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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行政精神

2020-04-05王锋

中共天津市委党校学报 2020年2期

王锋

[摘 要]行政精神是客观存在的,只不过它是一种观念性存在。行政精神是以理性累积的方式形成,并展开自己的丰富内容,记忆成为行政精神形成的隐蔽机制。作为一种观念性存在,行政精神在历史中最先呈现出来的是科学精神。价值精神也成为行政精神不可缺少的一面。价值性与科学性以螺旋式结构、交替上升的形式共同对行政管理实践发挥作用。在实现治理现代化的进程中我们需要同时注重科学性与价值性,在行政管理的建构中,使二者能够有效结合,并找到结合的具体形式。

[关键词]行政精神;观念性存在;科学与价值;上升的螺旋;共时性建构

中图分类号:D6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410X(2020)02-0062-08

公共行政有精神吗?这是人们看到“行政精神”一词后最直接的反应。行政精神似乎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公共行政是理性的化身,在人们心目中早已形成了一种刚性的、僵硬的印象,而精神则是一种内在的品质、气质,属于意识方面的内容,具有相当大的主观性。“‘行政精神这个短语似乎是一个矛盾修辞;行政和精神似乎是不相容的两个东西。出现这种情形的原因在于,行政实际上被看作是理性化的同义语。人们认为,这一靠规则和程序为生的东西将使那所谓的精神性的本质永远地附属于理性。不论正当与否,人们认为,它就是要使人附属于无生物,使人附属于非人,甚至可能是要使精神的热情与活力附属于理性的冷漠的‘不”[1](P265)。行政与精神分属于不同的世界,二者无论如何是无法联系在一起的。

公共行政真的有精神吗?行政精神何以成立?

一、行政精神:观念性存在

行政是有精神的。行政与精神是可以结合在一起的。

从一种客观的立场出发,我们会发现行政精神是实存的。不管我们持何种立场,当我们来到一个社会系统中时,既有的行政精神是作为我们生活与工作的“背景性框架”而对我们发挥作用的。不管人们愿意不愿意,这种文化意义上的行政精神始终是存在的,也不管它自身的合理性程度如何,这种行政精神首先是作为客观实在性而先于个体存在的。

作为实存的行政精神并不意味着自身是完全合理的。现存的并非都是合理的。客观实在性只是说明行政精神是存在的,但这种实存并非一种任意。作为实存的行政精神是具有客观规定性的,这种规定性首先来自于社会的规定。一定的行政精神是建立在一定的社会关系及行政关系的基础上的。如果说社会关系及行政关系是客观化的,那在此基础上所形成的相应的行政精神也是客观的。农业社会、工业社会及后工业社会相应的等级关系、交换关系及服务关系决定了与之相应的统治行政、管理行政及服务行政,也就形成了相应的经验化的行政精神、理性化的行政精神与超理性的行政精神。作为客观精神的行政精神是在稳定的社会结构下所形成的占主导地位的在社会中及在行政组织内的氛围、要求,这种氛围是客观存在的,是在既有的历史变迁中逐渐形成的。这种客观化的行政精神通过制度、思想、规则等物化的形式表现出来。对于既定的行政组织及其内部行政人员来说,这种稳定的行政精神就是他们行为的背景性框架,是他们行动的选择性背景。

黑格尔曾说过,精神是以观念的形式存在。精神离不开人的意识,在某种意义上具有主观性特征。行政精神所表达的是在一个稳定的社会结构下政府及行政管理者所形成的具有稳定性、长期性且相对固定的规则、意识、要求等。从发生学的意义上看,在长期的行政管理实践中,人们形成关于行政管理的认识,这些认识以习惯、传统、风俗、文化、思想、理论等形式存在。这些观念性的东西在形成并持续发展的过程中,进一步升华凝聚为精神。在这个意义上,行政精神更具有长期性,它必须在这些已有的观念性形式的基础上进一步提炼、升华,因而也就比它们更深刻、更精炼。无论是行政主体还是行政客体,当它们以精神的形式去把握时,它们就是观念性的、主观性的。也正因为如此,黑格尔才说“精神则表明自己是达到了其自为存在的理念,这个理念的客体和主体都是概念”[2](P10)。

行政精神一旦形成后,就会显示自己。黑格尔认为:“精神在这个他物里并不消失,反倒是在这个他物里保持着自己和实现着自己,把自己的内在本质在他物里明显地显示出来,使他物成为一个与它相符合的定在”[2](P22)。行政精神要显示自己,就意味着行政精神并非是僵死的、一成不变的,而是作为活的灵魂而存在。这也就是说,行政精神会以能动的方式作用于行政管理活动。但由于精神是一种观念性存在,只能是以观念的方式,即通过意识等形式反作用于人的活动,反作用于行政管理主体,对行政管理实践产生能动的影响。就此而言,行政精神的作用形式也是观念性的。

不仅如此,行政精神的存在方式也顽强地表现出无定形的特点。精神虽然是客观实在的,但其存在形式具有主观性,這就意味着我们无法以实体的形式为行政精神划出一个相对固定的领域和存在范围。行政精神无所在又无所不在。无所在意味着行政精神没有固定的处所,不能把行政精神理解为实体性的东西,它也不可能通过实体的方式展现自己;无所不在意味着行政精神本身通过他物而呈现自己,它没有固定的形式,必须通过他物来展现自身。这恰恰构成了其作为观念性存在的鲜明特征。凡是行政管理活动存在的地方,都有行政精神存在的空间,甚至行政管理活动的环境在某种意义上也构成了行政精神存在与发挥影响的背景。

即使在以物化形式存在的行政传统、行政习惯、行政思想、行政理论、行政伦理等背后,也依然有行政精神的影子。或者说,这些行政传统、理论、思想等只不过是行政精神的物化形式。行政精神以这些物化的形式呈现自己,以这些丰富多彩的方式显示自己,但行政精神自身又不能归结为这些形式。

行政传统、行政理论、行政伦理等形式则不断丰富、发展、深化着行政精神。行政传统、理论、习惯、伦理等如果仅仅是作为物的东西展示给他人,那也就只能说明它们是“已死的精神”,就如同博物馆中的展品一样。在这个意义上,行政精神构成行政文化的灵魂,是整个行政文化的核心。

二、理性累积:行政精神的生成机制

正如黑格尔所说,精神有着自己的发展史。行政精神也有自己的历史。农业社会政治与行政混沌一体,尽管行政管理以独特的形式顽强地表现出自己的存在,但在统治居于一切的思维中,行政管理事实上只能作为政治的附庸。工业社会的社会分工与专业化的深入发展,使管理与协调成为必然,这也就构成了管理行政生长的空间与理由。后工业社会作为一种根本不同的社会类型,其核心在于人与人之间服务关系的生长并成为社会的主导性关系,在人与人之间相互服务与被服务的过程中,政府的核心与作用就在于为这种普遍性的服务关系提供服务,这种服务必然是公共服务。这就成了后工业社会条件下服务行政生长的空间。管理行政的物化形式最为典型的体现就是官僚制体系,以及基于控制的思维而倾向于对社会一切领域进行规制,即用法的精神来控制社会,确保社会处于确定性状态。但后工业社会的发展,使这种管理形式及其精神类型越来越不合时宜了,规训化的管理无法容纳后工业社会的丰富内容与实践。

后工业社会以服务关系为基础,以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服务为核心,以人的回归为目的,在满足人的要求与实现人的要求中实现公共行政的存在价值。这样也就预示着后工业社会将要发展出与之相应的行政精神。 那么,行政精神又是如何形成的?

理性累积成为行政精神的形成机制。哈耶克在论及“理性不及”时认为人们世代所遵守的规则是“在他生活于其间的社会中经由一种选择过程而演化出来的,从而它们也是世世代代的经验的产物”[3](P7)。经验是人们日积月累的产物,每一代人的实践活动首先是在已有经验基础上进行的,是在接受前人所提供的经验教训的基础上进行的;另一方面,每一代人的实践活动又在不断地丰富着人类的知识体系、科学知识,从而使人类在总体上呈现出文明的趋势。正因为如此,弗格森才不无羡慕地说:“现代欧洲的每一个学者都比过去曾获得同样美誉的最有成就的人要博学得多”[4](P33)。行政精神也是如此。虽然是一种观念性存在,但行政精神并非单纯物化地存在,而是以活的灵魂在人们的管理实践中发挥作用。这种观念性的存在正是通过人们在行政管理实践中所获得的经验累积而成。行政精神当然会以行政习惯、行政传统等方式存在,但这些物化的形式所包含的内容并非可有可无。这即是说,在这些物化的形式里所浮现的乃是行政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说,行政精神是人们世代相传的有关管理经验的产物[5](P26),当它以行政传统、行政习惯等形式存在时,行政精神就以制度的形态展现自己,但是,日益明晰的行政精神恰恰是人们理性累积的产物[5](P65)。

行政精神一经形成就具有了相对稳定的形式,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是一成不变的。“我们的习惯及技术、我们的偏好和态度、我们的工具以及我们的制度,在这个意义上讲,都是我们对过去经验的调适,而这些调适水平的提升,乃是通过有选择地摒弃较不适宜的调适行为而达致的”[5](P24)。

作为活的灵魂,行政精神始终是在与环境的调适过程中得到传承,从而不使自己变成僵死的东西。而行政精神之所以能持续地对管理实践发挥作用,恰恰在于它自身是在适应着不断变化的环境,这种调适从宏观的视野来看就表现为社会的选择过程。

行政精神是以理性累积的形式生成自己,但其具体方式是什么?作为理性累积的行政精神,通过记忆的方式在世代中传承下来。记忆成为行政精神生成的内在机制。记忆通过重复和不断练习而获得。这就意味着,在行政管理实践中,不断积累着关于公共管理活动的经验,这种经验的不断重复,借助于其处理公共事务的有效性,成为有效的社会治理手段,为人们所熟知,从而为人们所接受。这样,借助于重复及不断训练,人们对这些管理经验变得更加熟悉,也更能从内心接受这些行之有效的经验,并在这种熟悉、不断刻画中将这些经验当作精神本身[6]。

经验的不断反复、不断刻画就成为习惯。在某种意义上,行政精神借助于记忆这种机制,以习惯的方式保持自己。习惯是过去经验的积累。当某种重复性或者同一性情境出现时,习惯就可以让人们不假思索地采取某种行动。行政管理也是如此。面对管理过程中某些重复性、惯例性的行为,人们完全可以借助于既有经验进行处理。甚至对于以往经验中完全没有碰到过的事情,既有经验也可以为人们提供处理的参考。正是在此意义上,行政精神以习惯的方式表现自己时,往往使人们变得不假思索,而不是深思熟虑。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记忆虽然保存和记录着人们的经验,但记忆并非简单地重现过去,记忆具有理解与选择的特点。记忆虽然在心灵中保存了经验,但所保存的不是经验的外在感觉,而是经验的内在本质。记忆并不是对既有经验的完全复制,而是有选择性的。记忆意味着主体的重构与塑造。主体在记忆过程中包含着自己的理解及对意义的創造,甚至包含着对已有经验的重新创造,通过这种形式,既有经验得以维系,并以精神性的方式存在。因此,精神从来都不是死的传统,而是活的灵魂,这说明精神从来都是在人们的选择与理解中得到丰富与发展。行政精神作为精神的一种,就其形成过程而言,其本质是相同或相似的,它是在人们的记忆中得到理解并被赋予新的意义,从而使行政精神能够不断得到发展。

从历史演进的视野来看,行政精神是以理性累积的形式存在下来的。作为客观存在的行政精神,是作为物化存在的公共行政组织的核心与灵魂,行政精神在一定社会中生成,并且在长期实践中累积而成,是在长期行政实践中所形成的精神性存在。任何历史时期的公共行政都有自己独特的行政精神,它包含着社会对特定条件下公共行政的期望与要求,这种期望与要求不是随意的,也不是个别行政人员的主观任性,而是有着深刻的历史必然性,具有客观性的内容。这种内容既是社会要求的凝结,也是行政实践的丰富总结,它在演进中物化为行政思想、行政制度、行政理想,转化为行政人员的行政意识、行政态度、行政情感、行政伦理,但这些外化与物化的行政精神,其核心都离不开行政精神的支撑,没有行政精神,这些形式注定是离散性的。

三、科学与价值:行政精神的两面

作为一种观念性存在,行政精神在历史中如何展开?在其自身的演进中,最先生成的行政精神当是科学精神。当行政管理从政治中独立出来,到管理学那里寻找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基,这也就意味着必须按照管理学的原则来塑造自己。而管理学已经并且自命不凡地获得了科学性的承认。因而,当行政管理按照管理学的原则来建构自己时,最先发展出来的就是科学精神。

我们所说的科学,是在一种可计算的意义上讲的,只有那些可计算、能够量化的才能称之为科学。正如韦伯所说的:“科学是一项纯粹的、独立的和理性的教育工作,这就是说,它是对一些经验事实的纯粹的仲裁者,它利用归纳法得出的因果律和系统的抽象,可以从这些事实中推断出超越时空、因此也是超越生活的一切确切规律。就我们的政治和历史科学这一具体的领域而言,这意味着对人的行动加以计算,‘从原则上说,它不服从任何非理性的力量和摆布”[7](P147)。对于科学家来说,在一个受因果律支配的世界里,如果行政管理能够作为一门科学成立,也必须达到这样的标准,即在其学科体系的建构中可以而且必须达到可计算性,通过可计算性来寻求公共行政各要素之间的内在规律。

对行政管理科学的最初探索是由法约尔、古立克等人进行的。我们今天所熟悉的管理的五要素即计划、组织、指挥、协调及控制,是法约尔通过自己长期管理经验而作出的原创性贡献,并且把它作为管理的一般原则而应用。从客观角度来看,法约尔的努力至少使管理变得有规律可循。

而古立克则在法约尔的基础上对管理的要素做了进一步发挥,使管理从五要素变为七要素。但不可否认的是,行政管理要获得管理学的承认,就必须按照管理学的规律来建构自己。这样,行政管理就必然根据科学原则来塑造自己,在组织设置、管理幅度、专业分工等体现出科学精神,

进而在行政管理过程中遵循这种科学原则。

不仅如此,当行政管理按照科学原则进行建制时,在科学精神成为行政管理的行为背景时,科学精神就集中体现在其行为过程是否遵循理性要求。当西蒙从决策的角度来理解行政管理时,他以事实与价值二分取代了政治与行政二分,并且由于价值只是个人偏好的表达,从而在事实上排除了价值考量,把行政管理当作一个纯粹的事实之间因果律的追寻过程。行政管理就变成对行政行为尤其是决策行为的研究。决策就是在一系列备选方案中通过理性计算,即通过得失之间的比较,选择那些利益最大化的方案作为最终结果。西蒙把关注的焦点转向对决策过程的分析。他认为决策过程可以划分为情报活动、设计活动、抉择活动和审查活动四个阶段。

由于把行政理解为只是一个在诸多可能性中进行抉择的过程,其最高的标准或核心目标就是效率,就是工具理性所追求的如何通过理性的算计,在进行成本-收益计算的基础上,选择那些收益最大化的方案,而一旦按这样的标准来考量公共行政,其中所贯穿的就是一种科学精神与理性的算计。

行政管理的发展历史地提出了价值要求,需要我们承认公共行政价值性的一面。笔者在行政精神的历史类型中曾分析了后工业社会的行政精神是一种超理性的行政精神,它是科学精神与价值精神的高度统一。作为一种新的行政精神类型,它是在否定工业社会法的精神基础上产生的。这丝毫并不意味着对法治精神的完全抛弃,而是说,它是在继承工业社会法的精神基础上的超越,继承了法治精神中的合理内核,并赋予这种行政精神新的内涵。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后工业社会的行政精神是科学精神与价值精神的统一。如果说科学精神是工业社会法的精神的直接体现的话,那么,价值精神则是对这新的行政精神的价值性一面的强调。但这并不意味着在科学与价值二者之间可以等量齐观,如果说在二者之间有所侧重的话,那么價值性的一面将在公共行政的运转中处于优先地位。“公共管理决不排斥科学,更不排斥技术,科学与技术始终都是有用的社会治理手段,而且,公共管理会更加重视对科学技术新成就的应用,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公共管理将把科学化、技术化的努力置于伦理原则实现的前提之下”[8](P33)。

如果要对后工业社会这种新的行政精神类型的特质做进一步提炼的话,那就是张康之所提出的伦理精神。这种伦理精神体现了行政精神的两面,即科学精神与价值精神。价值精神并不排斥科学精神,我们不能在两极对立、非此即彼中思考两者的关系,以为只要讲价值精神或伦理精神,就必然意味着与科学精神相对立,其实这是对作为实践理性的行政精神新类型的误读。“当人类向后工业社会迈进的时候,出现了生活伦理与治理伦理相统一的趋势,伦理精神将成为后工业社会中的‘普照之光,照亮社会生活以及社会治理的一切领域”[8](P3)。基于对后工业社会的新理解,张康之热情呼唤后工业社会需要伦理精神的支撑。如果说工业社会是一个不断分化的社会,那么,后工业社会将是一个领域重新走向融合的社会,是一个总体性的社会。原来分属于社会生活各领域的规范将重新走向统一。“在生活的领域中,伦理规范是显性的规范;在生产以及一切组织化的活动中,科学规范是较为显性化的规范;在社会治理活动中,法治规范则是最为显性化的规范。后工业社会将使生活、生产和治理统一起来,因而,这三种规范也将实现统一,都会贯穿着伦理精神”[8](P3)。

四、上升的螺旋:行政精神的作用方式

从双螺旋结构来看,技术性与价值性构成公共行政平行的两极,它们共同对公共行政发挥作用。

一方面,在特定时期内,公共行政选择一定的价值,并通过相应的技术性安排来使特定价值得到实现或尽可能实现。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价值与技术安排之间会存在不相适应的地方,这样,要么公共行政适应社会的变化,选择新的价值来作为自己在新时期内的价值目标,尔后通过制度变革、行政改革、体制变化等技术性手段来适应新的行政价值要求;要么故步自封,自我封闭,结果就是行政与社会之间的矛盾愈来愈紧张。

另一方面,公共行政理论的演进史体现出技术与价值之间的矛盾运动,我们不妨把新公共行政看作是对古典行政的纠正,而新公共管理运动又是对新公共行政的纠偏。新公共服务理论同样如此,只不过理论上的变化所表现出来的公共行政的双螺旋结构运动更曲折、更复杂。

行政精神价值性的一面与科学性的一面如何在行政管理实践中发挥作用?换句话说,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社会治理体系中,这二者如何发挥作用,如何对社会产生作用?其内部的作用机理如何?在公共治理中价值精神对科学精神具有优先性,这种优先性如何具体发挥作用?

多元社会中的价值也是多元的。从总体上来说,多种合理而又基本的价值之间不存在如罗尔斯所说的优先次序。这些不同价值之间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

多种价值如何清楚地表达,却是后工业社会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我们可以设想在后工业社会中存在着类似于罗尔斯所说的“公共讲坛”,不同价值立场的人或群体,假设他们具有足够的理性能力、表达能力及道德能力,在这样一个公共讲坛中就各自的价值立场进行表达,尽管这些价值具有多样性,但他们通过商谈总可以找到基本共识,进而对某个特定时间阶段所追求的价值形成共识。这样,在多元化的后工业社会中,价值总是可以得到清晰表达的,也总会对不同价值进行排序,进而决定在特定时间内何种价值具有优先性,尽管我们一再说明从总体上来讲不同价值之间不存在一种词典式的优先次序。

价值选择的前提是多元价值被清晰地表达,然后才有选择的可能,而且选择是在多元价值之间进行的,当社会只给定一种价值可能性时,是不可能有所谓的价值选择问题的。对于行政价值选择来说,也是如此。如前所述,行政价值的依据需要在行政体系之外去寻找,确切地说,要在作为类的人及其合作化存在形态——社会——当中去寻求。行政管理离不开它所赖以存在的社会环境,甚至它自身也成為整个社会巨系统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而,行政体系既是一个事实性、客观性存在,又是一个价值性存在,是“事实”与“价值”、“是”与“应当”的统一。这是因为,一方面,行政体系确实是一个现实性存在,不管什么时代,作为社会自组织系统,总会需要专门的组织来承担对社会自身进行协调、指挥与组织的职能,这种功能自然地、历史地落在作为管理者的政府组织身上,因而,行政体系的状态就是一个事实性存在;另一方面,如同作为存在者的人一样,人是一种欠缺性存在,同样,作为组织的行政体系是一种欠缺性存在。

换言之,行政体系在面对社会要求时总是表现出某种滞后性,这意味着社会变化总是日新月异的,总是会产生许多新的事物与现象,而这些现象与事物也总是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表达出对行政体系的某种价值期望来,这种价值期望也会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传递到行政体系当中。行政体系同时是一种价值性存在,在其身上总是承载着作为类的人及其组织化存在形态——社会——的某种价值期望。这就意味着最核心的问题是作为类的人及社会对行政体系的价值期望如何有效而又准确地表达出来,并且能够非常顺畅地传递到行政体系当中,这可能是我们需要加以关注的。正如沃尔多所说,公共行政在某些核心及程序方面显然会受到社会力量及社会发展的显著影响,比如,反贫困、种族平等以及城市问题等问题的凸显就表现出社会对行政管理的公正价值要求

[9]。

当作为与行政相对的社会表达出其所关切的价值时,这种价值不是一种,而是几种。这是因为现代社会的多元性,也就意味着当社会各群体表达其价值关切时,其价值期望不尽相同,当这些不同的价值关切直接或间接地传递到行政体系中时,就会有行政价值选择的问题。所谓价值选择,“是行政主体根据一定的价值观念对行政体制、行政组织、行政关系和行政行为等加以确立和改造的行政实践活动”[10](P19)。如前所述,在一个多元社会中,社会的要求是多种多样的,也会以各种方式直接或间接地向行政体系传递自身的这种要求,因而在行政实践活动中,“行政客体的客观要求总是表现为某种价值期望,而这种价值期望经过行政主体的加工和提炼之后,以价值观念的形式存在,并指导着行政主体的行政实践”[10](P22)。这种多样的、复杂的社会利益要求,显然是分散的价值要求,在传递给行政体系之后,要经过行政体系的加工与提炼,把这些分散的、不系统的、无机的社会要求,凝结成系统的、有机的价值要求,这种加工提炼的过程显然是行政体系的自觉行为,是行政体系的自觉选择过程。

当社会清晰地表达出其价值要求后,这种多元的价值要求为行政体系所接受,并经过行政体系的加工与提炼,凝结为行政体系自觉的价值追求,对行政体系来说,重要的问题就在于如何实现已经选定的行政价值。在特定时期内,行政体系所要实现的价值选定之后,接下来的问题就在于,行政体系如何以及通过何种方式去实现这种价值。在这里,激情让位于冷静的判断。对政府来说,仅有善是不够的,让“好人”进入公共职位中同样是不够的。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使政府行政经济且有效率。这时价值就应让位于理性,通过经济而又有效率的方式实现行政本身所设定的价值就成为行政管理的当务之急。这意味着行政流程的完善、行政工艺水平的改进与提升、行政机构的调整与整合、行政职能的转变乃至于对行政人员的培训等,这些无不是服务于行政价值的实现。而对政府行政的经济、效率的要求又把行政理论与实践导向对行政管理中科学原则的发现与应用,在这里应有的态度是做到像物理科学或数学那样的冷静分析[11](P41)。这也就是韦伯所说的“激情、责任感和恰如其分的判断力”[8](P100)。

对行政组织与行政人员来说,仅有激情与责任感显然是不够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价值确定之后的激情对于行政人员来说是致命的错误。对行政人员来说,更为重要的是一种“恰如其分的判断力”,这种冷静的判断力就是“他能够在现实作用于自己的时候,保持内心的沉着冷静”[8](P100-101),即不为激情所左右,在他所面对的事物面前,保持一种距离感,正是这种距离感,才能使他对事情的实存状态作出恰如其分的判断,才能在事物的现实与事物所要达到的未来状态之间作出准确的评价,然后才能采取切实可行的措施。对行政体系来说,当一定时期的价值要求确定下来后,在对行政体系的现状作出冷静的分析与评估之后,为着要实现这种已经确定的价值,行政体系要通过相应的组织设置来保证价值目标的实现,这就要通过设立相应的行政机构进行机构改革,而无论是新的行政机构的设立还是对已有行政机构进行改革,需要贯彻的恰恰是一种科学精神,一种客观精神。沃尔多通过考察认为,美国历史上卫生、教育与社会福利部、经济机会办公室、住房与城市发展部等联邦政府部门的设立,既是美国行政体系对当时社会对公平、平等等价值期望的有力回应,也是通过相应的机构设立来使这种价值追求落到实处[9]。

对公共行政来说,技术性与价值性构成了公共行政的两极,这两极犹如双螺旋的两股,是平行的两股,二者之间存在着矛盾,这种矛盾及其解决,交替影响着公共行政,从而使公共行政本身的发展呈现螺旋式上升的过程。换句话说,公共行政技术性与价值性之间的矛盾无法得到一劳永逸的解决,它是矛盾产生——矛盾解决——新的矛盾产生这样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正是这样一个辨证的矛盾过程推动着公共行政的发展。行政精神也是如此。行政精神的价值性一面与科学性一面,是在一种相互交替的过程中持续地对行政管理实践产生影响,发挥作用的。这种作用从一个连续的时间维度来看呈现螺旋式、交替式上升的过程,是行政精神的两个方面共同发挥作用的过程,推动着行政管理的发展与进步。

五、共时性建构:治理现代化中的行政精神

人类正面临着一场深刻的社会转型,即从工业社会向后工业社会的转变。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已经处在后工业社会,后工业社会充满着风险。风险意味着一种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不同于那种令人恐惧的、可能给人的生活和前景带来巨大破坏性的灾难。如果说人们在灾难面前还可以通过团结、集体的力量来共同应对的话,那么,后工业社会中的社会风险则意味着人们无法应对,因为没有人能够准确预计社会风险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以什么样的方式发生。后工业社会同时还意味着高度复杂性,不仅社会公共事务日益复杂化,而且公共事务之间相互交织、相互影响,进一步加剧了事物本身的复杂性。复杂性意味着我们不能简单根据线性因果关系来思考社会中的公共事件与公共事务,也就意味着不能按照确定性与线性因果关系确立起来的管理行政来处理后工业社会面临的公共问题。后工业社会在开辟自己道路的进程中历史地提出了社会治理模式的根本转变。

后工业社会的高度不确定性和高度复杂性使得建立在工具理性基础上的管理行政走到了尽头,后工业社会呼唤一种新的行政管理范式,这种全新的政府行政类型也要求与自己相应的行政精神。中国社会与西方社会一样,在后工业社会的发展进程中,都面对着建构一个全新的政府行政类型问题,也都面临着建构与这种全新的政府行政类型相应的行政精神。如果说西方发达国家在走向后工业社会的进程中背负着工业社会的管理行政的巨大负担的话,中国社会恰恰相反,它没有西方社会管理行政的负担,完全可以在面向未来的视野中建构出全新的行政话语体系,进而建构出全新的行政精神。

今天我们强调国家治理及治理能力的现代化时,不得不承认我们所背负的历史负担。对中国社会来说,我们有着悠久的专制传统,有着关于权术的运用技术及关于权谋的丰富思考与实践。工业社会所积淀下来的工具理性,以及在工具理性基础上所创制出来的一系列制度化安排,包括关于行政管理的科学化、法治化、制度化这样的历史任务,我们还远未完成。我们是背负着这样沉重的历史负担走进工业社会乃至后工业社会的,首先面对的任务是如何完成行政管理的科学建构,即如何使行政管理从组织上成为一种科学建制,并在此基础上形成相应的科学精神。与此同时,我们面临着后工业社会的压力,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后工业社会的高度不确定性与高度复杂性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我们迫切需要的是如何把握后工业社会的特点,在此基础上去建构起与之相适应的政府类型。

西方社会的历时性任务,对于中国这样的晚发民族国家而言变成共时性存在。我们既面临着工业化的任务,又面临着后工业社会的压力;我们既要完成管理行政所需要的科学理性,也期待服务行政所内蕴的伦理精神。这就要求我们能夠超越中国视野的局限性,具有宽广的全球化视野,能够敏锐地捕捉后工业社会的特征,把握后工业社会治理中所面对的普遍性问题,提出并深入探索后工业社会所需要的治理模式、治理体系。在此基础上,把这种全新的社会治理模式运用于行政治理、行政管理实践中,适应社会的客观需要,在丰富多彩的行政管理、行政治理实践中逐渐生成新的行政精神。

对于中国社会来说,这种新的行政精神是一个建构的过程。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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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Dwight Waldo.The Study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M].Random House,1967.

责任编辑:陈文杰

Research on Administrative Spirits

Wang Feng

Abstract:Administration spirit is an objective existing, which is a kind of conceptual existence. Memory becomes a hiding mechanisms of the formation of administration spirit which is based on the way of the rational accumulation, and deploys its rich contents. Administration spirit renders the scientific spirit first in?history as a kind of conceptual existence. Later, value spirit also becomes an indispensable aspect of administration spirit.Value and science play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practice of administrative management in the form of spiral structure and alternating rise. In the process of realizing the modern process of governance, we need to pay attention to both scientificity and value at the same time, and in the construction of administrative management, we need to combine them effectively and find the concrete form of combination.

Key words:administration spirit, conceptual existence, science and value, upward spiral, synchronic construction

收稿日期:2019-11-20

作者简介:王 锋(1973-),男,陕西澄城人,中国矿业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博士,江苏徐州 221116

本文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智慧社会治理研究”(批准号18BZZ093)和中国矿业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费“智慧社会治理体系研究”(批准号2019WP03)的阶段性研究成果。