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形上学的意义及其问题
2020-04-06尤西林
尤西林
一、自由形上学的重大时代意义
黄裕生教授《对自由的追问与论证:作为一种自由理论的德国哲学》是一个自由形上学讲座。自由的形上学溯源在今日恰恰对应着自由的形下学处境,它在两个方面都已极为重大而紧迫。
自由迄今仍是当代人类文明特别是中国现代化文明的深层轴心。五四运动的两面旗帜科学与民主的自由根基已开始被国人认识。从市场经济、民主政治、伦理交往到人格教育、科学技术创新,乃至人工智能的模仿原型,现代文明的基本机制均植根于自由。但是,自由实践的社会现实一方面结晶为人格与人权、民主、平等、个性选择、理性秩序,另一方面却相反地畸形为自我中心、任性放纵、悍戾张扬、反社会人格。现代社会脱离权威体制后的基本格局是,遵守法制的行为理性形式化,伦理风俗弱化,包括美德在内的人生观私人化,生活意义不再是公共话语,享乐主义的物质占有与消费甚至根本消弭了生活的意义观念,其极端正是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信的虚无主义。
起源于经验主义的诸种自由主义,虽然对政治经济制度与社会交往提供了自由实践的指导规范,但偏重于外在于自由个体的社会思想。此类自由主义缺乏自由形上学的绝对普遍必然性,其实践性的智慧原则尽管很重要,但易流于相对主义而受制于习俗舆论与社会事变的经验处境。
二、英国自由主义与德国理念主义
但是,抑制现代中国自由意识的却长期是以黑格尔国家整体观为代表的德国理念主义。所以,后来的思想界“从德法理想主义转向英国经验主义”的定向,引入了中国现代思想陌生的英国经验主义的自由演进史。这一转向对应于反思20世纪极权主义的国际思潮,也切近于后文革的现代化转型。它已经结晶出积极的成果。然而,中国很快也出现了前述自由主义实践的流行弊端。
罗尔斯重建自由主义援引康德是一个标志,康德道德法则定位的自由意志成为自由形上学与复兴德国理念主义的原点。并非偶然,康德研究成为中国八十年代思想解放远超出哲学史的思想史的显著标志,它直接激活了马克思人道主义的异化批判,以及以自由人联合体定义共产主义的思想。与此同时,港台新儒家以与康德的深度对话为中心开展自由儒学。
讲座在形上水平上有力而清晰地勾勒出康德开端的德国自由观进程,同时针对经验主义自由实践的主要弊端,做了对症的正本清源梳理。其自由形上学不仅是对现代文明的自由奠基,也是对经验自由主义(“薄的自由理论”)的奠基。
三、自由与自然
“自由不仅只是人的问题,它同时也是,甚至首先是世界之為世界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在谢林以及黑格尔那里,自由不再只是自由意志与自由权利,甚至它首先不是这两者,因此,自由问题突破了实践哲学领域,不再只是政治哲学与伦理学的问题,而上升为存在论的问题。”讲座的自由形上学在此达到顶点。
但未能挑明的一个关键点是,谢林开端的世界自由观,包含着对康德区分自由与自然这一基点的决裂。世界自由不能仅仅理解为康德内在自由的普遍化,而是涵摄人与自然的自由,人与自然万物平等地内摄于自由的可能中,他们共同依赖于一个超出康德理性的泛神背景。代表自然与自由对立一极的das oberste Gute,所难跨过的门槛恰恰是楔入自由的自然欲求机能“Neigung”。自由任性导致恶与善的纠缠,康德以理性宗教处理此一矛盾并不圆融。自然精神地位的回复,则使谢林与海氏对善恶关系做出了新的解释。海氏最后表述的“Ereignis”,已指向不同于主体性自由的本体性自由。其意义不能局限于时下大瘟疫的生态哲学,它预示着对以自然为客体材料的传统现代化文明的超越。海氏门下三位思想家从各自思路不约而同地走向与自由一体化的自然:约纳斯的生命有机性“cosmos”、洛维特的“宇宙小孩”、斯特劳斯的“自然正义”。后者在中国影响到一批优秀学者并转化为通识教育。文化保守主义正在成为现代自由观及其现代化实践的重要对话者。
但是,自由之于中国现代化转型的迫切必要性,并非仅仅系于观念逻辑,而在根本上源自痛切的社会生存处境。晦涩的康德自由形上学研究伴随改革开放数十年至今保持着中国特有的热忱,这一事实将成为思想史而非哲学史的研究对象。我从讲座中清楚地聆听到同样的现实感,这是我赞同讲座并将此形上学判断为真学术的根据,它比体系形上学更深刻:“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的精华。”(马克思引用黑格尔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