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的“耕读”
2020-04-06江平
江平
1958年,汪东兴到江西任副省长兼农垦厅长。两个月后,他回京向主席说起江西一些综合垦殖场针对劳动者文化低、难以掌握技术,办起了技术学校,效果不错。毛泽东很有感触,建议江西办些学校让上不起学的农民上学。6月,江西决定创办“江西省劳动大学”,实行 “半工半读,勤工俭学,学习与劳动相结合,政治与业务相结合”的方针。8月1日,设在南昌的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总校和全省各垦殖场的30所分校同时举行开学典礼,一所自力更生、独具特色的新型学校正式诞生。“共大”是突显政治路线的简称,实际简称“劳大”更贴切。
毛泽东、朱德、周恩来都题字的唯一学校
耕读,是中国宝贵传统。共大的创办及其推广亦可谓一场新时期、新形式、意义非凡的“耕读”运动。共大生源主要来自乡村或垦殖场,与城市知青下放有别。除任何学校都必读的毛选与“最高指示”,共大主要边干边学有关现代农林牧副渔等方面的基础技术,遂又与普通学校不同。到1959年底,江西共大发展到分校88所,学生来自18个省市区,1961年在上海招生近万名。
江西共大的影响之巨,除了确实成就,还因国家领导人大力嘉许。1959年8月,周恩來书写了校名“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典型文儒敦厚风貌;朱德多次视察共大总校和井冈山、大茅山等分校并题词;1961年7月30日,毛泽东更给共大写了一封至表推赞的亲笔信,该信在他的手札中相对缜密齐整,然节奏感仍显明而丰富。江西共大遂为毛泽东、周恩来、朱德都题字的唯一学校,举世瞩目,迅速成了海内外竞相前往考察取经的一方热土。
在共大浪潮的最高峰,江西的分校多达108所,包括笔者家乡婺源县的鄣公山共大、珍珠山(后迁晓林)共大。外省纷纷效仿,浙江、河南、陕西、黑龙江……都办起共大,哈尔滨共大只称劳动大学。
唯一仅存:婺源县鄣公山共大
当今年轻人不知共大是什么,而中老年,普遍受“文革”后期反映共大的电影《决裂》影响,会想当然以为共大在文革后一定改换名目了。其实,共大本质是“劳动技术学校”,并非文革产物。在今天的网络地图上输入“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尚非空白。跳出的地点,是唯独的一所:江西婺源县的鄣公山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原名“共产主义劳动大学鄣公山分校”)——它是与江西共大总校同时成立的30所分校之一、13所省属分校之一。时移世易,这成了曾经燎原之势的共大仅存的星星孤火!
鄣公山共大2005年才搬到县城,与县教师进修学校、卫校合并,校名沿用鄣公山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前些年校长林春与我有一叙之缘,他明确说:“共大有过辉煌历程。虽然总校1980年就改为江西农业大学,但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上级文件说不准继续使用共大校名。其它分校都已改名,但我们不想去跟风,为什么要自己把老牌校名舍弃呢?——我们如今是全世界唯一的共产主义劳动大学。”
在大力发展市场经济数十年后,“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校名看似土得掉渣,仅存于婺源的共大除了以稀为贵,还与本土的近代人文相融洽。婺源乃是农、林、茶业古县,耕读传统更深厚,笔者近些年发掘的俞焰祥、潘玄桂、汪关阳等文墨村民,皆为例证,我友上饶博物馆长江进民更是罕见的不舍耕读者。半工半读、学以致用为特色的劳动大学,适合在婺源长存。
近代婺源人詹天佑,赴美攻读工科,回国后完成了举世瞩目的铁路工程,共大的农机专业虽为应用基础,仍属工科范畴,詹天佑的坚毅精神更可不限专业推广。徽州乡贤、伟大教育家陶行知,1926年发表《改造全国乡村教育宣言》,先后创办晓庄学校、生活教育社、山海工学团、育才学校和社会大学,主张“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教学做合一”。徽州古县婺源留存一所与此甚为接近的共大,可谓与陶先生呼应。
更有婺源土生土长的詹纯鉴,1926年入北洋大学读工科,次年入读上海国立劳动大学农学院。1931年赴比利时国家农学院留学,年年成绩优等。从他归国发表的《西北一带之耕作方法及其良窳》《抗战中之江西垦务》《全国私办农场调查》等多篇论文,《农业机械学》等著作及译文《稻米检定法》,足见他很关注民族农垦事业。詹纯鉴后成为蒋经国的臂膀,与他区别于空谈的政客有关。笔者访谈詹纯鉴女儿时,她道:“蒋经国有次来找我爸爸,他还在田里察看庄稼。”
詹纯鉴作为农垦教育家的终极理想,与共大宗旨并无多大区别。江西省立农专1943年6月聘詹纯鉴为校长。1945年元月因日寇侵扰,农专迁避婺源继续办学,10月迁回南昌。故而省立农专成为婺源境内最早的高校,它与江西共大总校都是江西农大的前身。所以,江西共大的老分校婺源鄣公山共大,除了农林茶等地利因素,实则还有这战时校长、临时校址与婺源的特殊渊源。
此外,婺源茶校也可算江西共大曾经的分校。1940年江西省农学院在婺源办了“茶科初级实用职业学校”,解放初裁撤;1958年县里在其基础上办起茶校,半工半读制,1963年停办两年后,由武口茶场筹资恢复为“茶叶耕读中学”。1970、1973年先后改为县办、省办。而1969年江西农学院并入江西共大总校。婺源的共大、茶校,不就可共同追源到江西共大了吗?
中学层面,1966年婺源半工半读制的“农业中学”有13所之多,其它普通中学,安插的农林劳动也是年年都有。哪怕文革结束才正式上学的笔者,从小学到中学,年年都有几天为茶地除草、植树、采茶、为校园捡运石子等义务劳动。总之,开设公办学堂后的婺源,仍有非常深厚的耕读传统。
如今,我国中小学校都取消了劳动日,这是宝贵传统之流失!而婺源茶校升格为高职学院,半工半读或不可能了,但仍需一定程度之保留吧。婺源在新世纪力推“乡村旅游”,就当大力强化敬重耕读传统。否则,一个个新生代的婺源人都四体不勤、鄙视劳动了,还何所谓“乡村”?
鄣公山共大,依然主要面向农家子弟,开设农学、机电、电子电器、电焊等专业,也实行半工半读,具体内容虽发展变化,仍算保留了老共大的部分特色。与各地职业中专一样面临种种困境,但学费与国家职业教育补助金基本持平,半工半读也是不再交钱的。世人因共大几无入学门槛、就业较低端,难免轻视。其实,这是学实用手艺的地方,是助人成为自食其力劳动者的孵化场所,有一定神圣性。略如军营训练、技术之外,也增进意志与社会责任。一些岗位招聘偏重退伍军人,如果若“劳动大学”的学生真能以实干敬业打出名声,社会欢迎度必能提升。
我的藏品:共大学生1970年笔记本
因以上种种,笔者对家乡的共大有所关注,并有一件特殊收藏品:1970年学生余筱玲的一本《江西省婺源县鄣公山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练习本》,书写页只占一半,却包含家信、日记、学习心得、文化课笔记、毛泽东诗词抄录等多种内容,文献意义多维。1970正是我的生年,乃对这本笔记多一层兴趣。因封面写有明确的姓名,我借助网络发布征寻后,乡友纷纷提供线索,很快就电话联系上了一直在婺源的余女士。
余筱玲1951年生于婺源沱川,1969年从婺源清华中学初中毕业,1970年初进同在清华的鄣公山共大畜牧兽医系,1972年毕业。共大不用学费,吃饭也不交钱,每月有30斤定量,另有8斤机动。当时班级仿军制称为排。他们排53人一半来自上饶市,其余基本来自清华中学,14个女生里婺源的才2人。那届另有农机排。共大教师多外地人。那时常规大学毕业生不愿到共大任教,遂多以早先留校生以老带新。
说是半工半读,大半时间是劳动。雨天才能到教室上课,有时桌凳都已发了霉。文化科学课很少,他们系主要讲给畜牲看病的事,尤其是猪瘟的预防与救治。牧医系的劳动常在离校二十多里的校办梓木坑农场,在几乎无路的密林中砍树、扛树,非常艰苦;或去金村搭棚养猪养鸡,有二三百头存栏猪、四五十亩茶叶地。余筱玲在写给父亲的信中,明确讲到梓木坑扛木头建猪场。
共大毕业生一般回所属公社,余筱玲这届算幸运的。因是鄣公山共大改由縣办后的首批学生,毕业后基本都由县农业局派到各农机站、农科所或畜牧兽医站、鱼场林场,有的入了干部编制。上饶学生留在婺源的也不少。不过余筱玲很不幸,有一年农业局叫填干部申报表,她丈夫是她所在鱼场负责人,掌控公章,出于复杂心理竟不让妻子填报,造成她错失了干部身份。鱼场改制后她每月只能领100元,又从未分得单位住房,来城买房欠下重债,不得已到水果市场扫地以贴补生计;以工人身份退休后,每月仅320多元,而今已七十高龄。我在三十岁自题斋联的下句“充室尽纳寒与酸”,表层指室内多便宜用品或他人弃物,深层则指藏书作者或传记传主普遍是酸楚人,今所藏这册笔记的主人竟又成验证!
这本笔记的时政烙印
作为唯一获得党政军最高领导题字的学校,共大师生政治意识颇强。这在余筱玲这册笔记中也有体现。
封面校名上方印着《最高指示》:“我们的教育方针……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里面首页写给父亲的信文,顶头是“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余筱玲至今仍未意识到实际错写成了“万寿无强”。时当一切上纲上线的文革中期,又是成年人写在笔记本的首句,一旦被举报,很难从轻定性、太恐怖!
受时风影响,该册多篇笔记顶头都有各不雷同的《最高指示》。“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三项实践中来”那条下,是抄录几首最著名的毛泽东诗词。那个年代出版的毛主席诗词字帖众多,均通俗匠气的隶书或行楷,而这类日常抄录,虽稚拙却各具鲜活个性,毫无艺术或出版目的,反而确保了书法家求之难得的“先散怀抱”心境,是故这页字里行间,若俯拾皆是,一派自由,一任自然,不失看头。加之我们已知其特定时代、地点、年龄、性别,综合交织下,略如多味中药汤,感受实则非常丰富……何况还是唯一文本,或比那些大量印刷的字帖还可贵。
而在“对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要能够精通它,应用它。精通的目的全在于应用”那条下,则是一篇向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典范罗迈生学习的心得。罗迈生是婺源隔壁景德镇的红星瓷厂工人,1971年4月3日的全国所有大报同时热点宣传他,规格登峰造极。余筱玲这篇心得想必正是这阵热潮中写的。将近半年,才写了几篇笔记,恰恰可作鄣公山共大以劳动为主、文化课并不到一半的物证了。劳动大学文化课少到这种地步,与如今普通学校彻底取消劳动日,都不可取。
从收藏角度,另有不计其数的《罗迈生》连环画、宣传画,和《罗迈生日记论文选》《罗迈生的故事》《罗迈生同志先进事迹演唱材料汇编》等书籍,我们品味的不只是画面、文句、演唱、装帧等艺术,这种火热的宣传方式本身,也已然类似艺术。反映共大的电影《决裂》拍摄于文革末,虽难免传声筒式台词,其主演者的演艺、郭兰英等领唱《共大赞歌》的造诣,却是那个时代的艺术经典。
该笔记中还有连录两条语录的,即“……在整风中间,我们一定可以更多地学到一些马克思主义”和“要斗私批修”,下面是一篇深刻自剖。余筱玲对自己这年秋在养猪班和一位老汉一起放牛时,曾出于怜悯而给过他一斤饭票,而后又容他以粮票来换5斤饭票,结果老汉还她钱;另有一次是没拒绝他以一元钱抵充2斤饭票。接受偿还十分正常,但余筱玲在《最高指示》下由衷忏悔:“因我在平时学习主席著作不够,……这一切都是我不对,没有很好的努力活学活用主席著作。如果学得好的话,就因(应)送给他老人家,更不能接收他的钱。”
这本笔记中也有文化课的点滴内容。譬如“毛主席万岁”的英文“Long live Chairman Mao!”和汉字标音的英文字母,汉字“吴”的义项抄录,以及化学元素名称等,直观地体现出共大文化课的层次。
婺源曾另有县办的珍珠山共大,初名珍珠山劳动技术学校,也与江西共大总校同日创校。县人汪世松1957年从北京公安警卫师复员,次年入读该校,后来参与珍珠山的多项建设。其子将一直珍藏父亲的学生证,编号与学号都是001,别具意义。新办学校的这两号固然相同。见过世面的汪世松若是招生测试的第一名,也在情理之中。另两点才令我思忖:内页校名主词“劳动技术学校”,封皮却是“共产主义劳动大学”?1958年8月入学,却是次年1月发证?
重新查阅两校校史,得知江西共大之前向中央报有5万学生,实际没那么多。我推测,江西共大为尽量接近上报数,才借总校领导是省领导兼任之优势,命将地方办的劳动技术学校同时挂上“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旗号,于是已经印好的学生证也因此重印封皮,导致迟迟发放。旗号、校名不一更尴尬,到1962年索性将珍珠山这类学校改名为江西共大分校,归属不变。如此操作后的1963年10月,共大也才4.6万人,再办更多分校,最终才超过5万学生。无论事出何因,汪世松这本学生证,比江西共大直属校区的学生证折射出更多信息,其档案价值反而更独特。
婺源珍珠山共大末届毕业生、晓林共大老教工曹开吉,今已73岁。晓林共大起始于1968年11月,可他却出示了一本标署该年10月30日的《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晓林分校毕业证》!
曹开吉是江西都昌人,4岁随父来婺源,1968年10月从珍珠山共大林学专业毕业,次月该校就搬迁并改称晓林共大。因赶上“四个面向”高潮,学校竟不发毕业证,每人领一张“坚决走同工农兵相结合道路”的《光荣证》,就算毕业了。而曹开吉更成了“三查”运动被查对象。他父亲曾是国军少校、庐山军校事务长,遂被晓林共大的极左人物当作“黑五类”子女,命他继续在共大劳动改造。他一气之下,把那张光荣证撕了。
直到1974年拨乱反正,曹开吉才结束改造。学校要他留校工作,他借机提出并成功获补了一本毕业证——那成了他们那届唯一的毕业证:珍珠山共大毕业、却是其后的晓林共大证书,时空错位。1981年晓林共大停办。曹开吉后任乡里土管工作,终调县土管局。在国士局定岗定编时,就凭那本毕业证,他被定为9级科员,待遇不错。世事吊诡,竟因祸得福!
余论
相关共大的收藏,珍视的何止是物品?无数读不了、读不起常规大学的草根子弟,能从共大踏上自食其力的职业道路,利己利家且利国。共大与生产劳动紧密结合,至少值得一再扩大招生、课程又多浮华的现今普通高校合理借鉴。精神层面,“劳动光荣”已成历史口号,在“劳动妇女节”“劳动节”也被抽离立节初心而只称妇女节、五一节的当今,学校教育若能重温耕读传统,恢复劳动日,将更多一层深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