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季进
2020-04-07
主持人季进:我们以往所呈现的海外中国现当代文学译介与研究的面貌,主要以英语世界为主。一方面,语言能力的普及、信息流通的快捷以及学术交流的广泛,使深度的观察与对话成为可能;另一方面,英语在世界文学流通体系中首屈一指的影响力和话语权也毋庸讳言,在今天,恐怕还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可以像英语那样在各个语言区域都保有如此强劲的影响力,而对于期望“走向世界”的非英语文学而言,英语世界的翻译、评价和声誉往往成为其念兹在兹的问题。对于“中国文学走出去”的宏大战略而言,亦复如此。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忽略中国文学在非英语世界的传播,更不能把“走出去”单纯理解为走向英语世界。事实上,一些中国现当代名家名作“远赴欧洲”在时间上往往早于英译本的出版,即使时间上落后,也往往能弥补英译本的问题,奉献出更完美的译本。而且我们必须谨记,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过程中也无时无刻不面临着“小语种”所面临的种种难题和障碍,因此“小语种”与“小语种”之间的流通更体现出一种象征意义,代表着文学形象和文学意涵在以英语为价值主导的世界文学体系中传递流通的另一种可能。
基于以上理解,本期选文集中讨论中国现当代文学在德语世界的译介与传播,两位作者的选题恰好切中这一进程中两个至关重要的议题,即“机制”与“形象”。顾文艳的《德语文学机制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德译传播》着眼于“机制”。作者指出,德语中Literaturbetrieb(文学机制)一词包含betrieb(运作)的词根,其所指不仅仅包括我们通常所说的生产、流通、接受等诸环节,而是更强调它们之间的互动关系和动态过程。在这里,“机制”的概念显然带有文化研究的倾向,其所关注的不再局限于作者、译者和读者之间的三点一线,而是囊括一众广义上的文学从业者——作家协会代表、文学基金代表、出版人、书商、广播剧制作人、批评家等——以及他们在翻译进程中所施加的影响。这些影响往往是外部的,非文学性的或跨学科性的,如本文第二节所提到的“政治”与“媒介”。“两德”时期是观察政治之于翻译的绝佳窗口,东德与西德完全相异的文学生产机制和阅读兴趣,显示出政治因素的决定性影响。然而,当柏林墙倒塌、全球化到来之际,德国文学迅速与世界文学共享了同样的传播媒介和经典化机制,也共享了其中的秩序和等级,这当然首先是媒介的问题,但毋宁说又包含了另一重政治。当然,等级的问题也存在于德语区内部,相对于处于中心地位的德国,奥地利和瑞士的文学生产机制虽然各具特色,其市场导向和经典认知仍然受到德国的影响,以至于形成一种回旋镖效应,即便是本国文学往往也需要首先在德国取得成功,然后才能“回流”本国市场。有趣的是,對于“中国文学走出去”而言,这种等级落差的效果并非一成不变,例如作者提到,奥地利丰厚的政府资助令中国文学的译者往往不必像在德国那样自掏腰包,而瑞士的知名出版社第欧根尼(Diogenes)秉持畅销文学的出版策略,别具慧眼地挑选出陆文夫的《美食家》,通过一系列的商业运作,使其在整个德语区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中国文学进入海外市场,尤其是文学历史悠久的欧洲市场,必然需要适应其文学趣味、文化传统和出版模式。顾文艳的“机制”研究不仅基于历史化的考察,也诉诸具体实践的技巧,颇具启发性。
谢淼的《德语世界鲁迅形象建构中的“变”与“不变”》则着眼于“形象”。论文追溯鲁迅形象进入德语世界以来的变迁历程,提炼其中因时因地的“变”和其来有自的“不变”。作为一个比较文学形象学意义上的“异国形象”,德语世界的鲁迅形象自然要随着中德互动关系的浮沉而变化,也受到德语社会中政治、思想、文学、艺术等传统的制约。论文所讨论的鲁迅及其作品在德语世界传播的“三阶段”就是这种影响的体现,20年代至50年代的“初始阶段”,主要受制于中德交流的生疏以及汉学基础的薄弱。50年代至70年代的“发展阶段”以及80年代之后的“转向期”,则分别因应着政治事件带来的剧变。受到这些因素的影响,鲁迅的形象也由单一走向多元,从专业走向大众。但正如作者所指出的那样,在变之中/之外也包含着不变,这就是对于鲁迅个人经历和个性情感、对于鲁迅文学中的“世界性”因素以及对于鲁迅文学技巧持之以恒的关注。这一方面体现了德语学者的研究兴趣之所在,另一方面也代表鲁迅作品中某些具有穿透(语言)性的特点和价值,我们不妨将之视为丹穆罗什所谓椭圆形折射的产物,是可以在翻译(至少是德语翻译)中受益的部分。当然,无论是鲁迅还是其他中国文学形象在德语世界中都处于相对边缘的位置,其距离“社会集体想象物”那样的普遍性范畴仍然存在差距,这也是传统的比较文学形象学较少处理的问题。谢淼的“形象”研究,其实带来的是一个双重的他者,其意义不在于证明这种“形象”从中国语境中的鲁迅形象或个人历史中剥落或者添加了什么,而在于令我们反思翻译如何能够成为生产意义与重塑形象的通道。
(季进,苏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