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代对话:我的批评观
2020-04-07李松睿
李松睿
在当下的学院体制中,所谓文学研究与现状批评的学术分工,变得越来越明显。作为一个曾经接受过长达七年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训练的研究者,当我渐渐把工作的重心从文学研究转向当代文学批评时,不时会遭遇同事、好友带有善意的调侃,在内心中也会承受一定的压力。因此,谈论我的批评观,更想说的倒不是我对文学的理解,而是研究路数转变背后的心路历程。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笃信博尔赫斯的名言:“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样子。”那时,所谓的研究工作,于我而言就是持续而长久的阅读。曾数年如一日地在北京大学图书馆那张古旧笨重、漆面斑驳的书桌前,小心翼翼地翻阅着书页发黄变脆、充满霉变味道的民国期刊;也曾连续数天在国家图书馆柜式阅读机前查阅缩微胶片,眯着眼睛仔细辨认那些漫漶不清的字迹,或依靠上下文去“脑补”残缺的文句;还曾拿着介绍信,奔波在各地的档案馆去检索文献,在工作人员警惕、疑惑的注视下背生冷汗。这样的工作让我获得了某种充实感,虽然也并未取得什么成绩,但身体的劳累总会让人产生出为学术事业奉献的幻觉。
然而,有些困惑也會在心底慢慢萌芽。《米德尔马契》中的多萝西娅走进牧师卡苏朋堆满书籍的府邸,以为来到了辉煌灿烂的知识殿堂,但结婚后才失望地发现,没有生命的热情,落满灰尘的纸张不过是荒凉的废墟。将最好的年华奉献给那些散发着霉味的故纸堆,最终是否会像多萝西娅那样,得到的只是虚妄?那些报刊上长篇累牍的民国旧事,那些对鲜活的生命予以简单粗暴的勾勒和定性的档案材料,与我们的生命,与当下瞬息万变的社会生活又有什么样的关联?如果文学研究只能进行学科内部的知识积累,不能有效地缓解现实生活带给我们的困惑,无法真正回应外部世界普遍关切的问题,那么,它是否只是研究界自娱自乐的游戏,唯一解决的,不过是学术从业人员的职称?
阿根廷作家卡洛斯·多明盖兹在小说中,曾描绘过一座由各类书籍,按照诸如“莎士比亚不能和马洛并列,因为两人曾互相控告对方抄袭”等原则建造的纸房子。在某种意义上,我自己在很长时间里,也正是把自己囚禁在那间纸房子里,把知识看成力量的源泉,把引用当作学术的传承,把阅读变成生活的意义,把资料视为炫耀的本钱,沉醉于鸿儒大师的思想与成就,以为书籍与书籍之间的勾连交叠,就足以涵盖整个世界,不愿意思考这样一种可能:纸房子之外的风景或许更加精彩。
此时,文化研究的研究思路和编辑综合性文艺研究期刊的经历,为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我忽然意识到,还存在着“批评”这样一种独特的治学路径。研究者与研究对象的关系,不一定非要通过钻入故纸堆来“回到历史现场”,批评这种探讨文学的方式,正可以在纸房子的墙壁上凿出一扇窗,成为身处学院的知识分子面对世界、介入现实、与时代对话的一种独特方式。那些来自现实生活,本身就在“现场”的当代作品,正携带着鲜活的当代经验,等待着关注与讨论。我们在日常生活遭遇的困惑和不安,都可以在那些优秀的当代文本中找到共鸣或答案。在我看来,如果说真正有意义的学术工作,都生发自研究者的生命经验和现实困惑,那么对于从事文学研究的人来说,以批评为方法,以文学为中介,通过与时代对话,思考和回答一些让研究者本人感到困惑的切身问题,或许是一条值得尝试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