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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慨悲歌忆王昊

2020-04-06北京董希平

名作欣赏 2020年25期
关键词:苏洵金代词学

北京|董希平

2020的庚子年,大疫之余,也发生了很多影响我们生活的事情。七月二十六日王昊教授的去世,是其中之一。

王昊是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他长于词学和辽金元文学,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的著名学者。

我们有着十几年的友情,同在几个学会,每到年会,大家言欢叙旧都是寻常之事。王昊教授是河北乐亭人,乐亭周时属燕国幽州,唐人韩愈《送董邵南序》说:“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王昊教授的确是典型的北方大汉,魁梧健壮,为人豪爽。每逢学术会议分组讨论,都作为最后在闭幕式进行讨论情况报告的汇报人,非常辛苦。因为需要坚持听完全程并进行细致梳理,王昊教授往往不惮辛劳,欣然接受并一丝不苟地完成工作。宋人陈亮作辛弃疾《画像赞》,说:“眼光有棱,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负,足以荷载四国之重。”王昊教授为人忠厚,待人诚恳,也给人这种感觉。刘扬忠先生是他崇拜的前辈,我曾经多次在学术会议上见到他对刘先生执弟子礼,悉心照料,其对前辈的恭谨、细致,令人动容。

王昊教授成名很早,他生于1967年,1991年即免试保送吉林大学,师从词学名家喻朝刚先生攻读中国古代文学硕士学位,1993年提前毕业留校任教,2004年晋升教授,这速度在当时文科教师职称晋升中,已经是很突出的了。但他没有傲气,待人谦和有礼,是一位标准的“佛系”学者。

王昊教授早年间研究的对象是苏洵。苏洵大器晚成,二十七岁发奋读书,并教导出了苏轼、苏辙两位文学天才,自己也成为《三字经》中的楷模:“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读书籍。”1996年,王昊教授撰成《苏洵传》一书,收入“唐宋八大家列传”出版(吉林文史出版社1998年版)。《苏洵传》显示出年届而立的王昊扎实、沉稳的学术风格,苏洵本人生平资料并不多,但是王昊由作品入手,知人论世,探寻其思想,勾勒其人生,最终完成一部渗透着作者思考的传记,正如他在后记中所说:

迩来世事变迁,我的思想也几经沉潜。研读苏洵诗文、写作本书的过程也是我清理自己思路的过程。由读其诗文而探其思想、为人立节,我是把苏洵当作一个理想主义的书生来刻画的:从道与从势这终其一生的两难纠结,为苏洵的入世人生染上浓重的理想主义底色和必然的悲凉况味。

该书在十年后的2008年再版,显示出了强劲的生命力。王昊随后关于苏洵的研究,则是该课题的自觉深化,《辨奸论》的真伪,是1949年以来苏洵研究中出现的一个焦点,既关系到苏洵作品的价值判断,又关系到北宋若干人物的政治态度与思想评价。王昊分三个阶段对这一问题的发生缘起、发展规律、内在动因进行了梳理剖析。他认为,该问题的争鸣一度偏离学术轨道,“伪作说”长期占主流地位,后来“肯定说”渐有抬头之势。前者难以解释圆满,后者的证据也不容易令人信服。

在此基础上王昊撰成《〈辨奸论〉真伪考信编》(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一书,对相关材料进行了全面汇集,对该问题进行了全方位辨析。

对待友朋门生,王昊教授关怀备至,尽显燕赵豪士细腻的一面,这在学界有口皆碑。在科研上,他重细节的这面也被充分体现出来,只不过他的细节研究也洋溢着北方人特有的宏阔与大气。

如宋词人中辛弃疾、陈亮这一对好友,后者曾两次被诬入狱,辛弃疾《祭陈同甫文》有“中更险困,如履冰崖,人皆欲杀,我独怜才”的语句,王昊认为其中不仅仅化用了杜诗,更有着重大事实背景,他从辛弃疾与郑汝谐、赵汝愚、罗点等人的交谊以及辛弃疾在陈亮脱狱后给各人的谢启入手,勾勒出辛弃疾对陈亮的助力,撰成《辛弃疾与陈亮狱事》(《中国典籍与文化》2005年第2期),小处着手,大处着眼,这对于辛弃疾作品解读和辛、陈生平事迹研读,有着重要价值。

宋人王灼《碧鸡漫志》卷二“东坡指出向上一路”条说到柳永、苏轼词的接受情形:“今少年妄谓东坡移诗律作长短句,十有八九不学柳耆卿,则学曹元宠,虽可笑,亦毋用笑也。”王昊敏锐地发现这则被频繁引用的材料中存在着严重误读,即把东坡长短句作为“十有八九不学柳耆卿,则学曹元宠”的主语,这与苏轼创作实况是严重不符的,王昊撰《苏柳词关系——一条久被误读的材料》(《古籍研究》2006年卷下)对此进行了辨析,进而澄清了与此相关的柳苏词关系等问题。

对于细节的关注,并非仅仅追求局部的完美,更多的是全局意识使然。探究辛弃疾对陈亮脱狱的用力之外,王昊又撰《辛弃疾与朱熹交游关系考论》(《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4年第3期),从辛弃疾、朱熹二人交游入手,揭示后者对前者的影响,并展示辛弃疾中年后的心态与思想,辛弃疾与陈亮狱事、辛弃疾与朱熹的关系,两者无论是点的开掘还是面的勾勒,显然都是王昊考察南宋政治环境全局的一部分。

对王灼《碧鸡漫志》内容误读的纠正,也并非孤立的文献考索,也不是否认柳永对苏轼的影响,实际上远在这篇纠正文章撰成五年之前,王昊就有《苏柳词关系论》(《中国文学研究》2002年第1期)专门探讨苏柳关系,他指出:词艺成熟的苏轼蝉蜕柳,但以柳氏之俗为病;苏轼对柳氏“诗人之旨”的雅词表而出之又超而越之。两者之间是对峙与超越的关系。如此,有破有立,破不废立,细节的研究使得柳苏词学关系的整体探讨更加丰富、圆满。

王昊教授早年受教于喻朝刚先生,后又常从刘扬忠先生游,受名家影响,其词学研究习惯从词乐与文辞入手,瞩目系列性的唐宋词全局问题,磅礴大气、不拘一格,自成一家。

如他撰文《“敦煌曲”名义和“唐词”论争及其现代学术意义》(《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探讨20世纪50年代至90年代“敦煌曲”和“唐词”的论争,便指出其现代学术意义:学科分科意识、学术立场分野、“大文学史观”建构、学术立场的“原点”效应,敏锐地发现论争对现代学科意义上的“音乐文学”“词学”、传统“乐府学”,在研究方法、观念、思维上都提出了新的界定和要求。他所撰《“词曲递变”初探——兼析“唐曲暗线说”和“唐宋词乐主体说”》(《中国韵文学刊》2009年第2期)则是其以音乐文学观考察词曲发展史的实践,他认为南宋与金对峙之时,词曲的发展有着两个独立的路径:一是雅俗文化消长背景下的新一轮“雅俗递变”,二是词体向“散曲”的变迁。这与元代南宋、元曲对宋词的代兴不同。同样,在确立词体“音乐性和文学性、娱乐功能和抒情功能的内在张力和矛盾”的基础上,王昊《论宋人词体观念的建构》(《中国文化研究》2004年第2期)概括出了两宋词学批评中词体观念构建的两个维度,即“破体以尊体”和“分体以尊体”,前者以苏轼“诗之余裔”为代表,后者以李清照“别是一家”为尊,两者都未脱离音乐本身。

王昊在中国词学研究会、中国辛弃疾李清照学会、中国韵文学会、中国散曲研究会等都有学术兼职,并活跃其中,这也反映了他在词曲界的影响以及学界对其的肯定。

金代文学研究是王昊用力最深的学术点之一,这也许和他所任职的吉林大学所处的地理位置有关。近年来他专心于金代文学史的写作,试图以新的视角和理念,展示全新的金代文学风貌,为此他已经分层次做了大量工作。

首先,对于金代相关的重要作家作品,他进行了系统的梳理和分析,金代最著名的作家元好问,王昊以为其词学观念具有鲜明的崇雅意识和儒学背景,为此撰文《雅正与尊情:元好问词学思想的内在张力及其意蕴》(《社会科学战线》2009年第9期),揭示元氏晚年试图在创作层面统一真、善于“诚”,为此提出“以诚为本”的诗学命题,以解决“雅正”“尊情”的词学矛盾。金初魏道明笺注蔡松年词集《萧闲老人明秀集》,王昊以为这是“苏学北行”之后,对“金代词坛首位系统学苏”者的词集进行注释,因而是一个有着丰富宋金思想文化蕴涵的个案,因此撰《金魏道明〈萧闲老人明秀集注〉探析》(《词学》2014年第1期)予以阐述。

其次,对于金代文学文体与作家群体的相关问题,他进行了有意识的梳理。“说话”是金代文学承袭宋代之后的重要文体,王昊撰《金代的“说话”艺术与话本小说的发展》(《北方论丛》2004年第3期),论述“说话”作为讲唱文学,构成了金代俗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全真道士是金词作者的重要组成部分,王昊指出了他们与柳永的关系,其《论金代全真道士词人对柳词的接受》(《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以为,王重阳等人是读书人出身,以诗词证道传道,是全真道士接受柳词的前提;柳词的“象喻”为全真道士应用于“道成肉身”的宗教体验,从而形成一种否定论美学,这反而提升了全真道士词的品格。对于金词整体,王昊也有自己的思考,金、元词向来并称,但王昊《论金词与元词的异质性——兼析“词衰于元”传统命题》(《文学遗产》2011年第2期)以为它们其实并不相同,金词是“歌本”“辞本”统一的“声学”,而元词大部已成为案头之作;金词属于北派风格,而元词则是南北交汇;金词为词史发展高峰的产物,元词则为词史余波。

其三,王昊对于金代文学的总体观照,已经注意进行超越政权和地理分割的宏观描述,从而传达不一样的体验,这一点在其《汴京与燕京:南宋使金文人笔下的“双城记”》(《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6年第2期)一文中表现得特别明显,燕京为金国“中都”,北宋灭亡后其汴京成为金国的陪都“南京”,两者分别成为使节的终点和必经之地。在南宋使节的两城影像书写中,“遵循着相似的表达策略,共享着某些强化或遮蔽机制”,透射出强烈的内涵落差与文化象征意义。

“金代文学史”是王昊教授承担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由于在金代文学研究的突出成就,2019年8月的中国辽金文学会锡林浩特年会上他被选为副会长。写一本具有自己风格的《金代文学史》,也是他的一个奋斗目标,为此他日常除了精益求精的写作之外,也不放过任何一个获取新材料的机会。我本人读书期间很喜欢万曼先生的《唐集叙录》,今年6月在中国图书网购得《万曼文集》,非常开心晒在微信朋友圈,王昊教授见到后立刻发信息询问我购买方法,原来他对其中的《金代艺文志》感兴趣。当时本欲和他详细讨论,但是想到疫情渐缓,原定7月在吉大召开的词学会也许能如期举行,正好见面;明年又有辽金会,见面机会尚多,就没有多聊。没想到月余之后,就传来王昊教授去世的噩耗。

焦虑和压力司空见惯的当下,才华横溢的学者英年早逝似乎也不少见。感伤之余,盘点其学术成果,往往扼腕叹息:若天假其年,能够最终完成学术规划,人生寿命与学术生命共享长春,那该多好!

愿王昊教授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他喜爱的教学和科研工作。只是,工作之余,要注意管理自己的健康。这是王昊教授提醒我们的,我们也要这样提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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