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语世界鲁迅形象建构中的“变”与“不变”
2020-04-07谢淼
自20世纪二三十年代进入德语世界以来,经由译介、研究、改编、纪念会、展览会等学术和文化活动,鲁迅在德语地区的汉学界和知识界中均产生了较大影响。鲁迅是五四以来受到西方文化影响的中国知识分子,又是真正进入西方研究视野的现代作家典型,同时还是实际参与中西文化对话的译者、作者和活动家,复杂经历和多种角色让他获得了德语研究者的极大关注,又因其生平和作品多角度、多层次的阐释空间,德语汉学界和读书界逐渐生成了内涵丰富的鲁迅形象。鲁迅是如何进入到德语认知体系中的?鲁迅形象及其解读角度、建构方式在不同的时代、政体和读者领域里发生了哪些变迁?这诸多的“变”中又有着哪些“不变”的因素?本文通过找寻这一复杂历程中的“变”与“不变”,以及它们所铸就的鲁迅形象多面性和共识性的内涵,来勾勒德语世界鲁迅形象的建构路径和形成脉络。
一
讨论鲁迅形象在德语世界的生成与变迁之路,有必要结合鲁迅及其作品在德传播的概况做一个梳理。本文将按照时间线索分三个时期进行描述。
一是初始阶段。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鲁迅作品的英语、法语、俄语译本就开始在德语地区传播。30年代,其小说《孔乙己》《伤逝》《示众》德译本陆续公开发表①。到了40年代,德语译本《风波》《祝福》《故乡》先后翻译出版②。这一时期的零星译作大致代表了鲁迅进入德语世界最初阶段的一般情形:其作品主要由汉学刊物或者小众出版机构刊载,影响力则局限于汉学界。然而即使在专业领域,彼时的汉学学科也以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为正宗,现代文学译介和研究并不受重视。在这种氛围下,中国人王澄如于1939年在波恩大学完成了德国同时也是世界上第一部专论鲁迅的博士论文,似乎有些横空出世的感觉。但结合彼时汉学学科在德国大学建制内的扎根、作者参与革命的经历和政治上积极活跃的个性,以及其导师石密德(Erich Schmitt)教授这一阶段对中国短篇小说的兴趣等一系列事实,会发现这篇博士论文的诞生或许不仅仅是历史的偶然③。尽管这一时期的鲁迅作品译文数量和影响都很有限,王澄如的研究在汉学界也反响平平,它们却是某种标志和信号,是鲁迅带给德语世界最初的印象和冲击,是其经典化历程中具有昭示意义的情节,王澄如的论文关于鲁迅与中国革命关系的论述,对鲁迅形象的生成与建构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
二是50年代到70年代的发展阶段。这一时期的两德鲁迅传播之路大相径庭,先后出现鲁迅翻译和研究的热潮,是鲁迅形象建构和丰富的重要时期。第一次热潮发生在50年代的东德,《阿Q正传》《奔月》《朝花夕拾》等鲁迅作品德译本以單行本、选集或献礼系列的方式流传④,有关鲁迅的报刊介绍文章、学术研究论文、中国文学教材或者宣传册中的重点推广、文化主管部门举行的现场纪念活动……在这一时期纷纷涌现。鲁迅在国家意识形态和文化政策引导下迅速进入了公众视野,在汉学专业领域,1957年出现了两篇关于鲁迅的国家考试论文⑤。在普通读者领域,鲁迅的译作、书评、小传和纪念性文章在通俗或半通俗的刊物上普及开来,鲁迅作为中国革命的亲历者、思考者和典范作家的形象树立起来⑥。然而60年代以后的国际政治局势风云突变,随着中苏关系的破裂,东德与中国的互动骤然冷却,现代文学从热点变成了禁区,鲁迅译介热潮也因此消退。西德的情况刚好相反,70年代以前他们对鲁迅几乎不感兴趣,50年代第一部鲁迅作品集《漫长的旅程》(1955)便遭到了冷遇⑦。而这一时期荷兰人拉斯特(Jef Last)撰写的鲁迅研究博士论文,更像是个异数,鲁迅作为共产主义文化偶像,在当时浓烈的反共气氛下并不受青睐,鲁迅选题本身便意味着独树一帜,尽管这篇论文依然有着深深的时代烙印,其主旨之一便是试图建立一种“脱共产主义”的鲁迅阐释之路⑧。直到席卷欧洲的1968年运动的蔓延和深入,作为中国激进作家代表的鲁迅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和欢迎。对现实的不满和抗议激发了西德知识界对于被神化了的当代中国及其文学文化的强烈兴趣,鲁迅的杂文由什克尔(Joachim Schickel)选编刊发在当时颇受追捧的左派杂志《航向》(Kursbuch)上。1973年布赫(Hans Christoph Buch)和王迈(Mong May)编译出版了鲁迅杂文集《论雷峰塔的倒掉:中国文学与革命文集》,布赫为此书撰写的后记,后来成为西德广播电台的节目蓝本,这部杂文集及其后记对于青年读者和听众认识鲁迅影响颇深⑨。
三是转向期。80年代以后的鲁迅传播进入一个从单一视角转向多元视角的阶段。这一时期,德语世界出版了更多鲁迅作品,如汉斯·马格努斯·恩岑斯伯格(Hans Magnus Enzensberger)编译的《长城——鲁迅作品选》(1980)、顾彬(Wolfgang Kubin)主编的《鲁迅——野兽训练法》(1981)以及《鲁迅全集》六卷本(1994)、冯铁(Raoul David Findeisen)翻译的《两地书》(2011)……鲁迅所有重要的小说、诗歌、杂文、散文包括书信都较为全面地呈现在德语读者的视野中。鲁迅研究也更富创见,从过去对鲁迅与革命的关联的侧重,更多转向对鲁迅的创作思想、精神资源、情感特征、艺术技巧等其他方面的分析⑩。顾彬、毕鲁直(Lutz Bieg)、魏格林(Weigelin-Schwiedrizik Susanne)、马汉茂(Helmut Martin)、冯铁等汉学学者的研究产生了较大影响。东德戏剧家克里斯托夫·海因(Christoph Hein)1983年根据鲁迅小说改编的剧本《阿Q正传》,在两德多次上演,更让鲁迅及其笔下的阿Q在知识阶层中深入人心。德国还多次举办了鲁迅展览会,《鲁迅同代人》、“独特图书馆”等书系先后出版11,2001年冯铁编撰的文献巨著《鲁迅:文本、编年、图片和文献》出版,从鲁迅的经历、创作、交往等方面图文并茂地介绍了鲁迅。这一阶段,较之过去对鲁迅更为深入全面的翻译、研究、改编以及形式多样的介绍活动,为德语读者建构了一个生动、丰富以及更像文学家和艺术家的鲁迅形象。
二
以鲁迅传播的上述三个阶段为分界点,在不同的时代、政体和读者领域中,政治鲁迅、思想鲁迅、文学鲁迅、艺术鲁迅的各个面向得到了多重阐释,其形象的解读视角、建构方式和读者领域,均呈现出较为清晰的变迁路径。
一方面,鲁迅形象的解读视角呈现出从单一到多元的变化。从30年代开始,鲁迅作为革命中国的代表作家进入了德语世界,其早期研究者王澄如重点分析了鲁迅与革命的关系,認为“鲁迅的革命意识是一种超越了党派和理论的政治实践和生命情怀”12。这种以政治视角来建构鲁迅形象的路径影响了此后的鲁迅译介和研究,政治时局的动荡起伏和瞬息万变也使得德语世界的鲁迅传播不可避免地与政治因素紧紧纠缠。例如出版家卡尔姆40年代将萧乾用英文写作的“中国现代文鸟瞰”长文翻译成德文并在瑞士出版,出版地选择在瑞士是因为它是那时唯一没被纳粹占领的德语区域。例如50年代,与中国处于外交亲密期的东德,研究者总是倾向于从鲁迅对中国革命的影响、他的思想变化与时代的关系、无产阶级作家成长等角度对他进行解读。例如60年代的西德,鲁迅作为一个极具反抗意识的激进作家开始突然备受关注,与大学生抗议运动之后德国左翼对于当代中国的美化和向往有很大关系,评论者则侧重展示鲁迅的反思意识和独立精神,与那时西德青年知识分子对于自身困境反抗与超越的期待正相吻合。
由此可见,从鲁迅进入德语世界之初到他在东西两德大相径庭的传播历程,研究者对他的解读更多地从政治出发,并且较大程度地受到了外部政治因素的影响,鲁迅形象建构的解读视角较为单一。80年代尤其是冷战结束之后,研究者着意扭转此前对于政治因素的强调和执着,更多地关注鲁迅在思想、文学、艺术等方面的成就,阐释作品更多地回归到文学本身,鲁迅形象的建构方式也从单一政治视角逐渐转向了多元视角。此前的鲁迅形象或是政治作家、革命英雄、思想斗士,而这一时期之后,作为作家、艺术家和人的鲁迅则被讨论得更多、更深入了。魏格林在其影响甚广的论文《鲁迅与“希望原则”》中,通过分析鲁迅对于赫胥黎与尼采的接受,展开了对于鲁迅创作与欧洲文学关系的探讨13。顾彬在解读《风波》时,着重对鲁迅写作技巧进行了考察,特别强调了鲁迅创作里反讽的作用,认为正是因为反讽的距离,增强了鲁迅作品的表现力和深刻蕴意14。毕鲁直从《野草》这部多数研究者比较回避的“消极”作品里,看到的不再是作为战士的鲁迅,而是更多作为知识分子的、面对着现代人生存困境的鲁迅15。冯铁考察了鲁迅从事的各种广泛活动,展示和剖析一个集合着自然科学推崇者、古籍研究者、翻译家、小说家、杂文家、社会活动家、文坛领袖等多重身份的鲁迅形象16。
另一方面,鲁迅形象的建构方式呈现出从专业化到大众化的变化,相应的,其影响领域也从学院精英扩展到了普通读者。鲁迅在德语世界的传播与形象生成在较长时期内主要是在汉学专业领域内进行的,其作品译文最初更多地刊载于专业杂志或革命刊物,受众范围小,早期研究者如王澄如、拉斯特、普实克等人的鲁迅解读,其示范作用也更多地发生在汉学领域。这也符合中西文学交流的普遍情形,中国文学这个遥远国度的陌生文化想要进入西方视野,首先需要跨越语言的壁垒,翻译成为文学海外传播的基础,作为翻译主体的译者则多数是来自汉学专业的学者或学生。于是,德语地区院校机构汉学学科的兴衰荣辱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中国现代文学包括鲁迅传播的跌宕起伏,同时,鲁迅译介的影响力和辐射力在很长时间也局限于汉学专业读者。
转变最初出现在50年代的东德,彼时的东德汉学学科蓬勃发展,莱比锡大学、洪堡大学、柏林大学纷纷开设汉学系,每年派出相当数量的汉学系学生前往中国留学深造,现代文学尤其是鲁迅成为译介研究重点,这不仅是学术发展的趋势,也是向东德与中国两国友谊献礼的需要。1956年鲁迅去世二十周年时,东德的文化主管部门曾举行包括会议、讲演、报刊文章等在内的大型纪念活动,鲁迅的接受和研究不再局限于学术界,非汉学专业出身的知识分子开始关注和引介鲁迅,非学术的杂志和报纸上开始大量刊载关于鲁迅的文章,而文章中描述鲁迅时大量使用的“革命斗士”“战斗英雄”等政治术语,尽管单调空洞,但对于鲁迅在一般读者中的普及和形象建构却产生了简捷快速的效应。鲁迅形象建构方式的这种转变在1968年之后的西德和八九十年代的整个德语地区均有体现,1968年大学生抗议运动之后鲁迅在发行量可观的左翼杂志和听众颇多的电台节目中出现,鲁迅去世四十、五十周年、一百周年诞辰之际,西德方面均组织了包括研讨会、展览会、出版纪念册、论文集等形式多样的纪念活动。于是,通过政府或民间组织的形式多样的非汉学途径,鲁迅逐渐走出汉学领域,被更多公众认知并深入青年读者,其形象构建方式和读者领域由此完成了从学院精英向普通大众的扩散与发展。
以上分析大致呈现了德语世界鲁迅形象建构的变迁路径。鲁迅最初以“革命作家”身份进入德语汉学界和国际左翼作家视野,其影响主要发生在少数专业领域和革命刊物。50年代的东德汉学界在意识形态和国家政策的引导下,树立了与社会主义紧密相连的“革命家”鲁迅形象,并将这一形象通过普及性文字推及普通读者;而在60年代末以后的西德,经由左翼知识分子的民间运动,鲁迅的独立意识和批判精神得到了强调和赞颂,他的读者圈也从汉学领域延扩大到了知识阶层。80年代以来,随着鲁迅研究的多元化转向,“政治”不再是其形象的唯一标签,鲁迅作品在内在精神和外在形式上的独特性越来越受到了其德语研究群体的关注和推崇。
三
上文所描述的鲁迅在德形象建构历程,是阶段分明、路径清晰的,也大致勾勒了德语世界鲁迅传播在不同时代呈现出不同面向的整体趋势。然而,在这个变化着的曲线内部,是否存在一些对于鲁迅形象建构的“不变”的方法与认知?例如,对于鲁迅形象中“政治”以外的部分的关注,是等到研究多元化转向以后才发生的吗?显然,即使是在政治化解读的年代,一旦进入对鲁迅的经历、个性、思想资源、文学技巧等方面的考察,就会不可避免地触及其中政治以外的因素。80年代之前的研究者对这些因素或明确,或隐晦的展示与解析,恰恰构成了那些年鲁迅形象主流述说之外的诸多注脚,也为这些年鲁迅形象的变迁和丰富酝酿了长长的前奏,80年代之后的研究“转向”并非毫无征兆。正是这种展示与解析,构成了德语鲁迅研究历程中具有延续性的、“不变”的方法与认知。
鲁迅形象建构中的“不变”,首先体现在研究者对鲁迅人生经历和个性情感的关注,以及由此产生的对其人格“复杂性”的认识。早在王澄如的博士论文里,便充分体现了这种知人论世的研究路径,其标题《鲁迅的生平与作品:一篇探讨中国革命的论文》也透露了作者的分析方法。论文正文一开篇即详细介绍了鲁迅生平:少年时的家道中落、青年时的异地求学,以及动荡年代里的各地辗转,重点分析了鲁迅早年对革命文学的倾向、后来弃医从文的转折、1927年以后的革命文学创作等经历。王澄如一直强调鲁迅的革命情怀,她同时也认为,“鲁迅的人格是很难界定的”,美学家、哲学家、革命家等称谓“只是鲁迅人格的一部分”17,他进行文学创作,更多地源于“对正义表达的渴望”和他的“艺术禀赋”18。后来的研究者延续了王澄如的方法。在东德学者的阐释中,鲁迅的人生经历与他作为一个革命家的成长密切相关,尤其是1927年之后的思想转折成为解析其马克思主义倾向的关键。他们并非没有看到鲁迅精神上的彷徨与情感上的忧郁,但他们会用自己的话语体系将这些“非革命”的因素合理化,并强调作为革命中国书写者和代言者的鲁迅形象。彼得斯就认为,鲁迅绝非“天生的孤独者”,“失望情绪”只是他一时的迷惘,“斗士的乐观主义的态度”才是他个性的根本19。西德研究者拉斯特也对鲁迅的人生经历钻研颇深,认为鲁迅的思想充满矛盾,左翼文艺界对他的评价的转变,正源于他自身的极端复杂性。80年代之后,研究者普遍强调鲁迅作为诗人、哲学家、思想家和艺术家的形象特征,呈現其战斗性之外孤独、忧郁、情感丰富、风趣幽默的另一面,与此前研究中对其人格“复杂性”的考察密切相关。
鲁迅形象建构中的“不变”,还体现在研究者对鲁迅与外国文学关系的重视,以及由此产生的对其写作“世界性”的探讨。研究者不仅关注了作为译者的鲁迅所翻译的西方文学文本,比如他对于雨果、裴多菲、厨川白村以及多位德国作家的译介;也梳理了作为作家的鲁迅与同时代外国作家的关系,比如他和萧伯纳、罗曼·罗兰、瓦扬·古久里等作家们的交往。他们重点考察了鲁迅受到的西方思潮和文学的影响。王澄如认为鲁迅“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在探求什么是人和人生”20,并因此开启了与俄国文学的联系,她又认为鲁迅受到了易卜生的影响,也称得上是一位“世界主义者”21。伊玛·彼得斯写文章分析鲁迅是“中国的高尔基”,这也是彼时东德研究者们的某种共识。拉斯特认为称鲁迅为“中国的果戈理”更为合适,他们作品中显示的那种人格分裂正是二者最相似的地方。布赫则支持“中国的高尔基”的说法,并将鲁迅与布莱希特、莱辛、狄德罗类比。不仅如此,研究者们还看到了鲁迅作为中国现代文学代表作家在西方的广泛传播,追踪了他与伊罗生等新闻记者、普实克等汉学家的交往,以及如何被他们引介和推广至西方。80年代之后,研究者热衷于将鲁迅与赫胥黎、易卜生、拜伦、雪莱、密茨凯维支、斯特林堡、尼采、海涅、威明格尔等思想家、文学家联系起来,从鲁迅与西方文学的互动交流探讨他与“世界文学”的关系,正与此前研究中对其写作“世界性”的重视一脉相承。
鲁迅形象建构中的“不变”,也体现在研究者对鲁迅的文学技巧的分析,以及由此产生的对其作品“现代性”的发掘。即使在鲁迅传播深受政治影响的50年代,研究者在对鲁迅作品艺术形式和内核精神的分析中,就已经提及了鲁迅作品的现代意识。东德的胡勃特(Charles Humloldt)把鲁迅比作契诃夫,提出较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他更接近批判现实主义,认为“阿Q不是一个阶级的代表,而是一个普遍的典型……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空想家”22。西德的拉斯特则提出鲁迅有着深沉的感伤,而这种感伤同时正是其反讽精神的来源23。80年代以后的研究者将这一研究路径发扬光大。陶德文很早就注意到鲁迅小说的独特形式,“为数不少的小说中鲁迅使用了一种虚构的传记形式,最明显的是小说《阿Q正传》,他以典型的传记文学文体发表”24。顾彬分析《狂人日记》中的现代性,认为“不仅体现在采用了从西方引进日记体,而且也体现在13篇日记之间紧密的秩序结构”25,以及“对传统的戏仿和扬弃”26。顾彬尤其强调鲁迅作品中呈现的“苦闷”形象、旷野意象和反讽艺术,冯铁则提出鲁迅的“讽刺模仿式的习作技巧的开端,产生于他对政治漫画的兴趣”27。
由此可见,在随着时代、政体、读者领域的变迁,鲁迅形象及其建构方法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而在这个前后相继、不断丰富的历程背后,又有着对鲁迅的复杂性、世界性、现代性等独特性的持续观察和阐释。“变”与“不变”是一个相对概念,“变”的表象内部,包含着“不变”的方法与认知,“不变”的途径与观点,却也酝酿着种种“变”的际会。对于鲁迅形象的多面性解读,一方面成为其德语研究者所处的不同时代与立场的清晰写照,另一方面也呈现了鲁迅及其作品的多义性,为不同诉求的研究者提供了多重阐释和形象建构的广阔空间。
【注释】
①《孔乙己》(1935)由霍福民(Alfred Hoffmann)翻译,《伤逝》(1936)和《示众》(1937)由海因里希·艾格特(Heinrich Eggert)翻译,先后发表于《东方舆论》。
②《风波》(1947)由汉斯·莱斯格(Hans Reisiger)翻译,《祝福》(1947)由奥地利出版家约瑟夫·卡尔姆(Joseph Kalmer)翻译,《故乡》(1948)由日本学家奥斯卡·本尔(Oskar Benl)翻译。
③王澄如论文题为《鲁迅的生平与作品——一篇讨论中国革命的论文》(Wang Chêng-ju,Lu Hsün,sein Leber und Werk:Ein Beitrag zur chinesischen Revolution,Berlin:Reichsdruckerei,1940)。
④《阿Q正传》(1954)由赫尔塔·南(Herta Nan)和理查德·荣格(Richard Jung)翻译。《奔月》(1960)是《故事新编》的全译本,由约翰娜·赫兹费尔特(Johanna Herzfeld)翻译。《朝花夕拾》(1958)也由赫兹费尔特翻译,此书选译了《呐喊》《彷徨》《野草》《朝花夕拾》的部分篇章和鲁迅部分杂文。《三月雪》是向中华人民共和国和民主德国建国十周年献礼的中国现代小说选,《祝福》被收入该选集并作为第一篇介绍。
⑤一篇是葛柳南(Fritz Gruner)的论文《对〈摩罗诗力说〉前三节的翻译和评论》,另一篇是伊玛·彼得斯(Irma Peters)的论文《论鲁迅对于传统素材的处理》,均为莱比锡大学国家考试论文(1957)。
⑥伊玛·彼得斯在《知识与生活》发表文章《鲁迅——中国的高尔基》,以鲁迅各个时期的思想发展为脉络,对其不同创作阶段加以评述,树立革命作家的形象。
⑦1955年约瑟夫·卡尔姆编译鲁迅小说选集《漫长的旅程》,不被重视,几年后就在一家“现代旧书店”里被廉价出售。参见曹卫东:《中国文学在德国》,花城出版社,2002,第153页。
⑧拉斯特论文题为“鲁迅——诗人与偶像:一篇探讨新中国思想史的论文”(Jef Last,Lu Hsün-Dichter und Idol:Ein Beitrag zur Geistesgeschichte des neuen China,Frankfurt a. M.:Metzner,1959)。
⑨[德]顾彬:《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鲁迅文集〉后记》,梁展译,《鲁迅研究月刊》2001年第5期。
⑩波恩大學1986年举办的纪念鲁迅研讨会论文集,集中体现了研究者的这种转向,参见Wolfgang Kubin (Hrsg.),Aus dem Garten der Wildnis,Bonn:Bouvier,1989。
1180年代以后鲁迅在德语世界的传播活动形式多样,相关情况参考:张钊贻:《德国鲁迅研究见闻点滴之一》,《上海鲁迅研究》2007年第1期;张芸:《鲁迅在德语区》,《鲁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1期。
12Wang Chêng-ju,Lu Hsün,sein Leber und Werk:Ein Beitrag zur chinesischen Revolution,Berlin:Reichsdruckerei,1940,S.34.
13Susanne Weigelin-Schwiedrzik,“Lu Xun und das ‘Prinzip Hoffnun.Eine Untersuchung seiner Rezeption der Theorien von Huxley und Nietzsche”,Bochumer Jahrbuch für Ostasienforschung,1980(3),S.414-431.
14Wolfgang Kubin,“Die Jungfrau und der Daemon. Bemerkungen zur Rolle der Ironie im Sturm im Wasserglas (Fengbo)”,in:Aus dem Garten der Wildnis,S. 59.
15Lutz Bieg,“Unkraut oder vom verzweifelten Widerstandskampf gegen das Nichts”,in:Aus dem Garten der Wildnis,S. 154.
1627〔瑞士〕冯铁:《在拿波里的胡同里》,火源、史建国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第47-75、52页。
17182021Wang Chêng-ju,Lu Hsün,sein Leber und Werk:Ein Beitrag zur chinesischen Revolution,Berlin:Reichsdruckerei,1940,S1,S27,S55,S62.
19Irma Peters,Zur ideologischen Entwicklung des chinesischen Schriftstellers Lu Xun(1881-1936),Berlin,Humboldt-Uni.,1971,S. 177-178.
22[以色列]伊琳·艾勃:《欧美对鲁迅的接受——普及与学术研究的动机》,王达敏译,乐黛云主编:《当代英语世界鲁迅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第423页。
23Jef Last,Lu Hsün-Dichter und Idol:Ein Beitrag zur Geistesgeschichte des neuen China,S.51.
24Rolf Trauzettel,“Zur
esthetischen Konstruktion der Helden in Lu Xuns Erzaehlungen”,In:Aus dem Garten der Wildnis,S.6-7.
2526[德]顾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范劲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第37、39页。
(谢淼,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本文系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德国汉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的互动关系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6YBQ0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