘赵艳就随便凑合凑合,今天能为他或孩子们做顿饭也算是进步了。

趁着孩子们不注意,赵艳说:“你今天不要走了,要我陪你睡也好,要孩子陪你睡也罢,随你。”欧德从冷笑一声:“吃了饭我就回去,我只想跟孩子多待一会儿。”赵艳说:“我知道你恨我。我一开始就跟你说了吧,我并不想和你离婚,是你非要离,我也不想让你知道孩子不是你的,可我不能骗你。”欧德说:“谢谢了。”

吃过饭又跟金龙银龙玩了一会儿,欧德就回家了。临走时赵艳告诉欧德金龙还要打两天吊瓶巩固一下,欧德休班,答应陪着金龙打针。

后来的两天欧德陪金龙打吊瓶,送回家,吃过饭才回来。他告诉小点朋友病了,他趁休班替着照应一下,让他家人歇一歇。小点不以为意,还劝他在那里多待一会儿。

最后一天,欧德在大房子里待到很晚。他给金龙银龙买了一堆好吃的,送他们一人一辆遥控赛车,陪着他们玩了两个小时。他决定不再来了,不再见他们。在短暂的生疏之后,他们又回到从前,与欧德逗笑玩乐,可欧德看出,杨伟已渗入他们的生活,他们无意中会叫杨伟爸爸,杨伟也给他们买了很多玩具。他们本来就是他的孩子。

说不见就不见,赵艳再以各种理由打过电话来,欧德都没空。发生天大的事,赵艳总有办法,这一点欧德深信不疑。

夏天的时候小点怀孕了,吃什么都吐,欧德就在家陪着,小点想吃什么了赶紧去买。往往是买回来小点又不愿吃了。過了三个月,小点胃口大开,又能吃又能喝,又骑着电动车来往与家和新超市之间。

晚上,欧德摸着小点的肚子说:“别去超市了,当心我儿子。”小点担忧地说:“要是闺女呢?”“闺女更好啊,我老了就有人打酒喝了。”小点格格笑着说:“你不嫌就好。”欧德说:“别去超市了,让王姐一人在那好了。”王姐是小点新雇的帮忙的。小点说:“累不着我,我掂量着干活,活动活动还好生呢,放心吧,欧德哥——”小点撒娇,欧德便也随了她。只要休班,寸步不离小点。

一天下午赵艳打过电话来,欧德本想像往常一样挂断,忽然想起应该把小点怀孕的事告诉她,他当了列车长的事也告诉她。电话接通,赵艳声音黏糊糊地说:“欧列车长,升官了也不说一声,我还是从别人那儿知道的。”欧德嘴里说着:“算不了什么,算不了什么。”心里却觉扬眉吐气。

赵艳话锋一转又说:“我也告诉你个好消息,杨伟的婚离了,我也跟他结婚了,领证半个月了。”欧德心里五味杂陈,强作平静:“那好啊,你心想事成。”赵艳说:“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杨伟是你好兄弟,他睡了你老婆,不是人,你马上就有机会扳回来了,今天晚上过来吧不用担心,杨伟又去成都了,上次是去看他姥娘,这次是去哭他姥娘。”欧德有些措手不及,赵艳又腻腻地说:“说好了,我等你,不见不散,你不来我不睡。”赵艳挂了电话。

欧德拿着手机发了会儿呆,起身去超市找小点。小点的肚子还不是太大,刚刚能看出怀孕来。欧德在超市的躺椅上闭目养神了好一会儿,才告诉小点晚上同事请客,他要出去吃饭。小点说:“去就去吧,常年在车上,下了车又围着家和超市转,也该出去散散心啦。”欧德又说:“不去也行,就是闲喝酒。”小点说:“去玩玩吧,别喝多了酒就行。”欧德又坐了一会儿,走了。

欧德一个人在一家小饭馆吃了饭,喝了两瓶啤酒。走出小饭馆时天已经黑透了。欧德打车到了大房子所在小区。他在小区里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终于决定上去。上去前他又去了趟小区超市,买了金龙爱喝的老酸奶,银龙爱吃的巧克力,超市旁新开了个鲜花店,晚上了鲜花打折出售,欧德又给赵艳买了一束玫瑰花。

赵艳发过微信来:几点过来?欧德心一阵乱跳,回:在路上。赵艳发个笑脸:我等你哦。欧德只觉浑身一阵燥热,在路边站了一会儿方才平复下来。事出之后欧德就把赵艳拉黑了,上次金龙打吊瓶,才在她半是强迫半是央求之下又加上。

欧德左手拎着酸奶和巧克力,右手抱着鲜花,来到房门前。他听到房间里传来电视机的声音,金龙银龙的嬉笑声,赵艳嗔怒的呵斥声。

8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天空中群星闪耀。欧德仰着头走在铁路上,凝望着辽远而神秘的星空,眼中溢满了泪水。

在他38年的生涯中,铁路和星空是不可或缺的存在。爸爸出事后,他下定决心退学去铁路上班时,在赵艳鼓动下违心卖了房子时,和赵艳离婚时,得知金龙银龙不是自己亲生时,决定与小点结婚的晚上……每当遇到大事,他都会爬上铁路,仰望着星空来来回回地走。

微信响了一下,是赵艳:怎么还没到?欧德迅速把赵艳拉黑,关上手机。

半小时前,他站在大房子门口倾听了一会儿,把老酸奶、巧克力和鲜花放到门口,转身下楼。他走楼梯下了九楼,又一径走到铁路,沿着铁路一直向北,就到家了。

作者简介:段玉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在《长江文艺》《广州文艺》《山东文学》《西湖》《红豆》《飞天》《青岛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作品七十余万字。中篇小说《支点》和短篇小说《一路平安》分别获第四届和第二届泉城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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